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詩余話（81）：白石道人詩說

姜白石以詞顯名，不過好像詩留存的倒多些，其詩說（詩論）亦有風致。抄錄于下，并加按語：

1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面、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狄按：是老手體驗，不可輕忽。渾厚致俗，兼巧麗以應之；宏大致狂，實精切以應之；貫穿致露，伏執(zhí)拗以應之；飄逸致輕，沉初心以應之。然此猶是第二義。所謂第一義者，竭力致死，雖死無恨，何能瞻前顧后哉。）

2作大篇，尤當布置：首尾勻停，腰腹肥滿。多見人前面有余，后面不足；前面極工，后面草草。不可不知也。（狄按：篇章失調，尋常之事爾，不論長短。老杜之《登高》、長吉之《浩歌》，亦有頭重尾輕之弊。所謂佳意不可再，故謀篇章在覓句之下。）

3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亦奚為？（狄按：精思者，庖廚也；才情者，食材也。獲活鱘魚，雖鈍刀亂膾，亦是美味料理。）

4雕刻傷氣，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衍之過。（狄按：雕刻敷衍，壯夫不為。亦如胭脂粉黛，正為中女所設，宜乎其重巧飾也。至于丑女，素顏濃妝，一樣招尤，匿于閨中可也。）

5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狄按：遠于時尚，才是真小資。）

6花必用柳對，是兒曹語。若其不切，亦病也。（狄按：所謂對偶對仗，妙在出人意料，切合倒在其次。）

7難說處一語而盡，易說處莫便放過；僻事實用，熟事虛用；說理要簡切，說事要圓活，說景要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狄按：此為長拳套路，宜乎初涉獵者借鑒。然此亦是投機取巧之法，門中人實不可盡從。道最難言，老聃竟寫五千多字，這才是迎難而上哩。）

8小詩精深，短章蘊藉，大篇有開闔，乃妙。（狄按：所謂開闔，有諸多手段，三十六計，未必能盡之。）

9喜詞銳，怒詞戾，哀詞傷，樂詞荒，愛詞結，惡詞絕，欲詞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其惟《關雎》乎！（狄按：所謂“寤寐思服”、所謂“輾轉反側”，能無傷乎？我所恨者，以“窈窕”對“好逑”，基礎太薄弱，未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勾魂攝魄。）

10學有余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約以盡之，善措辭者也；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狄按：至哉斯言。書袋之掉弄、辭彩之敷陳、道理之言說，都是溢出者佳，深淘者劣。）

11不知詩病，何由能詩？不觀詩法，何由知??？名家者各有一病，大醇小疵，差可耳。（狄按：關鍵不在于有病，而在于誰有病。西施有病，病得可人，東施就不成了。）

12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狄按：一翻兩瞪眼。）

13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曰謠，委曲盡情曰曲。（狄按：白石自筑藩籬之一種。）

14詩有出于《風》者，出于《雅》者，出于《頌》者。屈、宋之文，《風》出也；韓、柳之詩，《雅》出也；杜子美獨能兼之。（狄按：這就叫扯。）

15《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當以心會心。（狄按：第一，絕不是無跡。第二，無跡就好么？讀詩又是審賊。）

16陶淵明天資既高，趣詣又遠，故其詩散而莊、澹而腴，斷不容作邯鄲步也。（狄按：陶子確有高資遠詣，然其妙處，不惟散澹莊腴。）

17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謹于此。清廟之瑟，一唱三嘆，遠矣哉！后之學詩者，可不務乎？若句中無余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狄按：白石依此以成其風格，此不惟關個人際遇，亦關社會心理。）

18體物不欲寒乞。（狄按：寒乞：淺薄。）

19意中有景，景中有意。（狄按：這個不說也罷。）

20思有窒礙，涵養(yǎng)未至也，當益以學。（狄按：有道理。）

21歲寒知松柏，難處見作者。（狄按：有詩之難處，有事之難處。）

22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是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狄按：猶在彀中。）

23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勝處要自悟。（狄按：文者，紋章也，第言辭彩之精者?？贾T小詞，亦可見白石所求，在于文中之妙?；蚯寤螓悾^無粗服亂發(fā)之美人。）

24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詠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禮義，貴涵養(yǎng)也。（狄按：格之定義也多，其實就是檔次。幫閑清客，不得不如此則可，體己亦如此則為病矣。）

25沈著痛快，天也。自然學到，其為天一也。（狄按：所謂瞽者不忘視。）

26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遠，句調欲清、欲古、欲和，是為作者。（狄按：我只取句調之和。）

27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狄按：自然高妙者，喵喵喵。）

28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馬。詞意俱盡，如臨水送將歸是已；意盡詞不盡，如摶扶搖是已；詞盡意不盡，剡溪歸棹是已；詞意俱不盡，溫伯雪子是已。所謂詞意俱盡者，急流中截后語，非謂詞窮理盡者也。所謂意盡詞不盡者，意盡于未當盡處，則詞可以不盡矣，非以長語益之者也。至如詞盡意不盡者，非遺意也，辭中已彷佛可見矣。詞意俱不盡者，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狄按：最后的亮相之法。）

29一家之語，自有一家之風味。如樂之二十四調，各有韻聲，乃是歸宿處。模仿者語雖似之，韻亦無矣。雞林其可欺哉！（狄按：雞林：雞林賈：元稹序《白氏長慶集》：又云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云：本國宰相每以百金換一篇，其甚偽者，宰相輒能辨別之。）

30《詩說》之作，非為能詩者作也，為不能詩者作，而使之能詩；能詩而后能盡我之說，是亦為能詩者作也。雖然，以我之說為盡，而不造乎自得，是足以為能詩哉？后之賢者，有如以水投水者乎？有如得兔忘筌者乎？噫！我之說已得罪于古之詩人，后之人其勿重罪余乎！（狄按：能詩者眾，亦未必須盡白石之說。白石之說，可作正反兩面觀。）

201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