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士 寫 作 文:介子平 頻繁寫作,難免話盡,稍一動筆,因襲既往。枯竭之感,也疲勞之覺,厭倦之覺,也無聊之味。心中存念,夜遂有夢,然美夢適重復,文字宜鮮活。 大作家或文起八代之衰,開宗派以先,或振衰起弊,挽風氣于壞。簡·奧斯汀之前,英國小說里的所有女性人物,皆由男性作解釋,之后女性參與寫作者漸多。夏洛蒂20歲時,大膽將自己的幾首短詩寄予桂冠詩人騷塞,得到的卻是一頓訓斥:“文學——不是婦女的事業(yè),也不該是婦女的事業(yè)?!?/span>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或許她的詩果不佳,但由此自尊心受挫,遂轉而小說創(chuàng)作,完成了別人認為完不成的事,終以《簡·愛》譽文壇。 閨門多暇,清風披坐,堅壁清野成寂寞城堡,然畢竟故事不等于小說,止步于文字,足不出戶,小巷亦自由,行徑天下,真女中大才也?!傲洸荒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渝,當以小說渝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梁啟超的偏頗之言,愛心至切,也在文學的開風氣之旨。 民國時期的一些男性文人有取女性化筆名者,更有名后加“女士”字樣者,郭沫若自稱“安娜”,茅盾自稱“四珍”“冬芬”云云,一則吸引眼球,一則意在代言女性。冰心、丁玲等真女士的出現(xiàn),較之英倫,晚了百余年。西蒙·德·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命定的,而是后天塑造出來的”,那么男士可否塑造成女士?汪曾祺不大喜歡偽娘文筆:“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姑娘似的話。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毖酝膺€在求真。
張愛玲《半生緣》中有精彩描述:“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生命的旅程雖短,卻充斥著永恒的孤寂。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永恒的孤寂,而是明明看見溫暖與生機,我卻無能為力。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我無能為力,而是當一切都觸手可及,我卻不能伸出手去?!贝税慵毮仯减舶脔?,女性特有,哪是假女士可以說出的。 董橋偏愛楊絳和聶華苓的作品:“她們閱歷深湛,文風沉潛,境界老早攀過了世俗文學的華美,一字一句,一收一放,人生細膩的念叨一一沁人心腸,仿佛孤坐爐邊坐了好多好多個冬夜才坐出這樣的頓悟?!?/span>蘭氣息,玉精神,女性寫作之高蹈狀態(tài)也,楊絳便說:“惟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鄙硗鉄o求,足散人懷文字,淡月輕云,順事自然情形。閑來少事,無利無營,倦然而后睡;林泉出山,清澈可人,曠然以自適。董橋所喜嗜,大概此類文風。 世上根本沒有更好的路,你選擇的那條,即正確小道。人之不幸,往往在于東山看見西山高,起初的投機,未幾成彷徨。片片殘紅水流,依依煙樹斜陽,時間未逝,而是你已走過了亙古里的一瞬,哪有選擇的對錯。別人想什么,焉能控制,別人做什么,豈敢強求,唯一的作為,走好自己的選擇,走出原則,走出情調。 林文月讀中文系自覺陰差陽錯,若干年后,有人問她是否懊悔,其堅定道:“絕不。如果問你,為什么讀了某個專業(yè),你會怎么回答呢?其實,我總覺著,讓一個少年選擇專業(yè),是太偶然的事。因此,選了也就選了,也沒有那么重要。但選了以后,能在這個專業(yè)里活出什么境界呢?這卻是個大問題?!?/span>選擇寫作何不然,王安憶說:“寫小說的人都喜歡有性格的人,我不太喜歡寫主流的人物,永遠喜歡邊緣的,或者失敗的、落魄的?!?/span>和者寡否? 一人憂樂,千古文章,雖不能及,心向往之,凡人寫作大致起點;生命如歌,瑣瑣碎碎,往事回思,舊書重讀,女士寫作無出此由。縱使舊話重提,一次一次感受怎會相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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