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xué)東 浴鍋,顧名思義,是一口用來洗澡的鍋。 在鍋里洗澡?許多人乍聽之下,都會很吃驚地反問。 是的,在大鐵鍋里洗澡,是蘇南地區(qū)的一種舊俗。 有多舊,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打我有記憶起,我就是在浴鍋里洗澡的。我的父親喜歡在浴鍋里洗澡的,我的祖父也喜歡在浴鍋里洗澡。 我18歲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北京,在人民大學(xué)洗過大池子,在印刷學(xué)院搶過淋雨頭,在賓館的浴缸里泡過,在那些豪華的澡堂里也泡過蒸過桑拿土耳其溫泉冰水。。。。。。 但一到冬天,我還是最想念家里的浴鍋,想念自己浴鍋洗澡搶頭湯的日子,想念自己泡在浴鍋里,母親在灶間燒火,弟弟站在鍋臺邊給我搓背聊天。。。。。。 每到冬天,無論我身在何處,我一看到洗澡的用具,我就想起我家那口浴鍋。 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怎么能理解,一口鍋里,有著多少記憶! 1, 浴鍋首先是口鍋。 在農(nóng)村,鐵鍋并不罕見。 比如,早年我家養(yǎng)豬的時候,灶臺上通常有三口鍋,大中小三口。 大鍋主要用來燒豬食,喂豬,因為養(yǎng)兩三頭豬,食量很大,所以要用大鍋。 中鍋主要用來煮飯蒸菜,有時也用來煮燉大菜,小鍋主要用來炒菜。 這樣的灶臺,俗稱三眼灶。 三眼灶上,無論那口鍋,都是活的,可以卸下,定期“刮鍋”, 用鐵鏟把鍋外底的煙灰鏟掉。 因為使用的是柴火,時間長了,會在鍋外底結(jié)上厚厚的煙灰,影響開鍋的效率,耗時間,費柴火。 所以,這也是農(nóng)民的智慧。 但用洗澡用的鐵鍋,卻又不同。 首先是體量大,比燒豬食用的大鍋還大,是我老家日常所用鐵鍋中,型號最大的。 其次,鍋比那些灶臺上的鍋厚,看上去更“扎著”結(jié)實。 我想所以更厚更結(jié)實,是因為人或豬要在里邊,得能夠承受得起。 當(dāng)然,燒起來費柴火也是當(dāng)然的了。 第三個不同,是浴鍋通常是固定死的,不像灶眼上的鍋,可以取下刮鍋。 為什么這樣,我有些慚愧,忘了請教父親了。 也許是因為過去一年里洗澡的次數(shù)也有限,鍋灰不若灶眼上的鍋結(jié)的頻,也許是因為里邊裝的是人,要讓人有穩(wěn)定安全感,固定是很重要的心里安慰。 浴鍋還有一個功效,過去過年時殺了豬,拖湯褪毛,都是在浴缸里做的,只有浴缸的體量,能夠放下2、300斤的豬。 當(dāng)然,拖完湯褪完毛,還是要好好洗涮之后,才讓人燒湯洗澡的。 所以,浴鍋也算是一鍋兩用了。 廚房的鍋破了漏了,通常會有人修補,過去專門有補鍋的手藝。 我還依稀記得補鍋的場景,一個小鐵爐里,煤塊燒的通紅,爐子中間有一個不怕燒的鐵制小圓桶,里邊大概裝的是錫鉛一類,融化了,用東西往鐵鍋破漏處一澆,然后用一個軟的不怕燙的東西使勁一摁,一揉,等一涼,鍋就補上了。 單浴鍋破了,只能敲碎了當(dāng)廢鐵賣,重新買口浴鍋。 過去窮,買口浴鍋可是件大事,所以,大家都會很愛惜浴鍋的。 連我燒火的時候,也知道盡量控制住火叉,不讓它亂敲鍋底。 浴鍋這口鍋,裝的地方也講究。 我曾經(jīng)在同學(xué)家見過跟廚房灶眼裝在一起,僅一墻之隔,這邊煮飯,薄墻那邊就可以“煮人”。 雖然離廚房近,抱柴路短,少了麻煩,但我總覺得離飯鍋太近,心里不太舒服。 我們村上過去所有的浴鍋,都是離廚房有些距離,跟豬圈茅坑在一起。 記得有一次,村里有人家洗澡時沒注意,放在豬圈邊凳子上的衣服,被豬拉近豬圈啃了。 當(dāng)然,這是極偶然的事故。 我們家的浴鍋換了很多地方,當(dāng)然這跟我們家經(jīng)濟條件好轉(zhuǎn)有關(guān)。 最早的時候在老村子里,現(xiàn)在老村子都坍塌了。 后來在前面地里蓋了平頂,浴鍋也就遷到平頂里。因為早年養(yǎng)豬有兩個豬圈,所以浴鍋就裝不下了,只能在另外一間對柴草雜物的屋子里裝了浴鍋。 那個時候的冬天,裝柴草和雜物的屋子是很暖和的,當(dāng)然,注意火燭,極為重要。 現(xiàn)在我們家的浴鍋,裝在前面的屋子里,屋子里也堆放著各種雜物,由有柴草,也有父親打漁的用具,也有稻子麥子,還有腌過的豬肉,什么都有。 不過,那間房實在很大,這點東西在里邊,一點都算不上。 2, 從我記憶起,我家一直就有浴鍋。 過去條件差,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浴鍋。 一般是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人家,會裝浴鍋。 人口少的人家,比如只有三四口人的,為省錢,也就不裝了。 沒裝浴鍋,總不能老不洗澡吧,尤其在南方地區(qū)? 想洗澡,那就跟鄰居提前打好招呼,得到主家同意之后,就把鄰居家的浴鍋弄干凈,挑好水,到晚上抱捆稻草,燒水洗澡。 燒好水,還要跟主家客氣,讓主家先洗。當(dāng)然,這都是客套,一般主家也很少會在這個時候跟借鍋的人搶洗澡。 洗完澡,燒剩下的柴火,一般就留給主家了,某種意義上也算是酬謝。 當(dāng)然,不能忘了第二天去主家給人把浴鍋里的臟水出掉。 人口比較多的人家,哪怕經(jīng)濟條件不好,也會裝口浴鍋。 畢竟,自家人一多,到別人家洗澡,實在有不方便處。 早年我們家和我堂叔家在一起住,人不少,所以,雖然經(jīng)濟條件差,也一直安裝了浴鍋。 如今弟弟又在浴室邊上,改建了一個太陽能浴室。 在我老家,太陽能并不能解決冬天洗澡的問題。弟弟就把太陽能水缸里的水,和自來水一起,接到了浴鍋邊上,燒浴時,只要擰開水龍頭,就可以放涼水了。省了從井里拎水的差事。 不過,出浴鍋水,還得用傳統(tǒng)的撩勺和桶,把臟水舀干挑走。 家里有浴鍋,卻并不等于經(jīng)常洗澡,過去洗澡也是件很奢侈的事。 夏秋能下水時,男人小孩總是盡量在河里洗個涼水澡,省下柴火。 浴鍋真正的功用,是在春秋冬天涼時。 早年生產(chǎn)隊時,會定期指定某一家有浴鍋的燒浴,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了柴火,到家燒湯,全村人可能都會去洗。 不是官方指定時,幾家關(guān)系好的,也會談好輪流燒湯。 比如,我就在我堂叔公家洗過好幾回。 當(dāng)然,如今都是每家每戶自己燒了。 3, 有人擔(dān)心,在浴鍋里洗澡會不會燙傷? 確實有人被燙過屁股。 不過,這樣的人,通常是沒習(xí)慣在浴鍋里洗澡的人。 老家還是很有智慧的。 浴鍋洗澡,必備工具除了浴鍋以外,還有一塊橢圓形的厚木板,一條浴巾。 木板通稱烏龜板,因為做的外形似烏龜,一邊平,一邊略有弧形,當(dāng)然,也有許多人家兩邊都是平的。 洗澡的時候,通常將烏龜板墊在屁股底下,尤其是燒火的時候,隔離屁股和鐵鍋的接觸,也就不會被燙著了。 玩球的人玩久了,就會熟悉球性,知道怎么控制球而不讓其失控。 浴鍋也有自己的個性特色。洗的次數(shù)多了,怎么巧妙地使用烏龜板是一門技術(shù),而對自家的鍋熟悉了,更可以充分享受鐵鍋里洗澡的樂趣。 浴鍋比較厚,但任何一口鍋,這種低級產(chǎn)品,材質(zhì)都不會均勻;浴鍋是橢圓形,燒火時,火苗也不會均勻地覆蓋鍋底的每一處,所以,浴鍋有些地方會很容易很燙,有些地方卻一直處在溫乎乎最適合皮膚的狀態(tài)。 一口鍋里洗澡多了,也就知道那個地方容易燙人,那個地方適合靠著。掌握了這個門道,才能真正享受鐵鍋洗澡。 生活到處都有學(xué)問,難道不是么? 過去的浴巾跟我們現(xiàn)在洗澡用的都不一樣。 過去經(jīng)濟條件差,浴巾通常是用廢棄的布襟頭或舊衣服上衣料,用針線縫扎一起,厚厚地,既適合鍋底發(fā)燙時墊在屁股底下,又能扛住洗澡時自己搓背牽扯之力,實在是有一舉數(shù)得的功效。 過去我奶奶在世,總是喜歡做了幾條放著,家里來了客人,也洗澡的話,就拿一條新的出來。 現(xiàn)在洗澡換成了毛巾,但毛巾薄,燙屁股時不頂事,搓背牽扯幾回便破爛了,外強中干,中看不中用。 現(xiàn)在浴室洗澡常用的洗滌用品,浴缸里是不能使用的,當(dāng)然,過去也沒有。 4, 過去洗澡,通常是一家人一鍋水,哪怕一村人洗,也是一鍋水。 過去生產(chǎn)隊時,不僅僅是洗澡,還是聊天的好機會,有些像四川人擺龍門陣。 生產(chǎn)隊燒湯,女人們燒好之后,男人們開始攏聚端著幾條長凳矮條的,圍坐在浴鍋周圍,排隊等候洗浴。 男人們聚在一起,什么都談,從國家大事到家長里短,嬉笑怒罵,這個時候最是放松,最無利害關(guān)系。 都要赤條條下鍋去,最終從同一口鍋里出來,開始新的生活,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現(xiàn)在我回家,洗澡也常是談家里重要事情的一個場所和時間。 一般母親在灶膛間燒水,父親坐在長凳上抽煙,我躺在浴鍋里,一起聊聊一年來或者最近來家里的事,親戚朋友的事,有哪些難處,有哪些好消息,要注意那些事,等等。 這才是回家最重要的交流。 按過去的習(xí)俗,通常是家長或者最有權(quán)威的第一個下鍋。 我家最早是爺爺?shù)谝粋€下水,接著是父親、叔叔,然后是我和弟弟們。 女眷們排在后面,最后一個通常是我母親,后來是我嬸嬸。 一鍋水,涼了,有人接著燒,加熱。 所以浴鍋里一直可以保持自己喜歡的溫度。 一鍋水,一家人,按現(xiàn)在人的感覺,想起來都可怕。 連我想著心里都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不過,這是我們曾經(jīng)真實的生活。 我們老家還自我調(diào)侃地創(chuàng)了句俗話:“渾水洗蘿卜,越洗越白?!?/span> 后來我讀楊絳先生的《洗澡》一書,我突然間想,楊絳先生把思想改造比成洗澡,當(dāng)與楊先生錢先生的蘇南世家背景該有些關(guān)系吧。 無錫的洗澡風(fēng)俗,與我們武進大致一樣吧。 思想改造,就是要在渾水里洗白成新人啊。 扯遠了。還是回到洗澡上。 今天回想起來,搶頭湯是不能忘懷的。 所謂搶頭湯,就是搶著第一個下鍋。 到我們漸漸長大,我們也明白晚洗澡時水很臟了,所以,我們開始搶頭湯。 那時主要是我和弟弟搶。 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恬淡之人,看我們起勁,就把一二順位讓了出來,讓我們哥仨去折騰。 那個時候,燒水的通常是奶奶的,為了搶頭湯,我們哥幾個總是喜歡釘在浴鍋邊,甚至不惜說要自己親自燒湯,其實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搶到頭湯。 這里可沒有孔融讓梨。 我那個時候讀書很認(rèn)真,在搶頭湯中,往往因為做作業(yè)而錯過。 不過,也正是因為我最初的錯過,確立了我后來頭湯無可動搖的地位。 因為我學(xué)習(xí)成績還不錯,到我初二的時候,在頭湯上,弟弟們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競爭力了,等我考上前黃中學(xué)高中以后,弟弟們連搶的念頭都絕了,有時我大弟弟還跟我開個玩笑,但純粹是玩笑。 因為我爺爺奶奶父母都站在我一邊了。 等我上了大學(xué),更像中舉了的范進一樣,每每燒好湯,父母總是在院子喊:“學(xué)東,湯燒好了,快點去洗吧?!?/span> 哪怕我遲緩著,我弟弟也不跟我搶了。 當(dāng)然,現(xiàn)在條件好了,換水方便,柴草也不怕少,所以每次洗澡,都有好幾個頭湯了。 也不一定是晚上洗了。今年春節(jié)回家,我在鍋里洗了三次,兩次是白天,只有一次是晚上。 5, 我冬天特別喜歡在浴鍋里洗澡,比在浴缸或澡堂里更甚。 無他,除了那些美好生活的記憶(當(dāng)然很多并不美好,記憶會自動屏蔽那些不太美好的記憶,我想這也是人性的一個方面),更在于冬天浴鍋里洗澡確實很爽。 浸在鍋里,即涼即燒,泡透了,渾身放松,這種放松,松弛到了骨髓,舒坦極了,多冷的天都不覺冷。這種感覺,我只有在老家浴鍋里洗澡有過。 今年的三次澡,我都有這個感覺。 這三次澡,通常都是頭天喝酒過多之后泡的。 我說這多少有些多情劍客無情劍里,天機老人要把受打擊后自甘沉淪的阿飛身上的酒意和絕望之意蒸掉的味道,異曲同工吧。 反正我浸泡過后,渾身是勁,又可以開始新的戰(zhàn)斗了。 這個認(rèn)識,來自于我過去的經(jīng)歷。 高中一年級,我跟村上的一位大哥和他母親一起去常州,我是第一次去,我想去看看常州火車站,我想,將來考上了大學(xué),要從常州火車站走,但我此前從未進過城,更沒見過火車(除了在電視里)。到了火車站,村里人去辦自己的事了,我看完火車站,搭車到蘭陵,卻找不到回家的農(nóng)工車站了,于是步行回家,二十多公里,靠一包傻子瓜子,我走回了家,腳腫了,有水泡。 正好村上有人燒湯,父親背著我到村上那戶伯父家洗澡。 父親站在浴鍋外,一邊責(zé)罵我赤佬傻子啊,一邊給我揉發(fā)腫的腳。 我至今記得父親的心疼,以及父親說的,好好泡泡,泡透了就舒服了。 泡澡,就成了我自我放松的絕佳方法。 至今我在北京的家里,喝多了酒以及寫文章遭遇阻滯時,泡在浴缸里,放松自己,是讓我獲得解放的有效之道。 我家太座早年到我們老家時,曾在浴鍋里洗過澡,雖然是專門為她燒的湯,但她至今沒有學(xué)會在鐵鍋里洗澡,一聽說這個話題,就打顫,沒法子,回家后,只好跑鎮(zhèn)上的澡堂,跑湖塘常州的賓館去洗,好在現(xiàn)在常州的公共浴室極其發(fā)達。 我一直批評太座,有福不會享。 想想,有多少人能夠享受在浴鍋里洗澡的經(jīng)歷? 前些天丫頭問我,她小時候在浴鍋里洗過澡沒?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大人一起洗過。 但我還是希望,丫頭下次回家,至少能夠嘗試一下,在鐵鍋里洗澡,怎么也是一種很奇特的經(jīng)歷,奇特的文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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