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算得上我讀的第一本正當紅的日本推理。東野圭吾的名字早在看《嫌疑者X的獻身》電影版時有所耳聞,只知是名作家,從影片來看,關注的不是案件本身進展,卻是表面下,各色相關人等的心理,由是對東野作為而今正暢銷作家的刻板印象初步解凍。東野圭吾似乎較他的前輩更進一步,非但是人性之惡,而是人性之愛也烙在真相大白之后。而今居然整個下午一口氣讀完《惡意》,可算是對自己以往不思進取抱殘守缺的報應。
在歐美推理小說的時空坐標,柯南?道爾已經(jīng)將完美偵探形象闡釋得淋漓盡致,無所不能形象冷酷的偵探形象在福爾摩斯那里得到了空前絕后的大展示。到了阿婆克里蒂斯那里,盡管亦是一本書一件案子,入手方式便大為不同,無論波羅或者馬普爾,幾乎都是以案件當事人本身的性格弱點作為突破口,抽絲剝繭的細節(jié)理性在此處變?yōu)榘俎D(zhuǎn)千回的人性對撞,創(chuàng)造了無可復制且回味無窮的推理神話。在日本,推理小說的發(fā)展演變成以“本格派”、“變格派”以及“社會寫實派”等以寫作風格及作品內(nèi)涵為分野的流派體系,如江戶川亂步以及島田莊司基本上屬于不折不扣的“本格派”成員,風格接近歐美,以解決謎團為主要任務,事件真相隨著不斷細證推理浮出水面,小說便基本完成使命。而松本清張為代表的“社會寫實派”則強調(diào)案件背后深藏的社會文化訊息,如《砂器》便是典型的借謀殺案直指日本社會上層建筑與人之變異。
東野圭吾看來走得與松本清張比較接近,然而他的長處并不在于線性地通過案件提出問題讓你思考。卻在乎于“破案”這一傳統(tǒng)推理小說負載的使命之下的更深層次意味:找到真正的深切動機,此處并不重點關聯(lián)社會百態(tài),而是關于大寫存在的“人”,探求人心內(nèi)部的互動關系,成為東野區(qū)別于“社會寫實派”前輩的一個顯著標志。
《惡意》不是東野圭吾最負盛名的作品,相比于《放學后》、《嫌疑者X的獻身》等獲得江戶川亂步獎與直木獎以及《白夜行》等數(shù)度入圍直木獎的小說,《惡》實在是顯得落寞不少,然而這并不影響其作為東野圭吾一部從形式到結(jié)構(gòu)到內(nèi)容都充沛飽滿的杰作地位。
以小說主人公野野口修的手記開篇,第一部分以野野口修的口吻與視角,道出案件發(fā)生前后的情形,這一章與其說是“手記”,不如是一份極具文學性的場面描寫:野野口造訪日高邦彥住所,見到心懷不滿的鄰居與友善可親的舊同學邦彥與其新婚三個月的妻子,回到家又接邦彥電話曰有急事相商,晚八點去往邦彥住所發(fā)現(xiàn)他死在寓所。這一章里完全的,野野口修成為絕對的主角,一字一句,都是小說最常見的筆法,并無半點唐突,起承轉(zhuǎn)合都恰到好處,連同之后接受十年未見的當年同為教師而今已是警官的加賀恭一郎仔細的詢問,都無冷場但也并非出人意料。
意料來自于接下來的章節(jié),第二章視角切換,以“加賀恭一郎的記錄”“記錄”下加賀對于野野口這位昔日同僚的嫌疑有增無減。第三章依舊是“野野口修的手記”,赫然變成了野野口認罪的一紙降書,內(nèi)中以野野口修的口吻記錄了加賀怎樣一步步識破了他在殺人現(xiàn)場落下的破綻。至此,兇手落網(wǎng),也暴風驟雨一般,推翻了第一章的基本內(nèi)容情節(jié),然而兩份手記中間一些確認無疑的信息留了下來:加賀要求野野口將手記給他閱讀,也就是說,無論內(nèi)容如何,都是以“給加賀閱讀”為目的。
這便是《惡意》最大也最匪夷所思的節(jié)奏安排,在全書未及四分之一處,兇案告破,光榮偉大英明的辣手神探在篇幅僅僅八頁的記錄中便找到了破案的關鍵。再曲折的推理作品中最大的包袱,居然如此稀松平常地抖落了。結(jié)果揭曉了,下面大部分的文字,都記錄了些什么呢?
于是第二度,加賀懷疑起野野口的殺人動機,精細取證后,竟發(fā)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隱情,于是東野大神快馬加鞭,第三份野野口先生的手記更加詳細地坦誠了由頭至尾的作案動機——昔日同學高日抓住了他的把柄,借機勒索。又是一包重擔自讀者心上卸下去,原來這就是一出逼上梁山的苦情戲。到這里,一看書頁,二分之一篇幅堪堪過去。疑惑中再往下讀,你絕對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涼氣。
一唱三嘆之后,真相的不可思議已經(jīng)退居刺激神經(jīng)的二線,三度推翻野野口親筆的手記,意味著三個真相都是泡影,而這三個“真相”里,頭一個解決了傳統(tǒng)推理的核心問題,即“真兇何在”,將“本格派”費勁心思營造的懸疑氛圍解構(gòu)得體無完膚,第二個則解決了讀者本身的刺激期待:當你滿心期望在指認罪犯令其伏法的橋段里看到變數(shù)橫生,偏偏人家全都認了,第三個則將“社會寫實派”的經(jīng)典元素一網(wǎng)打盡,第三份手記中詳細記錄的無齒下流鄙人老同學新仇人以野野口與他前妻的不倫戀作為搖桿的日高邦彥如何一再再三逼迫他,簡直是松本清張《砂器》中合賀英良的升級版。
然而這三個“真相”,全是假的。
關于何為真正的真相,小說里用了接近一半的章節(jié)從各角度再現(xiàn)。雖然徹底顛覆了之前花大力氣結(jié)構(gòu)的精彩篇章,卻從此再不松手地攫住了讀者的欲望,這才是《惡意》的華麗與精髓所在,當大家都眼睜睜看著大偵探如何解開謎題時,他偏一股腦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當你心滿意足又有小小懷疑,他便適時撩起那根小小神經(jīng),一路將快感漸次提升。野野口的手記每一次出現(xiàn),都以真相的面目沖擊閱讀感官,待得被推翻后,因為“寫給加賀看”的原動機而使得內(nèi)容自然地保留了加賀與之交談中的真實景況以及一些容易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比如第一章中寫到的關于日高所說“殺貓”情節(jié)),豐滿了似是而非的人物形象,也并無半點阻滯地推動情節(jié)向前走。
東野圭吾在《嫌疑者X的獻身》、《白夜行》等作品中,都以為愛犧牲為深層敘述,而在《惡意》中,則是徹底地原罪感,最后悲劇的發(fā)生只是源于“我看你不爽”這樣的被扭曲了的虛無仇恨,一切復雜的因果動機在真正的事實出現(xiàn)的一刻灰飛煙滅,所有的套,抵不過一個“恨”字,單純的惡意支配生死。小說出版于1996年,書中大量地對于V8攝影機、文字處理機以及當時方興未艾的電腦科技的描述今天看來略有難懂之處,對于《過去之章》的某些敘述,東野雖然有野心將零碎訪談式的文字拼成一副完整的犯罪心理圖景,卻終于沒能完美呈現(xiàn),也是此書的小小遺憾。又或者,這本身也就是東野圭吾下的一個圈套,一場朦朧的文字游戲。
三個小時就這樣被傳說中的暢銷書作家?guī)е叩脕聿患按?,忽然想起一句歌詞:“我愛你,這次是真的”,偷換一個字,拆開,正是掩卷前的沉浸與掩卷后的心聲:“我恨你”,“這次是真的”。(《惡意》書評/獨孤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