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三螺旋人總是傾向于強調(diào)乃至夸大自己所從事的工作的重要性的。所以分子遺傳學的研究者,在不知不覺中就會夸大了基因?qū)ι顒拥淖饔?,這種夸大,在特定的情況下,會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最近隨著人類基因組計劃的進展,在國內(nèi)掀起了一股基因熱,某些專家就很不負責任地向媒體散布了種種關于基因的神話,或不著邊際地描繪美妙前景,或制造恐怖氣氛,名為反對“基因決定論”,實際上是在加深公眾對基因的作用的誤解,以為只有依賴法律、道德的約束或科學家的自制才能控制萬能的基因。敢于讓公眾了解自己領域的局限,甚至成為該領域的批評者,是需要勇氣的。這樣的科學家稱得上是這個領域的良心。美國杰出的遺傳學家、哈佛大學教授理查德·列萬廷(Richard Lewontin)就可說是遺傳學界的良心。列萬廷是綜合進化論的創(chuàng)建者杜布贊斯基的得意門生,在進化遺傳學領域有卓越的貢獻,他在25年前出版的《進化的遺傳基礎》(Genetic Basis of Evolutionary Change)一書是進化生物學的經(jīng)典名著。但是,也從那時候起,由于擔心遺傳學在政治上被誤解和濫用,列萬廷成了遺傳決定論的最激烈的批評者,寫了《生物學之為意識形態(tài):基因的教條》(Biology As Ideology:The Doctrine of DNA)、《不在我們的基因中:生物學、意識形態(tài)和人性》(Notin Our Genes:Biology,Ideology,and Human Nature)等書。最近,針對人類基因組計劃所引起的社會反響,列萬廷又出了兩本書:《并非必定如此: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夢想和其他幻覺》(It Ain’t Necessarily So:The Dream of the Human Genome Project and Other Illusions)和《三螺旋:基因、生物體和環(huán)境》(The Triple Helix:Gene,Organism,and Environment)。前者是他幾年來為《紐約時報》等報刊撰寫的書評的合集,后者則是一本總結他的生物哲學思想的小冊子。 《三螺旋》一書的前三章,是作者在意大利做的三篇演講,最后一章則是在出版時新寫的。但是這四章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論證。列萬廷首先一如既往地抨擊遺傳決定論,批評那種在學術界頗為流行的、認為有了基因組序列就可以計算生命現(xiàn)象的觀點,指出“如果我們有了一個生物體的完整的DNA序列和無限的計算能力,我們也不能計算這個生物體,因為生物體并不從它的基因中計算自己?!鄙矬w的發(fā)育過程,并不僅僅是基因程序依次展開的固定過程,即使將環(huán)境因素考慮進去也是不夠的,分子之間的隨機反應也有重要的影響。要而言之,生物體并不根據(jù)基因的信息進行計算,甚至也不根據(jù)基因的信息和環(huán)境的反應結果進行計算,生命過程包含有相當重大的隨機因素。列萬廷既反對基因決定論,也反對環(huán)境決定論。事實上,對環(huán)境決定論的抨擊,構成了這本書最精彩、獨創(chuàng)的部分。他指出,并不存在一個既定的“生態(tài)空間”等待生物體去適應。環(huán)境離開了生物體是不存在的。生物體不僅適應環(huán)境,而且選擇、創(chuàng)造、改變它們所生存的環(huán)境,這種能力,是寫入了基因的,因此,就形成了一個悖論:環(huán)境也由基因所編碼??偠灾?,基因、生物體和環(huán)境的關系,是一種“辯證的關系”,這三者就像三條螺旋纏在了一起,都同時是因和果?;蚝铜h(huán)境都是生物體的因,而生物體又是環(huán)境的因,因此基因以生物體為中介,又成了環(huán)境的因。 這種生命觀,對生命科學的研究有什么啟示呢?毫無疑問,列萬廷反對那種割裂了部分與整體、將因果關系絕對化的“天真的還原主義”。生命現(xiàn)象是無數(shù)歷史偶然因素的結果,生命活動也受到無數(shù)微小的作用的影響。但是如果認為列萬廷是個整體主義者,就錯了。他抨擊以“蓋婭假說”為代表的“蒙昧主義的整體主義不僅沒有成果,而且做為對世界的描述也是錯誤的”,還原主義畢竟是唯一有成效的研究方法,問題只在于如何恰當?shù)剡€原和不要因為還原而忽視了整體。列萬廷也懷疑是否能發(fā)現(xiàn)以物理定律為基礎的普適理論,使無限多樣的生物現(xiàn)象成為可以預測的特殊事例。他對一度流行的激變理論(catastrophe theory)、混沌理論(chaos theory)和現(xiàn)在流行的復雜性理論(complexity theory)等所謂三C理論也做了批評。他的結論是,在生命科學的研究中,沒有什么大理論可以取代耐心細致的觀察和實驗,“生物學的進步并不依賴革命性的新概念的形成,而是依賴于新方法論的產(chǎn)生,使得問題可以在資源有限的世界中實際上得到回答?!? 就像西方許多社會批評家,列萬廷在政治上屬于左派,在六、七十年代曾經(jīng)投身于左派社會運動(為了抗議越南戰(zhàn)爭,他退出了美國科學院)。他在以前的著作中一再強調(diào),科學研究不可能不受研究者的世界觀的影響。做為一名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他自稱唯物辯證法對他的科學研究起到了指導作用??峙潞苌儆腥藭裾J,當今的科學家在從事科學研究時,實際上都是唯物主義者;而對生命這種無比復雜的現(xiàn)象,辯證思想也不無啟發(fā)。在《三螺旋》一書中,雖然列萬廷避免涉及其哲學主張,但他所用的“新方法論”,無疑是屬于辯證法的,書中也出現(xiàn)了“辯證關系”一詞。不管我們是否同意他的哲學思想,不管我們是否認為他的具體論證能夠成立(我就認為他對“蛋白質(zhì)的一級結構決定立體結構”這一生化原理的批評難以服人),這本書都是一本引人深思的杰作。它提醒我們:生命,要比我們已知的、甚至設想的都更為復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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