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儀解第七
【原文】 哀公問于孔子曰:“寡人欲論魯國之士,與之為治,敢問如何取之?” 孔子對(duì)曰:“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①而為非者,不亦鮮乎?” 曰:“然則章甫、絢履、紳帶、縉笏者,皆賢人也?” 孔子曰:“不必然也。丘之所言,非此之謂也。夫端衣玄裳②,冕而乘軒者,則志不在于食葷;斬衰菅菲③,杖而歆粥者,則志不在于酒肉。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謂此類也?!?br>公曰:“善哉!盡此而已乎?” 孔子曰:“人有五儀④,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圣人。審此五者,則治道畢矣。” 公曰:“敢問何如,斯可謂之庸人?” 孔子曰:“所謂庸人者,心不存慎終之規(guī),口不吐訓(xùn)格⑤之言,不擇賢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見小暗大,而不知所務(wù);從物如流,不知其所執(zhí)。此則庸人也。” 公曰:“何謂士人?” 孔子曰:“所謂士人者,心有所定,計(jì)有所守,雖不能盡道術(shù)⑥之本,必有率也;雖不能備百善之美,必有處也。是故知不務(wù)多,必審其所知;言不務(wù)多,必審其所謂;行不務(wù)多,必審其所由。智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則若性命之形?、咧豢梢滓?。富貴不足以益,貧賤不足以損。此則士人也。” 公曰:“何謂君子?” 孔子曰:“所謂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qiáng)不息。油然⑧若將可越,而終不可及者。此則君子也?!?br>公曰:“何謂賢人?” 孔子曰:“所謂賢人者,德不逾閑,行中規(guī)繩⑨。言足以法于天下而不傷于身,道足以化于百姓而不傷于本。富則天下無宛財(cái),施則天下不病貧。此則賢者也?!?br>公曰:“何謂圣人?” 孔子曰:“所謂圣人者,德合于天地,變通無方。窮萬事之終始,協(xié)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識(shí)其鄰。此謂圣人也?!?br>公曰:“善哉!非子之賢,則寡人不得聞此言也。雖然,寡人生于深宮之內(nèi),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哀,未嘗知憂,未嘗知?jiǎng)冢磭L知懼,未嘗知危,恐不足以行五儀之教。若何?” 孔子對(duì)曰:“如君之言,已知之矣,則丘亦無所聞焉。” 公曰:“非吾子,寡人無以啟其心。吾子言也?!?br>孔子曰:“君入廟,如右⑩,登自阼階,仰視榱桷,俯察機(jī)筵,其器皆存,而不睹其人。君以此思哀,則哀可知矣。昧爽夙興,正其衣冠;平旦視朝,慮其危難。一物失理,亂亡之端。君以此思憂,則憂可知矣。日出聽政,至于中冥,諸侯子孫,往來為賓,行禮揖讓,慎其威儀。君以此思勞,則勞亦可知矣。緬然長思,出于四門,周章遠(yuǎn)望,睹亡國之墟,必將有數(shù)焉。君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可知矣。君既明此五者,又少留意于五儀之事,則于政治何有失矣!”
【注釋】 ①舍此:舊注:“舍,讀去聲,訓(xùn)為‘處’?!币鉃樘幱谶@種境況的人,有此種作為的人。 ②端衣玄裳:指穿著禮服。端衣:古代祭祀時(shí)所穿的禮服。玄:黑紅色。 ③斬衰:古代喪服,用粗麻布做成,不縫邊。菅菲:據(jù)《荀子·哀公》當(dāng)作“菅屨”,草鞋。 ④五儀:五個(gè)等次。 ⑤訓(xùn)格:規(guī)范,典范。 ⑥道術(shù):道德學(xué)術(shù)。 ⑦形骸:人的形體、軀殼。 ⑧油然:從容安閑的樣子。 ⑨規(guī)繩:指規(guī)范、法則。規(guī):校正圓形的用具。繩:木工用的墨線。 ⑩君入廟,如右:君:指國君。如右:《荀子·哀公》作“而右”,指從右邊走。古人以右為尊。 機(jī)筵:筵席。也作“幾筵”。 平旦:清晨。 緬然:悠思貌。
【譯文】 魯哀公向孔子問道:“我想評(píng)論一下魯國的人才,和他們一起治理國家,請問怎么選拔人才呢?” 孔子回答說:“生活在當(dāng)今的時(shí)代,傾慕古代的道德禮儀;依現(xiàn)今的習(xí)俗而生活,穿著古代的儒服。有這樣的行為而為非作歹的人,不是很少見嗎?” 哀公問:“那么戴著殷代的帽子,穿著鞋頭上有裝飾的鞋子,腰上系著大帶子并把笏板插在帶子里的人,都是賢人嗎?” 孔子說:“那倒不一定。我剛才說的話,并不是這個(gè)意思。那些穿著禮服,戴著禮帽,乘著車子去行祭祀禮的人,他們的志向不在于食葷;穿著用粗麻布做的喪服,穿著草鞋,拄著喪杖喝粥來行喪禮的人,他們的志向不在于酒肉。生活在當(dāng)今的時(shí)代,卻傾慕古代的道德禮儀;依現(xiàn)代的習(xí)俗生活,卻穿著古代的儒服,我說的是這一類人?!?br>哀公說:“你說得很好!就僅僅是這些嗎?” 孔子回答道:“人分五個(gè)等級(jí),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圣人。分清這五類人,那治世的方法就都具備了?!?br>哀公問道:“請問什么樣的人叫做庸人?” 孔子回答說:“所謂庸人,他們心中沒有謹(jǐn)慎行事、善始善終的原則,口中說不出有道理的話,不選擇賢人善士作為自己的依靠,不努力行事使自己得到安定的生活。他們往往小事明白大事糊涂,不知自己在忙些什么;凡事隨大流,不知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這樣的人就是庸人?!?br>哀公問道:“請問什么是士人?” 孔子回答說:“所謂士人,他們心中有確定的原則,有明確的計(jì)劃,即使不能盡到行道義治國家的本分,也一定有遵循的法則;即使不能集百善于一身,也一定有自己的操守。因此他們的知識(shí)不一定非常廣博,但一定要審查自己具有的知識(shí)是否正確;話不一定說得很多,但一定要審查說得是否確當(dāng);路不一定走得很多,但一定要明白所走的路是不是正道。知道自己具有的知識(shí)是正確的,說出的話是確當(dāng)?shù)?,走的路是正道,那么這些正確的原則就像性命對(duì)于形骸一樣不可改變了。富貴不能對(duì)自己有所補(bǔ)益,貧賤不能對(duì)自己有所損害。這樣的人就是士人?!?br>哀公問:“什么樣的人是君子呢?” 孔子回答說:“所謂君子,說出的話一定忠信而內(nèi)心沒有怨恨,身有仁義的美德而沒有自夸的表情,考慮問題明智通達(dá)而話語委婉。遵循仁義之道努力實(shí)現(xiàn)自己的理想,自強(qiáng)不息。他那從容的樣子好像很容易超越,但終不能達(dá)到他那樣的境界。這樣的人就是君子?!?br>哀公問:“什么樣的人稱得上是賢人呢?” 孔子回答說:“所謂賢人,他們的品德不逾越常規(guī),行為符合禮法。他們的言論可以讓天下人效法而不會(huì)招來災(zāi)禍,道德足以感化百姓而不會(huì)給自己帶來傷害。他雖富有,天下人不會(huì)怨恨;他一施恩,天下人都不貧窮。這樣的人就是賢人。” 哀公又問:“什么樣的人稱得上是圣人呢?” 孔子回答說:“所謂圣人,他們的品德符合天地之道,變通自如,能探究萬事萬物的終始,使萬事萬物符合自然法則,依照萬事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來成就它們。光明如日月,教化如神靈。下面的民眾不知道他的德行,看到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就在身邊。這樣的人就是圣人。” 哀公說:“好??!不是先生賢明,我就聽不到這些言論了。雖然如此,但我從小生在深宮之內(nèi),由婦人撫養(yǎng)長大,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憂愁,不知道勞苦,不知道懼怕,不知道危險(xiǎn),恐不足以實(shí)行五儀之教。怎么辦呢?” 孔子回答說:“從您的話中可以聽出,您已經(jīng)明白這些道理了,我也就沒什么可對(duì)您說的了?!?br>哀公說:“要不是您,我的心智就得不到啟發(fā)。您還是再說說吧!” 孔子說:“您到廟中行祭祀之禮,從右邊臺(tái)階走上去,抬頭看到屋椽,低頭看到筵席,親人使用的器物都在,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您因此感到哀傷,這樣就知道哀傷是什么了。天還沒亮就起床,衣帽穿戴整齊,清晨到朝堂聽政,考慮國家是否會(huì)有危難。一件事處理不當(dāng),往往會(huì)成為國家混亂滅亡的開端。國君以此來憂慮國事,什么是憂愁也就知道了。太陽出來就處理國家大事,直至午后,接待各國諸侯及子孫,還有賓客往來,行禮揖讓,謹(jǐn)慎地按照禮法顯示自己的威嚴(yán)儀態(tài)。國君因此思考什么是辛勞,那么什么是辛勞也就知道了。緬懷遠(yuǎn)古,走出都門,周游瀏覽,向遠(yuǎn)眺望,看到那些亡國的廢墟,可見滅亡之國不只一個(gè)。國君因此感到懼怕,那什么是懼怕也就知道了。國君是舟,百姓就是水。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國君由此想到危險(xiǎn),那么什么是危險(xiǎn)也就知道了。國君明白這五個(gè)方面,又稍稍留意國家中的五種人,那么治理國家還會(huì)有什么失誤呢?”
【原文】 哀公問于孔子曰:“夫國家之存亡禍福,信①有天命,非唯人也?” 孔子對(duì)曰:“存亡禍福,皆己而已,天災(zāi)地妖,不能加也。” 公曰:“善!吾子言之,豈有其事乎?” 孔子曰:“昔者殷王帝辛②之世,有雀生大鳥于城隅焉,占之者曰:‘凡以小生大,則國家必王,而名必昌?!谑堑坌两槿钢垄郏恍迖?,亢暴④無極,朝臣莫救,外寇乃至,殷國以亡。此即以己逆天時(shí),詭⑤福反為禍者也。又其先世殷王太戊⑥之時(shí),道缺法圮,以致夭蘗⑦,桑轂⑧于朝,七日大拱⑨,占之者曰:‘桑轂野木而不合生朝,意者國亡乎?’太戊恐駭,側(cè)身修行,思先王之政,明養(yǎng)民之道,三年之后,遠(yuǎn)方慕義,重譯⑩至者,十有六國。此即以己逆天時(shí),得禍為福者也。故天災(zāi)地妖,所以儆人主者也。寤夢征怪,所以做人臣者也。災(zāi)妖不勝善政,寤夢不勝善行。能知此者,至治之極也,唯明王達(dá)此?!?br>公曰:“寡人不鄙固此,亦不得聞君子之教也?!?/p>
【注釋】 ①信:的確。 ②帝辛:即商紂王。 ③介雀之德:舊注:“介,助也,以雀之德為助也。”介:因,依賴。 ④亢暴:非常殘暴。 ⑤詭:奇異,怪異。 ⑥太戊:商王名。太庚子。時(shí)商朝衰微,太戊用伊陟、巫成等賢人,商朝復(fù)興。 ⑦夭蘗:反常的樹木。 ⑧桑轂:古時(shí)以桑木、轂?zāi)竞仙诔癁椴幌橹?。轂:楮木?br>⑨大拱:長大到兩手可以圍抱。 ⑩重譯:輾轉(zhuǎn)翻譯。指遠(yuǎn)方國家的使者經(jīng)過多重翻譯才能交流。說明相隔遙遠(yuǎn)。 儆:告誡,警告。 寤夢:半睡半醒,似夢非夢,恍惚如有所見。征怪:怪異的征兆。 鄙:鄙陋,淺陋。固:鄙陋。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國家的存亡禍福,的確是由天命決定的,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嗎?” 孔子回答說:“國家的存亡禍福都是由人自己決定的,天災(zāi)地禍都不能改變國家的命運(yùn)。” 哀公說:“好!您說的話,有什么事實(shí)根據(jù)嗎?” 孔子說:“從前,殷紂王時(shí)代,在國都的城墻邊,有一只小鳥生出一只大鳥,占卜者說:‘凡是以小生大,國家必將成為霸主,聲名必將大振?!谑?,商紂王憑借小鳥生大鳥的好兆頭,不好好治理國家,殘暴至極,朝中大臣也無法挽救,外敵攻入,殷國因此滅亡。這就是以自己的肆意妄為違背天時(shí),奇異的福兆反而變成災(zāi)禍的事例。紂王的先祖殷王太戊時(shí)代,社會(huì)道德敗壞,國家法紀(jì)紊亂,以致出現(xiàn)反常的樹木,朝堂上長出桑轂,七天就長得兩手合抱之粗。占卜者說:‘桑轂野木不應(yīng)共同生長在朝堂上,難道國家要滅亡嗎?’太戊非??謶?,小心地修養(yǎng)自己的德行,學(xué)習(xí)先王治國的方法,探究養(yǎng)民的措施,三年之后,遠(yuǎn)方的國家思慕殷國的道義,偏遠(yuǎn)之國的使者經(jīng)過多重翻譯來朝見的,有十六國之多。這就是以自己的謹(jǐn)身修治改變天時(shí),禍兆反變?yōu)楦5氖吕?。所以說,天災(zāi)地禍?zhǔn)巧咸靵砭鎳?,夢見怪異是上天來警告臣子的。?zāi)禍勝不過良好的政治,夢兆也勝不過善良的行為。能明白這個(gè)道理,就是治國的最高境界,只有賢明的國君才能做到。” 魯哀公說:“我如果不是如此淺陋,也就不能聽到您這樣的教誨了?!?/p>
【評(píng)析】 本篇第一段主要講五儀。所謂“五儀”就是指五個(gè)等次的人的特征。這五個(gè)等次是:庸人、士人、君子、賢人、圣人。他們各有特點(diǎn),境界也由低向高。最后一問思想價(jià)值很高。魯哀公自稱“寡人生于深宮之內(nèi),長于婦人之手,未嘗知哀,未嘗知憂,未嘗知?jiǎng)?,未嘗知懼,未嘗知危,恐不足以行五儀之教”,孔子告訴他如何思哀、思憂、思勞、思懼,很有借鑒意義。[下一章>>] [返回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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