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先生誕辰116周年紀念
1898.11.9-1975.9.15
今天是豐子愷先生誕辰116周年紀念日,回顧2013年「護生畫集」真跡展前的特別報道,重溫豐先生在杭州、桐鄉(xiāng)與上海的幾個重要片段。
ART一點特別定制的新年藝術(shù)禮-2015「護生畫集」精選12幀新年日歷,接下來還將在各大高校與文化機構(gòu)繼續(xù)發(fā)放,歡迎關(guān)注??牲c擊頁面尾部左下閱讀原文預覽。
杭州|遇到豐子愷
「那青澀與幸福的時光」
豐子愷21歲
《護生畫集》最終棲身浙江省博物館,冥冥中似有召喚。因為豐子愷說:“西湖于我,可謂第二故鄉(xiāng)?!?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MAX-WIDTH: 100%; 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在漫長的藝術(shù)歲月里,杭州的點點滴滴,時時穿過豐子愷手中細細的毛筆,停留在那一幅幅小小的畫面中。
這息息相通的情味,從少年求學杭州開始。國文老師偏愛這位名叫“豐仁”的好學生,為他改名“豐子愷”,愿他“和樂”、“安寧”。他與杭州共度的每一段時光,都圍繞著這份幸福感——
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現(xiàn)在的杭州市高級中學),他結(jié)緣恩師李叔同,確立繪畫之志;
在西湖“行宮”,他靜觀春秋美景,滋養(yǎng)筆墨光華;
在“湖畔小屋”,他享受盛名歲月,與知己賓朋分享美酒與時光。
讀《護生畫集》之前,我們打開豐子愷的杭州記憶,以此感受這座城市豐盈他筆端的善與美。
舊浙一師教室大樓
《護生畫集》,緣起豐子愷與恩師李叔同的師生之情,如今位于鳳起路上的杭州市高級中學(以下簡稱“杭高”),則是他們結(jié)緣的親見者。
四月底的午后,已有初夏味道。百年校園杭州高級中學里,綠草茵茵,梧桐水杉錯落參天,紅墻灰瓦一如當年。
校史館的舊相片里,一頭板寸的清秀少年還在,一身挺拔的立領(lǐng)中山裝,眉眼低低的青澀。在他身旁,是李叔同、夏丏尊、姜丹書等眾多名師的泛黃模樣。
仿佛,就是99年前那個夏天的午后,17歲的豐子愷,只身遠離故鄉(xiāng)桐鄉(xiāng)石門鎮(zhèn),背著簡單的行囊,以第三名的成績,走進了彼時還叫浙江省立第一師范的杭高。一入學,就受老師們格外偏愛。
國文老師單不廠,給原名“豐仁”的他,取了號“子愷”,“愷”,意為“和樂”與“安寧”,而他看起來也的確很像這個新名字描繪的那樣。
藝術(shù)老師姜丹書逢人便夸這位面龐兒天生團團的孩子,行為舉止循規(guī)蹈矩,不茍言笑,很有大人樣。
倒是那位叫李叔同的音樂老師,寡言少語,從不輕易夸他,甚至令他有點害怕。
但正是這位老師,后來點亮他的繪畫之光,他的人生從此不同。而《護生畫集》也正因這段緣分而起。
這幾乎是杭高最膾炙人口的佳話。
弘一法師(李叔同)
漫步古樸蒼郁的校園中,00后孩子們色彩斑斕的畫兒正在展出,音樂教室里傳來孩子們悠揚的合唱聲。
恍惚正是豐子愷筆下的校園——“學校里有開天窗的專用圖畫教室;音樂教室單獨坐落在校園花叢中,擁有兩架鋼琴,五六十架風琴?!薄跋挛缢臅r以后,滿校都是琴聲,圖畫教室里不斷地有人在那里練習石膏模型木炭畫,光景宛如一藝術(shù)篆刻學校。”
輕輕推開音樂教室的門,如同推開豐子愷的第一堂音樂課,那樣緊張而彷徨——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了東瀛留學歸來的名師李叔同。
“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講臺上。以為先生還沒有到而嘴里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仰起頭來看看?!?/span>
豐子愷悄悄打量這位“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的名師,早在13歲那年,他就在故鄉(xiāng)的小學里唱過他寫的《祖國歌》,“李先生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嚴的表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
和所有的同學一樣,在這樣的老師面前,他有些怯怯,練琴自然不敢松懈。
“每彈錯了一處,李先生回頭向我一看。我對于這一看比什么都害怕……我當時實在怕見李先生的一顧,總是預先練得很熟,然后到他面前去彈琴?!?/span>
弘一大師(上)劉質(zhì)平(左)豐子愷(右)
透過畫室天窗,陽光披在石膏模型上,今天的孩子們,對這一幕已習以為常。但在那樣一個時代,接受這些,很需要些遠見與勇氣。
當李叔同第一次在教室里打開天窗,放上三角畫架,擺起石膏像,教學生們用木炭畫西洋畫兒時,習慣了臨摹的孩子們竟然無從著手,沒一個畫得像樣。
但豐子愷卻被撥動了心弦,覺得眼前的世界突然多了變幻,“天生的云,墻上的苔痕,桌上的器物,別人的臉孔,我的心會跟了這種線條和濃度之度而活動,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情趣?!?/span>
老師們發(fā)現(xiàn),這位昔日乖巧的孩子,眼里多了些堅定與叛逆。他逐漸疏遠了其他科目,借故請假到西湖邊寫生。杭高離西湖不遠,沒有地鐵、沒有公共自行車、沒有出租,他總是步行前去,很快成了學校里繪畫成績的佼佼者,還被推為學校“桐蔭畫會”的負責人。
一天晚上,他到李叔同的房里去匯報學習情況,正要退出時,李叔同用很輕但極嚴肅的聲音對他說:“你的畫進步很快!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人。”
這是如此有力的鼓舞,豐子愷“聽到他這兩句話,猶如暮春的柳絮受了一陣強烈的東風,要大變方向而突進了?!@幾句話,便確定了我的一生……我打定主意專門學畫,把一生奉獻給藝術(shù)……”
豐子愷的浙一師畢業(yè)證書
青年時期留學日本的豐子愷
1919年的5月,豐子愷和“桐蔭畫會”的朋友們,一起在平海路舉行了展覽,這是他作品的第一次對外展出。他特別邀請了老師過來檢閱。而當時的李叔同,已是弘一法師。
師徒之間的細語仍歷歷在目——
老師說:藝術(shù)心,是廣大同情心;藝術(shù),是心靈為主,技術(shù)為次;藝術(shù)教育,應(yīng)當是溫柔敦厚、文質(zhì)彬彬。
學生沉默點頭,將字字句句謹記在心,開始以博愛之心靈去看天地間一切有情無情的物事。
正是這樣一對真誠有愛的師徒,86年前,開始有了勸人向愛向善的《護生畫集》。
豐子愷在田家園
告別了杭高的幸福求學時光,15年后,1934年,豐子愷又回到了距離杭高不遠的皇親巷。
與當年的孑然一身不同,37歲的豐子愷是帶著長女豐陳寶、二女豐宛音、外甥女豐寧馨等,來杭州讀書。
禁不住對杭州的牽掛,也為了孩子們方便上學,他從皇親巷6號、馬市街156號到田家園3號,幾度變遷,戲稱西湖“行宮”。
皇親巷盡頭的花園里,一眼便能望見豐子愷的銅像。坐在竹椅上打發(fā)時間的老居民們,都知道豐子愷在這里度過的好時光。距離他住過的老宅子“肖圃”被拆,也不過20年辰光。
皇親巷的豐子愷雕像
“前面有一座九曲橋,還有一個八角亭,過來是一個有圓洞門的墻,里面是正房……正房前面還有葡萄園和假山,很漂亮?!崩先思业睦L聲繪色中,好時光隨之浮現(xiàn)——
晴好之時,豐子愷定到西湖邊走走,他最愛那些嫩嫩的楊柳?!昂兜臈盍鴺渖?,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雨天也有雨天的好。有一次,他與兩女孩到山中游玩,忽然下雨,倉皇奔走,在一家小茶店坐下。游山遇雨,最初覺得掃興,但此時此刻,山色空蒙雨亦奇,那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他的感興,反而覺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
靈感突來,他問門前的茶博士借了一把胡琴,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從容地拉起了西洋小曲。孩子們和著唱起歌,引得村里的人們都過來看。
一個女孩唱起了《漁光曲》,要豐子愷用胡琴和,他就和起來,青年們都跟著齊唱,一時之間,苦雨荒山添了一份溫暖。
清淡卻溫暖,這樣的詩意與人情味,正是豐子愷筆下畫面的情味,猶如山中傳來的悠悠胡琴聲,余韻猶長。
豐子愷在西湖
無論是求學還是生活,亦或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西湖實在是豐子愷生命中無法繞開的情結(jié)。
眼前是湖光漣漣、綠意濃濃,一眼望得見對岸的孤山林和靖放鶴亭。天氣晴好的時候,天鵝們就在這一帶游湖,正是游客們最愛的西湖景致之一。
時光倒回66年,1947年,剛剛經(jīng)歷了10年的逃亡歲月,恰逢他“天下何人不識君”的盛名歲月,求畫之客不斷。家人相伴,賓朋滿座,豐子愷正是在這片湖光山色中,重新找回了安寧充實的幸福感,畫畫的意興愈發(fā)濃了起來。
老宅早已不再,留下的是四棵靜默的法國梧桐,它們?nèi)绠斈暌话憔o緊牽著圈,像是要牢牢守住記憶。
北山路“湖畔小屋”遺址
那時,這里還叫靜江路85號。
一租下這小屋,豐子愷便欣喜地給友人夏宗禹寫信:“杭州山水秀美如昔,我走遍中國,覺得杭州住家最好,可惜房子難找。我已租得小屋五間,在西湖邊,開門見放鶴亭(孤山林和靖放鶴之處),地點很好,正在修理,大約一個月后可進屋……此屋租修約三百萬元,連家具布置,共花五百萬左右。上海畫展所得,就用空了?!?/span>
這一住就是一年半,豐子愷把這里叫做 “湖畔小屋”,還和友人章錫琛、葉圣陶等共同醞釀出一對妙聯(lián):“門對孤山放鶴亭,居鄰葛嶺招賢寺”。
而馬一浮就住在幾步之遙的葛蔭山莊,兩人常在一起談詩論藝,馬一浮還為小屋提了一副篆字對聯(lián):“天清”、“地寧”。
畫桌上總有未畫完的畫,有時是別人所求,有時是《護生畫集》第三集的作品。畫得疲倦了,豐子愷便擱下筆,布履長衫,撫著長長的胡子,帶著心愛的貓咪“白象”,愜意漫游湖岸邊。
看看各色各樣的游人們也是一件快事。有位陌生人常來家門口釣蝦,豐子愷看得入迷,一來二往,竟成了朋友。
小屋里總是賓朋滿座,豐子愷在院子里存起了好幾缸紹興花雕,常常手執(zhí)酒杯,和朋友們暢談到夜幕深沉。這倒是辛苦了豐師母。
“我家每日來客人,不下十班。送迎甚苦。宿夜客不斷,有時客堂里設(shè)行軍床。豐師母好像開了包飯作,每天忙于招待酒食。我倒喜歡熱鬧,來客一概招待?!?/span>
1947年豐子愷在杭州招賢寺內(nèi)
這是豐子愷最后一段在杭州的幸福時光。
1949年,豐子愷移居上海。
1973年3月26日,經(jīng)歷了長達7年的禁錮生活之后,豐子愷從上海直奔杭州的春天,在一個星期里,重溫花港觀魚、三潭印月等地,還寫下了數(shù)篇詩文。
而那一次,是他與西湖的訣別。
1962年豐子愷在三潭印月
豐子愷晚年在玉泉
桐鄉(xiāng)|孕育豐子愷
「那清澈自在的鄉(xiāng)土記憶」
1932年豐子愷在緣緣堂看圖章,墻上是弘一法師的對聯(lián)。
在杭州的記憶里,有青澀與幸福,豐子愷先生激發(fā)起的藝術(shù)靈感,在他的故鄉(xiāng)桐鄉(xiāng)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升華。
1931年1月,豐子愷第一部散文集《緣緣堂隨筆》出版。此后,“緣緣堂”三字,為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
1933年到1937年,在緣緣堂的5年,是豐子愷人生的黃金時代。以自由安閑之心,寫就許多代表性散文,他堅持“藝術(shù)要反映生活”,“我不會又不喜歡作純粹的風景畫,我希望畫中含有意義——人生情味或社會問題?!?/span>
而這,也是我們在《護生畫集》真跡展中見到的要義。
說起豐子愷的杭州,必定要提弘一法師,說起“緣緣堂”,依然與弘一法師有關(guān)。
1926年左右,在上海,豐子愷想為自己的寓所命名,弘一法師叫他在小方紙上寫了許多喜歡而又可以互相搭配的字,團成一個個小紙球,抓了兩次鬮,拆開來都是“緣”字。
于是,緣緣堂誕生了。
“緣緣堂就建在這富有詩趣畫意而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中。運河大轉(zhuǎn)彎的地方,分出一條支流來……緣緣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間點綴著小橋,流水,大樹,長亭,便是我的游釣之地了……”
80多年后的桐鄉(xiāng)石門鎮(zhèn),就如豐子愷筆下,靜得像是沒有人。一路上,草木正盛。在距離緣緣堂5分鐘車程處停留,綠蔭之處,安睡著豐先生。
7年前,豐子愷終于“回”到故鄉(xiāng),與妻子一起沉睡于此,周圍青松香樟包圍,面對一條小河,是他喜歡的清凈。
1938年,建成不過五六年的緣緣堂被炸毀,只留下一扇燒焦的大門和一塊破損的柱石。眼前的緣緣堂,是按原樣重建于1985年。
在當年,三層高的緣緣堂是整個石門鎮(zhèn)最顯眼的建筑。12年內(nèi)搬了13次家的豐子愷,終于攢夠稿費建了這座屋,將緣緣堂做得盡善盡美,甚至把門口的那條“煤紗弄”改名為“梅紗弄”。
他請了馬一浮先生題寫“緣緣堂”,將它鐫在一塊數(shù)十年陳舊的銀杏板上,高高懸掛在廳堂正中央。匾額下面,是吳昌碩畫的《紅梅圖》,和弘一法師書寫的對聯(lián)。
星期六的晚上,孩子們陪伴父親寫作到深夜,常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煮雞蛋,直到北斗星轉(zhuǎn)向。他那么愛這里,甚至說“倘秦始皇要那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愿把金谷園來和我對調(diào),我絕不同意?!?/span>
美好心境之下,緣緣堂的5年,成就了豐子愷一生的黃金時代。
他辭去了一些教職,在這里藏起了一二萬冊書,勤奮著述。
藝從心而始。身心愉悅之中,文藝創(chuàng)作也漸入佳境。
豐子愷與幼女豐一吟在緣緣堂花壇上
這段時期,豐子愷出版了大量的漫畫集、隨筆集和文藝論著及譯著。許多散文代表作都誕生于緣緣堂生活時期,《肉腿》《榮辱》《楊柳》《山中避雨》等等。
而他的創(chuàng)作,也越來越透著濃濃的人情味道,“文藝之事,無論繪畫,無論文學,無論音樂,都要與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都要是生活的反映,都要具有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技巧,與最重要的思想感情。藝術(shù)缺乏了這一點,就都變成機械的,無聊的雕蟲小技。”
從這個時期,他的繪畫從神游兒童世界,開始轉(zhuǎn)變?yōu)楦嗟拿枥L人間真實百態(tài),社會上的殘忍、悲慘和丑惡。
他的漫畫也越來越深入人心。讀者們喜歡他刊登在報刊上的插畫,還將自己看到的有趣場面畫成草圖寄給他來當素材,而他收到信,也真的就按此創(chuàng)作。
他關(guān)心苦孩子們,也開始畫越來越多的孩子們。在《最后的吻》里,他畫一個年輕的母親由于無力喂養(yǎng)自己的親生子,而不得不把孩子送到育嬰堂去。墻角下,卻有母狗在哺育兩只小狗。
一位女讀者看完寫信給他,說自己淚如雨下。
豐子愷確信時代無論如何變化,藝術(shù)都應(yīng)該是生活的反映。
這是豐子愷人生中如此美好的時光,他始終念念不忘,只可惜“千里故鄉(xiāng),六年華屋,匆匆一別俱休?!?/span>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豐子愷全家不得不向緣緣堂告辭,從此開始了輾轉(zhuǎn)流徙的生涯。他曾落淚長嘆,“我今生今世再不能夠重建第二個‘緣緣堂’了!”
上海|印刻豐子愷
「那悲喜交加的跌宕歲月」
豐子愷的三個家,杭州是幸福,桐鄉(xiāng)是自在,那么最后一個——上海,關(guān)鍵詞則是坎坷。
上海市陜西南路39弄93號,那里是豐子愷最后定居之所,也是他住得最久的一個家。
它有著一個詩意的名字——日月樓。
從1954年搬來,一直到1975年去世,一共21年。在這里,他有過人生最大的榮光,也遭遇了時代給予的坎坷命運。
但他不曾停筆,在人生最后歲月,追著時光,完成對弘一法師的承諾。
《護生畫集》的第四、五和六集,都是在這般跌宕中完成的。
日月樓,隱于上海最繁華的鬧市之一。坐地鐵陜西南路站下,沿陜西南路向北走100米就看得到,一個叫長樂邨的花園小區(qū)。
長樂邨內(nèi)都是民國時期建造的花園洋房,進去左手第二幢就是日月樓。
老上海人習慣把這兒叫做凡爾登花園,1925年由華懋地產(chǎn)有限公司投資建造,英商安利洋行設(shè)計。
38年前,豐家人陸續(xù)搬出日月樓。4年前,豐家后代又以高價取得二三樓的租賃權(quán),恢復原貌,辟出陳列區(qū)。
每逢周三至周日的10點至16點30分,舊居對外開放,有專人免費講解。一樓還住著人家,不過參觀者只要按門鈴,樓上值班的阿姨便會應(yīng)聲來開門。
(最近,因為鄰居之間的種種問題,故居不得已已暫停開放)
2010年3月開放以來,日月樓游客不絕,累積已有3萬多人前來拜訪,他們寫下所感,為畫,亦為先生的心。不少熱心志愿者前來幫忙,耐心解說。
踏上窄仄的老式木樓梯,二樓即是淡綠色墻面的前廂,玻璃門、鐵把手都還是當年的樣貌。
樓道里,貼著豐先生的一句話:“人生就是三層樓,第一層是物資生活,二層是精神生活,三層是靈魂生活。只有像弘一法師站在三層,像我這種人是二樓的,我腳力好的話,到三樓看看,平時還是回到二樓?!?/span>
日月樓的二樓,有個梯形陽臺,朝南,三面帶窗,頭頂還有一扇天窗。
如今日月樓二樓的梯形陽臺
豐子愷將這里作為書房,并賦句:“日月樓中日月長”,他說,這不僅是表示室中可望見日月,而且還有新中國成立后遍地光明、日月普照的含義。
馬一浮先生聽聞,配上上聯(lián)“星河界里星河轉(zhuǎn)”,這便是一直掛在日月樓中的名聯(lián)。
注意看背后的對聯(lián)(左為好友廣洽法師)
的確,他在這里擁有了12年的開心。60歲大壽,家屬親友歡聚一堂,39人在樓前留下幸福一刻。1959年國慶,他說:“我很想在這國慶10周年紀念日替自己畫一根甘蔗,以象征我的生活‘漸入佳境’。”
受到各方敬仰的豐子愷,名下曾掛了一大串頭銜——上海中國畫院首任院長、上海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等職。
《護生畫集》的四五集,都在這些歲月里順利完成,還有他著名的翻譯巨制《源氏物語》。
1956年豐子愷與幼女豐一吟合翻俄文小說《獵人筆記》
1966年,這樣的幸福戛然而止。
時至今日,記者看到陽臺斗室內(nèi)一張短短的床和小小的書桌被保留了下來,與當年的布置一模一樣。這正是最后歲月里,豐子愷堅持執(zhí)筆的小小天地。
橫置在角落的床極短,頂住南北兩墻,寬不過0.71米,長不過1.58米,身高1.74米的他往往得屈著腿腳入睡。三層樓被讓了一半出去,家人為他擔心,他卻只求陽臺的清凈,說:“這里蠻好,這里安靜?!?/span>
坐牛棚,挨批斗。愛憎分明的豐子愷,被卷入時代的風暴。
他總是盡一切可能向家人隱瞞所受的苦難。家被抄,伙食標準越來越低。他在有雪的枕邊和衣而睡,在冰涼的河水里清洗蔬菜。
有一則日記,記述了他一天的生活:“六時起身/七時早餐/八時學習……/十時休息,整理衣物,洗腳/十二時午餐/十四時學習……/十六時休息……/二十時半就寢/全日無客來/全日不出門”。
受風寒侵襲,他落下病根,身體變得羸弱。他寡言少語,心事重重?!按喝デ飦須q月忙,白云蒼狗總難忘。追思往事惜流光。樓下群兒開電視,樓頭親友打麻將。當時只道是尋常?!?970年,這首“浣溪沙”,記錄了當時的他。
最后時光,唯一的慰藉來自手中的筆。
許是預感到時日不多,他請朋友送來《動物鑒》。根據(jù)上面的素材,日日凌晨起來抱病繪制《護生畫集》第六冊,以實現(xiàn)當年對弘一法師的承諾。
著名書法家費聲騫曾到日月樓拜訪,“那天先生穿一件玄色中式罩衣,端坐在前部的斗室里,手里持一盅黃酒,窗臺上的小碟里有半塊乳腐?!蹦鞘?974年,備受折磨的豐先生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憔悴委頓的神色”。
一年后,在一張A4大小的紙上,豐子愷一筆一劃地寫下日期,從1月1日到11月9日。11月9日,這是他的生日。過一日,便劃去一日。
劃到7月29日。
這張記錄豐先生最后人生的表格,目前陳列在桐鄉(xiāng)緣緣堂
8月,豐子愷因肺癌病重入院, 9月15日12點08分,在上海華山醫(yī)院急診觀察室逝世。
《護生畫集》的第四、五和六集,都是在這般跌宕中完成的。
而豐子愷散文名篇《口中剿匪記》中記述的,因為他拔下17顆蛀牙而結(jié)下一生情誼的老牙醫(yī)易昭雪先生,目前仍然居住在杭州,今年,已經(jīng)92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