書籍之為藝術(shù) 據(jù)上所述,對于《汲黯傳》的評價已成僵局,不論是贊賞還是否定,都有權(quán)威人士的支持。因此想找一條新的路徑來解答《汲黯傳》的兩個問題,此處我們不妨再回味一次張伯英先生的批評: 所謂“此刻”者,不知何所指,若亦為《汲黯傳》,何以不言臨,而曰手鈔;所謂得其筆意者,得何書之筆意。即此數(shù)語可以斷其偽矣。 “此刻”在《汲黯傳》的語境中,只能有兩種解釋,或為刻石,或為刻本。否定者正是從第一種解釋點出發(fā)的,因為不論從實物看,還是從文獻看,直到今天都未發(fā)現(xiàn)可供趙孟頫取用的《汲黯傳》刻石。這使我們不得不思考一下第二種解釋,即刻本(馮譽驥已接近此看法),也自然使我們想到趙孟頫的藏書。根據(jù)資料,首先就是前述的收有《汲黯傳》的《漢書》。遺憾的是《漢書》已化蝶天上,不能用來與《汲黯傳》墨跡比對。好在還存有前人的鑒賞記錄,可以幫助我們退而求其次?!稘h書》在王世貞的家中時,王氏曾這樣描述說: 桑皮紙,白潔如玉,四旁寬廣,字大者如錢,絕有歐柳筆法。細書絲發(fā)膚致,墨色精純,溪潘流瀋。蓋自真宗(918-1022)朝刻之秘閣,特賜兩府,而其人亦自寶惜,四百年而手若未觸者。前有趙吳興小像。(44) 有趙孟頫小像,趙氏寶愛之極,才有此舉,不言而喻。有歐柳筆法,正與《汲黯傳》相合?!按丝獭钡膯栴}與書體的問題一并而解。不過,潘文協(xié)幫助我??钡慕Y(jié)果,卻是《汲黯傳》的文字更近似于《史記》,而疏遠于《漢書》,因此,底本當(dāng)為《史記》無疑。 趙孟頫所藏的《史記》,文獻只記錄了一部,已見前述,我已斷為鈔本而非刻本。這樣,“此刻”之刻本具體何指,又將落空。在這里,我們碰到了一個歷史研究最最常見的問題,誠如貢布里希所說:歷史就像瑞士奶酪,有很多孔隙,在很多情況下都是空缺,留下了大量無解的問題,因為我們?nèi)狈ψC據(jù),而史學(xué)家的技巧就在于找出那些有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他的智慧就在于感覺到哪一條探索線路能找到結(jié)果,能夠使他有所發(fā)現(xiàn)。(45) 也許我們現(xiàn)在就遇到了一個沒有答案、沒有結(jié)果的問題。不過,如果我們僅僅囿于考證之所為,而忘記了讓想象的羽翼飛翔起來,可能就會失去一次提出有趣而有創(chuàng)造性問題的機會。換言之,我們不應(yīng)該僅僅局限于記載,我們還要復(fù)原那些原本應(yīng)有而沒有文獻記錄的歷史情境,還要靠我們在考證的終結(jié)處大膽顯示智慧Sapere aude,讓觀念和理論之光照亮那些晦暗的地帶。因此,我們不妨假設(shè),趙孟頫也同樣擁有高質(zhì)量的《史記》刻本,我想這決非牽強附會,相反,他這樣的地位和身份,如果沒有一部佳美的宋刻本《史記》,倒是不可思議的,畢竟他本人就是天潢貴胄,是從宋王室里走出來的人。這樣設(shè)想,我們不僅首先輕而易舉解釋了上述的“此刻”與字體問題,而且還緊接著立刻提出一個更重要的藝術(shù)史問題,即本文的正題:書籍何以成為藝術(shù)。一旦確立了這個問題,就會得出一個有趣的結(jié)論,《汲黯傳》以刻本的書籍為范本,書寫而成,這就是為什么趙氏的跋語不稱臨,而曰手鈔的原因。 在進一步說明這個假設(shè)之前,我們先看一個旁證。 《過云樓書畫記》〈文彥可米庵圖卷〉:“張青父得米襄陽《寶章待訪錄》……凡四千馀字,相傳為勝國趙文敏公物,有趙氏子昂印。在我明為陸冢宰所有,內(nèi)兄青甫氏從陸氏后人蹤跡二十年馀,始傾貲購歸,遂自號米庵?!?。(46) 張丑是晚明收藏大家,竟因《寶章待訪錄》這部書而命名齋號,可見其寶重之意。這在趙孟頫的書齋中也影響著他對書籍的看法,讓他以藝術(shù)的眼光來看書籍,即《寶章待訪錄》是書也是藝術(shù),我想是自然而然的。特別是此書后有明人張奉(字伯承,工隸書)的一通跋語,正與此處的論題有關(guān),他說:“海岳小楷,世所罕睹,此《寶章待訪錄》全出泰和(李邕)家法,時雜歐褚筆仗,定為盛年真跡無疑?!?47) 張青父連作三跋,說的也是歐柳筆法。宋版佳刻,就有此風(fēng)貌。 與此處問題最直接最重要的是趙孟頫在他的另一部藏書《六臣注文選》上寫的跋語,此書沒有他的小像,或不如《漢書》那樣珍秘,但他的跋語卻完全是嶄新的眼光。 霜月如雪,夜讀阮嗣宗詠懷詩,九咽皆作清冷。而是書玉楮銀鉤,若與燈月相映,助我清吟之興不淺。(48) 蕭蕭數(shù)語,卻是藏書史上的大事,在他之前,我們似乎還找不到這樣的言論。宋人寫書跋多者陸游算是一位,把他的《放翁題跋》翻閱一遍,就能體會到趙氏看待書籍的眼光是多么新穎,“玉楮”是書籍的材質(zhì),而“銀鉤”完全是用書法品評的術(shù)語作議論,這讓趙孟頫成了把書籍當(dāng)作藝術(shù)品欣賞的有文字可征的第一人。(49) 這通跋語光緒刻本作至正二年(1342)必是至大二年(1308)之誤刻,至正二年趙氏已去世二十年,因此是刻本出了問題,倘是作偽,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此書有王世貞、董其昌、王穉登、周天球、張鳳翼、汪應(yīng)婁、王醇、曹子念及乾隆館臣過目的跋文,當(dāng)是可信的趙氏藏書。 《天祿琳瑯》的編者評曰:“孟頫此跋作小楷書,曲盡二王之妙,其愛是書也,至足以助吟興,則宋本之佳者在元時已不可多得矣?!?50) 為了說明書籍在趙孟頫眼中的景象,再引一條資料。陳繼儒《讀書十六觀》引趙孟頫書跋云: 聚書藏書,良非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靜幾焚香,勿捲腦,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夾刺,隨損隨修,隨開隨掩。后之得吾書者,并奉贈此法。(51) 關(guān)于這通書跋在藏書史上的影響,有興趣者可參看我的《藏書銘印記》,此處我想把它和比趙孟頫相差八歲的湯垕(1262-1332)對鑒賞繪畫的要求作一比較: 霾天穢地,燈下酒邊,不可看畫;拙工之印,凡手之題,堅為規(guī)避;不映摹、不改裝以失舊觀,更不亂訂真?zhèn)?,令人氣短?52) 這些話殊可相通互文,合在一起并論。只有對藝術(shù)品才須如此小心,如此挑剔。 說到此,我們可以簡短的下一結(jié)論說,由于趙孟頫具備兩個條件,而改變了書籍的命運。一是他的鑒賞眼光,一是他的書法家實踐,他不僅欣賞書籍,而且還以書籍為樣板,書寫了我們至今還能見到的《汲黯傳》,為他的書風(fēng)又增添了一種樣式。當(dāng)然,最重要的條件還是趙孟頫是個大文人,書籍能像繪畫一樣助吟興,也只能由他這樣身份的人來宣布,也只能產(chǎn)生在像他這樣身份的書齋中。帕赫特[Otto P cht]在研究文藝復(fù)興時期書籍裝幀藝術(shù)時說過一番話,其理也正與此類似。他說: No art has a better claim to be called “humanistic” than the bookdecoration of the early Renaissance. For this art is closely linked with the professional activities of the humanists themselves, in fact the studio of the humanist scholars is its very birthplace.(53) 《汲黯傳》寫于趙孟頫六十七歲的晚年。恰好在他去世的前十年這段時間之內(nèi),他的小楷取得了巨大的進展,他64歲寫的《七觀帖》,早于《汲黯傳》前三年即延祐四年(1317),楊大瓢和翁覃溪都認(rèn)為代表了他的小楷高峰。張伯英那樣的大鑒賞家看的是明人翻本,也贊嘆道:“松雪小楷傳世固多,惟此(指《七觀貼》)有《黃庭》、《洛神》之遺,無平時側(cè)媚習(xí)氣,允為合作。”(54) 其實,翻本已大失風(fēng)神。而袁桷《清容居士集》記趙孟頫在去世前的書法則可進一步印證他何以會作歐褚筆意的小楷。袁桷說:“承旨公作小楷,著紙如飛,每謂歐褚而下不足論。此經(jīng)(指《靈寶經(jīng)》),距下世才兩月,痛當(dāng)作慟!”(55) “歐褚而下不足論”,正是胸中存有歐褚。恰好我們也有趙氏對歐陽詢的評價。遼寧博物館藏有《夢奠帖》,后有趙孟頫的題跋說:“歐陽信本書,清勁秀健,古今一人。米老云:‘莊若對越,俊若跳擲’,猶似未知其神奇也。向在都下,見《勸學(xué)》一帖,是集賢官庫物,后有開元題識具全,筆意與此一同,但官帖是硬黃紙為異耳。至元廿九年閏月望日,為右之(郭無錫)兄書。吳興趙孟頫?!边@段話,出于1292年的趙孟頫之手,前此一年(1291),他書寫了大名鼎鼎的《過秦論》。前此三年(1289),他寫了《書姜白石蘭亭序考》(臺北故宮藏),而姜白石正有一手典型的出自歐體的小楷,趙孟頫也見過那件《蘭亭考》的原跡。他早年致力小楷,頗受姜白石的影響也是公論。 《撫州永安禪院僧堂記》書于趙孟頫逝世的前一年,款識云:“至治元年正月廿四日,千江上人過余溪上,茗談中話及無盡居士所作《永安禪院僧堂記》,詞意卓絕,深有抑揚宗旨、勉勵后學(xué)之語。因上人求余書,故書此以歸之?!?56)觀此跋語,知必精心所寫。惜未見墨跡。乾隆年間曾藏沈虹屏春雨樓, 《石渠寶笈》卷三亦記一冊,不知是否即此卷?!洞河陿菚嬆俊酚浽唬骸按宋拿敉砟旯P,即得十三行真跡后書也。書法奕奕有神,一洗平生甜熟之習(xí),晉唐后小楷當(dāng)以此為冠?!?57) 又有跋云: 文敏所傳小楷,石本多矣。此真跡瘦硬通神,飄舉欲仙,使不覩此,不知趙公真面目也。惜紙墨昏暗,安得能手響拓精鉤,礱片石以傳,一洗向來俗刻趙書種種甜熟之陋耶?姑寶藏以待。(58) 況且,《大瓢偶筆》也引用過查異渠的話,說“湖州錢氏有趙承旨‘蘇白堂’墨跡匾,又有‘介祉’匾,甚瘦勁有骨,與流傳碑刻不同”。(59)這些都足以說明僅從書體上難以否定《汲黯傳》。如果我們把大德元年(1297)之后算作他書風(fēng)的中期,延祐元年(1314)之后算作晚期,(60) 那么,我們說,他晚期有向早期回歸的傾向,或許也不失為一種有意味的眼光。我們注意到《汲黯傳》“軌方峻勁”或“結(jié)體方勁”,不再以側(cè)媚取勝,這可換用心理分析的方式來看,即:趙孟頫也許想拋棄那種“眼睛的筵席”[a feast for eye],畢竟那種風(fēng)格傾向于甜蜜、甜美、甜膩[syrupy,saccharined,cloying],太誘惑我們的低級感官,太訴諸即時的快感,而最高價值的藝術(shù)則是莊嚴(yán)的,它要求用自我[ego]把本我[id]的沖動引向升華的方向,即心理分析所謂的ego control[自我控制]。這樣,趙孟頫又回到了早年學(xué)過的方勁的風(fēng)格。(61) 當(dāng)然,這只是猜測,趙孟頫即使確有此意,也無力阻擋他的側(cè)媚之風(fēng)在元代的漫彌?!都橱鰝鳌肥侨娇瘫?,也許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刻本也取徑他的書法,而且竟一下子不可收場,幾乎改變了元代刻書的面貌,一直影響到明代中期方休。此聊舉一例。俞琰(1258-1327),字玉吾,趙孟頫題其居曰“石磵書隱”,學(xué)者因稱之曰石磵先生。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元刊元印本《周易集說》條記載:“〈上經(jīng)〉后跋曰:‘嗣男仲溫校正,命兒楨繕寫。謹(jǐn)鋟梓于家之讀易樓?!薄村鑲鳌岛蟮陌险Z略同,惟改“命兒楨”為“命兒楨、植”。(62)玉吾無子,以仲溫為嗣。楨、植為玉吾孫,皆有書名。濡染家學(xué),手書上板,故能精美如此。這是自岳珂(1183-1240)手書《玉楮詩稿》一百零七板以來難得的史料。(63) 俞楨(1331-1401)善小楷,《書史會要續(xù)編》有傳,他的書法很受趙氏影響,元代的刻書字體多用趙體,正是通過俞楨這類人的所為,把趙孟頫的書風(fēng)推為刻書史上最重要的字體,為書籍成為藝術(shù)加重了砝碼。 談到俞楨,我們已在談?wù)撢w孟頫的影響。此處不得不再談一談受他影響最大的俞和(1307-1382),俞和字子中,號紫芝生,原籍嚴(yán)州桐廬,其父俞章定居錢塘,遂為錢塘人。陳善(1514-1598)《杭州府志》說他“沖淡安怡,隱居不仕,能詩,善書翰,早年得見趙文敏用筆之法,臨晉唐諸帖甚夥。行草逼真文敏,好事者得其書,每以趙款識,倉卒莫能辨?!彼艿泌w氏的真?zhèn)?,故對他又有不同的傳聞。豐道生(嘉靖二年進士)《書訣》以為是趙孟頫的兒子,顧復(fù)《平生壯觀》說是趙文敏甥,不管如何,他的書法可以亂真孟頫之書跡,眾口一詞。 1986年,張光賓先生在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第二卷第4期發(fā)表大作〈俞和書樂毅論與趙孟頫書漢汲黯傳〉(第51-60頁),提出了一個全新的看法:《汲黯傳》是俞和戲擬趙孟頫的作品。張先生的主要依據(jù)是他們的書法風(fēng)格差異,他說: 趙書與俞和最基本的差異,在于趙書無論點、橫、直、撇、捺,起筆多逆入回鋒而后運行,收筆頓折必向內(nèi)斂;故其點畫骨肉停勻,圓勁腴潤。秀麗而醇雅,雍容而華美,有俊爽之氣,且紙筆精良,筆性剛?cè)徇m度。尤其學(xué)養(yǎng)氣度,恢宏博大,表現(xiàn)在字里行間,毫無寒傖、崄刻之象。 俞書,點畫運轉(zhuǎn),直往直來,起筆切入,殊乏變化,收筆頓折、時顯圭角。善于臨仿,模擬形似,而氣度神采,難求大家風(fēng)范。所用紙筆亦非精良,習(xí)用強毫,鋒芒畢露。無論臨仿或自運,雖然出自松雪遺緒,風(fēng)儀差易頗大。本非直接歐陽,而峻崄刻露,殊少含蓄。遂略呈率更外貌。 這里說的是兩種風(fēng)格的對比,其實并沒有回答《汲黯傳》的兩個問題:書風(fēng)問題和“此刻”問題。尤其沒有解釋俞和既是作偽,為何寫了這樣一通莫名其妙的跋語。因此他的結(jié)論似過于簡單了。但他的結(jié)論有一個優(yōu)點,它為徐一夔(1318-約1400)撰寫的俞和墓碣銘中描述的游戲翰墨的風(fēng)情提供了一個傳世的實例: ?。ㄓ岷停┳胁荩髡橛诿?。一紙出,戲用文敏公私印識之,人莫能辨其真贗。至其臨摹晉唐人法書,尤稱妙絕。高堂廣廈,風(fēng)日清美,賓友會集,酒數(shù)行后,濡筆伸紙,一揮數(shù)十行。波戈趯磔,轉(zhuǎn)換神速,真有驚蛇入草,飛鳥出林之態(tài)。已乃停筆按紙,詫眾客曰:“顛長史不我過也?!比藸庂徶詾檎渫?。(64)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當(dāng)代書法鑒定家多有贊成張先生論定者,大陸學(xué)者王連起先生在〈俞和及其行書蘭亭記〉中也斷《汲黯傳》為俞和所書,“因為它沒有趙書的虛和委婉而有俞和的方峻剛利”。理由與張光賓先生相似。只是張氏認(rèn)為《汲黯傳》不及俞書《樂毅論》(65) 樸厚典雅,尚非晚年之作,而王先生則認(rèn)為:“《汲黯傳》較《樂毅論》更趨精工老到,所作時間,或更晚一些?!?66) 對比一下這兩位專家的見解,書法鑒定之難,可知也。 在此領(lǐng)域花費心血最大的傅申先生也是張先生看法的贊賞者,他說張先生“推理極為正確。蓋俞氏雖學(xué)趙氏,然仍具個人特色。趙氏用筆實中有虛,以韻勝而近晉人;俞和筆筆皆實,以法勝故近唐人?!?67) 傅、張二位先生的看法,確有警人之處。寫到這里,不禁捫心自問,真有點兒想放棄這個論題,因為自己實在沒有能力進行這種以書風(fēng)論真?zhèn)蔚谋嫖觯颂幹辽儆袃蓚€妨礙的因素我無法逾越,首先是我看的真跡太少,眼力孱弱,根本沒有參論的資格。但徘徊來,彷徨去,總覺得有些看法萬一能成野人芹獻,也是好事。我似乎朦朧地感到,傅先生的意見也大可用來證明《汲黯傳》為真,題跋中所謂的“有唐人之遺風(fēng)”,不正要求“筆筆皆實,以法勝”嗎?為了盡快逃避這個論題,我只想轉(zhuǎn)引另一位趙孟頫研究專家黃惇先生的意見。他在慎重考慮了王連起先生的鑒定后說:“拙見以為僅憑書風(fēng)方峻剛利即文征明所言軌方峻勁便斷《漢汲黯傳》為俞和書,似證據(jù)稍欠,況以俞和小楷《樂毅論》與《漢汲黯傳》相比,不僅欠于精工老到,且于神韻亦不可同日而語也。故從舊說?!?68) 這里的舊說,不僅包括文征明、董其昌、安岐那樣的古代大家,也包括徐邦達那樣的現(xiàn)代大家。我們可能還記得前面引用過的徐邦達鑒定《汲黯傳》的話,他和安岐都注意到了俞和偽造趙氏書法之事,但在贊美《汲黯傳》上卻是異口同聲。也許正是他們對俞和造偽的看法啟發(fā)了我們現(xiàn)代學(xué)者把《汲黯傳》與俞和聯(lián)系了起來。這樣,第一流的鑒定家對《汲黯傳》已分成兩派,真?zhèn)稳绾危殉山┚?,我們還是回到趙孟頫的藏書。 也許大家還記得,前述的趙氏藏書,除了《漢書》之外,還有一部《文選》。引人入勝的是,《文選》也像《漢書》一樣,在明代受到了王世貞的贊美,只是王氏已無力收藏了。但是,我們不會忘記他的評價,他說:“余所見宋本《文選》亡慮數(shù)種,此本繕刻極精,紙用澄心堂,墨用奚氏?!蓖醴a登還把此書與《漢書》作了比較,說它紙墨鋟摹并出良工之手,與王氏所藏《漢書》絕相類。這些話也引逗我們猜測,趙孟頫所藏的《史記》刻本也當(dāng)與此絕相類。 大概在萬歷五年(1577),此書由徐文敏處歸汪仲嘉(1544-1613,名道會)易手之前,張鳳翼曾留案頭匝月,校對他將要出版的《文選纂注》。約21年后又歸湯賓尹(1568-?,萬歷二十三年進士,宣城人,攻擊東林黨人的宣昆黨之首),王醇曾往看,也記下了他的觀感和羨慕: 予知仲嘉有宋版《文選》,心搖搖十馀年矣。及造其廬,未遑索看。后逢嘉賓(湯氏)于讬山小有園,出陶隱居及唐宋墨跡示之,皆人間所未見者,業(yè)已奪人精魄,且許以此書出觀,以暝色不能,歸去。役我魂夢越數(shù)日,始得一覯。紙墨之光射目,字楷而有致。竟日披覽,得未曾有。時松風(fēng)弄弦,遠山橫黛,是生平第一樂事。(69) 王醇與錢謙益有點兒交往,武功極棒,詩也寫得好,在錢氏的《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中有記錄。他明亡后當(dāng)了和尚,著作遭禁罕傳,只知杭大藏有抄本《寶蕊棲詩》一冊,有興趣者可往觀。以上跋語,大都寫于萬歷年間,與我在第一節(jié)的引文合在一起,可以想見其時其人對待書籍的態(tài)度,如果說趙孟頫把《漢書》和《文選》看作藝術(shù)品還是特立獨拔的個人行為,那么到了明代萬歷年間已是文人圈子的集體行為了。我們已幾次提到過張丑,他不厭其繁地記錄法書名畫,在他的《法書名畫見聞表》中就是把宋板《文選》和文同的《晚靄橫看》、《此君圖》等與王詵《夢游瀛山圖》、黃山谷的《諸上座帖》等一起并置的(見“目睹部分”)。尤令人不敢置信的,《見聞表》還列有趙氏抄寫的《左傳》正文全部及《李太白集》(“的聞”部分)。 如果我們再往前上溯一些,看看華夏的真賞齋收藏,更是驚人,豐道生《真賞齋賦》的序言述其收藏,先是鐘王法書,繼而右丞等唐宋繪畫,再標(biāo)舉碑帖,最后列述藏書,臚陳最夥。序說: 暨乎劉氏《史通》、《玉臺新詠》(上有“建業(yè)文房之印”),則南唐之初梓也。聶崇義《三禮圖》、俞言等《五經(jīng)圖說》,乃北宋之精帙也。荀悅《前漢紀(jì)》、袁宏《后漢紀(jì)》(紹興間刻本,汝陰王铚序),嘉史久遺;許嵩《建康錄》、陸游《南唐書》,載紀(jì)攸罕。宋批《周禮》,五采如新;古注《九經(jīng)》,南雝多闕(俞石磵藏,王守溪跋)。蘇子容《儀像法要》,亟稱于諸子;張彥遠《名畫記》,鑒收于子昂。相臺岳氏《左傳》、建安黃善夫《史記》、《六臣注文選》,郭知達《集注杜工部詩》(共九家,曾噩校),曾南豐序次《李翰林集》(三十卷),《五百家注韓柳文》(在朱子前。齋中諸書,《文選》、《韓柳》尤精),《劉賓客集》(共四十卷,內(nèi)《外集》十卷),《白氏長慶集》(七十一卷)、《歐陽家藏集》(刪繁補缺八十卷,最為真完),《三蘇全集》、《王臨川集》(世所傳只一百卷,唯此本一百六十卷),《管子》、《韓非》、《三國志》(大字本,淳熙乙巳刊于潼州轉(zhuǎn)運司公帑),《鮑參軍集》(十卷),《花間集》(紙墨精好),《云溪友議》(十二卷,范攄著),《詩話總龜》(一百卷,阮閱編),《經(jīng)鉏堂雜志》(八卷,霅川倪思著),《金石略》(鄭樵著,笪氏藏),《寶晉山林拾遺》(八卷,孫光憲刻),《東觀馀論》(樓攻媿等跋,宋刻初拓,紙墨獨精,卷帙甚備,世所罕見),《唐名畫錄》(朱景玄刻),《五代名畫補》(劉道醇纂),《宋名畫評》,《蘭亭考》(十二卷,桑世昌集),皆傳自宋元,遠有端緒。 述此完畢,接著又言:“牙簽錦笈以為藏,天球河圖而比重,是以太史李文正公八分題扁曰:‘真賞齋’。真則心目俱洞,賞則神境雙融。翰林文正公為圖為銘,昭其趣也。昔張彥遠弱年鳩集,晝夜精勤,或嗤其為無益之事,則安能悅有涯之生。貸衣減糲,篤好成癖,以千乘為輕,以一瓢為適。米元章每得一書,既窮其趣,輒以良日,手自背洗,客拱而后示,屢濯而后展,諦觀之際,迅雷不聞。與夫褚中令鑒定,若視黑白;黃長睿辨證,不漏毫發(fā)。揆茲雅抱,千載同符。斯東沙子所以淹留歲時,兩忘憂樂,眇萬物而無累,超四海而特行者乎?!?70) 連用鑒賞家的典故,造出一派藝術(shù)氣氛濃郁的境界。這些文字寫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讓我們再往前推半個世紀(jì),即弘治十年(1497,),爾時祝允明(1460-1527)為友人錢同愛(1475-1549,字孔周,號野亭)的《文選》寫了一通跋語: 自士以經(jīng)術(shù)梯名,昭明之《選》與醬瓿翻久矣。然或有以著者,必事乎此者也。吳中數(shù)年來以文競,茲編始貴。余向蓄三五種,亦皆舊刻。錢秀才高本尤佳,秀才既力文甚競,助以佳本,尤當(dāng)增翰藻,不可涯爾。丁巳祝允明筆,門人張靈時侍筆硯。(71) 迨至崇禎年間,此書似歸汪砢玉所有,他在編《珊瑚網(wǎng)》時也為此書寫了一通跋語,口氣已是這樣: 予家尚有宋板隸篆五經(jīng)、左、國、諸子、史、漢、通鑒、文集種種,凈拭棐幾展玩,覺古香可愛。后苕溪鐫五色朱批各書,錯陳左右,牙簽錦函,燦爛相映,奚百城之足云。(72) 五色朱批各書,若閱讀,是陋書,前人已多有批評,若賞鑒,確實閱目,這已經(jīng)進入了書籍成為藝術(shù)品、從實用中脫拔而出的年代;謝肇淛在《五雜組》中發(fā)的牢騷:“吳興凌氏諸刻,急于成書射利,又慳于倩人編摩其間,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于《水滸》、《西廂》、《琵琶》及《墨苑》等書,反覃精聚神,窮極要眇,以天巧人士徒為傳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73) 以凌氏刻本與板畫書相提并論,又從反面印證了那樣一個時代。關(guān)于此問題,我寫有專文討論,此不贅述。但想補說一下汪砢玉生活的環(huán)境。他的父親名汪繼美,有書齋名東雅堂,李日華拜訪過他,記下了親見的景象:“堂前松石梅蘭,列置楚楚,已入書室中,手探一卷展視,乃元人翰墨也……已登墨華閣,列大理石屏四座,石榻一張,幾上宋板書數(shù)十函,雜帖數(shù)十種,銅瓷花觚罍洗之屬。汪君所自娛弄,以絕意于外交者也。”(74) 這里似乎越談越遠,我應(yīng)該趕緊再回到趙孟頫的藏書和《汲黯傳》,正是在這個起點上,我提出了一個假設(shè),根據(jù)這個假設(shè),不僅判斷《汲黯傳》為真跡,而且還提出了本節(jié)最中心的問題:書籍之成為藝術(shù)。我認(rèn)為這一假說有一點漏洞,因為“此刻”到底是哪一部書,不能具體落實,但是,我也認(rèn)為這不是大缺陷。它不妨礙我的更重要的論斷,總的說來,我的假說比判斷《汲黯傳》單純?yōu)檎鏋榧?,要具有更多的?yōu)點。在我看來,一個假說要比另一個好,可由下面三點來作比較: 一、簡潔性:一個假說,或一個理論,越簡潔明了,就越容易被人理解,更重要的是越容易被反駁。 二、包容性:包容量越大的假說,即所能解釋的內(nèi)容越多的假說越有優(yōu)勢。 三、創(chuàng)造性:能否提出新的有意思有創(chuàng)見的問題,這一點似乎非常重要。而對于人文學(xué)者來說,他的主要任務(wù),畢竟是使過去的靜態(tài)記錄和文獻獲得勃勃的生機。 鑒于上述,我們不僅解決了《汲黯傳》的兩個看似難解的問題,沒有輕易地把它推出大師杰作的行列,讓它仍然熠熠放光,而且還以新的眼光解釋了趙孟頫在《文選》上的一通題跋以及他的藏書訓(xùn)令,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書籍的歷史從此完全可以用一種新的觀點來看待了。這種重新看待書籍歷史的線索大致是: 首先,趙孟頫以獨到的鑒賞眼光觀看書籍,正與那時已完全成熟的書畫鑒定眼光相同,他們是宋人高雅趣味的自然延伸,這種趣味王國維先生早在1928年發(fā)表于《國學(xué)論叢》第一卷3號上的〈宋代之金石學(xué)〉中就已闡明了。 接著就是上引〈真賞齋賦序〉所構(gòu)造的那種時代氣氛,其時在明代中期,一股復(fù)古的熱潮大為流行,這包括文學(xué)、繪畫、青銅、陶瓷,當(dāng)然書籍是最重要的一項?,F(xiàn)藏臺北故宮杜堇(約1465-1509)的《玩古圖》上所繪器物不但有青銅、瓷器、玉器、書畫卷軸,而且還有書籍,款識則曰:“玩古乃常,博之志大;尚象別名,禮樂所在。日無禮樂,人反愧然;作之正之,吾有待焉?!笨勺鳛檫@種風(fēng)氣開始的標(biāo)志。在這場風(fēng)氣中,宋板書不僅變成了古董,它的翻刻本還形成了一種新的字體——仿宋體。 行筆至此,我們不妨向西方眺望一下,看看約略同期的西方人是如何看待書籍的。菲拉雷特[Antonio Averlino Filarete](約1400-1469)在《建筑專論》[Trattato d'architettura]中描繪了一幅皮耶羅?梅迪奇[Piero Medici](1414-1469)的硬筆肖像,說他:“看著那屋里的書,好像它們是一堆金子?!屛覀兦也徽勊淖x書活動。有時,他的消遣可能就是讓眼睛掃過這些書,以此來消磨時光,為眼睛提供娛樂?!?/p> 這段珍貴的材料曾為貢布里希所援引,盡管那些書都還是手寫本。但在歐洲,早在12世紀(jì),裝飾手寫本的圣經(jīng)就成了藝匠的重要工作,特別是每章的首寫字母,有時要用各種顏色,極盡其華麗,(75) 這樣的一件華麗手寫本,本身就是藝術(shù)品,欣賞價值要遠遠大于實用功能,它們往往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才能完成,價格更是不菲,15世紀(jì)的最重要愛書者貝利公爵[Duke of Berry]的名貴藏書大抵如此。(76) 佛羅倫薩作家韋斯帕夏諾?達?比斯蒂奇[Vespasiano da Bisticci]《名人傳》[Live of Illustrious Men]有這樣一段話,談到烏比諾公爵圖書館:“他的圖書館里只收藏手寫本,如果有一本印刷的書,他會覺得丟臉。”(77) 其時印刷書在歐洲剛出現(xiàn)不久。不論如何,這些故事都給了我們機會,去揣想一次人類的普遍心理。貢布里希評論說: 我們并非常常能進入久遠時代人的快樂,哪怕在想象中進入。不過,菲拉雷特關(guān)于皮耶羅的藏書的敘述仍然可以轉(zhuǎn)譯成視覺術(shù)語。許多明確地注明專為皮耶羅撰寫的或者專為他作插圖的書現(xiàn)在仍然藏在佛羅倫薩的洛倫佐圖書館[Laurenziana],有西塞羅、普魯塔克、約瑟夫斯[Josephus]、普林尼和亞里士多德的著作的插圖。這些書為那些找出它們來的人“提供娛樂眼睛”的材料。(78) 我們再來回看一部宋板書《草窗韻語》護葉上的明人跋語,那可看作爾時人以書籍愉悅眼睛的自述:“萬歷庚寅端陽,余有齊魯之行,過夏鎮(zhèn)謁明復(fù)先生仙署,有此宋版佳刻,世所罕見,當(dāng)為法帖中求也,漫紀(jì)喜爾。新都羅文瑞?!?79) 以書籍為法帖,這是趙孟頫的“玉楮銀鉤”的遙遙嗣響,完全是藝術(shù)的眼光。此時,即萬歷期間,成為獨立藝術(shù)品的新型書籍終于出現(xiàn),現(xiàn)在收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的《湖山勝概》最堪代表,它把詩、書、畫結(jié)合起來,以四彩套印出版,大約刊于萬歷三四十年間(1602-1612),(80) 是杭州雕版印刷的杰作?!段淖謺殹芬嗫诖藭r,則是以各家墨跡上板的書法作品選。到了崇禎十三年秋天閔遇五刊刻《會真圖》(1640),已達到了中國版畫藝術(shù)的高峰,杜堇所謂的由玩古而博大,那時也形成氣候,以圖像構(gòu)成百科知識、宇宙景觀的書籍也應(yīng)時出版,我們所熟知的《三才圖繪》(1609)是最著名者。 有了這樣的史觀,我們可以重新評價許宗魯(1490-1559)的刻書,他是書法家,所刻《國語》(嘉靖四年)、《呂氏春秋》(嘉靖七年),俱系古體字,而且還在明代中后期發(fā)生了影響,盡管后來查他山批評說:“此不明六書之故,若能解釋得出《說文》,斷不敢用也?!钡舴旁趶?fù)古風(fēng)氣中,或有別解。豐道生所制偽書,體勢詰曲,傅山所作書法,多奇字,也可以從中尋繹一二。 到了清代,人們看待書籍的眼光,特別是乾嘉學(xué)者的眼光已與明人大不相同,但影響卻不可能消失。金冬心玩弄古版書,最終寫出了一筆新體書法,更是與趙孟頫合拍,都受了雕版書的啟發(fā)。 書籍能成為一種藝術(shù),而且反過來影響他種藝術(shù),這一過程就像貢布里希所說,絕非一夜完成,絕非招之即來,它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特殊的歷史,這個特殊的歷史或者一如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所言:某物之所以成為藝術(shù),并非起因于人們對美的渴望,而是因其過剩的發(fā)展,當(dāng)它在王富貴族的寶庫里堆積為寶藏,不再應(yīng)用于實際生活,而是成為奢侈和珍奇之物受到觀賞時,就發(fā)展出了它的藝術(shù)品格。 以上的勾勒只是略圖。但已足以說明,我們對于書籍和書法的關(guān)系,書籍和繪畫的關(guān)系,特別是書籍自身的命運,雖有研究,卻實在太淺,尚是一段有待開發(fā)的歷史。 當(dāng)然,古人沒有藝術(shù)或美術(shù)的觀念,對于他們來講,只是古物或古董而已,但是古人描述書籍的語言是那么精美,例如隋江總(519-594)《皇太子太學(xué)講碑》“紫臺秘典,綠帙奇文,羽陵蠹跡,嵩山落簡,外史所掌,廣內(nèi)所司,靡不飾以鉛槧,雕以緗素”,(81) 早就埋下了美的種子,以至從趙孟頫開始的鑒賞眼光在20世紀(jì)的開端終于表達成了現(xiàn)代術(shù)語,這就是我在篇首所引述的那段話,現(xiàn)在我們又回到了起點。 返回頭再看張光賓先生的偽品論斷,我覺得它雖能滿足一個好假說的第一點,但與其他兩點幾乎無關(guān)。所以在沒有確鑿證據(jù)的情況下,我遵守舊說,不愿讓這件寶物降格。本來我們的寶物就不多,因此要慎用奧卡姆剃刀,勿減實體。這是我們不介入單純以眼力來鑒定作品討論的第二個因素。 在結(jié)束之前,我想再談一段與趙孟頫藏書有關(guān)的掌故,故事發(fā)生在1600年前后,記錄在臧懋循(1550-1620,萬歷八年進士)《負苞堂文選》〈題六臣文選跋〉中,地點就發(fā)生在南京和杭州: 往予游白下,偕客過開之(82) 署中,于時,梧陰滿席,涼颸徐引,展幾上《文選》,諷誦數(shù)篇以為適,蓋開之平日所秘珍宋板書也??陀信e楊用修(楊慎,1488-1559)云: “‘古書不獨無謬字,兼有古香’,不知香從何生?”予曰:“爾不覺新書紙墨臭味乎?”開之為絕倒。迨庚子(1600)秋訪開之于湖上,方校刻李注《文選》,甚工,因索觀前書。開之手取示余曰:“獨此亡恙。比雖貧,猶幸不為王元美《漢書》也?!庇柙娫馈稘h書》,有趙文敏跋。愧同吳興人,不能作文敏書,以為此《文選》重。聊題數(shù)語識歲月云。(83) 這部《文選》不是趙孟頫所藏的那部,就在馮開之中進士的萬歷五年(1577),趙氏所藏的《文選》進了汪仲嘉的書齋,說來湊巧,汪仲嘉就是賣地給馮開之,讓他在孤山建起著名的快雪堂的。此書經(jīng)汪仲嘉轉(zhuǎn)湯賓尹,最后也像《漢書》那樣,入了內(nèi)府,乾隆帝題曰: 此書(《文選》)董其昌所稱與《漢書》、《杜詩》鼎足海內(nèi)者也。在元趙孟頫、在明王世貞、董其昌、王穉登、周天球、張鳳翼、汪應(yīng)婁、王醇、曹子念,并東南之秀,俱有題識。又有國初李楷跋。紙潤如玉,南唐澄心堂法也。字跡精妙,北宋人筆意?!稘h書》見在大內(nèi),與為連璧,不知《杜詩》落何處矣。天祿琳瑯中若此者亦不多得。(84) 董其昌所艷稱的宋板三寶,我們一寶都見不到了,今日大談書籍藝術(shù),不免讓人惆悵,不由得想起錢謙益的幾句感慨:水天閑話,久落人間,花月新聞,已成故事。 圖4 趙孟頫小楷《汲黯傳》卷首 日本東京永青文庫藏 圖5 《汲黯傳》卷中文征明補書頁 日東京永青文庫藏 ?。ū疚膶懽鞒衅钚〈合壬峁┤瘴奈募把埓合壬歌?,王霖協(xié)助核對引文,謹(jǐn)致謝意) 注釋: ?、?E.H. Gombrich, The Museum's Mission, the Enjoyment of Art, the Problem of Critics', Art News, January 1974, pp.54-57;中譯本見《藝術(shù)與科學(xué):貢布里希談話錄和回憶錄》,楊思梁、范景中、嚴(yán)善錞譯,浙江攝影出版社,1998,第209-210頁。 ② 原文發(fā)表于1907年《教育世界》雜志第144期;亦見《王國維遺書?靜安文集續(xù)編》,上海古籍書店,1983,第22頁。 ?、?《知不足齋叢書》本,第一集,第5頁。 ?、?《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61冊影印明萬歷十九年高濂自刻本,卷十四,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第410頁。 ⑤ 錢謙益撰,《歷朝詩集小傳》,丁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36頁。 ⑥ “兩府”,指東京汴梁開封府,西京洛陽河南府。 ?、?知不足齋刊本,卷上,第23-24頁。 ?、?陸太宰,即陸完(1458-526),長洲人,正德間官吏部尚書:顧光祿,即顧恂,以子鼎臣貴,贈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xué)士,成弘間昆山人。 ⑨ 轉(zhuǎn)引自《欽定天祿琳瑯書目》卷二,《清人書目題跋叢刊》本,中華書局,1995。 ?、?奚鼐,唐易水人,墨印有“奚鼐墨”或“庚申”字樣,或謂其子超在南唐受賜姓李,超子李廷珪,一說與奚廷珪為二人。 (11) 朱太史名無考;徐太宰,即徐縉,弘治乙丑進士,官吏部左侍郎。 (12) 轉(zhuǎn)引自《欽定天祿琳瑯書目》卷三,版本同前。 (13) 同注⑨。 (14) 見范景中、周書田編《柳如是事輯》,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02,368-369頁。 (15)《四部叢刊》初編本,卷八十五,第1-2頁。 (16) 見錢謙益著《牧齋雜著》上冊,《錢牧齋先生尺牘》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276、279頁。 (17) 陳寅恪著,《柳如是別傳》,三聯(lián)書店,2001,第406頁。 (18) [清]黃丕烈著、潘祖蔭輯,《士禮居藏書題跋記》,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第221頁。 (19) 明代中晚期收藏家重法書超過繪畫,項元汴所收王羲之瞻近帖銀兩千,懷素自敘帖銀一千,馮承素摹蘭亭五百五十,宋拓定武蘭亭四百二十。 (20) 《四部叢刊》初編本,卷四十六,第12-13頁。 (21) 《四明叢書》本,卷三,第8頁。 (22) 同注(15),第2頁。 (23) 同注(17),第416頁。 (24) [清]全祖望著,《全祖望集彙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2466頁。 (25) 《清代史料筆記叢刊》本,中華書局,1989,第35-36頁。 (26) 見《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第1冊,第46頁。 (27) 《欽定天祿琳瑯書目》,卷二,《清人書目題跋叢刊》本,中華書局,1995。 (28)[清]漸江著,《畫偈》,許楚序,舊鈔本,第1頁。 (29) 同注(28),第8頁。 (30) 《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鈔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002,第1065冊,第282頁。 (31) [清]安岐著,《墨緣匯觀》,卷二,《粵雅堂叢書》三編本,第27頁。 (32) 徐邦達著,《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第46頁。 (33) 例如,《珊瑚網(wǎng)?書錄》卷二十趙孟頫題化度寺邕禪師塔銘:“唐貞觀間能書者,歐陽率更為最善。而邕禪師塔銘又其最善者也。至大戊申(1308)七月,時中(劉致)袖此刻見過,為書其后。吳興趙孟頫?!?/p> (34) 周道振輯校,《文征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459-60頁。 (35) [清]姜紹書著,《無聲詩史》,卷六,康熙五十九年觀妙齋刊本,第30頁。 (36) [明]張丑著,《清河書畫舫》,波字號,乾隆二十八年池北草堂刊本。 (37) 張伯英著,《張伯英碑帖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第163頁。 (38) 嘉慶七年李廷敬刻,李為乾隆四十年進士。 (39) 同注(37)。 (40) 參見董其昌《容臺別集》卷三〈題跋?書品〉,崇禎二年陳繼儒序刊本,第3頁。 (41) 見《味水軒里的閑居者》,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08,第132頁。 (42) [清]蔣士銓著,邵海清校、李夢生箋,《忠雅堂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2390頁。 (43) [清]郭尚先著,《芳堅館題跋》,卷三,《翠瑯玕館叢書》本,第33-34頁。 (44) 同注⑨。 (45) 同注①,中譯本第121頁。 (46) [清]顧文彬著,《過云樓書畫記》,卷五,《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光緒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002,第1085冊,第238頁。 (47) 見[清]卞永譽著,《式古堂書畫匯考》,書法卷之四,《中國書畫全書》本,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第6冊,第118頁。 (48) 光緒十年長沙王氏刻本,卷三,第24頁。 (49) 李清照《金石錄》〈后序〉云:“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薄。ā端牟繀部防m(xù)編本)可稱開書籍欣賞先聲者,但似還在工藝欣賞的層次,趙孟頫可謂是進入藝術(shù)欣賞了。 (50) 同注(12)。 (51) [明]陳繼儒著,《讀書十六觀》,道光刊本。 (52) 參見[元]陶宗儀輯,《說郛》,卷十三,民國十六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鉛印本。 (53) Fritz Saxl(1890-1948): A Volume of Memorial Essays from His Friends in England, ed. D. J. Gordon, London, 1957. (54) 同注(37),第312頁。 (55) 《四部叢刊》初編本,卷四十六,第16-17頁。 (56) 參見《石渠寶笈》,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7。 (57) 雪映廬抄本,無頁次。 (58) [清]沈虹屏著,《春雨樓集》,卷十三,乾隆刻本,第4-5頁。 (59) [清]楊賓著,《大瓢偶筆》,《中國書畫全書》本,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第8冊。 (60) 參見傅申著,《書史與書跡》,臺灣,歷史博物館,1996,第1 84頁。 (61) 傅山的著名《訓(xùn)子帖》極詆趙孟頫字之軟美,薄其為人,惡其書淺俗,力倡“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贊揚勁瘦挺拗的書風(fēng),認(rèn)為這樣才可以“回臨池既倒之狂瀾”,帶有強烈的政治意味。趙孟頫在晚年向早期的書法風(fēng)格回歸[regress],是否也有一絲懺悔之意,心理分析在此或有用武之地。 (62) 光緒八年十萬卷樓刊本,卷二,第16-17頁。 (63) 岳珂《玉楮詩稿》跋云:集既成,遣人有謄錄,寫法甚惡,俗不可觀,遂自日錄數(shù)紙。未知有宋本,或未刊板。岳元聲萬歷刻本每卷首題“十六世孫元聲等藏墨”,或依岳珂手錄傳寫付梓者,板數(shù)相符,但字句間猶有晉豕,不知何故。 (64) [明]徐一夔著,《始豐稿》,卷十三,光緒間錢塘丁氏嘉惠堂刻《武林往哲遺箸》本。 (65) 普林斯頓大學(xué)美術(shù)館藏,俞和至正二十年即1360年54歲時所書。 (66) 見《書法叢刊》,總第28期,文物出版社,1991。 (67) 同注(60),第193頁。 (68) 見《中國書法全集》趙孟頫卷,榮寶齋出版社,2002,下冊,第475-76頁。 (69) 同注(12)。 (70) [明]豐坊著,《真賞齋賦》,光緒二十四年繆荃孫輯刻《藕香零抬》本。 (71) 見《汪氏珊瑚網(wǎng)法書題跋》,卷十六,《適園叢書》本,第1-2頁。 (72) 同注(71),第2頁。 (73) 《新世紀(jì)萬有文庫》本,卷十三,第275頁。 (74) 見李日華著,《味水軒日記》,卷六,萬歷四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條,《嘉業(yè)堂叢書》本,第72頁。 (75) Cf.Christopher de Hamel, The Book: A History of the Bible, London, 2001, pp. 83-84. (76) Cf. L. Febvre and H. Martin, The Coming of the Book, London, 1993, p.27. (77) 同注①,中譯本第63頁。 (78) [英]貢布里希著,李本正、范景中編選,《文藝復(fù)興:西方藝術(shù)的偉大時代》,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出版社,2000,第164頁。 (79) 參見民國烏程蔣氏密韻樓景宋刊本。 (80) 參見我的文章,〈套印本和閔刻本及其《會真圖》〉,載《新美術(shù)》,2005,第4期,第77-82頁。 (81) 見《江令君集》,卷一,光緒五年信述堂重刊《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第18頁。 (82) 馮夢楨(1546-1605),國子監(jiān)祭酒,被劾歸,于孤山買汪仲嘉地筑快雪堂。 (83) [明]臧懋循《負苞堂文選》,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天啟元年臧爾炳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002,第1361冊,第91頁。 (84) 同注(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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