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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作者:姚鄂梅)

 追書人 2014-11-20

第一眼看到他,就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實在太像了,外形、身高、五官,什么都像,但近處一瞅,又像石子掉進湖面,一輪圓月被砸成粼粼碎片,虛晃晃地不見了。也許只能遠觀,兩米之外,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我弟弟,’他換了身剛出校門的大學(xué)生打扮,背著電腦包來找我了。當然不可能,弟弟只活了二十五歲,如果他還健在,今年應(yīng)該三十有七,他走的時候電腦還是個稀罕物,更別說像帶錢包似的隨身帶著了。

他是看了我的小廣告后跟我聯(lián)系上的。五年前,這個名叫紫霞苑的小區(qū),即便在開發(fā)區(qū)也屬冷門,趁著便宜,我買了樓上樓下相鄰的兩套,打算以后將它們打通,改造成一個大套,但目前我沒這個精力。聽人說,如果不想各種管道慢慢爛掉的話,房屋最好不要空著,我想這跟汽車不要總放在車庫里是一樣的道理,就決定樓下自住,樓上出租。除了周末,平時我是不住這邊的,我在市區(qū)另有住房。像我這種擁有兩窟以上的兔子還有很多。平時擠在城里,到了周末就散布到周邊各地,有些人買了別墅,我不喜歡別墅,除了安全上的考慮,還有一個原因,好歹我也在金融部門混成了副處級,不倒霉還好,一旦倒了霉,別墅不由分說就是腐敗的明證,哪怕這別墅遠在鄉(xiāng)下,比公寓還便宜。我是后期搬進來的業(yè)主,進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紫霞苑幾乎成了租房族的天下,每天早上,三三兩兩剛出校門的年輕人,背著筆記本背包和其他各式小包,興沖沖去門外乘坐十分鐘一趟的公共汽車。他們都很年輕,打扮入時,都喜歡在脖子上掛好幾道線圈,MP3、耳麥、保健項鏈或情侶項鏈等等。

他也是那樣的年輕人,似乎比他們更多一分瀟灑自在,少一分學(xué)生氣。他進門,摘掉帽子和圍巾,赫然露出一頭及肩長發(fā)。又是一記悶棍:連發(fā)型都跟弟弟當年是一樣的!

我問他在哪里工作,他說了個公司的名字,我從沒聽說過,估計是個小公司,便問他付房租有沒有壓力。他一笑,問我介不介意他跟人合租。我說我考慮一下。其實我是想抽空問一下大柳,我們是資深同事,深得我已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于公于私,事無巨細,先問一下大柳的意見再說。我們一家三日分居三地,老公在政府部門工作,常年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這兩年干脆到下面掛職去了;兒子上寄讀中學(xué),周末只回家一天,半天睡懶覺,半天上網(wǎng)或逛街,等于沒回家。我們所有的交流都在電話上,真正面對面坐在一起時,反而很悶,沒什么可說的。這兩年電話也不像以前那么暢通,兒子還好一點,我知道他什么時候有空,會在合適時打過去,老公的電話常常讓人無名火起,電話一通,不是一聲不吭地按掉,就是“我待會兒打給你”,聲音低得如同來自陰曹地府,不用說,不是在開會,就是在談話,比總理還日理萬機。好不容易電話通了,也不屑于在電話里談起諸如是否允許別人合租的話題。生活千頭萬緒,真正面對日常生活的人,手頭是需要一本百科全書的。大柳就是我的百科全書。事實上,很多人都說,老公是當不了老婆的百科全書的,當別的女人的百科全書還行。

他在打量我的家,看得出來,他很欣賞,很羨慕,我有點小得意,這套房子的裝修,光設(shè)計費就占了總造價的五分之一。我索性帶他參觀客廳以外的房間,他贊嘆不已。我說:“將來你的房子會更漂亮?!彼麚u頭,什么也沒說。

陪他看房子的時候,大柳的電話打了過來。只要收到我的信號,即便他正在開會,也會躲進衛(wèi)生間里跟我說兩句,歷來如此。被重視的愉悅感難以言傳,對此我只能說,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關(guān)系是與生俱來的,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建設(shè)。我在電話里說了他想跟人合租的要求。

大柳果然是百科全書,有條有理,有根有據(jù)。他的意思是面積大,地勢偏,整租可能是有問題,倒不如干脆合租,收起房租來更合算。但要講好,我只認一個人,只跟一個人簽合同,只找一個人收租金,他要招人合租i那是他的事。

一回頭,他在背后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讓我心里一驚,好像冷不防發(fā)現(xiàn)背后站著個偷襲者,幸好,他馬上沖我笑了起來。講好了租金和注意事項,他就出去了,在電梯前戴帽子,纏圍巾,拉拉鏈,我看看外面飄揚的雪花,再看看他不算溫暖的外套,說:“干脆我送你一程吧,正好我要去接個人,順路?!?/span>

他徑直上了副駕座?!拔掖蛩阄迥陜?nèi)按揭買輛車?!彼蛄恐媲暗膬x表盤說。

“不錯嘛,我可是去年才買的車?!?/span>

“我不打算買房,但我想要有輛車?!?/span>

“有道理?!蔽野衍嚨钩鰜?,駛出去,說,“不過,最好是有房,同時也有車?!?/span>

“以我的能力,買車還可以做做夢,比如買個QQ車,買房干脆就別想了?!?/span>

話說到這里,就不好繼續(xù)了,我們之間沒有可比性,我參加工作二十多年了,他才剛出校門。

大柳又打電話來提醒我:“記得收押金,數(shù)額一般是半年或一個季度的房租?!?/span>

關(guān)了電話,他問我:“還是你那個叫大柳的同事?”

“你偷聽我電話?”

“你并沒有回避我?!?/span>

把他送到目的地后,我繼續(xù)往前走,直到他看不見了,才找了個可以拐彎的地方,悄悄折了回來。他應(yīng)該為他的外形感到慶幸,我的車還從沒專程接送過這種不相干的無名鼠輩。

這天晚上我沒法不想弟弟,我已經(jīng)很久不去想他了。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弟弟在江邊草灘上切破了自己的血管,地上卻沒有一星血跡,這讓我在弟弟的靈堂與公安局之間不停地來回奔走。他們告訴我,上游的水電站會在半夜開閘,再在黎明前關(guān)上,后半夜上漲的水位正好沖走了他的血跡。無論他們怎么解釋,我就是不信,或者說,我不愿意相信。后來我們在某個不顯眼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弟弟的遺書,他好像不是要留別人看的,而是寫給自己的,他寫道:與其低賤地活,不如高貴地死。盡管有這樣的遺言,我還是覺得,我是他的催命鬼之一。

他自殺的前一年,我第一次光顧了他的宿舍(他單位領(lǐng)導(dǎo)照顧他,允許他睡在一間閑置的辦公室里),四四方方的小屋中間,立著一個圓柱體書塔,書脊全部向外,便于尋找和抽取,唯一的窗戶被他用一塊紙板擋了起來,紙板刷成了黑色,又在上面畫了些看不出名堂的東西,還貼了很多紙片,細一看,每張紙片上都寫著幾行詩句。門沒有關(guān),一陣風(fēng)吹來,滿屋子簌簌響,這才發(fā)現(xiàn),四面墻壁上,天花板上,到處都是各種尺寸的詩歌紙片。我問他:“這都是你寫的?”他說大多數(shù)是,也有別人的。床鋪出人意料地整齊,一只大枕頭鼓鼓的,靠墻那一面,有個自制的復(fù)合衣架,上面的東西很雜,費力端詳很久,除了一條圍巾性別模糊外,其他都是很男性的東西。又裝著無意地掀了下枕頭,下面有一把指甲剪,并無避孕工具之類的東西。行了,可以回去向媽媽交差了,她派我來的時候,最大的擔心就是怕他懵懵懂懂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不能結(jié)婚卻不得不結(jié)婚。我暗暗偵察的時候,弟弟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吸煙。我說:“你應(yīng)該有個女朋友?!暗艿苈唤?jīng)心地說:“有啊?!彼麖囊欢褧镒テ鹨槐?,捏住書脊抖了抖,一張照片飛了出來?!耙粋€十足的蠢貨?!彼麖牡厣蠐炱鹫掌f給我說??晌矣X得那個女人看上去清秀而聰穎,毫無蠢相。在我的一再糾纏下,弟弟終于告訴了我她蠢在何處?!八嬖V我她喜歡戴望舒,結(jié)果她背的全是徐志摩的詩?!蔽覇査欠裣胝覀€志同道合的女詩人做老婆,他還沒聽完就搖起了頭。我指出他自相矛盾,他并不否認,但馬上又神往地說:“有一種女人,天生就是一首詩,卻不知詩為何物,我喜歡這樣的女人?!蔽倚λ岵焕策?,令人作嘔??蓻]過多久,當我偶爾碰到一個女孩時,馬上想起他說過的話。這個女孩長得不算漂亮,但絕對引入注目,中分的長發(fā)瀑布般垂掛下來,直達腰際,嚴嚴實實遮去了兩邊臉頰,中間僅留兩指寬的一道縫,以至于她吃飯的時候,不得不把筷子橫出去,橫成切腹武士的劍的角度,才能準確地把飯菜送進口中。老實說,我并不喜歡她,我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把她送到弟弟面前的,既然他不喜歡傳統(tǒng)美女,沒準她就是他喜歡的那一型。

世間的事就是這么滑稽,好歹還知道戴望舒與徐志摩的女孩,弟弟說她蠢得要死,這個干脆誰也不知道的女孩,弟弟卻為她神魂顛倒。據(jù)說她第一次去弟弟的房間,二話不說,拿起一把掃帚,把那些詩歌紙片哧啦哧啦掃了個精光?!百N在這里算怎么回事,有本事給我貼到人民大會堂去!”弟弟好像就吃這套,當著她的面,乖乖地揭下殘留的紙頭,把四面墻弄得千干凈凈。弟弟自己印了一本詩集,送她一本,她接過來,看也沒看,抬手就扔了出去?!拔也豢春跁?,我要看就去書店買正規(guī)出版的書?!钡艿苄叩妙^都抬不起來。諸如此類的事情頻頻上演,弟弟卻對她越來越服帖。他后來跟我說:“她一定是上天給我派來的督官,拿著鞭子,惡狠狠地站在后面抽我?!辈蝗?,他想象不出她一個徹頭徹尾的外行,何以脫口而出的凈是一針見血的內(nèi)行話?

督官最終失望了?!霸瓉砟闶莻€只會寫黑書卻上不了臺面的家伙?!钡艿芎軅?,但這個傷心并不是他割破手腕的全部理由。

當我看到他時,他又輕又薄,像一片洇濕后又被曬干的紙。我把他帶回家,擦凈身體,就去找那個女人算賬??伤拗f:“你想要我怎樣?也去買塊刀片?也許我們根本就不該認識?!?/span>

我在憤怒和悲傷的掩蓋下匆匆逃開了,她一針見血地戳到了我的痛處:是我把她推向他的,我誤導(dǎo)了他,而他作為當事人,又缺乏辨別能力,一句話,我好心好意地把弟弟斷送了。

幾乎每個周末,我不是在電梯里碰上他,就是在門洞里碰上他,他咧嘴沖我笑,每個毛孔都在笑,卻不是出于討好,而是禮貌,以及天生討人喜歡的五官配置效果。他叫我姐?!敖?,出去呀?”“回來啦姐?”我心花怒放,表面上卻很嚴肅:“你應(yīng)該叫我阿姨?!?/span>

“我通常是把退了休的女人叫阿姨,把老得連睫毛都掉光的女人叫奶奶?!?/span>

我懷疑,就算他不是這副酷似弟弟的長相,我也會注意并喜歡上他的。

我問他忙不忙,不忙的話能否幫我看看電腦。我的電腦出問題了,我知道現(xiàn)在的職業(yè)小青年,幾乎個個都是電腦技師。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星期天上午,他帶著剛剛梳洗過的潮潤走進我的書房,坐在我的座位上,呷著我端上來的咖啡,望著我半死不活的電腦。沒多久,他就開始不停地搖著轉(zhuǎn)椅,問:“我姐夫呢?”我說他在外掛職,不?;貋?。他哦了一聲:“我姐夫,肯定是個人物吧?”我沒理他,這點矜持還是要有的。

他不停地跟我說話,東扯西拉。我問他:“你修電腦都不用看著電腦嗎?”

他一笑,“我讓它自己修?!庇终f,“我要是你,就扔了它,去買個新的?!?/span>

他說得有道理,這電腦跟了我七八年了,想提速都找不到配件。

七弄八弄,搗鼓了近兩個小時,還沒弄出個頭緒來。我餓了,又不好趕他走,就問:“你要跟我一起吃午飯嗎?”沒想到他競孩子般雀躍,“太好啦!”

只好去廚房,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煮點速凍餃子比較得體,他不過是我的租客,雖然在幫我修電腦,但有一下無一下折騰了半天,還沒見到半點成效,就這,難道我還要屁顛屁顛地為他下廚? ,水餃端過去,他似乎有點失望?!皼]想到你也吃得這么簡單?!庇终f,“我們單身漢,吃得最多的就是面條跟水餃?!彼闷鹂曜?,夾起一個,咬了一小口,說:“‘大娘’的外賣,對吧?”看來是個品水餃行家。

他只吃了一個.就再也不肯吃了?!拔易蛱熘形绯缘腻佡N,晚上吃的水餃,今天早上吃了昨晚剩下的,現(xiàn)在又吃餃子,麻煩你將我包成餃子算了?!?/span>

我有點內(nèi)疚,這里只是我過周末的地方,除了水餃和面條,很難有別的東西。

他說要去樓上拿點東西,我以為是修電腦需要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他端了個微波爐碗下來了,要我嘗嘗他的東坡肉?!八麄冏龅?,人家整整一上午就在搞這個東西?!蔽铱戳艘谎?,搖手拒絕了。

我這才知道,他另外招了三個室友,算上他,一共四個人分攤房租?!昂軙盥??!?/span>

“沒辦法,我都快失業(yè)了。其實我喜歡獨處?!?/span>

可他臉上一點都沒有即將失業(yè)的焦慮?!拔液芸炀蜁业叫鹿ぷ鞯?,這回我要進大公司,大公司反而更穩(wěn)定?!?/span>

“進大公司之前,你要怎么生活呢?”我開始替他擔憂起來。

他聳了聳肩,“沒那么容易餓死的?!彼俅苇h(huán)顧我的房子,說:“姐,你生活得好幸福哦?!?/span>

“我幸福不幸福你懲么知道?”

“在我看來,有房有車有工作,就是幸福,何況你的工作還不是一般的工作,我上網(wǎng)查過了,姐,你很了不起呢?!?/span>

“不許亂說!”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告訴你的室友?!辈还茉趺凑f,我們站在利益的兩端,這是最值得提防的關(guān)系。

“我有那么傻嗎?不過,姐,我為自己能碰上你這樣的房東而慶幸?!?/span>

他一口一塊吃著吱吱冒油的東坡肉,見我直直地盯著看,他咧嘴一笑,沾滿油漬的嘴唇光亮無比,牙齒也光亮無比,顯得滿足而愉悅。

白白消磨了兩個多小時,電腦還是沒修好。我反過來安慰他,甚至還想給他點工錢,畢竟占用了他的時間,但給多少呢?多了不合適,少了又拿不出手,想了想,我問他:“你喜歡游泳嗎?我這里有希爾頓的游泳票?!逼碑斎皇遣换ㄥX的,我早忘了是哪個人送的,這類消費券我有很多,多得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游手好閑的人。還不能隨便送人,弄不好,送出去的是友好,收獲的可能是誹謗和中傷。當然,送給自己的親人是可以的,可惜他們跟我不在一個城市。

他很高興,但還是本能地客氣了一下,“你自己用嘛?!?/span>

“我是旱鴨子?!?/span>

“不介意的話,我給你當教練?!?/span>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練了兩年多瑜伽,正愁找不到展示的機會,于是我拿回一半的票,剩下的一半,他拿得心安理得。

第二天中午,我不惜犧牲午睡,去了趟商業(yè)中心,一共挑了三件游泳衣。付錢的時候,我在想,要不要給他也買一件呢?當然,只是一閃念,憑什么?不要把他嚇壞了。

上班的時候,看到大柳正在線上,馬上把剛才這個齷齪的念頭告訴了他。這么多年,我和大柳不是在同一間辦公室,就是在同一個部門,即使偶爾分開,辦公室也相距不遠。我們的戰(zhàn)斗歷程也大致相同:他副科的時候我百姓.他正科的時候我副科,他副處的時候我正科,然后,他原地踏步一個節(jié)拍,我上前一步趕上了他,可以說,我?guī)缀跏且嗖揭嘹叢戎哪_印成長起來的。緣分真是個堅韌的東西,雖說我們現(xiàn)在分屬兩個不同的部門,但我們的辦公室僅一室之隔。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嚴厲的人,我卻覺得他幽默得近乎滑稽,不說別的,單說他鐵板一塊的臉上,突然有一只眼睛不動聲色對我眨那么一下,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就能讓我偷偷樂上半天。

你不會無聊得想泡個小帥哥吧?他打字的速度不快,跟他正經(jīng)八百的步態(tài)差不多。

你提酲我了。我飛快地送上一句。

你敢!我掐斷你的脖子!他慢吞吞地打出一句。

我差點笑出聲來,然后,我叉掉他的對話框,這種對話不能太長久,它會影響情緒,讓人懈怠下來,從而影響斗志。大柳說過:“辦公室就是這樣,看似平靜,看似無聊,實際上是個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稍不注意,就會被流彈打中。”這正是大柳為何總是把臉緊繃著的原因。私下里,他的臉不是這樣的?當他放松下來時,他的臉不是正方形,麗是橢圓形的。

我們有過很多私下相處的時刻。當我決定結(jié)婚的時候,第一個得知這個消息的人不是我媽媽(她最怕的就是得到這個消息,因為她對未來的女婿不滿意),而是他。我把他從辦公室拉出來,躲在走廊一角悄聲說出未婚夫的名字。他詫異地問:“真要嫁給他?你確定?”問得我差點改變了主意。未婚夫是做煤炭生意的,同時還開礦,我們的定情戒指曾經(jīng)讓有些女同事羨慕得痛哭失聲,就像我是個已經(jīng)揭榜的高考狀元,而她們注定名落孫山?;楹蟛坏桨肽辍>蛡鞒隼瞎鷦e的女人開房的消息,我一氣之下,當街扔掉了那個著名的戒指。不愧是生意人,離婚的時候,我僅僅得到了一套房子,本來就是單位分給我的福利房,但他替我出了買房的錢,很小的一筆錢,對外他宣稱送了我一套房。我懶得辯解.就像大柳說的:“如果跟他打交道你都能贏,你早就不會屈就在這個地方了?!蔽业牡诙卫瞎簿褪乾F(xiàn)任老公,是大柳介紹給我的,但他始終不承認,他說他只是順便叫上我去蹭飯,沒想到我不僅蹭了頓飯,還蹭了個人回來。跟前夫相比,他的優(yōu)點是在政府部門工作,這讓我感到踏實,至少有領(lǐng)導(dǎo)和紀律幫我約束著他,不像那些無法無天的生意人。事情定下來后,大柳板著臉問我:“結(jié)婚有那么好嗎?離了還不到一年,又結(jié)?!蔽益移ばδ樀貑査骸澳阏J為應(yīng)該隔多久結(jié)一次?”

結(jié)婚那天,大柳在紅包之外,送了個哨子給我。

“有緊急情況就使勁吹它,我聽到后會第一時間來救你。”

我穿著婚紗,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否則,我早就揚起拳頭,砸到大柳的肚子上去了。他的肚皮很結(jié)實,因為他是個健身愛好者,他曾經(jīng)吸著氣,提著兩只胳膊,讓我摸過他的肚皮,一疙瘩一疙瘩的,像兩列排放整齊的土豆。當然,那是在我結(jié)第一次婚之前,不知那些土豆現(xiàn)在還有沒有,他大我八歲,男人的肌肉就像女人的水色一樣,說不見就不見了。

哨子至今還跟我的首飾們擺在一起,好幾次我想吹它,又覺得很可笑,先別管大柳聽不聽得到,先問自己一個問題,這事它歸大柳管嗎?他管得了嗎?他不過是我一個關(guān)系很鐵的同事,送我這個哨子,也不過是他一時的幽默,你還當真了不成?

大柳把電話打到我辦公室,“我話還沒說完呢,干嗎關(guān)掉?到我這里來一下?!?/span>

我以為他還想問那個小帥哥的事,還沒開口,先就涎著臉。他說:“別跟我說什么帥哥歪哥的,先告訴你一件離奇的怪事?!?/span>

昨天他掉了皮包,正在懊惱身份證工作證還有手機全完蛋了,今天就有人把皮包給他送了回來,除了現(xiàn)金,什么都在里邊,還多了一封短信,是一個孩子寫的。孩子稱他“陌生的叔叔”,他很老實地告訴這個叔叔,是他偷了這個皮包,他需要錢,因為他沒錢上學(xué),但他并不需要里面的其他東西。錢包沒有直接送到大柳手上,而是送到單位門房那里,讓門房轉(zhuǎn)交給他。

“我想幫幫這個孩子,我覺得他底子不錯,如果沒有人及時干預(yù),十有八九真會走到那條路上去?!?/span>

大柳給我看那個男孩的筆跡,歪歪扭扭,錯別字連篇。大柳說他已經(jīng)跟公安部門聯(lián)系過了,他們會幫他找到這個孩子?!拔襾碜鏊锏馁F人吧,這種孩子,如果有人幫他一把,說不定就是個人才,否則很可能真就變成一個賊了?!?/span>

我總覺得這事也許并不那么簡單,就提醒他:“就怕是個套圈,先引你上鉤,然后……”

“然后怎樣?他只是個孩子,能有多大的心機?多深的城府?都是大人的壞心眼把孩子想壞了?!?/span>

“也許你是對的,那就試試吧,不過還是小心為妙,相信你不會輸給一個孩子?!?/span>

“不要弄得草木皆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span>

樓上的高銳下來喊我去希爾頓。他讓我叫他小高,但我更愿意叫他高銳,叫小高的話,聽起來更像同事,而且更突顯年齡差距。我不知道我想扯平些什么。

我假裝已經(jīng)忘了那固事,睜大眼睛問:“去希爾頓干嗎?”

“不會吧?你答應(yīng)讓我做你的游泳教練的?!?/span>

于是長長地哦了一聲,馬上裝模作樣去找泳衣,還煞有介事地邊找邊嘀咕:“我記得三年前我在北戴河買過一件的?!?/span>

一切準備妥當,我對他點了下頭,習(xí)慣性地走到他前面去。

“姐你不換身衣服?”

“我這衣服怎么啦?”

“好吧,沒事。不過,姐,我們是去五星級飯店游泳,不是去開會,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嚴肅?!?/span>

我盡量忍住笑,“不要對我要求那么高,我不是你的女同學(xué),嚴格地講,我是你的阿姨?!?/span>

“我這個人吧,別的方面都可以含糊,唯獨對女人很苛刻?!?/span>

“什么意思?”

“我從來不跟不般配的女人走在一起?!?/span>

我假裝路邊出現(xiàn)情況,扶著方向盤往外探看。這小子!也許他天生就是個很會討好女人的主。

我們從兩個不同的方向更衣出來,他體型纖細而勻稱,腰腹一帶,薄薄的像塊砧板。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當年一拳砸在大柳肚子上的感覺,那種排著兩列小土豆的腹部,應(yīng)該不是高銳這樣的吧。

他撮起嘴唇吹了聲口哨,惹得很多人回頭朝我們看,我趕緊跳下水去,只留腦袋露在外面。自在多了。

“姐,你身材好棒,真的,比那些小丫頭都棒?!?/span>

我拍了他一頭的水,“你認為本姑娘很老了嗎?”

兩個還不是太熟悉的人之間,拉近距離最好的辦法,看來真的就是除掉彼此的外衣。并排游了兩圈之后,我們決定上去喝咖啡。出水時,他很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拉了我一把,上了岸,仍然沒有松開手的意思。不過就是拉個手,也許這就是年輕人的交往方式,不要大驚小怪,無論閱歷還是年齡,你都已經(jīng)不再適合做害羞狀了,難道你不喜歡跟一個年輕的帥哥牽手走路嗎?我腦子里轟轟的,一臉無所謂地任他拖著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腳步已經(jīng)不對頭了,我像個硬撐著的喝醉的人,努力不讓別人看出我高一腳低一腳的步態(tài)。

“姐,你為什么要撒謊?你根本不是旱鴨子?!彼πΦ囟⒅?。

我把眼睛轉(zhuǎn)向杯里的咖啡,“旱鴨子也是鴨子,不是雞,多少會撲騰兩下?!?/span>

“姐?!彼蝗幌蚯疤缴?,滿眼期待地望著我,“我把我女朋友叫來怎么樣?”

我感到喉嚨里哽了一下,但還是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可以啊,叫她來吧?!蔽以谙?,在她趕到之前,我肯定離開這里了,我才不要讓他看到一緊一松兩副大腿的現(xiàn)場對比。

“我真叫了?”他拿出手機,拇指飛快地動了起來。他把手機移向耳邊,凝神諦聽。

突然又啪地關(guān)了手機?!敖?!”他把我的手抓過去,“你的臉紅起來了,為什么?”

“咖啡太燙了?!?/span>

“姐,你不要總是這副處變不驚的大人物模樣好不好?為什么你一定要把自己的心理活動藏起來呢?你總是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嗎?”

“你在說什么?誰是大人物?誰言不由衷?”

“姐,其實我根本就沒有女朋友,至少現(xiàn)在沒有?!?/span>

我端起咖啡,小口啜著。我后悔加了糖,此時,我應(yīng)該喝不加糖的清咖啡,以保持清醒,因為,局勢似乎正朝暖昧的方向發(fā)展。

“見到你以后,我覺得所有的女孩都跟我不般配?!彼瓜卵酆?,“除了你?!?/span>

……我做到了,我的心沒有跳,手中的咖啡沒有晃動,平靜得像一張褐色的小餅。

“謝謝你的贊美?!蔽业穆曇袈犐先ビ悬c干澀。

“別耍外交詞令?!彼麌绤柶饋淼臅r候,表情更讓人忍俊不禁。又說:“我說的是真話,你讓我感到舒適,溫暖,還有……對了,我說了你不要笑,在你面前,我總有想撒嬌的欲望,每次見到你,我都必須努力克制自己,警告自己,不要把手伸出去,不要去摟住她的腰,不要去弄亂她的頭發(fā),不要扯開她套裝上的扣子,不要去撫摸她穿著黑絲襪的腿,不要把她的亮閃閃的高跟鞋扔到窗外去。”

我費力地吞咽了一下。

“姐,你讓我感封絕望,你既讓我看到了方向,也讓我感到,我的追求注定是徒勞?!?/span>

身體深處的沸騰猶豫了一下,幸虧沒有失態(tài),幸虧表面上還是無動于衷,笑一笑吧,笑一笑,放輕松,別被這個小東西耍了。

“你還不知道吧,你已經(jīng)成了我的偶像啦,唉,我真傻,偶像是什么意思?偶像就是高不可攀不可接近呀。”

“你省省吧。”那沸騰徹底熄滅了,也許這就是他的幽默。

“姐,過段時間我去諾貝應(yīng)聘,如果失敗,我就哪兒也不去了,我就住在姐的樓上,守著我的偶像過一輩子?!?/span>

諾貝是當?shù)匾患液蘸沼忻拇蠊尽S辛饲懊孢@么多鋪墊,我只能看著他笑,什么也不說。如果他真的那樣求我,我也許會答應(yīng)他的,我并不在乎那筆租金,把房子租出去,只是想讓那些管道處于運行的狀態(tài),不要閑置壞了。

游完泳,很自然地去了三樓的餐廳?!跋氤允裁幢M管點,姐買單。”居然有了這種腔調(diào),連我自己都很吃驚,但也很受用。

吃過飯,又去健身房,完了,又去一樓的發(fā)廊,出來時,天已經(jīng)差不多要黑了。外面是流水般漫過大街的人群,他們當中,夫妻并肩攜手,孩子在左右蹦跳,老人白發(fā)整齊,表情安詳。這景象讓我如夢初醒,這里才是我的世界,我應(yīng)該在這里逗留,而不是躲進游泳池里,藏在陌生人中間,跟一個小弟弟般的男人渾渾噩噩。意識到這一點,我立即挪開一步,跟他保持適度的距離?!澳阕约夯丶野桑疫€得去一個地方。”

他沒說什么,像第一次見到我那樣,不出聲地望著我笑,然后,他揮了揮手,乖乖地走了。我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向停車場走去。

拉開車門前,我罵自己:“你這傻瓜,蠢蛋,居然跟這個小東西消磨了一整天,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把車開出去,漫無目的地轉(zhuǎn)了一圈,這期間,我接到了在外地掛職的老公的電話,他再次向我申請?zhí)接H時間延后,“身不由己啊。”

“沒什么。要乖哦?!?/span>

這是我們的暗語,意指小心謹慎,不要出錯—一各個方面。

我們約好每兩天到三天通一次話,既是報平安,也是溝通。我更看重它報平安的意義,夫妻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他那里失去平安,我這里也消停不了。

偷大柳錢又給他寫信的孩子找到了,叫吳小周,吳是他爸爸的姓,周是他媽媽的姓。他偷走了那筆錢,還是沒能去上學(xué),據(jù)說那錢被他一個叔叔拿去買火車票了,叔叔要去外地打工。也就是說,他仍然一面眼巴巴地望著學(xué)校大門,一邊游蕩在街上。

大柳果真要當吳小周的貴人了,他要我給我的同學(xué)打電話,我同學(xué)是實驗小學(xué)新提拔的副校長,他要把那孩子安插到最好的學(xué)校去?!熬退闶亲鰝€試驗吧,這孩子資質(zhì)絕對不差,他應(yīng)該去一個跟他的資質(zhì)相匹配的地方?!备鞣N手續(xù)都由他親自辦理,當然,費用也由他自掏腰包。

“你不是容易沖動的人哪。”我責(zé)備地望著他。

“都查清楚了,他老家在一個叫吳莊的村里,母親在他五歲時就離家出走了,父親帶著他出來謀生,主要是滿大街收廢品。前不久,父親突然要他退學(xué),跟一個老鄉(xiāng)去學(xué)修車。”

“你能幫他多久?幫到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早點把修車學(xué)會,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條好出路。”

“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有種奇怪的緣分,我不想隨便中斷這種緣分?!币幌驀烂C古板的大柳突然多愁善感起來,“就算他可能有什么企圖,如果我以誠心待他,他會不會受到觸動改變初衷呢?完全有可能,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如果連孩子都無法相信,那是非??膳碌摹!贝罅蛔约旱南敕ㄅ眉悠饋恚坏任野l(fā)問,自己一層一層剝蒜似的分析下去,“我不相信那是職業(yè)小偷在練手,我寧愿相信他是出于不得已,否則,他為什么只把錢留下,而把其他的東西都退回來呢?你要知道,光是這個皮包,就值不少錢,何況還有手機?!?/span>

“為什么你不把他想成是一個高手,在放長線釣大魚呢?”

“他只是個孩子,才九歲。你九歲的時候知道如何放長線釣大魚嗎?”

我不再干涉他當吳小周的貴人。

其實,搞定那所學(xué)校并不容易,那是本市聲譽最好、教學(xué)質(zhì)量最高的一所小學(xué),門檻也相對較高,何況吳小周是流民,沒有戶口,沒有一二年級的成績單,沒有任何學(xué)籍方面的證明。不過,既然它成了大柳的事,我怎么也得盡心盡力。我找到一個媒體的朋友,兩人一合計,決定先炒一個好心人救助流浪兒童的新聞,再拿著報紙去找有關(guān)部門,連哄帶騙總算給吳小周把名報上了。當然,該交的錢還是免不掉的。大柳說:“當然要交,不交錢不算真的幫他。”

吳小周終于走進教室了,報到那天,我和大柳一起送他去的,小家伙長得一副機靈相,見到我們就鞠躬,叔叔阿姨叫得嘎嘣脆。

“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不辜負叔叔對我的一片好心?!?/span>

小嘴真甜,真會說,而且,我覺得我好像從他眼底看出了淺淺的淚光,心想,大柳也許真做了一件好事。

三天后,我的副校長同學(xué)打電話給我?!皡切≈芘芰恕!?/span>

我趕緊通知大柳,大柳脫口而出:“一定是他的同學(xué)欺負他了,我早料到會這樣,那所學(xué)校里都是些什么樣的孩子?什么樣的家長?可以說,像吳小周這樣的再也找不出來第二個。說不定老師對他也有歧視的嫌疑?!?/span>

依然是動用公安部門的力量,一個星期后,吳小周給找到了,他可憐巴巴地訴苦,爸爸病了,他不得不接過爸爸那副撿廢品的擔子,不然,他們父子倆將不能糊口。大柳二話沒說,打開錢包,將包里的現(xiàn)金悉數(shù)掏空,塞到小周口袋里,“以后碰到這種緊急情況,盡管告訴叔叔,千萬不要自作主張,從學(xué)校里跑出去。”

吳小周痛哭失聲,“對不起!對不起!”

我的眼睛也跟著濕潤起來。再看看大柳,不得了,我熟悉他的表情,他那樣子證明,他已經(jīng)痛到骨頭里去了。

這一次,吳小周老老實實在學(xué)校待了差不多兩個星期,第三個星期的第一天,我同學(xué)又給我打了電話來。“那個吳小周,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書包里居然有刀,告訴你,他今天把同學(xué)砍傷了。”副校長同學(xué)滿腔義憤,顯然,是非曲直在她那里已經(jīng)一清二楚了。

依然是趕緊通知大柳,大柳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籠子里的鳥在欺負薪來的鳥,吳小周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一場混戰(zhàn),各有損傷,不用問,我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span>

但打了人畢竟是事實,可大柳不準備找小周詢問這件事,他說:“給他點時間吧,他應(yīng)該主動來找我說說這事,我等他來,我給他機會?!?/span>

但吳小周一直沒來,直到大柳實在忍不住了,跑去找他。他去的時候,吳小周正在上課。我同學(xué)把他請進辦公室里,很正式地說:“吳小周是個好孩子,聰明,機靈,總之,他長處很多,但并不適合在這里學(xué)習(xí)?!蔽彝瑢W(xué)壓抑著不滿開了頭,可惜,她到底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滿腔怒火,直截了當說:“成績差得一塌糊涂,就像從來就沒上過學(xué)似的,但他偶爾又能寫對幾個字,做對一道題,真是難以理解。好吧,讓我們這樣想,成績并不能代表一切,但你至少得遵守起碼的紀律啊,他根本就是一匹沒管教過的野馬,大家都做早操,他在操場上踢人屁股,考試的時候在卷子上亂涂亂畫,還在卷子上寫‘不許扣我的分,否則有你好看’。”

大柳略一斟酌,對我同學(xué)說:“給你們添麻煩了,不管怎樣,請再給他一次機會,再給他一點時間,因為他的經(jīng)歷稍稍有點特別,說不定我們再耐心一點,他就浪子回頭了?!?/span>

我同學(xué)申辯:“正因為他特別,我們對他已經(jīng)很耐心很耐心了,我們對學(xué)生從沒這樣寬容過,我們已經(jīng)大大地破例了?,F(xiàn)在全校師生,包括門衛(wèi),對他都很頭疼。對了,他還撥亂過門衛(wèi)的鬧鐘,搞得全校大亂。”

大柳望著她說個不停的嘴,突然鞠了一躬,“對不起?!?/span>

大柳一鞠躬,我同學(xué)就難為情起來,也向他鞠躬,兩人互相鞠了幾個躬后,我同學(xué)說:“你犯不著這樣,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他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們這個學(xué)校,他有他的歸宿,有他的世界,他跟我們本來就不沾邊,也許硬把他拉進來,倒委屈他了?!?/span>

大柳臉上僵了一下.趕緊恢復(fù)成笑臉,一路說著客氣話退了出來。

一出來就跟我抱怨:“你那個同學(xué),居然說什么他們我們的,照她的意思,吳小周根本就不該進我們的學(xué)校,他應(yīng)該待在屬于他們的地方,這是什么話!如果不是為吳小周著想,我當時就跟他辯論起來了。身為老師,卻這種腔調(diào),怎么教書育人?我知道吳小周為仟么要逃跑,為什么要搗亂了,老師都是這種態(tài)度,他的環(huán)境可想而知。你去跟你的同學(xué)講,她們再這樣對待吳小周,我就把她今天說的話公布出去,我讓全社會來評評理,然后再把吳小周轉(zhuǎn)到別的學(xué)校去。”

一邊是同學(xué),一邊是同事,兩邊都有道理,兩邊都找不到批評的理由,想來想去,我決定在中間做一件事,幫他們?nèi)〉闷胶?。我做了些準備,挑了個日子,找到剛剛放學(xué)、正把書包當鉛球玩的吳小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努力裝出一副江湖氣概來。我以我的方式判斷,說不定他就服這個。

“如果你再跑,再干出讓大柳大哥傷心的事來.我就找人下你一條腿,你自己說,想留左腿,還是想留右腿?”我這樣說的時候,兩個專門請來的小伙子在我背后抖著腿,獰笑著朝他吹口哨。

小家伙有點急了,“我會好好上課的?!?/span>

果然安穩(wěn)下來了。

大柳說:“怎么樣?我就說需要耐心嘛,這段時間不是好多了嗎?”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沒有告訴他我去威脅吳小周的事,我在想,如果那個小家伙只吃那一套的話,是否意味著他的背景和來歷有問題呢?馬上又覺得自己想太多了,畢竟,他還不到十歲,除非他爸爸是黑社會,而且黑社會是會遺傳的。可他爸爸我們見過,挺老實的一個收廢品的。也許他天生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

老公回來休探親假了。

一個畢恭畢敬的人跟在他后面,扛著個大紙箱,小心輕放之后,拭著汗水說:“下面還有個箱子?!崩瞎珱]吭聲,我趕緊遞上一杯水,那人笑著說:“我搬上去之后再喝?!?/span>

第二次搬東西進來之后,那人并沒喝水,放下紙箱,禮貌地招呼了一聲就走了。

我責(zé)怪老公:“你對人家太冷淡了,看把人家累得滿頭大汗的。”

他說:“別操閑心了,沒有誰是傻子,白干賠本的買賣。”

紙箱里裝著核桃、鐵山藥、板栗、香菇、土雞蛋等等,反正都是他掛職那地方的土產(chǎn),甚至還有一只殺好清理好只等下鍋的野兔。“這兔子是我親自打的。”他說。

“你沒有不乖吧?”我指了指兔子,又說起了我們的暗語,“上班時間打兔子可不好噢。”

“打兔子是為了融洽關(guān)系,從這個角度講,不打兔子才叫不乖。”

他要去樓上看看,“我得知道是什么人住在我家里?!?/span>

因為是晚上.除了高銳,人差不多都在,清一色的年輕小伙子,有的在上網(wǎng),有的在打牌,房子給他們弄得像一塊雜亂不堪的菜園子,這邊一塊,那邊一條,擁擠,雜亂,讓人眼暈。衛(wèi)生間似乎也清理得不干凈,進門便聞到一股尿臊味。我忙告訴他們要如何清洗,要用什么樣的清洗工具。灶臺和抽油煙機骯臟不堪,我突然有點后悔把房子租給別人了,至少不應(yīng)該容許人合租。但看到他們自得其樂的樣子,又不忍心立即趕他們走。我給他們出主意,要么,他們合起來請一個鐘點工負責(zé)打掃,要么,我把我的鐘點工派上來,但他們的房租得漲那么一點點。他們似乎很猶豫,彼此看了看,說還是由他們自己來打掃,他們可以排個班什么的,每天安排一個值日生。

老公一下來就笑:“你還一個勁地教人家打掃衛(wèi)生間,我告訴你,那不是衛(wèi)生間的原因,把騷牯子關(guān)在一起,就是那個味道。”

探訪出租屋讓老公感慨萬分,“想當年,我比他們現(xiàn)在還不如,我家是農(nóng)村的,第一次拿工資,就給家里寄了一多半,吃飯都勉強,哪敢去租房?下了班就到處逛,逛累了就回到辦公室睡沙發(fā),在公用衛(wèi)生間洗澡。我那時特別羨慕那些下了班就可以回家的人。往事不堪回首啊?!庇终f:“一定不能讓我的孩子再吃這種苦,也不能讓他像樓上這些人一樣,住在騷哄哄的集體宿舍里,我要他的每一天都過得體面,有尊嚴?!?/span>

“體面和尊嚴不是你能給他的,得靠他自己去掙。”

“你這觀念過時了,我所說的體面和尊嚴,并不一定是指物質(zhì)方面的。你想想,我們兩個手上握著多少珍貴的資源啊,這些資源他掙得來嗎?可以說,除了繼承,他幾乎不可能得到?!?/span>

他本來是要休假一個星期的,休到第三天,接到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就開始收拾東西。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職場也是江湖,身不由己,何況我并不能在家陪他,我們的休假無法湊在一起。

他單位里有車來接他,雖然三天都過得很清淡,但熱烈的送行還是必要的,司機在一旁看著呢,那可是個不錯的新聞發(fā)言人。我在他衣領(lǐng)上毫無必要地摸了兩下,退后一步,笑吟吟地看著緩緩駛近的汽車。司機跳了下來,跟他一樣渾圓的身材,邊緣模糊的大方臉,他下車是為了接老公手中的公文包,以及跟我打招呼,做完這兩項,他就利索地調(diào)頭而去。

身后一聲輕咳,回頭一看,是高銳,他一成不變地背著電腦包,一成不變地望著我笑。

我故意板著臉,“你怎么老是背著個電腦包呢?這么重,會得肩周病的。”

“沒辦法呀。”他經(jīng)過我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繞了一下,生怕我摸他的電腦包似的。

“去大公司的事兒怎么樣啦?”他已經(jīng)走過去了,我搶著趕著問了一聲。

他一聽,趕緊站住,“煩死了姐,我聽說這次他們不招五年以下工齡的?!?/span>

“要不要我去找人幫你推薦一下?”

“不要,這對其他的應(yīng)聘者來說不公平?!?/span>

我狠狠呸了他一口,不過,心里還是有些贊許的,想了想,我說:“要不,在你正式進入諾貝之前,我不收你房租了?”

“真的?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算是對你找新工作的支持吧,至于那三個人的房租,你可以照收不誤。

他拔腳朝我沖過來,沒頭沒腦地抱住我,抱得死死的,半邊臉緊貼著我的臉頰。我拼命推他,誰知道窗戶后面有多少眼睛,丈夫剛走,人還沒挪窩,就被人抱成這樣。

我的推拒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他松開我,兩條胳膊還處于激動狀態(tài),繼續(xù)揮舞著,“姐,我會報答你的,等我進了諾貝,第一件事就是報答你?!?/span>

我說:“別高興太早,我是有條件的,你必須給我進諾貝,進不了諾貝,免收的房租要補交給我?!?/span>

他喜氣洋洋地大聲答應(yīng)下來,難道是我看錯了?陽光下,他笑瞇瞇的眼睛晶瑩閃亮,仿佛噙著淚水。

他走出好遠,我感覺身上還留著他抱過的痕跡。這小東西,兩只胳膊像鉗子一樣紫,不過臉很細滑,跟老公厚膩粗重的臉截然不同。

因為吳小周,大柳跟我的聯(lián)系又緊密了一層,幾乎每天一上班,我們都要在線上聊一下吳小周的情況。

“這小子變乖了,昨天晚上還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謝謝我。”

“肯定是他爸爸教他的,是不是又快到了交學(xué)費的時間啦?”

“哧,人家根本沒提學(xué)費的事,不過我總覺得他的語氣好奇怪,好像旁邊還有人似的?!?/span>

“我不說了嘛,肯定是他爸爸在一旁教他。”

“肯定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我見過,應(yīng)該說不出那樣的話來。他說,能不能跟你的校長同學(xué)說說,把他變成住讀生?他說家離學(xué)校太遠了,每天上學(xué),要倒兩趟車,還常常擠不上去,有時看看已經(jīng)遲到了,干脆就不去學(xué)校了……”

我趕緊打出一串冷笑聲,“住讀的名額有限,而且得另外交一筆錢,他有這個能力?”

“其實,我以前就跟學(xué)校提出過這個要求,但學(xué)校不愿意接收,說他不好管理?!?/span>

“那就沒辦法了,事實如此,你自己也看到了,逃學(xué),打架,老師可能怕他把其他同學(xué)帶壞了?!?/span>

“我還有個想法,說出來你不要笑我。我想在學(xué)校附近租間小房子,讓他和他爸爸搬過來住?!?/span>

我飛快地打出五個“哈”字和一個驚嘆號發(fā)送過去,“學(xué)區(qū)房多貴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懷疑你們不是因為被偷的錢包結(jié)識的,我懷疑他根本就是你的私生子,因為我實在想不出你這么做的理由?!?/span>

“就算他失學(xué)是不可避免的命運,但我還是不想他在我的手上失學(xué),走上小偷的道路,我真希望當初他偷的不是我的包,或者,偷了也不要還回來,這樣我們就不會認識?!?/span>

“難道你要對每個你認識的人負責(zé)?”

“我不是跟你說過那個小老鄉(xiāng)的故事嗎?被人碰到隱痛,反應(yīng)總是會大一點的。”

“又來了!你要這樣想,在認識你之前,他可能已經(jīng)是名小偷了,你的錢包,很可能并不是他偷的第一個錢包。”

“我也知道,但就怕萬一,萬一在他身上,我又犯了跟前一次同樣的錯誤……”

關(guān)于所謂前一次錯誤,大柳跟我講過很多次,每當他瞇起眼睛,眼神變得悠遠時,我就知道,他又要講那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了。那個錯誤發(fā)生在十二年前,那時的大柳還是下面一個公司里的普通職員,有一天,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大孩子跑來找他,急赤白臉地向他借錢,說他在一家票務(wù)公司給人送票,剛剛收到的五百多塊錢票款在公共汽車上給人偷了。他不敢回去,回去肯定是交不了差的,公司的人會說,誰知道是小偷偷的,還是你自己偷的?他猛地想起大柳在這里上班,就跑來向他求救。可大柳看來看去,覺得他并不認識這個男孩,男孩一再向他保證,自己絕對是從大柳老家那邊來的,絕對是大柳的老鄉(xiāng),還告訴大柳他爸爸是誰,媽媽是誰,哪年大柳回去的時候,他還見過大柳,還跟大柳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可大柳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沒見過他?!拔依霞夷臅霎a(chǎn)那么英俊的小男孩?真的是面白唇紅,玉樹臨風(fēng),而且口齒伶俐,他不可能產(chǎn)自我老家那塊貧瘠的土地?!边@是大柳每次講到這個男孩時的原話。他的口音倒的確是大柳老家那邊的,但也不能僅憑一副口音就給他五百多塊錢呀,萬一是個騙子,拿到了錢不僅不會感謝他,反過來還會笑他傻,笑他好騙。騙子兩個字一跳出來,大柳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絕對不能讓騙子得逞,他肯定是個騙子,騙子多半都長得干凈乖巧,能說會道,而且會說好幾種方言??伤植荒墚斨思业拿嬲f他是騙子,那會激怒他.后果更不堪設(shè)想,所以他說,他很早就離開了老家,那邊認識他的人,遠遠多過他認識的人,所以他無法確定他究竟是不是他老鄉(xiāng),如果是,老鄉(xiāng)有困難,他一定會幫一把,可是……他請他理解,他不能把錢交到一個陌生人手里,這是人之常情。大柳一邊說,一邊狠狠心按下了正要取出來的錢包。男孩遭到拒絕,沒再說什么,兩手插在口袋里,低頭在大柳面前站了一會兒,慢慢走了。事后,大概過了兩三年吧,大柳回了趟老家,舅舅家請他吃飯,席間,來了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他是來找大柳舅舅家借雞蛋的,說是家里來客人了,而雞蛋恰好前些天都賣光了。他走之后,舅媽感嘆:兒子不見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樣,沒個人樣了。舅舅說,那么老實的孩子,真沒想到會干出那樣的事來。一問才知道,那孩子拐了他所在的票務(wù)公司的票款,逃走了,至今沒有下落。大柳一昕,頭嗡的一聲就大了。就在前兩年,太柳又回了趟老家,辦完該辦的事,專門去了趟舅舅家,向舅舅打聽那個孩子的下落。舅舅說,你要不提,我都忘了那回事了,那孩子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見他家里人出去找他,怎么找?地方那么大,出了門兩眼一抹黑,該往哪方走都不知道,只好當他死了。每回大柳講到這里,總要蹙著眉頭,靜默好一會兒?!笆俏覛Я怂?,在區(qū)區(qū)五百塊錢面前,我的心一硬,一個人就毀了?!蔽也恢挂淮伟参克灰载?zé),這是每個人都會犯的錯,不單是你,換成任何一個人,可能都會那么做。可大柳還是無法釋懷。

既然涉及到心病,我就知道,勸也沒用,只能隨他,何況他根本不是要聽我的主意,他只是想向我傾訴一番。他很快就幫父子倆租了間學(xué)區(qū)房,很小,沒有衛(wèi)生間,也沒有廚房,但比起火車站附近用土磚和牛毛氈搭的棚子,不知強了多少倍。

吳小周果然安穩(wěn)了不少,學(xué)校的舉報也少了很多,這讓大柳很愉快,很有成就感。有時得空,他還會悄沒聲地轉(zhuǎn)到他們的房前,透過窗戶向里探看,當然,他一次也沒看見這父子倆,他們一個在街上撿廢品,一個在教室里上課,不可能蹲在屋里讓他偷看。他向鄰居打聽他們的日常生活,人家說:“很少見到他們,兩個人都是很晚才回來,很早又走了?!贝罅c頭,這很好,說明他們都很忙碌,說明他們都在正確的軌道上全速行駛,這正好是他期望的狀態(tài)。

我在想,這樣也好,且不說吳小周怎么樣,至少大柳安心了,再不用受良心折磨了。

高銳送給我一只熏兔子,說他不會燒,送給我。我很奇怪他竟然能搞到只有老公掛職那地方才有的土產(chǎn)。

“這不是土產(chǎn),是小飯館里的仿土產(chǎn),我?guī)腿思也剂藘蓷l電線,人家送給我的?!?/span>

“嗬,打起臨工來了。諾貝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好消息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我佩服他的寬心和從容,換成是我,早就焦慮得沒個人樣了。

燒好了兔子,當然要喊他下來吃飯,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從進口食品店買來的果汁,這樣,我們就都可以吃得心安理得了。

我們邊吃邊聊,他講的多是些奇聞逸事:一個六十多歲的退休老頭娶了個二十多歲的小姐,結(jié)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個大胖小子;一個人半年之內(nèi)在馬路上被撞了五次,總共得到賠償十多萬元,最后一次被撞時,不是汽車撞傷了他,而是他撞壞了人家的汽車;一個女人給人做代孕媽媽,孩子一生下來,那個男人就跟他妻子離了婚,娶了這個代孕女人;一個在公司打工的年輕人,有乞丐癖,一到夜晚,就換成一身乞丐裝,到街上乞討,有次他看見自己的父母手挽手走過來,照樣把手中的瓷碗伸過去,他父親給了他一元錢,他回到家里,對父親說:“以后不要把錢不當錢,隨便打發(fā)那些要飯的。”他父親很意外,問他怎么知道他給了要飯的人錢,他馬上一臉驚訝:“你還真給了呀?我不過是提醒你一下?!彼v這些事的時候,表情生動,還配合恰當?shù)膭幼鳎瑢嵲诮腥巳炭〔唤?/span>

盡管我很謹慎,多多少少還是向他透露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比如,我最近正為一件事頭疼。如果我要繼續(xù)進步,就免不了跟大柳競爭同一個職位,也就是說,我要么放下野心,原地踏步,要么勇往直前,把自己最最貼心的朋友扳倒在地,踩著他的頭昂然前行。

目標實在讓人心動,得到這個果實,就意味著從副處變成了正處,我的職業(yè)生涯就可以畫個圓滿的句號了。早在前幾年,我就擬定了終生計劃,我要以正處的身份退休,那意味著我將有一個體面富足的晚年。但我沒想到,我會跟大柳來競爭這個果實,這讓我有點猶豫。不消說,大柳也在渴求著這個果實,他已經(jīng)原地踏步一個回合了,再原地踏步一回,基本上就不可能往前走了。

高銳說:“我要是你,就徑直往前走,大柳也罷小柳也罷,統(tǒng)統(tǒng)去死?!?/span>

“感情也是很重要的。”

“你跟大柳到底算什么感情?你愛他嗎?他愛你嗎?”

“愛算什么?我們早就超越愛這個層次了。愛多么自私,多么脆弱,經(jīng)不起一點風(fēng)吹雨打?!?/span>

“你是說,你們的感情不自私?那好,你讓他退出競爭,把機會全都給你?!?/span>

我的眼睛越過果汁杯,不出聲地望著他,不得不承認,他說中了要害二首先我不敢、也不會這樣去跟大柳說,其次,大柳是不會退出的,且不說是否他一退出機會就一定會落到我頭上,光是一個退字,他就接受不了。他曾經(jīng)說過:“我們都站在一條看不見的傳送帶上,不是前進,就是摔倒,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往前走,這是我和他不可選擇的命運。

我不想跟高銳討論如此嚴肅的話題,就逗他:“你希望我上去嗎?”

“當然,我希望你節(jié)節(jié)高升,榮華富貴。”

“那對你有什么好處?”

“當然有好處,你是我姐嘛。”

我在喉嚨里咳了一下,“這個房子,最遲后年,我可能會裝修它,到那時,你就找不到我這個姐,我也找不到你這個弟了?!?/span>

他的臉變了一下,“真的嗎?這么著急干嗎?你現(xiàn)在不是住得很好嗎?”

“后年我老公就回來了,家里就不會這么清靜了?!?/span>

他似乎有點受打擊,人有點發(fā)怔。我給他出主意:“如果你愿意,可以繼續(xù)在這個小區(qū)租房子,這里空房很多,這樣我們又可以常見面了。”

他卻很突然地問:“你不覺得你跟大柳好得不正常嗎?”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是怕他打你歪主意?!?/span>

我大笑,然后我告訴他:“大柳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別的不說,單說對待吳小周這事,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span>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也許另有隱情。對了,他不會是喜歡漂亮男孩的那種人吧?”

“你放屁!我們天天在一起,我了解他。”

我一急,他反而笑了,“姐你也太自信了吧,難道你們晚上也在一起?”

“不需要晚上在一起,我就是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會反過來幫助一個偷你錢包的孩子嗎?你做得到嗎?”

我差點把那個關(guān)于他老家男孩的故事講了出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便向外人兜售他的隱痛。

“這沒什么,很正常。”高銳不以為然地說,“既然大柳有多余的錢,多余的社會資源,為什么不能勻一點出來給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呢?這對他有什么損失呢?相反,他還能從這件事上收獲成就感,覺得自己是個高尚的人?!?/span>

我真的生氣了,“照你這么說,他反而從吳小周身上占到便宜了?”

他嘿嘿直笑,“反正對他沒什么傷害,那點學(xué)費什么的,天知道他有沒有通過什么名目報銷掉。”

“你為什么要這樣猜度一個古道熱腸的人,一個有社會責(zé)任感的人?你還這么年輕,大學(xué)剛畢業(yè),剛踏人社會,就對人抱著這么深的成見,這對你沒什么好處。”

他還是笑,“一個古道熱腸的人?一個有社會責(zé)任感的人?你在說大柳?”

“難道不是嗎?你見過誰這樣對待一個小偷?”

“姐,你搞錯了,他現(xiàn)在幫助的人,已經(jīng)不是小偷了,而是一個跟他有了交情的人,并且是令他欣賞的有交情的人?!?/span>

“他跟一個小偷能有什么交情?他們之前素不相識。”

“咦?吳小周把皮包給他送回去,又給他寫了一封短信,他被打動了,這不就建立起交情來了嗎?沒有這個交情,他會千方百計幫吳小周入學(xué)嗎?”

我的腦子突然發(fā)生短路了,氣鼓鼓地坐在那里,—聲不吭地看著他。他見我這樣,趕緊呵呵笑著起身,幫我洗碗,洗完了碗,他就上樓去了。

我以為我嚇跑了他.沒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這回,他雙手端著一只燉得咕嘟冒泡的小火鍋。我問他從哪里弄來的,他說:“他們做的?!?/span>

我要給他錢,讓他給他們帶回去,他說’:“不用.算是我們賄賂房東的?!?/span>

我堅持要給,他說:“下次你回請我們不就得了?”

我不喜歡占別人的便宜,尤其是他們這幫租房族的便宜,想想家里好像有端午節(jié)發(fā)的鹽蛋皮蛋蝦仁什么的,就去找出來,叫他待會兒帶到樓上去,大家分享。

“你看.這也是資源,對你們來說,無須動腦動手,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陽一樣,不請自來。”

“你說錯了,它是我應(yīng)得報酬的一部分,不過是以另一種形式來到我手中而已。”

“你看,你都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這種錯覺,覺得這些東西理所當然是屬于你的,就像你的毛發(fā)和指甲一樣,是你與生俱來的東西。而有些人,他們什么也沒有,一分一毫,一針一線,都得動腦筋去爭取,偏偏腦筋這東西,不是很好控制的,動著動著,就會想歪了。”

我看了他一會兒,嚴肅地說:“我最開始也是一無所有,我刻苦讀書,努力工作,然后才有今天。我靠自己的實力,經(jīng)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

“是啊,你了不起,但你知不知道,你走的是一條常規(guī)路線,你每一步都踩在節(jié)點上,你始終走在正確的軌道上,而有些人,他們因為各種意外,從一開始,就被甩在軌道之外,或者后來被擠下了軌道,怎么也回不到軌道上去了.他們一樣得活著?!?/span>

“常規(guī)活法是一種活法,別的活法也很不錯啊,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精彩?!?/span>

“你試過常規(guī)之外的活法嗎?要是沒有試過,你就沒資格說這種話?!?/span>

“你也沒有試過,你怎么有資格說這種話?”

“我離他們近,至少比你近。”

“就因為你是租房族?我剛工作的時候,連房子都租不起,只能睡辦公室?!?/span>

“就算是那樣,你們也擁有很多資源,只不過,你們沒什么用途,把那些資源浪費了。與其浪費,不如共享,關(guān)鍵是如何才能做到資源共享。”

“你所說的資源,到底是指什么呀?”

“別開玩笑了,你會不懂這個?就拿大柳把吳小周安排到實驗小學(xué)這事來說,這是我們這種人能辦到的嗎?就算我們有錢也辦不到。再比如.你帶我去希爾頓游泳,在那個大廈里泡了一整天,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像那樣度過一天,就算我有錢,我也不舍得拿出來扔到那種地方去?!?/span>

我無話可說。不談這些了,這好像不是私人話題。我說起他去諾貝公司的計劃,問他應(yīng)聘書準備得如何,有幾成勝算。

他抽出紙巾,沾了沾嘴角,“跟你說實話吧,我今天問過了,諾貝那里,我是沒戲了。我不覺得是什么了不得的打擊,被諾貝這種?!恋墓揪芙^,在我意料之中。”

我很突然地提高了音量,“既在意料之中,為什么還要在那里浪費時間?年紀輕輕的,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有的放矢?!?/span>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諾貝,它拒絕我,我也不怨它,它能給我一個面試機會,我都感到很榮幸。”

“說你什么好!一根筋?!?/span>

這種一根筋的做法也讓我想起弟弟,那段時間,他突然很想到文化館那種地方去工作,他抱著自己的作品,毛遂自薦闖到文化局長家里。得知他的意圖后,人家對他萬分不耐煩,他卻一副鍥而不舍的勁頭,三天兩頭往人家家里跑,人家一家人專心致志看電視,他就靜靜地坐在門邊等著。終于有一天,局長投降了,一集放完,播放廣告的間隙,局長對他說:“你的事,我們沒有辦法,我們的編制滿了,何況你是工人身份,根本進不了編?!钡艿苷f:“我可以不要編制,我可以當臨時工。”局長說:“我們不招臨時工,我們沒有支付臨時工工資這個開支項目?!钡艿苡终f:“我可以不要工資?!币魳讽懫?,電視劇又開始了,局長看了一小會兒,回過頭來說:“其實你一邊上班,一邊當業(yè)余作者最好?!庇忠患磐炅耍艿懿蹇章劦溃骸澳闶钦f,我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局長看著電視說:“沒有?!钡艿芷鹕恚那母嫱?,人家的門幾乎是貼著他·的腳跟關(guān)上的。這次回絕對他的打擊很大,他一路走走停停,回到他跟那個留著中分長發(fā)的女子的家中。他們認識不到一個星期,就在她家里同居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房子,其實也不是女孩的,而是她前男友跟她同居時租下的,前男友突然抬腳走了,但房子的租期還未到,她后來去一問,才知道男友走時,替她續(xù)交了一年房租。我猜弟弟的感覺并不好:房子,人,都是別人的。我還聽說,那女孩曾經(jīng)對我弟弟說,如果他哪天突然回來了,你就得走。我實在不明白弟弟為什么還是會選擇住進去。被局長拒絕的那天晚上,弟弟回到他們的家,一個陌生男人正坐在家里等他。女孩搶先一步,擋在那個男人面前,對弟弟說:“就是他,他又回來了。”弟弟說:“叫他走。”女孩說:“不,你走,我們以前不是說好了嗎?”弟弟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就走,他是個不會打架的人,從小就是這樣,他寧肯退讓,也不會挺身向前跟人爭奪什么。他死后,我聽一個江邊的打魚人說,他在江邊草地上呆呆地坐了一天,從早到晚,頂著烈日,一動不動。到了半夜,睡在船上的打魚人聽到江邊一聲凄厲的長嚎,第二天,他看見弟弟長長地躺在草地上,渾身白得發(fā)藍,睜開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喪事還沒辦完,我就一遍一遍地往那個女孩子家里跑,可我總是跑一次輸一次,我的傷心和憤怒居然被她一一駁倒,到最后,反倒是她占了理,我弟弟成了錯誤的一方,他不該用這種沒出息的方式了結(jié)自己,他毀了自己不說.還把她今后的幸福也斷送了,誰還敢要一個逼死男人的女人?很久以后,我慢慢覺悟過來,也許那個局長給弟弟的打擊更大,如果那天局長給了他一個令人振奮的答復(fù),沒準他挺一挺,就扛過了女孩給他的打擊。我沒理由去找局長吵架,但我可以恨他呀,雖然他并不認識我,但我從此恨上了他,也恨上了跟文化沾邊的單位。前幾年,一個什么文化發(fā)展公司來申請貸款,我連人都沒見,就給拒絕了,后來對方又拖上文化局長來找,我拒絕得更干脆。也許我沒道理,但我是這樣想的,就算是我職業(yè)生涯里的一次錯誤,我也認了。

“除了諾貝,還有什么別的打算?要不要我來幫你物色?”與此同時,心頭涌上一陣酸痛,如果弟弟在世時,我已有了如今這般能量,說不定能救他一命。

“等我確定了目標,再來請你出山吧?!?/span>

“要快點把工作問題解決好,這個問題不解決,怎么去交女朋友?怎么成家立業(yè)?”

“女朋友已經(jīng)有了?!彼蝗皇兆⌒Γ粗?,揉著下巴說,“但人家還沒下定決心嫁給我。”

我問他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在哪里上班,他說她不是上班的女孩,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她在街上開著一家十字繡坊。我很懷疑那種小店的市場,可他說:“她喜歡那個東西,不管掙不掙錢,干喜歡干的事,本身就很快樂?!?/span>

“沒有錢也能快樂嗎?”

“掙錢的事怎么能指望她呢?那是我的事情?!?/span>

他有了女朋友的事實,讓我在這樣的相處時刻更加輕松,對天對地,對自己,我的良心都是平安的。想到這一點,我從柜子里拿出人家送我的咖啡,有人從巴西帶回來的,在我們的超市買不到的真正的咖啡。

他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然后我們面對面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閑聊,我們蹺腳,盤腿,摳鼻子,掏耳朵,我突然對這種關(guān)系感到很舒服。

十一點鐘的時候,我打了個呵欠。他站起來,“我該上去了。”他沒忘記帶上我給他的咖啡,連再見都沒說,就帶上門走了。

上床后,他打電話來.要我明天早上出門前,把他的鑰匙放在門墊下面,他忘在我的茶幾上了。我說你下來拿嘛,明天早上我匆匆忙忙搞忘了怎么辦?

“不想動,我已經(jīng)脫得光光的躺在被窩里了。”

他在暗示什么嗎?我笑了笑,捻熄了燈。

后來我回憶我們的交往,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夜晚,我們在這天晚上不知怎么就正式敲定了朋友的關(guān)系,超越年齡,超越身份,超越地位,超越任何東西,就是兩個彼此看著舒服的朋友,我們扒去了以前似有似無的外衣,隨意坐臥。別小看這個隨意坐臥,人不是在所有熟人面前都可以達到隨意坐臥的程度的。

有天晚上,我正在煮餃子,實驗小學(xué)的副校長同學(xué)打電話給我,還沒開腔,就在那邊哧哧哧地笑了起來。

“你那個同事的孩子花樣真多。”她居然把吳小周說成是大柳的孩子,“你知道他今天找到我說了什么?真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那樣的念頭,他說他不想讀了,問能不能換他的妹妹來讀,說他妹妹可乖了,可聽話了,可想讀書了,她要是來上學(xué),一定是個最好最好的學(xué)生?!?/span>

我嚇得趕緊關(guān)了抽油煙機,“什么什么?競有這種事?”

“我問他不想讀書想干什么,他說他想去做生意,有人介紹他去蛋糕房當學(xué)徒。我問他夠不夠得著蛋糕房的案板,他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剛開始不會讓他上案板,會讓他做一些打掃之類的事。”

“他妹妹多大?”我突然想起來,當初,大柳告訴我的是,吳小周下面沒有弟弟也沒有妹妹,他五歲的時候他媽媽就拋下他走了,怎么突然間又冒出個妹妹來?

“七歲?!?/span>

“你怎么答復(fù)他的?同意換人?”

“怎么可能?又不是排隊,他去上廁所,臨時找個人來替他站號。他要走可以,我們非常樂意放行,但不要弄一個人來頂替他,我們這里并不缺人?!?/span>

“不可思議,我覺得肯定是大人給出的主意,我不相信一個九歲的孩子能想出這種辦法?!?/span>

“我也這樣想,可他非說是他自己的主意,說他在這里占著位子又讀不下去,而妹妹那么乖那么聰明卻失學(xué)在家,是很不公平的事?!?/span>

“聽起來倒是知情在理?!?/span>

“在什么理呀,胡說八道。”

放下電話,我趕緊打給大柳。大柳聽說后,竟感動不已,“這孩子,沒想到他心地這么厚道,這么善良?!?/span>

“他到底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你不覺得他前后矛盾嗎?開始是不惜當小偷掙學(xué)費,好不容易上學(xué)了,又讀不下去,要求換人?!?/span>

“也許不該把他弄到實驗小學(xué)去,那個學(xué)??赡懿贿m合他,他跟那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

“你要怎么辦?就依他的,向?qū)W校申請換人?”

“實在不行,我們把他妹妹也弄到學(xué)校去吧。”

“什么!”我重新打開抽油煙機,煮起了餃子,“要弄你自己弄吧,不要算上我,反正你跟我同學(xué)也認識了,你自己去求她,看她給不給你面子。”

大柳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沒想到他會一頭栽倒在吳小周身上爬不起來。我決計不再管這件事。

兩個星期后,吳小周的妹妹居然如愿進了實驗小學(xué),吳小周也如愿退學(xué)了。我打電話給我那個同學(xué),嘲笑她在我面前嘴硬得很,大柳一找她,她就讓步了。她說:“我不是看在大柳的面子上,是看在貸款的面子上,學(xué)校要搞擴建,急需貸款,明人不說暗話,大柳痛快,我們也爽氣,算是各取所需吧。”

原來如此。

上班時,大柳找了個借口把我叫過去,主動說起這事,他似乎有些傷感,“希望我沒有做錯。吳小周再三向我保證,跟讀書相比,他更喜歡去蛋糕房當學(xué)徒。他說他原來搞錯了,看見別人背著書包上學(xué)放學(xué),眼饞得不行,真去了學(xué)校,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當不了學(xué)生,笨得要死,也不討人喜歡。就算他誠心誠意去討好別人,也沒人喜歡他,讀書變成了費力不討好也得不到好結(jié)果的苦差事。妹妹就不一樣了,妹妹從小就不愛勞動,只愛看書,她一定是塊讀書的料。”

至于突然跑出個妹妹來的疑問,大柳是這樣解釋的:“他媽媽帶走的那個妹妹,媽媽又嫁了人,孩子就給前夫送回來了?!?/span>

我還是有點懷疑。“希望這個妹妹下面不要再蹦出一個妹妹來。”

“不會了,我去他家里看過,吳小周的爸爸千恩萬謝,一家人不停地向我鞠躬,我還能說些什么?”

大柳替他們租的學(xué)區(qū)房也退掉了,不用每月再付房租了,也算是打了個勝仗。我總覺得那家人在算計大柳,看來他們的臉皮還不算太厚,我還以為他們會一直住在那個學(xué)區(qū)房里呢。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不必再管吳小周的事了。”大柳松了口氣。

“但愿你是真的放下來了?!?/span>

“當然放下來了,他去當他的學(xué)徒,我既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蛋糕房在哪里,如果他不來找我,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碰到他了?!?/span>

“如果他來找你呢?”

他好像愣了一下,“還來找我干什么?他沒有理由再找我了,也沒有時間,小學(xué)徒我知道,那就是長工,沒什么人身自由的。”

正說著,有人敲門。大柳說了句請進之后,門被怯生生地推開了一條縫,一個精靈古怪的男孩頭露了出來。我看看大柳,他臉上早已笑意盈盈,“小周,你怎么來啦?快進來?!眳切≈鼙持鴤€大書包,但一望而知,那里面不是書,是別的東西。

我做了個鬼臉,退了出去。帶上門后,我突然停下腳步,把耳朵貼到門上,我聽見一個童音朗聲說道:“叔叔,這是爸爸讓我?guī)Ыo你的,他叫你無論如何要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們?!蔽移财沧熳吡耍貌蝗菀踪N上一個大柳,他們是不會隨便將他丟掉的。

過了一會兒,大柳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叫我過去吃鹵花生,是吳小周的爸爸親自鹵好的,是新花生,味道很不錯。我說:“我可不想被他們的糖衣炮彈打中?!保?那些人其實是很聰明的,用這點小小的殷勤占住這根熱線,讓它不至于冷卻,大柳不至于看不透這套把戲,但真正面對一個孩子,面對一雙孩子的小手捧上來的鹵花生時,心里還是暖意陡生,樂不可支。我想,換成是我,恐怕也拉不下臉來。

大柳競把鹵花生裝進一個大號牛皮紙文件袋里,給我送了過來,“嘗嘗吧,跟市場上賣的不一樣?!?/span>

我勉強嘗了一顆,覺得沒什么不一樣。

大柳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吃著,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居然喜歡這種小吃,難道真是愛屋及烏?

“我調(diào)整到下面去了,不能跟你做鄰居了?!贝罅叧赃呡p描淡寫地說。

難怪他要在我面前大吃鹵花生,原來是要發(fā)布重大新聞。

“是你申請的,還是上面的意思?”

“當然是上面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討厭下面的空氣,吃吃喝喝,迎來送往,庸俗得要死?!?/span>

所謂到下面去,就是去二級單位任職,負責(zé)人,一把手,對大柳來說,沒升沒降,平調(diào)。

“現(xiàn)在不是干部輪崗的季節(jié)啊。”我感到意外,而且之前沒接收到任何信息。

“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晚上回家,在老公報平安的電話中,我提到這事,他沉吟了一下說:“大戲拉開了,你當心點,看來這回大柳是鉚上勁了,非贏不可?!?/span>

他猜測,大柳去下面,一是避開跟我真刀真槍地競爭,二是利用下面的資源大搞公關(guān)。這倒也是,一旦就任,那些資源就都由他掌握,不比在這里,大大小小的開支,全由行政管著,領(lǐng)導(dǎo)一支筆,讓人動彈不得。

掛了電話,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心情突然沉重起來。大柳已經(jīng)擺出了必勝的架勢,也難怪,誰都不想在競爭中掉下去,掉下去就是失敗,就是恥辱,這是職場人的本能,只是這么多年,我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大柳后面,突然有一天,我們要直面相向,心里難免有點復(fù)雜。又一想,他居然如臨大敵地擺出這種姿勢,說明我們多年的交情,在他那里已經(jīng)清理為零。再一想,這幾乎是他的最后一次機會,他怎么甘心坐視不管拱手出讓呢?

有人敲門,我開了壁燈,把門拉開一條縫,是高銳。

“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想早點睡?!蔽曳鲋T,沒打算讓他進來。

“一分鐘,一分鐘就好。”他抱著一包東西,急切地說。

仍然是鹵花生。我正想問他今天是不是鹵花生日,他說:“我在小區(qū)門口買的,好多人都在買,我也湊了個熱鬧。”

不忍拒絕他的熱情,只好開門,開燈,請他坐下。他心情很好的樣子:“吃點東西,聊聊天,就會好的。著你的樣子,不是生病,只是興致不高,我沒說錯吧?”

“興致不高還不是病?”其實,他一開口,我就不知不覺活了過來。

“給你講個笑話,兩個人去吃飯,上來一罐子湯,一個人看了看,問:啥子湯?另一個人說:雞吧?”講完就繃不住笑起來。我大喝一聲:“放肆!”可話音未落,我也繃不住笑倒了。

講完這個笑話,我們就坐在桌前開開心心地吃起鹵花生來。

“今天真是奇怪,好像所有人都在吃鹵花生。”我很自然地想起今天吳小周給大柳送鹵花生的事,便講了出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這小子!”

“沒想到吧?反正我在他這個年齡是做不出來這種事的。”然后我就有點失控了,居然向他講起了大柳要去下面任職的事。他很感興趣似的,專注地盯著我,“你身邊要少一個朋友了?”

我望著剝出來的小山似的花生殼說:“難怪有人說,不要跟同事成為朋友,是同事,總會有拔劍相向的那一天,普通同事倒也罷了,跟朋友拔劍相向,真叫人傷感哪。”

“那你就放棄唄。”

我輕輕搖了搖頭。

“那就叫他放棄。這點義氣都不講,還叫什么好朋友?我要是他,我就放棄,等成全了你,下一輪再來。”

“不可能的,他之所以到下面去任職,很可能就是為了贏得這場競爭。”

“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攪黃他的計劃?!?/span>

“這種事我是不會做的,順其自然吧。”

“既然決定順其自然,為什么還要悶悶不樂地坐在家里,燈也不開?”

這事不能繼續(xù)說下去了,我讓話題重新回到吳小周身上。我說那小子長得真不錯,不讀書可惜了,他爸爸也是沒遠見,要他去做什么蛋糕房的學(xué)徒,那算什么手藝?既然要學(xué)手藝,也該去學(xué)汽修電修什么的。

“那樣的人家,哪有那么多選擇?”

“不過,他那個妹妹也來得太蹊蹺了,以前從沒聽說過,怎么突然就跑出個妹妹來了?”

高銳飛快地往嘴里塞著鹵花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一聲不吭。

有天晚上,正在跟探親回家的老公吃晚飯,高銳打來電話,我不便拿起電話從老公身邊走開去,更不便讓老公聽到他嬉皮笑臉的腔調(diào),就暗示他說:“我們正在吃晚飯。”接著又客套地問,“你吃過了嗎?”

他會過意來了,聲音放小了點,語速也加快了,“姐,我告訴你個事兒,我結(jié)婚了?!?/span>

“是嗎?恭喜你?。 ?/span>

“姐,我有個小小的請求,我想把新房暫時安在你家里,你愿意嗎?要不,你現(xiàn)在就問問我姐夫?我們買了按揭房了,但要明年年底才交鑰匙,在這之前,我們想住在你家里?!?/span>

我飛快地想了想,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他租了我的房子,就階段性地擁有使用權(quán),至于他跟合租者住,還是跟新婚的老婆住,我應(yīng)該無權(quán)干預(yù)。一回頭,老公一臉詢問地看著我,就說:“我問問他,回頭打給你?!?/span>

其實告不告訴老公無所謂,他不管這些小事,但趁這個機會把這件事說開了也好,一來讓他覺得他才是這個家的主宰,二來也顯得我在經(jīng)營這個家時沒有秘密。

沒想到老公挺痛快,“可以。這些年輕人也不容易,房價這么高,應(yīng)付吃飯都勉強,別說買房子了。”

“你不介意他在你屋里成雙成對?”

老公哈哈大笑,“他告訴你是他還算誠實,他要是不告訴你,徑直把人往屋里帶,你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沒辦法。我聽說,有些租房子的干脆就是暗娼,幸虧你沒遇上那種房客?!?/span>

老公問起房租,我說了個市場價。他居然說:“長期租的話,可以給他優(yōu)惠點,我們又不靠房租生活。看到這些年輕人,我就想起當年的我,要想在這個社會上站穩(wěn)腳跟,不容易啊。”

盡管他是這樣的態(tài)度,免收高銳房租的事,我還是說不出口。

我立即復(fù)電給他,老公同意他把新房安置在我們家里,他在那邊大喜若狂,連連謝我,跟著又強調(diào):“要到明年年底才能搬走哦?!蔽蚁脒@不是問題,我們反正也不急等著房子用。’ 放下電話,我聽見老公在自言自語:“房子租出去也好,房租可以留作將來在鄉(xiāng)下買房,我一直希望能在鄉(xiāng)下買間房子,退休了回到鄉(xiāng)下,真正過一過自給自足的生活?!?/span>

我一面應(yīng)和著,一面盤算通過什么途徑,才能把房租這個收入渠道填平。也許應(yīng)該趁這個機會終止免房租的政策,不管怎么說,你結(jié)婚了,這意味著你不再是一個人,而我以前對你的資助,只是對你一個人而言,當你變成兩個人時,我就要重新考慮一下了,畢竟,我和她素不相識,萬一她并不稀罕接受我的幫助呢?

我后來上樓去過幾次,一次也沒見到高銳,他的房門鎖著,里面是否按新房的樣子布置過,不得而知。我問他的一個合租者,他竟不知道高銳結(jié)了婚,要把新房安置在這里,他似乎覺得不可思議。

“在這里結(jié)婚?真是想結(jié)婚想瘋了,他在這里結(jié)婚,我們怎么辦?”

我差點笑起來,一個單身漢在一群單身漢中結(jié)婚,的確夠刺激。

我也打過他電話,他總說在外面辦事,想想也好理解,畢竟是新婚,總要帶著老婆在外面兜一兜的。

直到有天他主動打電話給我,屈指一算,他結(jié)婚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這回他顯得有點不好開口,“姐,我先斬后奏辦了件蠢事,現(xiàn)在向你坦白,請你一定不要生氣,一定要原諒我?!?/span>

“什么事?”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我把我那間房子,不,你那間房子,就是我住的那一間,我把它租出去了,我現(xiàn)在在外面另外租了個小單間,呃,等于就是交換了一下。姐,你就當我還是住在那里吧,租你房子的人還是我,這一點沒有變。沒辦法,老婆死也不肯住到那里去,她說她總覺得那些合租的家伙在偷窺我們?!?/span>

大約有幾秒鐘,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我盡量克制自己,盡量心平氣和地問:“你現(xiàn)在租的房子在哪里?”

“很偏,大橋頭,靠近原來的船碼頭,全市就那里的房價最低,一室一廳,廚房跟人家合用?!?/span>

“你很會想辦法嘛?!庇X得不解恨,又加了句,“有你這個精明過人的老公,你們未來的小日子會很幸福的?!?/span>

“姐你生氣啦?”

我馬上否認,覺得自己不該生氣似的,但我的感覺的確很復(fù)雜,他做了件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壞處的事,對我而言恰好相反,收不著房租不說,當初讓我一時沖動慷慨地免掉房租的那個因由,似乎已不存在,卻還不得不繼續(xù)維持那個政策,并且不能表現(xiàn)出生氣的樣子。從某種程度上講,他所做的,與我允諾的,并沒有相差太遠:房子還是那個房子,房客還是那個房客,只是里面住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替代者。如果我生氣,或者表現(xiàn)得非常在意是否是他住在里面,他的老婆會不會想到別處去呢?女人總是敏感多疑的。

“姐你不會不同意吧?姐你說過你會幫我的,我已經(jīng)向她吹噓過了,我說我有個姐,她無條件地支持我,條件只有一個,就是希望我能上進,能有個好前程,姐你不會拆我臺吧?”

我不吱聲,讓他繼續(xù)說。我付出了這么多,至少得聽他給我說些好聽的。

“姐,我會回報你的,我不是沒良心的人,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了,我進諾貝的事有轉(zhuǎn)機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那樣的轉(zhuǎn)機,總之,他們通知我去面試了。只要我能進諾貝,姐,我的一切定會出現(xiàn)大的改觀,姐,請你相信我。我會越來越好的,我會好好報答你的,它將遠遠超出你對我的付出?!?/span>

不知為什么,我使了個心眼,迫使他把新家的詳細地址說了出來。雖然暫時不知道會有什么用途,但有個地址終歸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他似乎為說出那個地址而后悔,“姐,你找不到那個地方的,那里是貧民區(qū),我估計你走不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蔽艺f我不是想去看他,而是想確認一下他的新家到底是已經(jīng)租下來了,還是只在藍圖中。

“當然已經(jīng)租下來了,不然兩個人睡到馬路上去?”. 放下電話我就去了樓上,他的房間果然有人住下來了,跟那些合租者一樣,一看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班族。我問他幾時住進來的,他說了個日期,跟高銳說的大致差不多,看來他并沒撒謊。

我在樓梯上停留了一會兒.T恤衫,仔褲,球鞋,吊在肩上的電腦包,那樣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了吧?再也不會有人在電梯間叫我姐了吧?

洗澡的時候,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我等于是無條件地把高銳變成了二房東,我為什么會這樣做呢?就因為他長得像我弟弟?就因為他執(zhí)著地叫我姐?他拿著我這套房子的房租,完全可以不用工作,也就是說,我在養(yǎng)著高銳這個二房東,他拿著這筆房租,跑到大橋頭那邊租房,結(jié)婚,向老婆吹噓,他有個姐,地位如何,財力如何,沒準還吹噓了一下我的容貌,簡直是個近乎完美的超人。這個超人隨時可以向他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包括想辦法讓他進人大公司。

會不會演繹一個養(yǎng)虎為患的故事出來?我果斷地從泡了近一個小時的浴缸里站起來,對自己說,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讓他形成錯覺,好像我這里無所不有,無所不能,隨時對他敞開供應(yīng)。首先就是把房子收回來,然后再從他生活里徹底消失。

躺到床上時,決心又開始動搖。如果我真這么做,他會怎么想?他一結(jié)婚我就翻臉,他會不會覺得我對他有別的想法(很可能他一直都有這個想法)。這樣一想,腦子里馬上浮起一個畫面,他添油加醋地告訴他老婆,某某某因為他結(jié)婚,打翻了醋壇子,兩人說著,嘰嘰嘰地笑著,滾作一堆。不行,不能被他這樣想,得想個更穩(wěn)妥的辦法。

有一天,難得清閑,我心里一動,決定去大橋頭看看那家伙的新房布置得怎樣.新婚生活過得如何。途中,我停下車,去超市買了口炒鍋,既然是去看新婚夫婦,總得帶點賀禮。

我把車鎖好,提著炒鍋,照著他說的地址,一路東張西望地朝前走。

是一棟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廚房和衛(wèi)生間呈半裸露狀態(tài),整棟樓破破爛爛,搖搖欲墜,沒想到他會把家安在這個地方,就算愛得死去活來,住到這種地方,還有什么興致?又一想,也許是自己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優(yōu)越感在作祟吧,于是趕緊屏住呼吸,去認他的門牌號。

是一個孕婦開的門,我以為搞錯了地方,正要走開,又停了下來,難道他來了個未婚先孕,奉子成婚?孕婦有點姿色,即使大腹便便,臉上仍然紅潤如桃花。我說出高銳的名字,她馬上綻開笑臉,做出請進的姿勢。我立即倒抽了一口涼氣,我還真猜對了。

難怪他要另外租房子,難怪他生怕我來找他,難怪…..

我向孕婦詢問一些孕產(chǎn)方面的狀況,她告訴我,再有三個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她已經(jīng)知道懷的是個女孩。

“女孩長相隨父親,高銳那么帥,你也這么漂亮,你們的女兒肯定美若天仙?!?/span>

“高銳?”孕婦嘻嘻一笑。

見我疑惑,孕婦說:“高銳不是她父親?!?/span>

我感覺自己要崩潰了,慌忙之中,愚蠢至極地問道:“你們不是剛結(jié)婚不久嗎?”

“我們沒有結(jié)婚。”

我已經(jīng)被接二連三的消息刺激得麻木了,怔怔地望著她,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是高銳的姐姐吧?我知道不是親姐姐,但他說比他親姐姐對他還要好?!彼蝗坏拖骂^去,摸了下肚子,片刻,抬起頭來說:“高銳只是住在這兒,為的是照顧我。我們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不是好朋友,也做不出來這種事,對吧?”她說著,眼里立即泛起淚光。

“你的丈夫呢?家人呢?為什么是高銳照顧你?”

“我沒有丈夫,我家人還不知道我懷孕,我沒敢告訴他們。高銳最初也不贊成我生下這個孩子,但我說,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我傷透心了,但我一定要有個孩子,我要和我的孩子相依為命過一輩子。高銳就不再反對了,他見我越來越不方便,就替我租下了這間房子,自愿過來照顧我?!彼f這些話時,一直笑微微的。

“高銳人呢?”

“他一早就出去了?!?/span>

“他去諾貝面試有結(jié)果了嗎?”

孕婦眼里閃過一陣迷茫,“這個,我不太清楚,他沒跟我說起過?!?/span>

我把炒鍋留下,另外給了孕婦一點錢,告訴她,等她生了,我會來看寶寶的。然后我走了出來。剛一出門,我就打起了高銳的電話。

“姐!”我還沒開腔,他就親親熱熱地叫了起來。

我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在結(jié)婚的事情上對我撒謊,他似乎有點慌張,“你到大橋頭去了?”然后,他把聲音低下來,說:“如果我不說出結(jié)婚兩個字,我怕你不會同意轉(zhuǎn)租房子的事。姐,她真的蠻可憐的?!?/span>

“我有那么冷酷嗎?既然知道她可憐,就該說服她不要再生下一個可憐的人來?!?/span>

“越是可憐的人,越是希望有下一代,然后寄希望于下一代不要再可憐,不然,她會覺得自己連希望都沒有了。”

“你準備怎么辦?在大橋頭跟她一直同居下去?”

“不會,等她孩子生下來,能自己照顧自己的時候,我就離開。我有自己的人生,她也有她的人生?!?/span>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朋友?看樣子像沒讀什么書一樣,你這樣的朋友多嗎?”

“呃,她是個例外,除了她,我其他的朋友都是同學(xué)同事之類的?!?/span>

“像她這種人,還是不要結(jié)交太深,你應(yīng)該多跟生活單純一點的人交朋友,那樣比較安全?!?/span>

“是,姐?!?/span>

“諾貝那邊怎么櫸了?”

“還在等結(jié)果。”他居然不忘關(guān)心我,“姐你的事情怎么樣了?跟大柳競爭的事?!?/span>

“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也操不上心?!?/span>

“那可說不定?!?/span>

既然如此,我只好交代他好好照顧人家,生活上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跟他們相比,我算是老門老戶,隨便找點什么存貨,應(yīng)該都是他們用得著的。他滿口答應(yīng),說是最近要出去一趟,幫幾個營業(yè)場所檢查電路,最近對火災(zāi)隱情查得很嚴,他得抓住這個機會攬幾筆生意。

回來的路上,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安慰,莫名的振奮,沒想到高銳竟是這樣一個人,就算那個孕婦跟他關(guān)系不一般,能在人家危難時候挺身而出,仍然算是挺了不起的男人之舉。

沒想到大柳下去沒多久就出了事,而且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在一個洗浴中心接受異性裸體按摩,被突然闖進來的警察抓了現(xiàn)場。

這個消息迅速上了報,被人津津樂道。

我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大柳.無人接聽。以后一直無人接聽。

顯然,大柳已不適合再當那個單位的一把手了,也不見他回原崗位上班,從傳出那個消息開始,大柳就失蹤了似的,到處找不著。當然也不是給抓起來了,沒聽說要處理他,也沒聽說他涉及什么案件,只是傳言對他極其不利而已。

競聘工作不會因為那個桃色新聞減緩進度,大柳的競聘書被撤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實力上明顯不如他的人,這使我的竟聘近乎完勝。雖然我很坦蕩,但我還是覺得,也許有人在議論什么,好像我跟那個新聞有點關(guān)系似的。我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理它,我本來就很干凈,所以無須洗刷。

一個多月后.大柳在另一個二級單位出現(xiàn)了,暫無任何職務(wù),很明顯,他為那個消息付出了代價。他還是那么深沉,只是臉小了一圈,身形也細了一圈。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吧?!?/span>

我有太多話要跟他說,我想安慰他,那并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錯,至少,它不應(yīng)該影響我們的友誼。

他睬都不睬我的提議,直直地盯著我,“我被人下了套,我喝多了,被人扶了進去,那個女人一上來就脫我衣服,也脫她的衣服,剛一脫完就有人闖了進來,我什么都沒干??烧l會相信,人家只會想,原來那個家伙一直在干這種事情?!彼难劬δ馨讶藘龀杀鶋K,“我現(xiàn)在什么念頭都沒有,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出那個對我下套的人,幕后指使的人。我會找到的。”他說完就氣哼哼地走了。

我氣得發(fā)暈,為什么要對我擺出這副面孔?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話?好像我跟他要找的那個人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我可是拿他當骨肉兄弟的朋友啊。

也許只有一個辦法能在大柳面前洗刷我自己,那就是找出那件事的成因,到底是警察一直埋伏在那里,還是真有人在給他下套??稍趺凑夷兀课矣植皇歉柲λ?。

老公晚上打電話報平安的時候,我向他講了大柳對我說的話。

“他肯定對誰都是這樣說的,為了給自己下臺嘛?!?/span>

想想大柳冰冷的目光,我說:“不會,他一副充滿了刻骨仇恨的樣子,真想請個私家偵探去查一查?!?/span>

“真值得請的話,他自己不會去請?”

但無論如何,我急于在大柳面前洗刷自己,同時也是幫助大柳,老公被我纏不過,說:“真要知道內(nèi)幕,還用得著請私家偵探?可惜不是我的地盤,要是我的地盤,我找個人問問當天那些警察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span>

他提醒了我,我求他一定幫我去查一查,就算不是他的地盤,終歸也有些轉(zhuǎn)折的關(guān)系,查一查應(yīng)該不會毫無結(jié)果。他答應(yīng)試試看。

高銳向我道賀,我按捺住得意,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升職了?”在他面前,我總是比較直接,高興就是高興,不高興就是不高興。

“因為我知道大柳出事了,他出事了你不就穩(wěn)操勝券了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難怪人家會議論,難怪大柳會一臉仇恨地看著我,連高銳這個不相干的人都是這樣看的,越發(fā)覺得應(yīng)該替自己洗刷一下了。

“大柳真夠倒霉的,我認識的大柳不是那種人哪,那么謹慎,沒想到也會栽在這種事情上?!?/span>

“沒有無妄之災(zāi),一切都是因果報應(yīng)?!?/span>

“這是什么話!說別人我不了解,這樣說大柳我就要氣憤了,他不是剛剛幫過吳小周和他妹妹嗎?”

“嘿嘿,也許是因為他做的這點好事還不足以抵消他以前做的壞事吧。姐,你管別人那么多干嗎?自己高興就行了?!?/span>

新的崗位上,有一部分工作是大柳以前的未結(jié)項目,我一一查看資金使用進度,其中一項正是實驗小學(xué)的教學(xué)大樓。想起很久都沒跟同學(xué)聯(lián)系了,覺得應(yīng)該給她打個電話,順便告訴她項目經(jīng)理換人了,從此以后,她不僅僅是我同學(xué),也是我的客戶。

同學(xué)照例祝賀了一番,然后就說起了大柳安排進來的那個學(xué)生,“雖然是兄妹,差別也太大了,恕我直言,那個吳小周純粹就是一個街頭混混,他這個妹妹卻是個典型的乖孩子,乖得讓人懷疑他們根本不是一家人?!?/span>

“可能女孩子本來就溫順一些吧?!?/span>

“反正是兩個極端,上個星期她還被選為國旗手呢,站在臺上跟值日老師一起升國旗?!?/span>

“總算沒給大柳臉上抹黑?!?/span>

跟同學(xué)聊完,我馬上撥通大柳的電話,專程向他報告此事。

“關(guān)我屁事!”大柳的心情還是很糟糕,“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span>

“吳小周呢?他沒再來找過你嗎?”

“那要問你呀,他只知道我原來那個辦公室,他找沒找過我,你應(yīng)該最先知道?!?/span>

的確,我現(xiàn)在的辦公室正是大柳以前的辦公室。討了個沒趣,還不死心,又提起想要替他查清那件事幕后真相的打算,他哧了一聲,“多此一舉!”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磥碇挥屑南M跁r間了,時間是滾滾東逝水,自全把真相像沙礫般暴露在岸上。

老公的查訪有些眉目了,好像是有人從中設(shè)計過,洗浴中心的人透露,他們跟公安部門一直有看不見的約定,檢查只限于固定時段、固定人員,他們當然也不希望出事,那會影響他們的生意。但那天來的人,是約定以外的人,在約定以外的時間,那種突然襲擊,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所以完全始料不及。至于打電話的人,洗浴中心的老板事后徹底查過了,沒有可疑的人,除非是他們自己發(fā)神經(jīng),自砸飯碗,要說懷疑,就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檢修電路的人,那人手腳并不利索,本來只有兩天的工作量,但他在那里磨磨蹭蹭搞了三天。第三天,也就是大柳出事那天,他很快就結(jié)束了工作,拿錢走人了??上Ю习迓?lián)系不上那個人,是別人推薦他過來的,推薦的人說是沒有他的電話。

我覺得洗浴中心老板的話不太靠譜,把線索放在這樣一個流動性極強的人身上,本身就值得懷疑。我倒覺得,大柳被設(shè)計,很可能是權(quán)力之爭的結(jié)果,領(lǐng)導(dǎo)班子中突然多了個外來者,未必會受到大家的一致歡迎。

老公要我不要管別人的閑事,“事已至此,再做ft么都無益,也怪他自己,沒事去那種地方干嗎?實在皮肉發(fā)癢,找個相好也比那個安全?!?/span>

“去你的,那種地方真的非去不可?不去還得找個相好的代替?”

“嘿嘿,也不是非去不可,是它戳在那里讓人心癢癢。”見我好像要動怒的樣子,他馬上岔開話題,有人送來一袋新糯米,問我要不要,若要,今天剛好有車進城,可以順便捎回來。

我對米面之類的東西一向不感興趣,正要拒絕,猛地想起高銳的那個孕婦,就要了,我依稀記得,糯米對產(chǎn)婦來說似乎是挺不錯的東西。

十斤裝,包裝精美,很適合送人。趁中午休息,我徑直開車往大橋頭那邊駛?cè)ァ?/span>

是陰雨天,整棟樓越發(fā)顯得像一座灰蒙蒙臟兮兮的廢棄古堡。盡管只有十斤,但對于長期不從事體力勞動的人來說,還是沉重得很。我盡量不用手去扶可疑的墻壁,天知道上面粘著些什么東西。

孕婦一個人在家,手里拿著本花里胡哨的雜志,面前攖著一碗也許是買來的餛飩,吃了一半,勺子躺在湯里,不打算再吃了的樣子??吹轿?,很是意外,再看到糯米,更是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高銳又不在,他剛走,下午學(xué)校有個家長會?!?/span>

“家長會關(guān)他什么事?”我笑了,“他閑事挺多的,哪個學(xué)校?”

“實驗小學(xué),他女兒的家長會?!?/span>

“女兒?”我瞪著她,手機差點掉到地上。

孕婦好像意識到什么,趕緊說:“是他侄女?!比缓缶筒话驳赝?,很抱歉地笑著。

我直覺這里面有問題.但我盡量裝得沒事,“嚇我一跳。侄女還差不多,怎么看他也不像是做了父親的人?!眮聿患皫退雅疵讛[好,我告訴她,馬上要出差去外地了,同事正在外面等我。

瞪噔噔跑下樓,開著車,瘋了似的往實驗小學(xué)駛?cè)?。我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秘密。

我停好車,打電話給同學(xué),要她告訴我家長會在哪里開,躲在哪里可以偷看到家長會。同學(xué)說:“到我辦公室來吧,我這里有觀察視頻?!?/span>

我在視頻上緊張地搜索那個熟悉的面龐,卻是枉然,臺下的家長密密麻麻,黑乎乎的一片,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幾個學(xué)生上去發(fā)言,表演著什么,視頻的聲效不好,聽不清。同學(xué)說:“等你們的貸款全都到了位,我就要更新這套設(shè)備了?!蔽也挪魂P(guān)心她的設(shè)備,我只想盡量找到那個熟悉的面孔。

同學(xué)指著正在發(fā)言的小女生說:“她就是你同事大柳安排進來的那個?!?/span>

我湊近些看了看,她對著話筒很有節(jié)奏地說著什么,很清秀很甜美的一個小姑娘,眼睛又大又黑,一看就是那種乖乖女,難以想象那個撿廢品的男人,競能生下這么精致乖巧的女兒來。同學(xué)說:“能挑出來在家長會上表演的,通常都是很出色的學(xué)生。”又說,“一會兒這個學(xué)生的家長也會露面的。”

正在想那個撿廢品的該以何種打扮登場,就見高銳從一側(cè)走到臺上,張開雙臂跟那個小姑娘擁抱,還親了她一下,又對著話筒說了幾句什么,就摟著小女生走下臺來。

“你能確定這個人就是這女孩的父親嗎?”

同學(xué)點頭,“就是他,他還是優(yōu)秀家長呢,好像單位不怎么好,說是破產(chǎn)了,正失業(yè)在家。外面有人說我們學(xué)校只招公務(wù)員和有錢人的孩子,我準備把他拿出來做典型宣傳一下,但他不肯。”

我撇下同學(xué),跑到家長會教室門口等著,我想看看他的第一反應(yīng),想知道他為什么撒謊。

散會了,他摟著小姑娘出來了,兩人邊走邊說,無比開心的樣子。我輕輕走過去,冷不防出現(xiàn)在他面前,我聽見他輕輕地啊了一聲,我不看他,笑吟吟地蹲下來,拉著眼前這個水靈靈的小姑娘的手:“小同學(xué),你叫他什么?”她的眉眼之間,一眼可見高銳的影子。

“爸爸呀。”小姑娘天真無邪地沖我笑著。

“很好!”我拍拍她的頭,站起來對他說,“我的車在門口,我在車上等你?!边@一次,他沒有笑,我很少見他不笑的樣子。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蒼白,而且出入意料地消瘦。

他來了,一路上低著頭,快到車跟前的時候,他一抬頭,又換上了我司空見慣的笑臉。

“姐!”

“你還有多少秘密?”

“你看到的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其他的你沒必要知道,因為它跟你不相干。”

我捶了一下坐墊,“我怎么知道你的秘密對我有沒有威脅?我討厭有人對我撒謊,尤其是一個跟我走得很近的人,一個叫我姐,而且還到我家里去過的人,一個我正在無償?shù)貛椭娜?,我現(xiàn)在對你充滿了恐懼你知道嗎?馬上從我家里搬走!立刻!房租我也不要了,你招來的房客統(tǒng)統(tǒng)給我趕走,今天天黑之前,我下班回家之前,把房門鑰匙交到我手上。”

“姐!”

“不準叫我姐?!?/span>

“姐,我傷害過你嗎?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們認識以來的種種,除了欠著你的房租以外,我可曾傷害過你?你放心,房租我一定會如數(shù)還給你的。話又說回來,不是我主動提出免房租的?!?/span>

我閉了下眼睛,盡量平靜地說:“告訴我你的家在哪里,你既然有女兒,不會沒有家吧?先什么都別說,讓我看一眼你真實的家,可以嗎?你敢嗎?”

“沒什么不敢的?!彼窍卵燮ぃ桓本趩实臉幼?。

“那好,你帶路。”

“姐,你何必呢?”

“別想?;ㄕ?,是不是你的家,到了現(xiàn)場我自會鑒別?!?/span>

他無可奈何地說了個地方,一個很不怎么樣的地方,比大橋頭好不到哪里去到了那個地方,又一陣七彎八拐,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簡易房,有磚砌的,有土壘的,有的屋頂甚至只搭著幾塊石棉瓦,只有極少數(shù)是完整的預(yù)制板結(jié)構(gòu)。我想起來了,報上曾經(jīng)報道過,這一片是出了名的亂搭亂建區(qū),這里的人生活在這個城市,卻不享有這個城市的任何資源,他們靠自己的雙手在城市的縫隙里討生活,有的討得光明正大,有的卻未必。

說實話,我的怒氣已經(jīng)差不多全消了,我甚至佩服他有勇氣讓我看到這個區(qū)域,承認他跟這個區(qū)域有關(guān)。

他指著一間磚和預(yù)制板結(jié)構(gòu)的房子說:“就是那里?!?/span>

還好,比我想象的稍好一點,雖然磚的顏色和大小并不統(tǒng)一,一看就是從各個工地上撿來的,預(yù)制板有很多地方裸露在外,屋頂有瓦,瓦的顏色也不統(tǒng)一,中間居然夾雜著幾塊琉璃瓦,很顯然,也是撿來的。門口貼著春聯(lián),褪色得厲害,“立下愚公志,誓教山河新。”我想笑,又覺得不是時候,繼續(xù)綢紫臉察看四周。屋旁搭著根竹的晾衣架,上面晾著新洗的衣服。

“這些衣服應(yīng)該不是你洗的吧?”

“她在菜市場上,如果你有興趣,我?guī)闳ヒ娝!?/span>

“不請我進去看看?”我想確認這里到底是不是他的家。

他順從地掏出鑰匙,一邊嘀咕一邊開了門,“讓你知道我的生活也好,反正你也不是別人,換成另外一個人,打死我也不會帶她到這里來的?!?/span>

屋里跟外面一樣簡陋,但溫馨得多,墻上刷了彩色的涂料,窗簾理得整整齊齊,攔腰系著廉價的絲帶。家具全是舊的,不配套的,但擦得很干凈,電視冰箱也都有,當然也是舊的,外觀多處掉漆。冰箱上貼滿了小磁貼,以及各種便條?!凹佑汀眱蓚€字以及三個巨大的驚嘆號貼在一個烏龜磁貼下面,位于所有貼件的最上方,也許是這個家的口號吧。其實就是一間屋,但中間用三夾板隔了一道,變成了兩間,里面那間是臥室,好像只有一張床,再一看,床邊擺著一張簡易沙發(fā),上面有個小小的被垛,應(yīng)該是折疊床吧。

“這個家是慢慢建立起來的,花了差不多三年時間,因為這些建材和家具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全部收集起來?!彼容^矜持地用了收集這個詞,而不是一個撿字。

沒看見廚房,沒看見廁所,他似乎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揭開一個布簾子掩著的電飯鍋,“我們吃飯就靠它?!?/span>

“就一個電飯鍋,能解決一家三口的用餐?”

“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我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還不到可以四平八穩(wěn)坐下來吃飯的時候。”

我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這屋里有什么東西能證明他就是主人呢?沒有照片,也沒看到他的衣服,我又不可能翻箱倒柜地去找。突然,我看到墻邊有一雙球鞋,我說:“那是你的鞋嗎?”他嗯了一聲。我說:“你穿給我看?!?/span>

“姐!不要這樣?!?/span>

我堅持要他穿。

他開始脫鞋,脫得很慢,然后去穿那雙鞋。其實,他還沒穿我就知道,那就是他的鞋,我見他穿過,不知為什么,我就想叫他當著我的面試穿一下,也許我想借機羞辱他一下。

穿好鞋,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的臉紅得厲害。

臉紅也不能阻止我繼續(xù)盤問下去。

“既然有家,為什么還要在外面租房?為什么還要偽造身份?撒謊就能改變這一切嗎?”

“你只看到了我的表面,你沒看到我的內(nèi)心。”他是低著頭對我說出這話的,盡管沒看到他的表情,我還是覺得,我正在闖進他的某個禁區(qū)。適可而止吧,此時此刻,他是不會繼續(xù)講下去的。

我退出來,走在他前面,一聲不吭。他沒有像以前那樣緊緊地跟著我,他在后面掉了一大截,而且低著頭。他很少這個樣子。

也許是我太不冷靜,我有什么權(quán)利突然跑出來揭穿他、捅穿他的自尊心呢?他對我有什么妨礙?就算他對我撤了謊,那些謊傷害我了嗎?而且他生活得很上進,很健康,他在冰箱上貼加油兩個字,他不設(shè)廚房,怕自己在熱飯熱菜面前喪失斗志,他是應(yīng)該受到表揚的呀。

我轉(zhuǎn)過身去,等他追上我,算是跟他和解。

上了車,他指了下方向,“帶你去看看她吧,今天干脆讓你看個夠?!?/span>

我們來到一個菜場,在菜場的邊緣,他指著一個正在賣菜的女人說:“就是她?!?/span>

一個地地道道的賣菜大嬸,也許比一般的大嬸年輕那么一點點,但跟高銳比起來,無論如何都顯得太老了,而且粗糙不堪,典型的長年累月風(fēng)吹日曬操勞不息的那種女人。

“別看她這樣,結(jié)婚前還是很有魅力的。”

我相信,她的五官和身形都不丑,只是被生活磨糙了,磨壞了。

我們只看了一眼就走了,我覺得這對她不公平,她在那里辛辛苦苦賣菜,我們坐在小汽車里對她評頭品足。

我把他帶進一個簡餐廳里,還不到吃飯時間,我們正好可以喝點東西。如果我想知道他更多的來龍去脈,今天是個絕佳的機會。

“當年,我跟她許諾,我要她給我二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一定帶著全家搬進城里,住進像模像樣的公寓,過上地道城市居民的生活。已經(jīng)只剩八年了,不管壓力有多大,我都不想食言。”自打從他家里出來,他的臉色就一直很凝重。

“你的目標現(xiàn)在完成到何種程度?”

“你已經(jīng)看到了一部分,我的女兒進了實驗小學(xué)了,在我們那片區(qū)域生活著的人,實驗小學(xué)這個學(xué)校,他們想都不敢想,他們不是把孩子送進附近的農(nóng)村小學(xué),就是讓孩子在街上流浪。對我女兒來說,我的目標在她身上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因為她有一個跟我們完全不同的開始,而且她天資不錯,配得上這個開始。她常常讓我產(chǎn)生錯覺,以為那些壓在我肩上的重擔只是一個夢?!?/span>

“這些壓力,主要是錢的問題嗎?”

“錢是個問題,但并不是主要的,說到底,錢是公平的,不管你身份如何,地位如何,你付出多少,它就給你多少,但有些東西不一樣,它不像錢這么公平,不管你多么努力,它都不屬于你,比如實驗小學(xué),它是有門檻的。”

我突然有點明白了,“等一下,你女兒進實驗小學(xué),是頂?shù)膮切≈艿拿~,天哪,難道吳小周偷大柳的錢包,是你設(shè)計的?”

我看到他居然點了頭,我開始感到身上發(fā)冷。

“吳小周是你什么人?他能心甘情愿聽你調(diào)遣?”

“這樣的流浪兒童我認識很多,在我住的那片地區(qū)就有好多,他心甘情愿聽我的調(diào)遣,是因為他喜歡我,服我。你要知道,我從十五歲起,就在這個城市里流浪,后來,我碰上了我老婆的父親,他靠一個油桶爐烤燒餅養(yǎng)活全家,他收留了我,但我不喜歡烤燒餅,他也不勉強我,我整天在街上閑晃,晃著晃著,他女兒就喜歡上了我?!?/span>

“大柳是他隨機碰上的,還是你替他選擇的?”

“當然是我選擇的?!彼豢跉夂惹Я宋医o他點的咖啡,望著窗外,心潮起伏的樣子,“姐你知道嗎,大柳是我在這個城市最早認識的人,那時我還是個少年。有一次,我碰上一件麻煩,我弄丟了一筆錢,為了填起那個窟窿,我去找他借錢,可他居然說他不認識我。你能想象這件事的嚴重后果嗎?我本來可以守著那份小差事,兢兢業(yè)業(yè),在這個城市立足,過正常的生活,但就因為那筆錢,因為大柳不肯借給我,我的前程嘎嘣一下斷送了,我被趕到大街上,從此成了天不管地不收的人。”

“等等,當年你是不是在一家票務(wù)公司工作?你是不是大柳老家那邊的人?”

“沒錯,我就是大柳向你講過的那個人?!?/span>

我的頭皮一陣陣發(fā)麻,這也太巧了,難道大柳暗中留意找了這么多年的人,老家以為他早已死掉的人,競一直在我們周圍生活著?

“他一直都在為這件事自責(zé)。”

“自責(zé)有什么用?當年他多么鐵石心腸,眼睜睜把一個孤苦無依的少年推向絕境。我倒寧愿他冷酷到底,永遠不要說什么自責(zé)不自責(zé)的話。話說回來,就算他自責(zé),我也不會原諒他的?!?/span>

“畢竟他也替你做了一件事,如果不是他,你女兒可能上不了實驗小學(xué)?!?/span>

“這是他的命,當年他拒絕幫我,到了我女兒這一輩,他還得補上,他無法逃脫他的命運。”

“為什么要派吳小周,要繞這么大個彎子呢?讓你女兒直接上不是更簡單嗎?你就這么有把握,不怕中間掉鏈子?”

他睜大眼睛,“什么!難道叫我女兒去當小偷?別看我住在那種地方,我女兒可是很有教養(yǎng)的人,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span>

“好吧,就算是這樣,那你為什么要住到我樓上來呢?”

“那是為了接近你,為了女兒這步棋走得萬無一失。我知道你跟大柳走得近,萬一吳小周那邊不行.就靠你了。但是后來,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你沒有幫到我,反而是我?guī)土四恪!?/span>

“你幫我?什么地方?”

“我?guī)湍沩樌秊檎?,你不會忘了你是怎么贏得那場競爭的吧?”

我霍地站了起來,緊接著,又慢慢坐下了,事關(guān)機密,不宜在這種地方高聲大嗓,“洗浴中心,是你告的密?我想起來了,人家說,那個檢修電路的人最可疑?!?/span>

“我不會承認的,因為你沒有證據(jù),誰都沒有證據(jù)。姐,我自愿幫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你是你們這群人當中的好人,你沒有歧視弱者,你敢跟弱者交朋友,你給了一個弱者做人的尊嚴,我為此感激你,永遠感激你?!?/span>

“那個孕婦又是怎么回事?”

“她的事跟我無關(guān),她也是個可憐的人,她也跟我一樣,極力想要靠近你們這樣的人。”

“我們這樣的人?”

“是的,你們讓人感到安全,因為你們身后有座大山,山上有無窮無盡的資源,可以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我們,我們掙一塊錢就是一塊錢,花完了就什么也沒有了,我們是真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的人。所以我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想方設(shè)法接近你們,順便接近你們身后的資源,就像一個怕冷的人,總要想方設(shè)法靠近爐火一樣,它很可能是我這一生的追求。”

“說說她的事吧?!?/span>

“她想辦法接近你們當中的某一位,試圖靠上他,她幾乎成功了,但最后還是被拋棄了,幸虧她留了一手,她懷了他的孩子,相當于埋了顆定時炸彈,那個幸運的家伙,看來他是拋不掉她了。”

“那家伙是誰?”

“你不認識他,也沒必要知道。”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該對他生氣,還是該同情他。我起身要走,但他要我?guī)怀?,他要去一個地方。

我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不答應(yīng),反正我不看他。

“姐,房租我會給你的,給我一點時間?!?/span>

“算了,不過你盡快讓那些人搬走。”

“我昨天就已經(jīng)通知他們了,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正急著搬家?!?/span>

“為什么?在這之前我說過什么嗎?”

“我有我的原則,女兒已經(jīng)在實驗小學(xué)站穩(wěn)了腳跟,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做人不能貪,要多少取多少,老天爺從來不幫助貪心的人?!?/span>

我把他丟在他要去的地方,他挎著電腦包,站在窗外向我揮手,陽光下,他依然笑得燦爛,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一樣。突然,他上前一步,向我俯下身來,我想起以前他在小區(qū)抱住我的情景,心里一慌,繃著臉讓了一下。

“姐,給你看看我的電腦。”

他掀開電腦包的包蓋,我沒看見電腦,里面只有幾本流行雜志。

難怪好幾次我們擦身而過,他都要輕輕地側(cè)一下,生怕我碰壞他的包似的。他退后一步,嘿嘿一笑,我也憋不住笑了。

“你笑了姐,你笑起來比不笑更好看。”

這段隱情我誰都沒講。

我請來一個保潔工,把樓上合租者們留下的痕跡清理干凈,再鎖上門。我不會再把它租出去了,短期內(nèi)我也不想裝修它,收藏鑰匙的時候,腦子里突然冒出個想法,如果有一天,高銳突然來找我,說他需要它,我還會給他嗎?

應(yīng)該沒有這一天了,那天的再見,是永遠的再見,他很可能又在另外一個地方,處心積慮地開展靠近某些人靠近某些資源的事業(yè)。不過,也說不定,他說過他要來還我房租的,如果他還有信用,我應(yīng)該還可以再見到他。

大柳病了。肝硬化。自從出了洗浴中心那件事以后,大柳就一蹶不振,郁郁寡歡,不得肝病才怪呢。這讓我想起高銳來,若他得知這個消息,他會感到高興嗎?

沒事我就去醫(yī)院陪陪大柳,人病了,反而看得開了,他居然取笑自己:“你知道嗎,在那件事上我并不算特別冤枉,老天爺在上,當那個女人嘩的一把扯掉身上的大毛巾時,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就算是身敗名裂,我也要把她按在身下?!蔽乙詾槲視笮Φ模Y(jié)果,我只在嘴邊輕輕哧了一下。

沒想到吳小周會到醫(yī)院里來,他說他是得知大柳叔叔住院,專程趕來看護他的。

“叔叔當年對我那么好,是我自己不爭氣,辜負了你。像你這樣的好人為什么要生病呢?老天爺真是不公平。你需要什么盡管吩咐,除了開藥打針,我什么都能干。”吳小周一上來就把我們逗笑了。他長高了,成了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在快遞公司送快遞。

“你沒做蛋糕房學(xué)徒?”

吳小周搖頭,“只要是跟學(xué)字沾邊的事情,我都做不好?!?/span>

我們都笑了。大柳問:“送快遞不涉及到錢吧?”

“當然,只有一包一包封得死死的郵件。”

“那就好,不涉及到錢就好?!贝罅辉僬f什么,一個人閉目養(yǎng)神。

有天中午,我正準備小睡一會兒,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姐,你能出來一下嗎?我給你送房租來了?!?/span>

“你在哪兒呢?你過得好嗎?”我急切地問。

他在那邊呵呵地笑,“還行,還過得去。”

我說我不要房租了,因為是電話,我也不想矜持了,我告訴他,房子一直空在那里,如果他有需要,隨時可以聯(lián)系我。他在那邊不停地謝我,再三地謝我。然后,我的聲音低了下來,我告訴他,大柳病了,情況不妙。

“我聽說了,所以我派吳小周去當看護,不管怎么說,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我記得他還不到五十?!?/span>

“啊?是你?”

電話停頓了一會兒,我不知說什么好,他也沒吭聲。

我說不想收他房租了,他也沒怎么堅持,所以這次我們沒有見上面。后來我想,也許他只是給我打個電話試一試,確認一下我對房租的態(tài)度而已,很可能他拿準了我不會再要他房租,他是個聰明過人的家伙。

這年冬天,因為體質(zhì)下降,也因為大柳的事,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我過得很抑郁,而且不住地感冒,一個醫(yī)生朋友建議我去洗洗三溫暖,隔幾天蒸一蒸,排排毒,說不定對改善體質(zhì)大有好處。這個好辦,我很快就成了一家三溫暖的???。

有一天,我正躺在小房子里熏蒸,門被推開了,進來了一男一女,透過濃重的霧氣,我認出了那個男的,他是高銳,旁邊那個女的,明顯年紀比他大,也比他丑。我悄悄側(cè)過身,不讓他們看見我的臉。

我聽見他在說:“姐,你為什么要撒謊?你根本不是旱鴨子?!?/span>

如遭雷擊。當年在希爾頓,當我們從游泳池出來時,他也是這么對我說的。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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