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誥》曰：“克明德?！薄洞蠹住吩唬骸邦櫿湥╯hì）天之明命?！薄兜鄣洹吩唬骸翱嗣骶??！苯宰悦饕?。

《康誥》說：“能彰明德性。”《大甲》說：“念念不忘這天賦的明德之命?！薄兜鄣洹氛f：“能彰明峻偉的明德?！边@都是說自己領(lǐng)悟到德性光明。

《康誥》是《尚書·周書》的篇名，是周公代成王告誡康叔治理殷民的誥（gào）詞。克明德，克是“能”。顧是“顧念”、“不忘”的意思?！洞蠹住肥恰渡袝ど虝返钠?，《帝典》是《尚書·虞書》的篇名?！洞蠹住酚涊d伊尹把大甲放逐到桐，三年之后，大甲改過自新，伊尹又把他接回來復位，寫了三篇告誡書，開頭就是“顧諟天之明命”。諟為“是”的古字。峻，高大、崇高。

南懷瑾先生的《原本大學微言》一書，將本章歸納為“八正誠意”，給“誠意”準確定位，然后指出上段《詩經(jīng)》的“有斐君子”衛(wèi)武公，少年的時候殺兄自立，后來改過自修，有文有守，能從諫如流，以禮自防。為“宗”周出力，打敗戎狄，因功封“公”，又入周朝為相，進德修業(yè)，為諸侯所重。年至九十五，德壽可風。（見《原本大學微言》）而“于戲！前王不忘”則是成王悔過以后，再請周公出來執(zhí)政，周公在祭奠文王、武王時對成王提出的警告，希望他不要忘記學習前王道德學養(yǎng)的榜樣。這一段的《康誥》曰：“克明德?！笔侵芄蕉ü苁?、蔡叔叛亂之后，封康叔于殷，而訓誡康叔應(yīng)效法文王“誠意、毋自欺”的話。《大甲》也是大甲誠意悔過，自修自新的例子。南懷瑾先生這樣的理解新穎獨特，能給人以啟迪，所以我錄出他的結(jié)論以供大家參考。

但是，我并不采用南懷瑾先生的觀點，原因是：子思自己已經(jīng)把引文的目的告訴我們了，他并沒有刻意用它們所隱含的“改過自新”典故的意思。這一段，子思是要說明“皆自明也”。即強調(diào)自修、明明德的重要性。人為什么能不自欺欺人？首先是建立在明明德的基礎(chǔ)上的。只有明白到自己內(nèi)心沉渣泛起的各種物欲并非本心真面，而是晴天的云翳，瞬息起滅，就不會被它帶跑了。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薄对姟吩疲骸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商湯的沐盤上有銘文說：“真誠地滌污自新，并堅持不斷地自新，進而天天都自新不息?！薄犊嫡a》說：“要鼓勵人們革弊自新。”《詩經(jīng)·大雅·文王》說：“周邦雖然是殷朝的舊國，但他所繼承的天命卻是煥然一新的?！彼跃訉λ鶓?yīng)追求的美德，從來都竭盡全力。

盤，朱熹解作洗澡、沐浴的盆，是不對的。我們看電影貴妃出浴，要么是個木桶，要么是個大池子。可見到了盛唐，還沒有金屬做的浴缸。浴缸這玩意兒的確是西洋景，商朝撐死了是用青銅鑄鼎、鑊，煮食物、蒸犯人用的，拿來泡澡就不祥了。盤其實是一種淺而敞口的裝水容器。南懷瑾說它“圓形淺腹、圓足、有耳，是供王公貴族飯前飯后洗手之用?！币灿腥苏J為是洗臉用的。有一次我看考古類的電視節(jié)目才知道，原來古代貴族洗手要兩個東西，一個是倒水的匜（yí），一個是接洗手后的水的盤，盤的大小不一，小的像小臉盆，大的長度超過一米，但比朱熹說的浴缸還是小多了。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說今天認真自新了，以后仍要堅持認真自新，直至永遠都保持自新。這個“日”、“日日”、“又日”不是具體的“一天”、“兩天”、“很多天”，而是表達不斷遞進，堅持不懈的含義。

《康誥》“作新民”的原文是：“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應(yīng)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币馑际钦f：“你這個年輕人啊，你的職責是寬容地對待大王所保護著的前殷遺民，也就是幫助王族應(yīng)天承命，鼓勵人民革舊鼎新?！薄疤烀笔侵芪耐鯊摹兑捉?jīng)》中領(lǐng)悟到的規(guī)律。之前的統(tǒng)治者強調(diào)君權(quán)天授，不可改變。但是文王及其繼承者則向百姓宣稱，如果朝廷腐敗，天命就要革新，由新的王者領(lǐng)導時代復興。所以西周建立之后，就向殷朝的遺民宣傳這一思想，使人民接受西周為合法政權(quán)，是能帶領(lǐng)百姓走向新時代的政權(quán)。而后面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出自《詩經(jīng)·大雅·文王》，前面還有兩句：“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意思是說：周文王稟受了天命，來昭告天下，周國雖然是殷朝的舊邦，但他所承擔的天命卻是煥然一新的（“革命”一詞，即是革新天命，替天行道之意）。

本章“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其意在強調(diào)“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君子對他應(yīng)該承擔的使命、所應(yīng)追求的明德，向來是竭盡所能，不遺余力去落實的?！靶旅瘛敝皇峭庠诒憩F(xiàn)，“誠意”才是內(nèi)在動力。此“新民”非《大學》開頭之“親民”，完全不是一回事。朱熹硬將“新民”與“親民”拉郎配，顯得十分膚淺而滑稽。新民者，對“明德”、“修身”的無止境追求。新民是對自己而言的，并不是什么“教化百姓”之意，否則“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當作何解？所以“作新民”幾段引文，仍是對“誠意”的發(fā)揮：唯有日日自新，“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才能真正落實誠意、不自欺，才能真正展現(xiàn)自心明德。

《詩》云：“邦畿（jī）千里，惟民所止?！薄对姟吩疲骸熬嚕╩ín）蠻黃鳥，止于丘隅（yú）?！弊釉唬骸坝谥?，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wū）緝熙敬止。”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詩經(jīng)·商頌·玄鳥》說：“商朝的國都，地廣千里，正是老百姓的好棲居?！薄对娊?jīng)·小雅·緡蠻》說：“黃雀兒，叫喳喳，停在那丘陵的樹枝丫?！笨鬃诱f：“棲息，知道該在哪兒棲息，何以人還不如鳥兒呢？”《詩經(jīng)·大雅·文王》說：“儀表莊重恭謹?shù)奈耐醢。偸悄茌嵊泄饷骼诼涞男男?、謹敬有禮的言行?！弊魅司茏龅饺柿x，作人臣，能做到尊敬，為人子能懂得孝道，為人父能夠慈愛，與他人交往能夠守信?？鬃诱f：“審理官司，我和別人差不多。如果非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我希望不會再有官司發(fā)生吧？”使那些沒有真憑實據(jù)的人不能夠肆意地編造謊言，使老百姓都敬畏法律的尊嚴，這就是智慧之本啊。

邦畿，國都周邊的區(qū)域。緡通“綿”，緡蠻，小鳥的鳴叫聲。於是語氣詞，同前文的“於戲”。緝，連續(xù)不斷，熙，光明正大的意思?！熬粗埂奔粗褂诰础！熬兾酢笔切牡?，“敬止”是言行。無情者，指無冤情、無真憑實據(jù)可申說者。

寫到這里，我對照了一下朱熹“零碎版”《大學》，大吃一驚！他居然又挪動了以上《詩經(jīng)》引文的位置，與誠意開頭的“瞻彼淇澳，綠竹猗猗”的《詩經(jīng)》內(nèi)容放在了一起（見其“第三章”）。將來有人看我的書，會不會把里邊的“我”排一起，“的”排一起？那不就成《新華字典》了嗎？實在過分！

好了，我們回頭仔細整理一下子思是怎么闡述“誠意”的。

首先，他說“誠意”就是不自欺。好比討厭惡臭、喜歡美色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就像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無所顧忌。但是君子與小人的獨處并不一樣。小人呢，“以為”沒人知道了，所以什么壞事都敢干。君子則連獨處的時候都非常正直謹慎，他們就像《詩經(jīng)》所描述的衛(wèi)武公那樣，努力學習，修身養(yǎng)性，如同象牙、玉石一般文采風流、文質(zhì)彬彬，使人一見難忘。也像文王和武王那樣，留下很多美德供人傳唱，為老百姓帶來美好的生活。這樣將小人的“如見其肝肺然”與君子的“此以沒世不忘也”形成鮮明對比，孰優(yōu)孰劣、孰利孰弊，一望可知。

接著，子思花大塊文章告訴我們怎樣才能做到誠意?！罢\意”先須“自明也”。子思分別引用“克明德”、“顧諟天之明命”、“克明峻德”來說明。這其實就是對《大學》前文的承接：“誠意”須先“致知”、“致知”在“格物”。而“格物”的前提是“慮而后能得”，即明明德。明明德之后的“格物”才知道如何去妄存真；“誠意”的“不自欺”才有明辨是非的標準。否則，“誠意”（不自欺）就可能會像小人閑居為不善一樣，他那也是“愛我所愛”（自謙）嘛。所以，明明德是君子之所以能“慎獨”的前提。

明白本心純善之后，“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讓我們一心向德，努力“格物”除欲，對治習氣，改過遷善，每日自新，就像清潔房間，其關(guān)鍵在干凈徹底，所以“君子無所不用其極也”！

但是，習氣的力量也非常強大，見色忘德，見利忘義的時候該怎么辦？那就要“于止，知其所止”了。上邊“知止”的一大段話，就是表達“立場堅定斗志強”的意思，是在明確告訴我們?yōu)槿颂幨聭?yīng)該依止于何處。不知所止，重利輕義，“誠意”還落實得了嗎？

第一句，“邦畿千里，惟民所止?！笔钦f老百姓懂得定居在都城及其附近（安定、繁華、便利的地方）。第二句，“緡蠻黃鳥，止于丘隅。”是說小鳥兒懂得棲息在丘陵的林木叢里（安全、自由、歡快的地方）?？鬃痈锌溃弘y道人還不如鳥嗎？連自己應(yīng)該棲息在對自己有利的善道都不懂？第三句，“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文王懂得依止在光明、高尚的美德上（醇厚、光明、正大的品德）。

然后總結(jié)說：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這段話不是說“文王”，而是對所有人講的，意思是，做人懂得依止在“仁、敬、孝、慈、信”的善道上，才能真正落實誠意、不自欺。

這里的“知止”根本就不是什么“止于至善”（形容本心的至德光明）的意思，而是與“知止而后有定”的“知止”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表明知止而后能意誠的意思?！爸褂谥辽啤笔恰巴昝馈?，用完美來形容我們的天賦本性是可以的，但要用來形容一個人的言行就不可能了。比如說“為人臣止于敬”一句，難道臣子“敬”就“至善”了嗎？我看，就算再加上勤、敏、忠、能、和、廉……都不可能達到“至善”。因為“完美”只是理體、法身，或者說“概念”，一旦落實到具體行動，就只代表一個方面、一種可能，而絕不可能完美。所以，“止于至善”描述“明德”的道體可以，體性之象的理體絕對完美，就像佛教中說佛陀具有世間“最圓滿”的三十二種好相，八十種隨形好一樣，那是概念上的佛。真正在世間化現(xiàn)的報身，牛胎馬腹里去，隨緣而現(xiàn)，哪里有什么“圓滿”相好、無量光壽??？所以“止于至善”是理，非事，這里的“知止”與《大學》開篇描述自性明德的概念完全是兩碼事。像朱熹那么胡改瞎謅，拿這個描述人性至善的詞，跟知止、誠意的言行硬扯在一起，可真要動則得咎，動念即乖了。所謂“自曝其短”者，除了魯班門前弄斧頭，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之外，朱熹最虎：圣人書里改文章！

回到“誠意”的主題，這幾段引文的“止”，是在告誡我們“誠意”要“立場堅定”，知止于何處，才能“誠于中”而“行”于外，才不會自欺。

可最后怎么談起打官司來了？“無情者”，情不是“感情”，而是實情、情況。陸九淵就說過“獄訟惟得情為難”（《陸九淵集·書·與趙推》）。而“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其實是比喻我們內(nèi)心每日里的“訴訟”：善良與丑惡，欲望與仁義，貪婪與施與……時刻都在交戰(zhàn)，怎么才能讓純善的本性獲得勝利，使自己成為君子呢？子思以孔子斷案的感悟告訴大家，應(yīng)該使丑陋、罪惡、邪欲失去自我粉飾、盡情狡辯的機會！自我狡辯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大畏民志”即是閑邪存誠，不讓物欲為所欲為！這樣，“于止，知其所止”，立身善道的力量才強大，根才扎得深，這就是知之至也！

正如我在前邊舉的例子，知道身體健康是根本，就得出吃飯重要的結(jié)論。而吃飯又要先洗米、做飯，難道我們就非從洗米開始寫文章嗎？當然不必那么羅嗦。同理，“修身”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本，而“誠意”又是“修身”的關(guān)鍵。那我們?yōu)槭裁床恢苯雨U述“誠意”，同時順帶地解釋“格物”、“致知”呢？就像直接從“吃飯”重要說起，順帶告訴大家怎么洗米、做飯就行了。子思選擇的正是這種靈活生動的寫作手法。

什么是“格物”？明明德之后，無所不用其極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是格物——打掃心靈嘛。什么是“致知”，懂得立身善道、“于止，知其所止”，就是知本、知之至嘛。所以，在“誠意”的大塊文章中，一共闡述了格物、致知、誠意等“八目”中的三目，因為它們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太緊密了，緊密得就像必先有父母才會有孩子，所以沒有必要一一單獨細講。

《大學》一文，行文本來就流暢秀美，內(nèi)涵本來就圓融無滯，像朱熹那般胡耍一通“乾坤大挪移”，最后只能是把自己繞在“八目”的迷宮里活活憋死?？蓱z其改本《大學》，流毒至今未息。如今一掃陰霾，方知此乃儒學發(fā)展史上最大的笑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