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關(guān)于“美”，蔣勛認為，人類終極的自由，便是審美上的自由。審美的自由，是一種心靈的自由。經(jīng)濟上困窘，政治上被限制，思想上受禁錮，但仍然可能有心靈上審美的自由。一個人必須得到了審美的自由，才能稱得上是個獨立和完整的生命。

關(guān)于《美的沉思》：

1、您在作品里曾經(jīng)說過，多年后，您領(lǐng)悟到，您夢想的自由，其實是審美上的自由?？梢越o我們解釋一下嗎？您為什么認為審美上的自由是高于一切的自由？

人的生存，有不同階段的自由向往，或追求經(jīng)濟上的自由，或追求政治上的自由，或追求思想上的自由。審美的自由，是一種心靈的自由，經(jīng)濟上困窘，政治上被限制，思想上受禁錮，仍然可能有心靈上審美的自由嗎？我長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向往莊子的逍遙，北溟的魚，可以一夕間化為飛鵬。肉身沉重，或許飛不起來，但是心靈可以，困頓、艱難、受苦、恥辱，蘇軾下放黃州，寫《赤壁賦》，他仍然看見了“山間明月”，他也聽到了“江上清風”，耳目之間，光明潔凈，那便是審美的自由吧。

2、《美的沉思》引言中您提到，這本書是依靠著中國藝術(shù)史的數(shù)據(jù)，您試圖初步建立起中國美學的幾個基本觀念?？梢越o讀者概括一下，您認為的這幾個基本觀念是什么嗎？

《美的沉思》原來是1978年前后在臺灣大學授課的筆記，剛從巴黎讀完書回臺灣，受歐洲方法訓(xùn)練，回頭看自己的傳統(tǒng)，有一些感觸，有一些心得，跟學生切磋，都還不成系統(tǒng)。當時只是覺得中國美術(shù)源遠流長，像一條大河，有獨特的脈絡(luò)領(lǐng)域，能夠與歐洲美術(shù)比較，可能有更深的領(lǐng)悟。

例如，“水墨”一千年的傳統(tǒng)，為何是“水”，為何是“墨”？與歐洲的“油”、“彩”有何差別？“水”使“墨”散開，“油”使“彩”凝聚，因此中國水墨美學的極致是八大，西方卻是梵谷，八大的悲傷里仍然空明靈透，梵谷的痛苦里濃烈糾結(jié)。再例如，歐洲的藝術(shù)史，“建筑”是重要的核心，中國美術(shù)的核心卻可能是“書法”。

《美的沉思》是很個人的思維心得，并不關(guān)心結(jié)論，而是希望有一個思考的起點，思考民族美學的傳成與異變。

3、《美的沉思》1986年就在臺灣出版了，經(jīng)過多次再版印刷，在臺灣讀者中有著廣大反響，2003年在臺灣做了修訂版。2005年，大陸文匯出版社曾引進過。時隔多年，大陸再次引進該書，您覺得在當下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語境下，有著怎樣的現(xiàn)實和美學意義？您希望大陸讀者從《美的沉思》中獲得些什么？

《美的沉思》是個人審美的閱讀筆記，看一張畫，凝視一只宋瓷的杯子，閱讀南朝王羲之的《快雪時情》，心中有震動，隨手記下來，不敢期望給他人什么，只是自己默默的感謝吧。一個民族，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審美，尊重他人的審美情懷，尊重不同民族的審美，萬物并育，天地有大美，或許才是一個社會長久深厚的福氣吧。

4、李澤厚《美的歷程》被稱為美學的經(jīng)典之作，《美的沉思》在大陸出版后，被冠以“臺灣版《美的歷程》”，對此您怎么看？如果要您來說，您覺得兩本著作之間的異同是什么？

《美的歷程》對我影響很大，我也曾數(shù)次在新加坡和北京訪問李澤厚先生。文革初結(jié)束，李先生的思維、文筆、情懷，都讓我相信，即使在“浩劫”中，仍然存在著這樣寬闊、優(yōu)雅、美麗而自由的心靈。我在臺北故宮上課多年，隨前輩莊嚴先生、那志良先生、譚旦冏先生、李霖燦先生閱讀碑帖、書畫、銅器、玉石，課余也隨他們時常行走于山林煙霞中，我相信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也有同樣的向往，關(guān)心“人”，“人”才是美的核心價值。至今，《美的歷程》仍是我常拿出來讀的書，有時吟誦一兩段，覺得像詩，不像論述。美學好像更多人“研究”了，“論文”更多了，但是我還是懷念《美的歷程》這樣的作品，像詩，不像論文。唐代孫過庭的《書譜》，論述書法，今天讀起來，也像詩，不像論文。因為有生命的關(guān)心，才能有美，也才會有詩。

我們是不是太受西方學院影響？多了論文，卻少了詩。多了學者，卻少了文人。多了學術(shù)研究，卻少了人的關(guān)心。

5、您對“美的沉思”這四個字怎樣理解？為什么您認為“沒有美，沒有沉思，成就不了文明”？

美是心靈的向往，沉思泥土，沉思水，沉思火，沉思自己的手，最后會產(chǎn)生一個像半坡陶缽那樣動人的作品。沉思火里的釉料流動，會產(chǎn)生宋代鈞窯窯變的燦爛炫麗。沉思水，沉思墨，沉思筆毫在紙上渲染開來的痕跡，會是米芾的書法，會是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

文明是靜定下來沉思的力量，心中有向往，專注于物質(zhì)，專注于技術(shù)，專注于勞動，專注于眼、耳、鼻、舌、身，專注于自己的感官與思維，心無旁騖，或許就是文明的開始吧。

6、如果讓您本人用一句話來向讀者推薦《美的沉思》，您會說什么？

因為美，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前去。

關(guān)于《吳哥之美》：

1、元朝周達觀寫了《真臘風土記》，被自己的民族忽視，卻受到全世界的重視。《吳哥之美》中，有著明顯為周達觀正聲的痕跡，這是您寫作《吳哥之美》的一個動因嗎？

在歐洲讀書時在吉美美術(shù)館看到吳哥窟作品，大為震動，也開始尋找法國探討吳哥文明的線索，最后就找到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這本書在十九世紀初譯為法文，被探討，被實地勘查，最后重現(xiàn)了消失以久的吳哥文明，法國也因此殖民柬埔寨九十年之九，使我想到傅柯說的：知識即權(quán)力。柬埔寨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我因此帶著周達觀的這本杰出的旅游雜記，重走七百年前他走過的足跡，用一封一封信，跟朋友分享與一個元代探險家進入異文明時的許多心情。

2、《吳哥之美》中您說在那些被地雷致殘的當?shù)仄蛴懻呙媲埃X得欣賞藝術(shù)是件奢侈的事情，請問您怎么看待藝術(shù)與勞苦大眾之間的平衡關(guān)系？換言之，您覺得某些藝術(shù)是不是只能屬于精英階層？

最初去吳哥，內(nèi)戰(zhàn)剛結(jié)束，滿目瘡痍，四處都是被炸傷無手無腳無眼的殘障者，蜂擁前來討飯。聽到內(nèi)戰(zhàn)里人對人恐怖的殘暴虐待，如何一根一根拔掉手指，如何一顆一顆敲掉牙齒，如何活埋，如何活活肢解。那些痛、那些驚慌、那些怖懼，都在面前。我長坐在一尊佛像前，淚流滿面，張開眼睛，看到一尊佛像臉上安靜的微笑。

為何這樣安靜？為何這樣微笑？

第一次在這樣現(xiàn)實的丑陋、骯臟、殘酷里凝視著“美”。第一次在經(jīng)驗最惡質(zhì)的人性中思維“美”的意義。

吳哥是我修行美的課程最重要的道場吧！因為有那么多受苦的生命陪伴，我低頭默禱，祈望美可以是普世的信仰。我知道，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有多少時刻，因為戰(zhàn)爭、因為饑荒、因為天災(zāi)或人禍，人們無法感覺到美。人類彼此仇恨、廝殺、斗毆，當然看不到美。我不相信“精英階層”是可以置身于“勞苦大眾”之外的。是的，美，多么奢侈，多么貴重，但是，美也是一種分享，美，是可以越分越多的。

3、您14次去吳哥，究竟是什么力量讓您一次次前往？能用最簡單的語言告訴我們嗎？

我想一次一次凝視Jayavarman七世臉上安靜的笑容，我想?yún)⑽蚰欠N安靜，我想理解那種微笑的力量，我想跟無手無腳的身障者一起做美的功課，度過戰(zhàn)亂，他們可以不驚、不怖、不畏。

4、如果讓您本人用一句話來向讀者推薦《吳哥之美》，您會說什么？

文明不會消失，美不會消失。

關(guān)于“美”：

1、多年來，您一直從事跟“美”相關(guān)的工作，作品著作也多從“美”的角度切入，作為“美的布道者”，可以跟我們說說是什么因緣讓您走上這條向大眾傳播美的道路的嗎？

我的父母是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的一代，他們在中日戰(zhàn)爭、國共內(nèi)戰(zhàn)里幸存了下來，離鄉(xiāng)背井，失去一切現(xiàn)世的物質(zhì)，然而他們教育子女，論語、大學，唐詩、宋詞，做人的道理，諄諄教誨。在舉目無親的地方生活下去，感謝陌生人的幫助，日后也把生活的美好與他人分享。我總記得戰(zhàn)亂后第一個除夕，沒有祖宗牌位，父親用小楷在紅紙上恭正寫了“歷代祖先牌位”，貼在白墻上，插三炷香，我們依序祭拜。那是我記憶中最莊嚴的畫面，我相信那個除夕，許多離亂中的家庭在做同樣的祭拜，因為困頓、流離，更能領(lǐng)悟，美，原來是一種信仰。

2、您經(jīng)常往返大陸和臺灣，在您看來，大陸和臺灣居民對“美”的理解和發(fā)現(xiàn)能力有什么不同嗎？在您去過的國家中，您認為哪個國家的人民在這方面最接近您的期望？

心臟手術(shù)后很少去大陸了，但總記得上一世紀八零年代在陜西興平縣馬午村遇到的一個農(nóng)民，從防范、警戒，慢慢攀談起來，邀我進屋，上炕，大粗碗喝水。我離開他家，旅行袋里塞滿他新收獲的大蒜。那個嗆辣強烈的氣味陪伴我很久，世界許多角落，有許多那樣的農(nóng)民，他們知道做人的道理，他們讓我覺得更靠近了“美”。

3、您對于自己“美的領(lǐng)路人”這個尊稱怎么看？當下社會，個體壓力很大，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我們要怎樣去用悠閑的心發(fā)現(xiàn)美呢？

美，沒有「領(lǐng)路人」。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走到自然終，天寬地闊，月光、水聲，松風，潮汐，才是真正的「領(lǐng)路人」。

4、您認為“美”和“美學”完全是兩個概念還是有著一定的從屬關(guān)系？

“美學”關(guān)心研究，“美”關(guān)心生命。

“美學”做研究，寫論文，拿學位，變成職業(yè)，也可能遠離“生命”?！懊缹W”像解剖，可以幫助了解人體，但是，若不回到“人”的原點，回不到“生命”的原點，便只是“尸骸”。

5、您曾在一次采訪中提及“旅游是很大的反省，是用異文化，去檢查自身文化很多應(yīng)該反省的東西?！蹦敲矗鷮ΜF(xiàn)在年輕人間隔年旅游或者辭職旅行，是抱持著認可和鼓勵的態(tài)度嗎？有些什么好的建議給他們嗎？

元代周達觀到柬埔寨，寫出《真臘風土記》，清初郁永河到臺灣采硫磺，寫作《稗海記游》，這兩本書，我都曾經(jīng)帶在身邊，去重走他們走過的路。這個民族，數(shù)百年來，太多青年貝八股考試綁死了，被教育禁錮了，被職業(yè)消磨了青春，需要一種大膽的“出走”。

不是“旅游”，我不常用“旅游”這個詞匯，我常用“出走”，從自己熟悉的地方出走，從自己覺得安逸穩(wěn)定的地方出走，從自己已經(jīng)沒有挑戰(zhàn)可能的地方出走。

6、會一直在傳播“美”的這條路上走下去嗎？未來的作品還是會從這個角度切入嗎？

因為美，我們就可以繼續(xù)前去！

附：

近日，臺灣美學大師蔣勛先生《美的沉思》《吳哥之美》兩部作品由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和中南博集天卷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聯(lián)合出品?！睹赖某了肌肥鞘Y勛先生的經(jīng)典代表作，被譽為“臺灣版《美的歷程》”

《吳哥之美》是蔣勛14次游歷吳哥，在吳哥寫給林懷民的信，娓娓訴說吳哥王朝諸寺遺址、雕刻、美學、儀式空間最細膩美妙的景致。觸動你我最本質(zhì)的生命底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