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被放棄被篩選掉的。弱水三千,她不是他的那一瓢飲,只是他路途上遭遇的一個青春伙伴。她的離去,讓他難過,但并不致命。 ………………………… 《晴雯,她只在那三千弱水中》 文/閆紅 怡紅院的女孩兒,個個都有特色,晴雯是其中最為鮮明靈動的一個。 她心靈手巧,寶玉的雀金裘不小心燒了兩個洞,全城的裁縫都不會縫補,她瞅上一眼,就知道可以用那種叫做“界線”的工藝;她口齒伶俐,雖然搶白小紅麝月她們時尖刻了點,但每每跟寶玉斗嘴,那種干脆爽利真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一節(jié)描畫她的古靈精怪,寶玉讓她而不是襲人去給黛玉送兩方用過的舊手帕,可以看出她內(nèi)里亦有一種憨實。 可以說,將大觀園的女孩兒都算過來,她給讀者留下的印象之深仍是排在前列的,作為“又副釵”,甚至超過迎春、惜春這些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里的姑娘,這就使得讀者常常為之扼腕,嘆息那“多情公子空牽念”的苦澀結(jié)局。 然而,細看字里行間,“多情公子”對她的牽念,似乎相當(dāng)有限。當(dāng)她無端被誣,被王夫人定了個“狐貍精”的罪名攆出榮國府,寶玉全程唯唯諾諾,大氣也不敢出。等到送走母親,回到房間,才趴在床上哭起來,懷疑是襲人告的密,可是當(dāng)襲人以自我詛咒來轉(zhuǎn)移他的視線時,他趕緊捂著她的嘴說:“從此休提起,全當(dāng)他們?nèi)齻€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憋@見得更加憐惜眼前人。 襲人為了安慰他,提出,等王夫人氣消了,再求老太太把晴雯還接進來時,寶玉也未受到任何鼓勵,他認定晴雯此去必死無疑,不必再做他想。似乎是心慟絕望過度,可我也懷疑,在除了“院子里的海棠死了半邊”之外并無其他預(yù)兆的情況下,寶玉咬定晴雯的結(jié)局,也是他潛意識里擺脫責(zé)任的一種方式,反正她的命運也就這樣了,他默許了自己的不作為。 最多去她的放逐之地探望,算作一次道別。這一節(jié),曹公將晴雯寫得慷慨剛烈,一句“早知道枉擔(dān)了個虛名不如另作道理”盡顯她種種委屈與不甘。寶玉也是萬般不舍,一再落下淚來,但是偉大作家就是這樣,即便是在這種感情稠得不透風(fēng)之時,他尚有余暇蕩開一筆,寫寶玉看見晴雯將用帶著油膻之氣的碗盛著的“略有茶意”的所謂茶水一氣飲下,心中暗道:“往常那樣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磥砜芍湃苏f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如此冷靜的感悟,仿佛他倒在她的苦難中開了眼界,漲了知識。 之后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不過是做一篇祭文,可那篇《芙蓉女兒誄》做得華而不實,什么“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慧德……”可以用來形容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姑娘。難怪黛玉聽了不以為然,笑說長篇大論的只聽到“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寶玉也立即謙稱是自己“一時的玩意”。倆人就辭句推敲了半天,寶玉又說干脆把這篇誄文送給黛玉,使這場祭奠,幾乎變成一場玩鬧,竊以為,弄出這種效果,是曹公有意為之。 他刻意用這些玩笑,在寶玉和晴雯之間,拉開距離。 不錯,寶玉曾是那樣多情到濫情的人,對黛玉也有情,對寶釵也留意,去參加秦可卿的葬禮,路上經(jīng)過某村莊,看見一個“二丫頭”活潑可愛,坐在車里還對人家以目送情。在襲人家見她有個表妹生得好,也感慨“她要是能來咱們家就好了”。 他這倒也不是花心,只是喜聚不喜散,夢想著有朝一日他死去之時,他愛過的那些女孩子都在他身邊,讓她們的淚水流成大河,送他到那鴉雀不到之地。這樣宏大的理想,使得他對分離特別敏感,聽襲人說她表妹快要出嫁,都百般的不受用。曾幾何時,寶玉變成這樣一個看得開的人?一連去了三個女孩兒,他也只是稍稍傷心,便有辦法讓自己釋然? 玄機在他回答襲人的那句話里:“從此休提起,全當(dāng)他們?nèi)齻€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他能夠當(dāng)她們死了,知道對自己而言,“也不過如此”,說明之前他已然經(jīng)歷生離死別,而那場別離對他給了他極其深刻的啟悟。這個“死了的”人是誰?毫無疑問,是那個因為跟他開了幾句玩笑,便被王夫人攆出府去,最終負氣跳井而死的金釧。 金釧之死,是王夫人見責(zé)于讀者的幾項罪責(zé)之一。王夫人確實處理得簡單粗暴了點,但換個思路想,這件事也是由寶玉而起,要知道他平時在他媽面前跟個單純的小綿羊似的,突然換上一副輕薄口吻,讓他媽怎能不驚怒,認為這種突發(fā)性輕薄,是這個丫鬟的調(diào)教。 說實話,那一章里的賈寶玉,我看著都有點陌生。平日里,在林妹妹面前,雖也曾因為說話沒分寸而冒犯她,總歸是發(fā)乎情。跟金釧的那幾句調(diào)情,活脫脫就是賈蓉賈璉的口氣,別說王夫人驚怒,就是我這旁觀者,不免也皺起眉頭。 但你要是看寶玉那個階段的整體表現(xiàn),就會覺得不足為奇。那陣子,他實在太躁動了,各種柔情各種情欲,王夫人屋里的丫鬟見到他都笑問,我這嘴上才擦的胭脂,你要不要吃?他看見鴛鴦脖頸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也去把臉湊到她脖頸上,聞那香油氣,還涎笑著,扭股糖兒似的粘在她身上,求她:“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吧。”鴛鴦急得直叫襲人出來勸他。 他不但跟小姑娘們膩歪,跟同性也不清白,秦鐘、蔣玉菡,以及學(xué)堂里的香憐玉愛之流,跟他都有點說不清楚,他所以不像賈璉賈蓉之流那樣讓人厭棄的原因,就是咱們前面說的,他的所作所為之下,有一種醉生夢死的悲傷。就像史上那些著名的文人,比如柳永,甚至寫過涉嫌群P的詞作。 賈寶玉一開始也想這樣放誕地度過他的青春,從與生俱來的虛無感中解脫自己,他沒想到金釧會因為他的一個玩笑送命,他曾那么緊張離散,但在她因他而死之后,他“也沒見得怎么樣”。這不是寶玉的薄情,這是生活的真相,他本來以為死散是天大的事情,可是,在她死去之后,生活依然在進行。賈寶玉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 緊跟著金釧之死的,是寶玉挨打,被他父親飽揍了一頓,傷得下不了床,待到他能扶杖而行,他陰差陽錯地窺見了齡官和賈薔的愛情。關(guān)于這一章,本人另有文章詳述,這里只須說一句,通過偷窺別人的愛情,他找到了自己的問題,他所以這樣悲傷,這樣各種不得法,操碎了心,反而害得別人殞命,自己挨打,姐姐妹妹要么哀怨要么不待見,皆是他一開始就犯下大錯誤,以為,他能得所有人的眼淚,以為,他需要所有的人眼淚。 齡官和賈薔那旁若無人的愛情告訴他,一個人只能得一份眼淚。即便是他寶玉,也有命定的份額。 他癡癡地回到怡紅院,看見黛玉和襲人正坐在那里說話呢。對,不是別人,就是黛玉和襲人,他對襲人說:“難怪老爺說我‘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此后,他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曹公不無調(diào)侃地說:“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p> 其實他一開始就揭示了答案,就是寶玉醍醐灌頂后,遇見的那兩位,黛玉和襲人。在這之前與之后,關(guān)乎她倆的去向最讓他牽腸掛肚,黛玉自不必說,紫鵑說句“回蘇州”,就能讓寶玉一個人死了半個,他對紫鵑,也就是黛玉的代表說:“你放心,活著,咱們一塊兒活著,不活,咱們一塊兒死去。”又對黛玉說,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 有意思的是,這話,他也對襲人說過。黛玉忍不住伸出兩個手指頭,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此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shù)”。說這話的黛玉,心里想必有點酸溜溜地。但是,沒辦法,不管讀者多么不喜歡襲人,如薛蟠所言,襲人也是寶玉心上的“寶貝”。 第十九回的回目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前半句說襲人,后半句說黛玉,在寶玉心中,她們是相提并論的,只是,由于寶玉在襲人面前有十足的安全感,他顯得沒有那么牽腸掛肚??墒?,只要襲人說將來要出去,他一樣的失魂落魄,張嘴表示,可以答應(yīng)她三百個要求,寶釵和湘云對他的勸誡總讓他反感,唯獨聽到襲人小母親般的溫情勸告,他能領(lǐng)受到她全部好意,感觸得落下淚來。 而對其他人的離開,他就沒那么敏感,發(fā)脾氣時要攆晴雯出去,聽說湘云訂婚,還跟她道喜,還曾對寶釵的丫鬟鶯兒說,將來不知道誰有福氣消受你們主仆兩個,并沒有把她們當(dāng)成自己不可割舍的那一部分。 王夫人抄檢大觀園之后,寶釵也搬出了蘅蕪苑,人走樓空,寶玉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了凄涼一般,更又添了傷感”,但傷感之后,便也釋然,想著“縱生煩惱,也無濟于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生同死的?!?/p> 這或者也是他不再追究告密者的原因,他把襲人和黛玉,看著是最后與他同生同死者。《紅樓夢》是賈寶玉的心靈史,展現(xiàn)他不斷告別不斷割舍的過程。前面寫得是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后面則一章章篩選,逐一放棄,將多余枝蔓一一剪除,留下那兩三個。 而晴雯,是被放棄被篩選掉的。弱水三千,她不是他的那一瓢飲,只是他路途上遭遇的一個青春伙伴。她的離去,讓他難過,但并不致命。 可是,就在寶玉打定主意只去找黛玉陪伴時,黛玉竟然也不在房中。這是一個暗示,就是他以為可以同生同死的這兩三個,也未必靠得住。寶玉以為他多次練習(xí),已足夠強大,卻不知,他依然在我執(zhí)之中,命運必將給他一個重擊,讓他失去他以為不可失去的,那種喪失,傷魂魄,摧心肝,與往日的失去,完全不同。 “無立足境,方是干凈”,他如何與黛玉襲人的分離,才是與命運最精彩的過招,之后,才能真正做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曹公鋪墊了那么多,連金釧和晴雯的死亡都是,可惜,八十回后無緣得見,高鶚之流寫不出那種驚心動魄,只能偶爾在心里虛擬一把,但有誰,又能虛擬出曹公筆下的神出鬼沒呢? 關(guān)于作者: 閆紅,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誤讀紅樓》《他們謀生亦謀愛》等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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