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乾石

　　一彎淡淡的新月，剛好掛在柳樹梢的時候，阿牛領(lǐng)著我，來到了陽澄湖邊。白天，清得能看見游魚、水草的湖水，現(xiàn)在幽幽的、靜靜的，像閨房中梳妝臺上的一面明鏡。早已有幾盞一閃一閃的馬燈，在湖面上閃爍。
　　那是正在蟹籪上照蟹的人們。
　　深秋，正是湖區(qū)人照蟹的好季節(jié)，俗話說，“西風響，蟹腳癢”，一到這個季節(jié)的晚上，陽澄湖的水中就有無數(shù)大閘蟹爬著。蟹農(nóng)只要在湖灘蕩口設(shè)下一道圍網(wǎng)，留一個“缺口”，用馬燈貼著“缺口”的水面，螃蟹見到燈光，就會拼命地向亮光處爬去。照蟹的人披著棉衣，裸露著手臂，彎著腰，燈貼著水面，眼睛盯著水下，見螃蟹爬來，就伸手將螃蟹捉住。照蟹講起來容易，其實是很辛苦的。累不用說了。那冷才是最難熬的。
　　記得四十年前深秋的一個晚上，阿牛也領(lǐng)著我在他家的蟹棚里照過一次蟹。那晚，西北風呼嘯，寒氣迫人，我披著棉襖蹲在四面透風的棚里，冷得直打抖索，一股寒氣，順著大腿向上，直撲全身，我快要凍僵了。阿?？闯隽宋业母F相，一再催我回住所休息，但我硬充好漢，咬著牙一直堅持到翌日拂曉。那天晚上，我在湖中的蟹棚里究竟怎樣咬著牙熬過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依稀記得，回家時，我們的竹簍子里裝著10多只張牙舞爪的大閘蟹，而我只照到了兩只，其余的都是阿牛照到的。而那兩只螃蟹，卻使我著實激動了好久，盡管我第二天就感冒發(fā)燒躺下了。它使我第一次嘗到了生活的艱難。以致以后每次吃到螃蟹，甚至看到螃蟹，都要使我想起那個也許是我終生難忘的夜晚。螃蟹味美，來之不易。
　　后來上調(diào)回機關(guān)工作，我再也沒有照過一次蟹。前不久，阿牛到市農(nóng)貿(mào)市場簽定出售螃蟹的合同，順便來看我，硬逼我回湖浜村看看。盛情難卻，深秋的一天，我來到了湖浜村。幾乎不認識了，昔日的窮鄉(xiāng)村變成了繁華的小集鎮(zhèn)，阿牛家也變了，一棟二層的小洋樓代替了過去的三間破草屋。走走看看，湖浜村的人家都變了，都富了。
　　當天夜晚，我就吃上了大螃蟹。我知道，這是阿牛家人工養(yǎng)殖的螃蟹，一只四兩，味道鮮美。阿牛以為我一定會吃上好多只，我同他從來是不客氣的，沒想到我吃完了一只，就放下了工具。
　　“怎么？味道不行？還是不喜歡吃螃蟹了”？
　　我搖搖頭。我又想起了那個難忘的夜晚，一股不可名狀的感情涌上了心頭。我輕聲自語著：“現(xiàn)在，不正是照蟹的季節(jié)？”
　　精明的阿牛一下子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笑了，說：“好，不吃就不吃吧，今晚，我倆去照蟹，說明你還沒忘記湖浜村，沒忘記陽澄湖?！?BR>　　“怎么忘得了呢？”
　　是的，忘不了的，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些已經(jīng)深深銘刻在心靈里的記憶，不管歲月流逝多久，都磨滅不了的。
　　月華似水，風平浪靜。在幽幽靜靜的蟹棚里，馬燈照著阿牛紅撲撲的臉，他興致勃勃，話也特別多。他告訴我，其實，你不來，我過幾天也要來照一次蟹的。這幾年，雖然家里養(yǎng)了那么多蟹，賣了不少錢，可每年到了照蟹季節(jié)，我總要來到湖中的蟹棚，待一個通宵，村里其他人也一樣，盡管近年來湖中野生蟹稀少，有時一個夜里一只也照不到，但還要來守這空棚子。為什么，一時講不清，好像這湖里、蟹棚，總有什么在牽著我的心，不照一次蟹，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聽了阿牛的話，我突然明白了，世界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不是嗎？今天，湖浜村人已經(jīng)在大量地人工養(yǎng)殖螃蟹了，但他們每到這時候，卻還要來照蟹，還要來嘗嘗蹲蟹棚的滋味。我想，這決不是一種單純的懷舊；他們是要保持那種傳統(tǒng)的吃苦耐勞的精神嗎？我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