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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一百歲感言

 尚韻 2013-10-13
 

       楊絳:一百歲感言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在這物欲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斗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

  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鍛煉,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不同程度的縱欲放肆,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

  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愿以償。

  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tài)才是淬煉心智,凈化心靈的最佳途徑。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于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yōu)橄硎?,是精神對于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yǎng)、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

        楊絳:坐在人生的邊上

            —楊絳先生百歲答問

  筆會:尊敬的楊先生,請允許我以提問來向您恭祝百歲壽辰。

  您的生日是1911年7月17日。仔細論起來,您出生時紀年還是清宣統三年,辛亥革命尚未發(fā)生。請問,7月17這個公歷生日您是什么時候用起來的?

  楊絳:我父親是維新派,他認為陰歷是滿清的日歷,滿清既已推翻,就不該再用陰歷。

  他說:“凡物新則不舊,舊則不新,新舊年者,矛盾之辭也,然中國變法往往如是。舊法之力甚強,廢之無可廢,充其量不過增一新法,與舊法共存,舊新年特其一例而已?!薄敖袢讼鄦枺m曰:‘汝家過舊歷年乎,抑或新歷年乎?’答此問者,大率舊派。舊派過舊歷年,新派過新歷年。但此所謂過年,非空言度過之謂,其意蓋指祭祖報神……今世年終所祭之神,固非耶教之上帝,亦非儒家之先圣先賢,不過五路財神耳。此所謂神,近于魔鬼,此所謂祭,近于行賄?!?/span>

  7月17這個公歷生日是我一歲時開始用起來的。我一歲時恰逢中華民國成立。我常自豪說:“我和中華民國同歲,我比中華民國還年長一百天!”7月17日是我生日,不是比10月10日早一百天嗎?

  筆會:您從小進的啟明、振華,長大后上的清華、牛津,都是好學校,也聽說您父母家訓就是:如果有錢,應該讓孩子受好的教育。楊先生,您認為怎樣的教育才算“好的教育”?

  楊絳:教育是管教,受教育是被動的,孩子在父母身邊最開心,愛怎么淘氣就怎么淘氣,一般總是父母的主張,說“這孩子該上學了”。孩子第一天上學,穿了新衣新鞋,拿了新書包,欣欣喜喜地“上學了!”但是上學回來,多半就不想再去受管教,除非老師哄得好。

  我體會,“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fā)人的學習興趣,學習的自覺性,培養(yǎng)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和不斷完善自己。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讓他們潛移默化。這方面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

  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師長的影響,由淘氣轉向好學的。爸爸說話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報》評論一篇接一篇,浩氣沖天,擲地有聲。我佩服又好奇,請教秘訣,爸爸說:“哪有什么秘訣?多讀書,讀好書罷了?!眿寢尣賱谝患掖笮∫率匙∮茫每湛傄诺湮膶W,現代小說,讀得津津有味。我學他們的樣,找父親藏書來讀,果然有趣,從此好(hào)讀書,讀好書入迷。

  我在啟明還是小孩,雖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小小年紀便懂得“愛自己,也要愛別人”,就像一首頌歌中唱的“我要愛人,莫負人家信任深;我要愛人,因為有人關心?!?/span>

  我進振華,已漸長大。振華女校創(chuàng)始人狀元夫人王謝長達太老師毀家辦學,王季玉校長繼承母志,為辦好學?!凹藿o振華”貢獻一生的事跡,使我深受感動。她們都是我心中的楷模。

  爸爸從不訓示我們如何做,我是通過他的行動,體會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訓的真正意義的。他在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任上,因為堅持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寧可被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罷官。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有位軍閥到上海,當地士紳聯名登報歡迎,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屬下列入歡迎者的名單,爸爸不肯歡迎那位軍閥,說“名與器不可假人”,立即在報上登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上海淪陷時期,爸爸路遇當了漢奸的熟人,視而不見,于是有人謠傳楊某瞎了眼了。

  我們對女兒錢瑗,也從不訓示。她見我和鍾書嗜讀,也猴兒學人,照模照樣拿本書來讀,居然漸漸入道。她學外文,有個很難的單詞,翻了三部詞典也未查著,跑來問爸爸,鍾書不告訴,讓她自己繼續(xù)查,查到第五部辭典果然找著。

  我對現代教育知道的不多。從報上讀到過美術家韓美林作了一幅畫,送給兩三歲的小朋友,小孩子高高興興地回去了,又很快把畫拿來要韓美林簽名,問他簽名干什么,小孩說:“您簽了名,這畫才值錢!”可惜呀,這么小的孩子已受到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價值觀的教育難道不應引起注意嗎?

  筆會:您是在開明家庭和教育中長大的“新女性”,和錢鍾書先生結婚后,進門卻需對公婆行叩拜禮,學習做“媳婦”,連老圃先生都心疼自己花這么多心血培養(yǎng)的寶貝女兒,在錢家做“不花錢的老媽子”。楊先生,這個轉換的動力來自哪里?您可有什么良言貢獻給備受困擾的現代婚姻?

  楊絳:我由寬裕的娘家嫁到寒素的錢家做“媳婦”,從舊俗,行舊禮,一點沒有“下嫁”的感覺。叩拜不過跪一下,禮節(jié)而已,和鞠躬沒多大分別。如果男女雙方計較這類細節(jié),那么,趁早打聽清楚彼此的家庭狀況,不合適不要結婚。

  抗戰(zhàn)時期在上海,生活艱難,從大小姐到老媽子,對我來說,角色變化而已,很自然,并不感覺委屈。為什么,因為愛,出于對丈夫的愛。我愛丈夫,勝過自己。我了解錢鍾書的價值,我愿為他研究著述志業(yè)的成功,為充分發(fā)揮他的潛力、創(chuàng)造力而犧牲自己。這種愛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覺的相互支持。

  我與錢鍾書是志同道合的夫妻。我們當初正是因為兩人都酷愛文學,癡迷讀書而互相吸引走到一起的。鍾書說他“沒有大的志氣,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边@點和我志趣相同。

  我成名比錢鍾書早,我寫的幾個劇本被搬上舞臺后,他在文化圈里被人介紹為“楊絳的丈夫”。但我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價值。我賴以成名的幾出喜劇,能夠和《圍城》比嗎?所以,他說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不僅贊成,還很高興。我要他減少教課鐘點,致力寫作,為節(jié)省開銷,我辭掉女傭,做“灶下婢”是心甘情愿的。握筆的手初干粗活免不了傷痕累累,一會兒劈柴木刺扎進了皮肉,一會兒又燙起了泡。不過吃苦中倒也學會了不少本領,使我很自豪。

  錢鍾書知我愛面子,大家閨秀第一次挎?zhèn)€菜籃子出門有點難為情,特陪我同去小菜場。兩人有說有笑買了菜,也見識到社會一角的眾生百相。他怕我太勞累,自己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悄悄洗衣服,當然洗得一塌糊涂,統統得重洗,他的體己讓我感動。

  詩人辛笛說錢鍾書有“譽妻癖”,鍾書的確欣賞我,不論是生活操勞或是翻譯寫作,對我的鼓勵很大,也是愛情的基礎。同樣,我對錢鍾書的作品也很關心、熟悉,1989年黃蜀芹要把他的《圍城》搬上銀幕,來我家討論如何突出主題,我覺得應表達《圍城》的主要內涵,立即寫了兩句話給她,那就是:

  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城外的人想沖進去。

  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意思是“圍城”的含義,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錢鍾書很贊同我的概括和解析,覺得這個關鍵詞“實獲我心”。

  我是一位老人,凈說些老話。對于時代,我是落伍者,沒有什么良言貢獻給現代婚姻。只是在物質至上的時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輕的朋友,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支持和鼓勵,兩情相悅。我以為,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系,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該是能做得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門當戶對及其他,并不重要。

  筆會:您出生于1911年,1917年即產生了新文學革命。但您的作品,不論是四十年代寫的喜劇,還是后來寫的《洗澡》《干校六記》等,卻沒有一點通常意義上“現代文學”的氣息。請問楊先生,您覺得您作品中和時代氛圍的距離來自哪里?

  楊絳:新文學革命發(fā)生時,我年紀尚??;后來上學,使用的是政府統一頒定的文白參雜的課本,課外閱讀進步的報章雜志作品,成長中很難不受新文學的影響。不過寫作純屬個人行為,作品自然反映作者各自不同的個性、情趣和風格。我生性不喜趨時、追風,所寫大都是心有所感的率性之作。我也從未刻意回避大家所熟悉的“現代氣息”,如果說我的作品中缺乏這種氣息,很可能是因為我太崇尚古典的清明理性,上承傳統,旁汲西洋,背負著過去的包袱太重。

  筆會:創(chuàng)作與翻譯,是您成就的兩翼。特別是歷經“大躍進”、“文革”等困難年代、最終完成《堂吉訶德》的翻譯,已是名著名譯的經典,曾作為當年鄧小平送給西班牙國王的國禮。很難想象這個工作是您47歲自學西班牙語后開始著手進行的。您對堂吉訶德這位騎士有特別的喜愛嗎?您認為好的譯者,有良好的母語底子是不是比掌握一門外語更重要?

  楊絳:這個提問包含兩個問題。我先答第一個。

  我對這部小說確實特別喜愛。這也說明我為什么特地自學了西班牙語來翻譯。堂吉訶德是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眼前的東西他看不見,明明是風車的翅膀,他看見的卻是巨人的胳膊。他一個瘦弱老頭兒,當然不是敵手,但他竟有膽量和巨人較量,就非常了不起了。又如他面前沙塵滾滾,他看見的是迎面而來的許多軍隊,難為他博學多才,能數說這許多軍隊來自哪些國家,領隊的將軍又是何名何姓。這等等都是象征性的。

  我曾證明塞萬提斯先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所以他的遺體埋在三位一體教會的墓園里;他被穆爾人擄去后,是三位一體教會出重金把他贖回西班牙的。雖然他小說里常有些看似不敬之辭,如說“像你媽媽一樣童貞”,他也許是無意的,也許是需要表示他的小說不是說教。但他的小說確是他信仰的產物。

  現在我試圖回答第二個問題。

  “作為好的譯者,有良好的母語底子是不是比掌握外語更重要?”

  是的。翻譯是一項苦差,因為一切得聽從主人,不能自作主張,而且一仆二主,同時伺候著兩個主人:一是原著,二是譯文的讀者。譯者一方面得徹底了解原著;不僅了解字句的意義,還需領會字句之間的含蘊,字句之外的語氣聲調。另一方面,譯文的讀者要求從譯文里領略原文,譯者得用讀者的語言,把原作的內容按原樣表達;內容不可有所增刪,語氣聲調也不可走樣。原文弦外之音,只能從弦上傳出;含蘊未吐的意思,也只附著在字句上。譯者只能在譯文的字句上用功夫表達,不能插入自己的解釋或擅用自己的說法。譯者須對原著徹底了解,方才能夠貼合著原文,照模照樣地向讀者表達,可是盡管了解徹底未必就能照樣表達。徹底了解不易,貼合著原著照模照樣的表達更難。

  末了我要談談“信、達、雅”的“雅”字。我曾以為翻譯只求亦信亦達,“雅”是外加的文飾。最近我為《堂吉訶德》第四版校訂譯文,發(fā)現毛病很多,有的文句欠妥,有的辭意欠醒。我每找到更恰當的文字或更恰當的表達方式,就覺得譯文更信更達、也更好些?!昂谩笔欠窬褪撬^“雅”呢?(不用“雅”字也可,但“雅”字卻也現成。)福樓拜追求“最恰當的字”(Le motjuste)。用上最恰當的字,文章就雅。翻譯確也追求這么一個標準:不僅能信能達,還要“信”得貼切,“達”得恰當——稱為“雅”也可。我遠遠不能達到這個目標,但是我相信,一切從事文學翻譯的人都意識到這么一個目標。

  2

  筆會:錢鍾書先生天分、才學過人,加上天性淘氣,臧否人事中難免顯示他的優(yōu)勝處。曾有人撰文感嘆“錢鍾書瞧得起誰??!”楊先生,您為什么從來不承認錢先生的驕傲?

  楊絳:錢鍾書只是博學,自信,并不驕傲,我為什么非要承認他驕傲不可呢?

  錢鍾書從小立志貢獻一生做學問,生平最大的樂趣是讀書,可謂“嗜書如命”。不論處何等境遇,無時無刻不抓緊時間讀書,樂在其中。無書可讀時,字典也啃,我家一部碩大的韋伯斯特氏(Webster's)大辭典,被他逐字精讀細啃不止一遍,空白處都填滿他密密麻麻寫下的字:版本對照考證,批評比較等等。他讀書多,記性又好,他的旁征博引、中西貫通、文白圓融,大多源由于此。

  錢鍾書的博學是公認的,當代學者有幾人能相比的嗎?

  解放前曾任故宮博物院領導的徐森玉老人曾對我說,如默存者“二百年三百年一見”。

  美國哈佛大學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教授哈里·萊文(HarryLevin)著作等身,是享譽西方學壇的名家,萊文的高傲也是有名的,對慕名選他課的學生,他挑剔、拒絕,理由是“你已有幸選過我一門課啦,應當讓讓別人……”。就是這個高傲的人,與錢鍾書會見談學后回去,悶悶冒出一句“我自慚形穢。”(I'mhumbled!)陪同的朱虹女士問他為什么,他說:“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墒撬€有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我一無所知。

 錢鍾書自己說:“人謂我狂,我實狷者?!贬?,有所不為也。譬如鍾書在翻譯《毛澤東選集》的工作中,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乖乖地把自己變成一具便于使用的工具,只悶頭干活,不出主意不提主張。他的領導稱他為“辦公室里的夫人”,他很有用,但是不積極。

  人家覺得錢鍾書“狂”,大概是因為他翻譯《毛選》,連主席的錯兒都敢挑。毛著有段文字說孫悟空鉆到牛魔王的肚里,熟讀《西游記》的鍾書指出,孫猴兒從未鉆到牛魔王的肚里,只是變了只小蟲被鐵扇公主吞入肚里。隱喻與原著不符,得改。

  錢鍾書堅持不參加任何黨派,可能也被認為是瞧不起組織,是驕傲。其實不然,他自小打定主意做一名自由的思想者(freethinker),并非瞧不起。

  很多人有點兒怕錢鍾書,因為他學問“厲害”,他知道的太多,又率性天真,口無遮攔,熱心指點人家,沒有很好照顧對方面子,又招不是。大家不怕我,我比較收斂。鍾書非常孩子氣,這方面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但錢鍾書也很風趣,文研所里的年輕人(新一代的知識分子)對他又佩服又喜愛。最近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輯出版的《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幾十篇文章的作者,都是對他又敬又愛的好友。

  筆會:錢鍾書先生擬寫的西文著作《<管錐編>外編》當初是怎樣構思的?為什么沒有完成?有沒有部分遺稿?

  楊絳:錢鍾書擬用西文寫一部類似《管錐編》那樣的著作,取名《<管錐編>外編》,起意于《管錐編》完成之后。這種想法并非完全沒有基礎,他生前留下外文筆記178冊,34000多頁。外文筆記也如他的《容安館札記》和中文筆記一樣,并非全是引文,也包括他經過“反芻”悟出來的心得,寫來當能得心應手,不會太難,只有一一查對原著將花費許多精力時間。鍾書因為沒有時間,后來又生病了,這部作品沒有寫成。

  錢鍾書開的賬多,實現的少;這也難怪,回顧他的一生,可由他自己支配的時間實在太少太少,尤其后半生。最后十來年干擾小了,身體又不行了。唉,除了遺憾和惋惜,還能說什么呢?

  筆會:在您翻譯的四部作品中,《斐多》是您的跨界之作,超出了文學的范疇而進入哲學,蘇格拉底面對死亡“愉快、高尚的態(tài)度”令人印象深刻。這本對治憂愁的譯作,有紀念錢先生的特別意義嗎?

  楊絳:1997年早春,1998年歲末,我女兒和丈夫先后去世,我很傷心,特意找一件需要我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的工作,逃避我的悲痛,因為悲痛是不能對抗的,只能逃避。

  我選定翻譯柏拉圖《對話錄》中的《斐多》,我按照自己翻譯的習慣,一句句死盯著原譯文,力求通達流暢,盡量避免哲學術語,努力把這篇盛稱語言生動如戲劇的對話譯成戲劇似的對話。

  柏拉圖的這篇絕妙好辭,我譯前已讀過多遍,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我,他那靈魂不滅的信念,對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觀念的追求,給我以孤單單生活下去的勇氣,我感到女兒和鍾書并沒有走遠。

  應該說,我后來《走到人生邊上》的思考,也受到《斐多》的一定啟發(fā)。

  筆會:聽說《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二十冊即將出版,是嗎?

  楊絳:這個消息使我興奮不已。我要向北京商務印書館內外所有參加這項工程的同志表示感謝?!跺X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依據錢鍾書手稿影印而成,所收中文筆記手稿八十三本,形制各一,規(guī)格大小不一,因為年代久遠,紙張磨損,有殘缺頁;鍾書在筆記本四周和字里行間,密密麻麻寫滿小注,勾勾畫畫,不易辨認。鍾書去世不久,我即在身心交瘁中,對他的全部手稿勉行清理和粗粗編排,此中的艱難辛苦,難以言表。此次商務組織精悍力量,克服種種困難精心編訂目錄,認真核對原件,核對校樣,補充注釋,工作深入細致,歷時三年有余,成效顯著,這怎使我不佩服和感激莫名!相信鍾書和襄成此舉的原商務印書館總經理楊德炎同志地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

  《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2003年出版時,我曾作序希望鍾書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能對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有用;現今中文筆記出版,我仍這樣想。私心期盼有生之年還能親見《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出版,不知是否奢望。

  3

  筆會:楊先生,您覺得什么是您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最值得驕傲的品質,能讓人不被摧毀、反而越來越好的品質?您覺得您身上的那種無怨無悔、向上之氣來自哪里?

  楊絳: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是肯吃苦。因為艱苦孕育智慧;沒有經過艱難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么坎坷。有了親身經驗,才能變得聰明能干。

  我的“向上之氣”來自信仰,對文化的信仰,對人性的信賴??傊?,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說的:有念想。

  抗戰(zhàn)時期國難當頭,生活困苦,我覺得是暫時的,堅信抗戰(zhàn)必勝,中華民族不會滅亡,上海終將回到中國人手中。我寫喜劇,以笑聲來作倔強的抗議。

  我們身陷上海孤島,心向抗戰(zhàn)前線、大后方。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分子,都抱成團。如我們夫婦,陳西禾,傅雷,宋淇等,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談論國際國內戰(zhàn)爭形勢和前景。我們同自愿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文化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有一天,我和錢鍾書得到通知,去開一個不記得的什么會。到會后,鄰座不遠的陳西禾非常緊張地跑來說:“到會的都得簽名?!辨R書說:“不簽,就是不簽!”我說:“簽名得我們一筆一劃寫,我們不簽,看他們怎么辦?!蔽覀內思s齊了一同出門,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揚長而去,誰也沒把我們怎么樣。

  到“文化大革命”,支撐我驅散恐懼,度過憂患痛苦的,仍是對文化的信仰,使我得以面對焚書坑儒悲劇的不時發(fā)生,忍受抄家、批斗、羞辱、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我絕對不相信,我們傳承幾千年的寶貴文化會被暴力全部摧毀于一旦,我們這個曾創(chuàng)造如此燦爛文化的優(yōu)秀民族,會泯滅人性,就此沉淪。

  我從自己卑微屈辱的“牛鬼”境遇出發(fā),對外小心觀察,細細體味,一句小聲的問候,一個善意的“鬼臉”,同情的眼神,寬松的管教,委婉的措辭,含蓄的批語,都是信號。我驚喜地發(fā)現:人性并未泯滅,烏云鑲著金邊。許多革命群眾,甚至管教人員,雖然隨著指揮棒也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揮拳怒吼,實際不過是一群披著狼皮的羊。我于是更加確信,災難性的“文革”時間再長,也必以失敗告終,這個被顛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顛倒過來。

  筆會:能談談您喜歡的古今作家嗎?

  楊絳:這個題目太大了,只好作個概括性的回答。我喜歡和人民大眾一氣的作家,如杜甫,不喜歡超出人民大眾的李白。李白才華出眾,不由人不佩服,但是比較起來,杜甫是我最喜愛的詩人。

  筆會:楊先生,您一生是一個自由思想者??墒?,在您生命中如此被看重的“自由”,與“忍生活之苦,保其天真”卻始終是一物兩面,從做錢家媳婦的諸事含忍,到國難中的忍生活之苦,以及在名利面前深自斂抑、“穿隱身衣”,“甘當一個零”。這與一個世紀以來更廣為人知、影響深廣的“追求自由,張揚個性”的“自由”相比,好像是兩個氣質完全不同的東西。這是怎么回事?

  楊絳:這個問題,很耐人尋思。細細想來,我這也忍,那也忍,無非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內心的平靜。你罵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決不還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殺我,我會說:“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為我當殺人犯呢?我哪里礙了你的道兒呢?”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御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隱身衣”,別人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別人,我甘心當個“零”,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這樣,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張揚個性。所以我說,含忍和自由是辨證的統一。含忍是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

  筆會:孔子“十五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那一段話,已進入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一個生命的參照坐標,不過也只說到“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期頤之境,幾人能登臨?如今您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嗎?能談談您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嗎?

  楊絳: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境界第幾重。年輕時曾和費孝通討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懂,有一天忽然明白了,時間跑,地球在轉,即使同樣的地點也沒有一天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我也這樣,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看葉子的變化,聽鳥的啼鳴,都不一樣,newexperince and new feeling in everyday。

  樹上的葉子,葉葉不同?;ㄩ_花落,草木枯榮,日日不同。我坐下細細尋思,我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一天完全相同,總有出人意外的事發(fā)生。我每天從床上起來,就想“今天不知又會發(fā)生什么意外的事?”即使沒有大的意外,我也能從日常的生活中得到新體會。八段錦早課,感受舒筋活絡的愉悅;翻閱報刊看電視,得到新見聞;體會練字抄詩的些微進步,舊書重讀的心得,特別是對思想的修煉。要求自己待人更寬容些,對人更了解些,相處更和洽些,這方面總有新體會。因此,我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都有新鮮感受和感覺。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

  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筆會:有人認為好性情只能來自天生,但您的好性情,來自您一直強調的“修煉”。您大部分作品是70歲以后創(chuàng)作的,堪稱“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典范。您認為“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您看重曾參所說,“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走到人生邊上》的自問自答中,您得出的結論是“天地生人,人為萬物之靈。神明的大自然,著重的該是人,不是物;不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明,而是創(chuàng)造文明的人。只有人類能懂得修煉自己,要求自身完善。”“這個苦惱的人世,恰好是鍛煉人的處所,經過鍛煉才能煉出純正的品色來?!睂δ@些話,我沒有疑問,也不求回答。在此復述一遍,只為給您一個響應。

  最后問一下,您和錢鍾書先生作品收入所得設立的“好讀書獎學金”是怎么運作的,運轉得好嗎?

  楊絳:由錢鍾書和我的作品收入所得、于2001年建立的“好讀書獎學金”,設在我們的母校清華大學。截至2011年5月為止,基金已由起初的72萬元,增至929萬元。為268名品學兼優(yōu)的清華學子頒發(fā)了獎學金,獲獎的學生中有的也是我和錢鍾書作品的讀者。他們手寫書信給我,談談自己的成長和校園生活,我由此得知現代大學生的一些狀況和心態(tài)。有的同學說我與清華同歲,邀我百年校慶時回校與清華同過生日。我曾請獲獎同學來家作客。大家說說笑笑頂高興。他們爭著翻閱錢鍾書批注的韋氏大辭典,對老學長的精深細致驚嘆不已。

  “好讀書獎學金”由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管理,他們運作很好。我們的信托協議中有約: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在享有錢楊作品的財產權利的同時,有保護錢鍾書、楊絳作品著作權及其人身權利的義務,我對基金會認真履行約定感到滿意。

  “好讀書獎學金”在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眾多的項目中,基金數額不是很高,但他們很重視這項獎學金的人文含蘊和它背后的故事,我們合作愉快。清華大學教育基金會會長賀美英女士是賀麟先生的女兒,我們住干面胡同時的鄰居小友,她和基金會的同志對我很關心,常來看望,大家成了朋友。錢鍾書逝世十周年,基金會請來鍾書在社科院的同事羅新璋、薛鴻時先生演講,介紹錢鍾書的學術人生。夜晚,同學們聚集大草坪,用燭光、朗誦和提琴演奏追思他們的老學長。我年老,未能身臨其境,但深為他們的真誠感動。

  4

  筆會:親愛的楊先生,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贊美您有“種子之性”,柔弱,又堅韌,深自斂抑,且一生有少女相。我的幾位師友看了,覺得文章還少了一層意思,那就是“種子的信仰”。我現在把他們特意找出來的梭羅的這首詩抄在這里,獻給您,真的算恭恭敬敬為您拜一個壽——

   Though I do not believe

   that a plant will spring up

   where no seed has been,

   I have great faith in a seed.

   Convince me that you have a seed there,

   and I am prepared to expect wonders.

   ——Henry David Thoreau

   我不相信

   沒有種子

   植物也能發(fā)芽,

   我心中有對種子的信仰。

   讓我相信你有一顆種子,

   我等待奇跡。

   ——梭羅

   恭祝您健康快樂,智慧平安!

  楊絳:我一向把理解我作品的讀者當成知心的朋友,感謝朋友們多年對我的關心和鼓勵。我現在很好,很乖,雖然年老,不想懶懶散散,愿意每天都有一點進步,better myself in every way,過好每一天。

  我從年初開始,再次用毛筆練小楷,抄寫鍾書的《槐聚詩存》,一天寫幾行。練練字,也通過抄詩與他的思想詩情親近親近,今天(6月19日)凌晨兩點,全部抄完。

  我有時也寫點小文章,多屬雜憶與雜寫之類,等將來攢到一定數量,當結集出版請大家指教。

              答報情癡無別物

               —錢鐘書與楊絳

                                 嵐楓

                  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

              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后悔娶她;

              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

                                       ——錢鐘書

  1932年,春,古月堂。

  1932年的清華女生宿舍,有個很典雅的名字,叫“古月堂”,入夜時,古月堂前常常站著等女友的男生,他們把“約會”戲謔為“去胡堂走走”。

  那時候的清華同現在并無二致,男多女少,女生都是被寵愛的。古月堂不設會客室,男生們便都立在門口,無論春冬,無論寒暑,古月堂前總能看到一兩個焦灼的身影,眼巴巴地盯著大門,盼著那一位千呼萬喚始出來。

  在那些等待的身影里,有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他名叫錢鐘書,是清華西方語言文學系的學生,在西語系,他是有名的才子,當時,他,曹禺,顏毓蘅被大家稱為“三杰”,他又格外出眾些,教文學的吳宓教授稱贊他:“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為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鐘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span>

  他是江蘇無錫人,出身名門,他的父親錢基博是近代著名的古文家,曾先后擔任過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清華大學、浙江大學等校的教授,他的母親姓王,是近代通俗小說家王西神的妹妹。他在家中是長子。

  他的中學時代就讀于蘇州桃塢中學和無錫輔仁中學,兩所學校都是美國圣公會辦的,注重英文教育,他因而打下了堅實的英文基礎,而他的國文由父親親自教授,也漸漸有了深厚根基,他的古文造詣遠高出同齡人,未考入清華之前,就以代父親為錢穆的《國學概論》一書作序,后來書出版時就用的他的序文,一字未改。

  他的國文和英文很好,數學卻極差,幼年時他讀《西游記》《三國演義》《說唐》,孫悟空,關云長,李元霸使用的武器斤兩卻能記得一清二楚,卻不識得阿拉伯數字。他是1932年春考入清華的,入學考試時,他數學得了零分,本來是不能錄取的,但因為他中英文特別出色,校長羅家倫就決定將他破格錄取。因著這段不尋常的經歷,他一入清華,文名就已傳遍了全校。

  他并沒有讓羅家倫失望,清華的課業(yè)素以繁重著稱,別人都挑燈夜讀,他卻不僅輕松學完本專業(yè)的課程,還有余力鉆研中國古典文學。他的讀書數目之多,涉獵范圍之廣,讓同班同學嘆而觀止。他的一個同學饒余威就曾感嘆過:“同學中,我們受錢鐘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于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他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閑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考試時總是第一。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span>

  他在文科方面有一種卓然的天賦,記憶力超群,過目不忘是一個方面,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他戀書成癡,讀書于他全然不是一件必須去完成的任務,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他無書不讀,連辭典都看得饒有興趣,在讀書中,他能感到無上的愉悅。

  他要等的這個女孩子名叫楊絳,她小他一歲,完全是他的同道中人,將閱讀視作生命。

  楊絳是今年考入清華的,在西方語言文學系研究生院就讀。她和他是同鄉(xiāng),也是江蘇無錫人,但后來定居蘇州。她的家世背景絲毫不亞于他,在蘇州,楊家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她的父親楊蔭杭是著名的律師,他曾赴美日兩國留學,獲賓西法尼亞大學法學碩士,他創(chuàng)辦過無錫勵志學社和上海律師公會,擔任過上海申報編輯,歷任了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浙江省高等審判廳長等職。他有兩部有名的著作《名學》《邏輯學》,流傳后世,連錢穆也說深受其影響。楊絳還有一個姑母,名叫楊蔭榆,是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校長,后來,在日軍攻陷上海時為維護學生而被槍殺。

  她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先后就讀于北京女高師附小,上海啟明女校,蘇州振華女中,成績都很優(yōu)異。她開始念書的時候,喜歡在課堂上淘氣,她玩一種吹小絨球的游戲,吹著吹著就笑起來,老師看到了生氣,就讓她站起來回答課文內容,誰知她竟全能準確無誤的答上來,老師十分驚訝。自小就聰穎異常的她很得父母和姑母楊蔭榆的喜愛。

  十七歲的時候,她考入了江蘇東吳大學,一年后分科,她選了政治系??善鋵嵥呐d趣并不在政治,她喜歡文學,可是當時東吳大學并沒有文學系,文科里比較好的法預科和政治科,她想選法預科,這樣將來可以做父親的助手,還可以接觸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可以為寫小說積累素材,可是父親并不同意她學法律,大約是他覺得社會黑暗,憲法如同虛設,從而對法律失了望,又抑或他覺得法律沉重,于一個女孩子并不相宜,總之,他堅決不要她當他的助手,于是,她只好改了政治系,因為不喜歡,她對課程只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時候都呆在圖書館里閱讀文學書,三年下來,她對文學的興趣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大三時,她得到了威爾斯利女子學院的獎學金,可以去美國留學,可是獎學金并不包括生活費,美國生活費昂貴,她不想增添家庭的負擔,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壓根就不打算繼續(xù)攻讀政治,她并不覺得洋學位多了不起,她寧可考清華的文學研究院,她想去中國最好的大學念自己最喜歡的文學。

  她果然考入了清華,一入學,她便贏得了梁宗岱先生的贊賞,那時候,梁先生教教法語,第一堂課是聽寫,她的程度令梁宗岱刮目相看,他問她法語是什么學的,她坦然道:“自學。”

  楊絳的才氣和聰慧并不亞于錢鐘書,他和她,一個是出身名門的才子,一個是書香門第的才女,門當戶對,佳偶天成,連她的母親都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span>

  他們在清華一起呆了一年,1933年的夏天,錢鐘書畢業(yè)了,因為他格外出眾的才華,清華希望他留校繼續(xù)攻讀碩士,可是,他拒絕了。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自學能力,而且水平并不比在校的研究生差,沒必要在同一間學校再學重復的東西,在文學上面,他向來是極自信的。

  當時,他的父親在上海光華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他便應了父命,去了光華大學任教。

  楊絳還沒有畢業(yè),繼續(xù)留在清華讀書,他們第一次短暫分開。

  他離開后,寫了許多信給她,他做了很多情詩,皆是舊體詩,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纏綿悱惻好文章,粉戀香凄足斷腸;答報情癡無別物,辛酸一把淚千行。

  依穰小妹劇關心,髾瓣多情一往深;別后經時無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測測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jié)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里怯孤眠。

  這首詩寫得文辭典雅,情深意切,放在唐宋佳作中也毫不遜色,他還寫過一首詩,內有一句“除蛇深草鉤難著,御寇頹垣守不牢,”運用的宋明理學家的語句,他從不寫當時流行的新詩,一律用舊詩體,舊體詩需對仗工整,且講究平仄,比新詩難做,他卻寫得揮灑自如,他還自負地說:“用理學家語作情詩,自來無第二人!”,他的才氣就是在這樣的小事處也會一一彰顯。

  他的詩雖做得好,她回信卻并不多,她對他說,她不愛寫信,他有些抱怨她,“別后經時無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后來,他寫《圍城》,還念念不忘這段往事,《圍城》里的唐曉芙也不愛寫信。

  大約是錢鐘書寫信寫得太勤,連父親錢基博也看出了端倪,有一天,老先生擅自拆了楊絳的一封信,從而對楊絳大加贊賞,原來那封信是楊絳寫來和錢鐘書討論婚嫁問題的,他這么寫:“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親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卞X基博看完,也不問錢鐘書的意見,自作主張?zhí)峁P給楊絳回了一封信,夸獎她明理懂事,并鄭重其事把兒子“托付”給她。

  有了這一出事,錢鐘書和楊絳的關系從此被雙方父母知曉,兩人所在的家族都是當地名門,于是,雙方父母便循照舊禮,為兩人訂婚。他由父親領著,上楊家拜會楊絳的父母,正式求親。然后,請出男女兩家都熟識的親友作為男家女家的媒人來“說媒”,他們還在蘇州一家飯館里舉辦了訂婚宴,請了雙方族人及至親好友。

  他和她本是自由戀愛,結合卻沿著“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老老實實走了一遍程序,他覺得這事顛倒了,她也覺得很茫然,“茫然不記得‘婚’是怎么‘訂’的,只知道從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錢穆先生也在座,參與了這個訂婚禮?!蹦媸撬奶枺矚g叫他默存,而他也喜歡叫她“季康”,季康是她的號。

  訂婚后,他仍在光華大學授課,她回清華繼續(xù)念書,她還有一年畢業(yè),這時的她,在清華已經嶄露頭角,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寫作”課上,她教過一篇作業(yè),叫《璐璐,不用愁!》,描寫青春期少女的三角戀愛心理,細膩動人,朱自清很是賞識,推薦給《大公報·文藝副刊》發(fā)表,后來這篇文章還被選入了由林徽因編輯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小說選》中,出版時題目改為了《璐璐》,署名是季康,那本集子一共選了25位作家,共30篇作品,和她一起選入的還有沈從文,蕭乾,老舍,李健吾,凌淑華……,都是當時的名家,她以一篇學生習作被選,難得可貴。

  她這么文才出眾,又是大家閨秀,在男多女少的清華自是極受矚目,雖已訂婚,但終究還未成婚,未婚夫又不在身邊,所以,愛慕她的人不在少數,“楊絳肄業(yè)清華大學時,才貌冠群芳,男生求為偶者七十余人,謔者稱楊絳為七十二煞。”但她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她不太在意自己的相貌,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生得美,很多年后,有人為錢鐘書做傳,她還特意寫信聲明:“我絕非美女,一中年婦女,夏志清見過我,不信去問他。情人眼里則是另一回事?!?/span>

  錢基博并沒有看錯,她一直都是理性明慧的女子,世間女子,大凡聽到別人夸自己美,就算有一兩個面上不露出來的,也會在心中暗喜,她卻是例外,其實那些不相干的外人看她美不美又什么要緊,只要在情人眼中她是美的就行,也只有情人的認可方是真的贊譽。對容貌一事,她極是通達,所以,她沒有在清華一干男生的追求中昏了頭腦,飄飄然自戀成“公主”,一如她的文,她的人也一直保持著內斂和素凈。

  又過了一年,1935年春,錢鐘書參加了教育部公費留學資格考試。當時國民黨教育部將英國退還的庚款用做國內青年去英國留學的獎學金,但這種公開招考的錄取名額極為有限,英國文學就只有一個名額,錢鐘書以絕對優(yōu)勢名列榜首,順利地拿到了這個名額。

  消息傳來,楊絳極為高興,有哪一個念西方文學的人不向往英國呢?莎翁,狄更斯,曼殊菲爾……那些英倫作家的名字在課本里如雷貫耳,而他們描寫的那個國度,那多霧的倫敦,那泰晤士河上迷蒙的曉霧,那些優(yōu)雅的英國紳士和穿蘇格蘭格子裙有著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如夢境般在她的世界里夜夜上演,三年前,她拒了威爾斯利女子學院,這一次,她連畢業(yè)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向同他一起離開,能和志同道合的心愛男子,去夢想之地游學,這當是年少時最叫人愉悅的事了。

  她同教師商量,用論文形式代替考試,提前一個月畢業(yè)了,七月中,他們正式完婚。

  婚禮儀式一共兩場,楊絳娘家的那場采用西式,新娘披長紗,有為新娘提花籃的花女、及提拖地長紗的花童,有伴娘伴郎,還有樂隊奏曲,新郎新娘鞠躬為禮,戴戒指,并在結婚證書上用印,而迎娶至無錫后,錢鐘書家的那場,拜天地,敬高堂,入洞房,一切禮俗和儀式都按照中國傳統的來。

  他們的婚期正當酷暑,儀式冗長繁瑣,他穿的黑色禮服,漿洗過的挺直領圈已被汗水浸得軟耷,她被白婚紗一層層緊實裹著,早已從頭到腳濕透,仿佛從水里撈了出來,他們一起步入席間,給賓客敬酒,在忙亂和喧嘩中,偶爾相顧一笑,天氣炎熱,彼此的眼神卻格外清明。

  從前,她和他提起自己的家庭的時候,她有些自豪道,他說,清末狀元張騫曾稱她的父親楊蔭杭為“江南才子”。不想他也把張騫致他父親的信拿給她看,原來在信中,張騫也稱錢基博為“江南才子”,她啞然失笑。

  “江南才子”是否張騫敷衍送人的,不得而知,但她與這贊譽卻是緣分非淺,她“從一個‘才子’家到又一個‘才子’家,”而且,她嫁的男人,也一樣擔當得起這四個字。

  一個月后,他們雙雙離開了江南,從上海起航,乘船去了英國,有關婚禮的繁瑣雜事

  都已經塵埃落定,他們終于有了兩人平靜相對的時光。

  船行海上,獵獵的風吹過,空氣中有咸涼的氣息,他們都是第一次離家萬里,旅途又漫長無際,不知何日才能抵達彼岸。遙望蒼茫的海面,她陡然生了一種既甜蜜又惶恐的心情。

  她常聽他說自己“拙手笨腳”,現在她才知道原來這個鼎鼎大名的才子分不清左右手,不會系鞋帶上的蝴蝶結,甚至連拿筷子也是一手抓,在生活上,他完全失去了“翩翩風度”,成了一個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處處依賴他,這叫她想起一個古老的詞來,“相依為命”,這一輩子,她都要照顧他了,雖然她也自小嬌生慣養(yǎng),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牛津大學秋季開學是十月份,他們抵達牛津時,學校還未開學,他已由官方安排妥當,進入Exeter(??巳兀W院,攻讀文學學士學位,而她也接洽女子學院,希望能繼續(xù)攻讀文學,可是文學的名額已滿,只能修歷史,她又不肯,于是,她做了牛津的旁聽生。

  她偶爾去聽課,大部分時候,她都呆在圖書館里,牛津的圖書館古老而恢弘,中世紀建筑宛若一座城堡,還在東吳大學念書的時候,她便在圖書館中尋覓,想走入文學領域而不得其門,考入清華后,深感自己欠修許多文學課程,如今,到了以藏書豐富著稱的牛津圖書館,又有大把空閑時間,她開心異常,于是定了計劃,比照著文學史,一本一本讀書。

  午后陽光從高大的窗戶里照入,在她的筆記本上灑下疏落的影,她坐在臨窗的桌前,讀著架上的文學典籍,因是上課時分,館中學生很少,偌大的廳中,常常只有她一人,那樣的清靜,連她寫字的沙沙聲也清晰可聞。

  下課或放假的時候,他也會過來,兩個人一起伏在桌上讀書,有時候,他們也去市區(qū)的圖書館,那里可以借到十九世紀作品和通俗書籍,他們抱上一堆書回家,入夜了,街上的燈一盞盞亮起來,高大的警察慢吞吞走著,挨家挨戶檢查大門是否關好,郵差也識得他們,半道上遇上了,就把家信給他們,小孩子會和他們要信封上的中國郵票。牛津就是這樣靜好的小地方。

  他在牛津拿到學位之后,他們又一起去了法國巴黎大學念書。巴黎大學比牛津自由,他們更加肆意的讀書,他們除了英文,還讀許多法國作家的書,比如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尤其是他,不僅讀法文,還讀德文,后來又加上了意大利文,他們的閱讀量叫人嘆而觀止。

  除了一起讀書,他們還一起讀詩背詩,中文的,西文的,都來者不拒,他們還喜歡比照著書中的描寫一起看風景,看到不同的房子,就一起猜測里面住著什么樣的人家,看到人流中的各等人,就猜測那人有怎樣的身份。

  他們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孩,他們叫她“阿圓”,她生阿圓的時候,他天天守在她床前,她住醫(yī)院,他在家和醫(yī)院兩頭跑,他老闖禍,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span>

  他陸續(xù)打翻了墨水瓶,弄臟了房東家的桌布,弄壞了門軸,砸碎了臺燈,她每次都笑咪咪的說:“不要緊,我會洗,我會修?!辈贿^,她出院回家的時候,他卻為她燉了雞湯,還剝了嫩蠶豆擱在湯里,他做得很好,而她也真的把他做的“壞事”都修好了。

  就這樣,自小被仆婦照顧的他們在跌跌撞撞中學會了過日子,從沒做過飯的她摸索著學做菜,犯了幾次把扁豆殼丟了之類的錯之后,居然也做出像模像樣的紅燒肉,而“拙手笨腳”的他不僅學會了劃平生第一根火柴,還包辦了他們的早餐,他做的早餐還很豐盛,有香濃的奶茶,煮得恰好的雞蛋,烤香的面包,黃油果醬蜂蜜也一樣不少。

  在牛津和巴黎的數年,是他們最快活的時光,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好像自己打出了一片新天地?!?/span>

  很多年后,有個叫金庸的武俠小說家,曾在他的《射雕英雄傳》中寫過一對夫妻,黃藥師和他的妻子阿蘅,這虛構的情侶像極了他們,都是聰明驕傲才華卓越的男子,和才智足以與他們并駕齊驅的妻子,只不過黃藥師和阿蘅是幻想中的神仙眷侶,而他和她,是紅塵俗世里的珠聯璧合,有談詩論文心犀相通,有柴米油鹽磕磕碰碰,方叫圓滿。

  他們在巴黎呆到了1938年,那年秋天的時候,他們帶著一歲的女兒,回到了戰(zhàn)火硝煙的中國。

  當時,清華北大為避戰(zhàn)亂,都已南遷至昆明,共同成立了西南聯大,他應清華的邀約,將往西南聯大教書,而她的家人避難到了上海,母親在逃難時去世,三姑母楊杭蔭為了保護學生被日軍槍殺,她急于回家安慰悲傷的父親,于是,他們中途分開,他從香港去昆明,而她帶著女兒,獨自回上海。

  她在上海,一方面照顧父親和阿圓,另一方面幫著母校振華中學籌建上海分校,還當了一位富家小姐的家教,工作雖辛苦,卻有親情的安慰,他遠在昆明,卻過得并不如意,他本就才高過人,如今留學歸國,學術更是精進,在中國,出頭鳥總是被打的,更何況他并不是擅于掩飾的人,與他不相投的人,他一概不放在心上,還常有戲謔之語。他是文字高手,往往只用一兩個字便盡顯諷刺刻薄之能事,放在西方,這是文人的幽默,放在中國,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在西南聯大只呆了不到一年就離開了,正好他的父親也在湖南藍田師范任教,他便也去了湖南,他在那里干了兩年,組建了師院的外語系,1941年暑假,他獲悉清華將重聘他回校任教,于是他辭去了藍田師范的職務,回了上海,他住在家中,一心一意等清華的聘書。

  可是,聘書遲遲未寄,他離開西南聯大的時候,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當時梅貽琦校長親自發(fā)電報挽留,可他卻沒有收到,直到清華校方又發(fā)電報來問他為什么不回梅校長,他才得知之前梅校長發(fā)過電報,可那時他已經往藍田師院赴任。

  兩封信件都“失蹤”得這么湊巧,他是聰明絕頂的人,何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據說,他受排擠,是因為他說過一句話:“葉公超太懶,陳福田太笨,吳宓太迂”,這句話他有沒有說過,已不得而知,吳宓是賞識他的,為了他還和清華據理力爭,稱清華無容人之量,但是,在西南聯大時,他也真的得罪了葉公超和陳福田,不管是不是為著這句話。

  他是心高氣傲的人,碰了兩次釘子,自然不愿再回到不受歡迎之處去,于是,當陳福田來上海完成聘他的任務時,仍沒收到聘書的他,客氣的拒絕了。

  他留在了上海,他們一家在這淪陷的孤島一呆便是八年。

  日軍攻占了上海,振華分校也解散了,那位富家小姐也高中畢業(yè)了,于是,她換了另一份工作,做工部局半日小學的代課老師,而他在震旦女子學院授課,還收了兩個拜門的學生。

  她的父親去世了,他家的經濟條件也已大不如前,他們不愿向家中求助,她趕很遠的路去郊區(qū)上課,辭了傭人,包攬了一切家務,自己劈木柴,和他一起自制煤餅,他也一再要求震旦給他加課時,兩人縱是這樣辛苦,仍敵不過物價飛漲。

  貧窮摧毀了他們一家的身體,她持續(xù)不明原因低燒,他幾乎每年生一場大病,他們的寶貝“阿圓”也得了骨結核差點死去。比之他們在巴黎在牛津的美好歲月,這是一段太過艱難的歲月。

  可是,他們的日子依然過得生動有趣,她劈柴做飯的時候,戲稱自己做了“灶下婢”,他逗女兒,有什么好吃的總“欺負”她,說“baby no eat”(寶貝不能吃),看她發(fā)愣便哈哈大笑,他乘女兒睡覺,在她的肚皮上畫鬼臉,他總和她一塊淘氣一塊鬧。

  生活的艱難,沒有折損他們事業(yè)的輝煌,他寫出了著名的《圍城》,這部作品讓“錢鐘書”這個名字被世人銘記,她翻譯出版了《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隨鐵大少回家》,創(chuàng)作了四幕喜劇《風絮》,被李健吾贊譽道:“我們開始發(fā)表楊絳女士的《風絮》,她第一次在悲劇方面嘗試,猶如她在喜劇方面的超特成就,顯示她的深湛面有修養(yǎng)的靈魂?!?/span>

  戰(zhàn)爭終于在1949年結束了,那年夏天,他們被清華聘請,回到了北京,開始了新中國的生活。

  他們沒有選擇離開,就像在牛津時他不肯放棄中國的獎學金投靠外國富翁改行讀哲學,他們并非無路可走,可是他們留在了自己的祖國,而留下來,也不是為了唱“愛國調”謀什么高職,“我們不愿逃跑……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不愿做外國人?!?/span>

  這八年并不是他們生命中唯一的艱難,后來,他們還經歷了同樣艱難的文革歲月,他們被下放至干校的時候,她被罰去種菜,他擔任干校通信員,他去郵電所取信的時候就會特意走菜園的東邊,與她“菜園相會”,十年文革,他寫出了宏大精深的古籍考證與評論著作——《管錐篇》,所引中外著作上萬種,作家四千余人,而她譯著了諷刺小說巔峰之作——八卷本的《堂吉訶德》。

  當時光流逝,生活褪去最初的華彩,逐漸呈現粗糲面目,她不再是當初不識柴米油鹽的蘇州小姐,他也不再是古月堂前吟詩作賦的翩翩少年。

  戰(zhàn)亂和貧窮改變了許多東西,但總有些東西永恒不變。

  那便是“風骨”。

    楊絳這一百年

                            高群

   有時候,活著本身,就是一件艱難且漫長的競賽。

  尚是楊絳80歲壽誕時,夏衍曾為其題詞:“無官無位,活得自在,有才有識,獨鑄偉詞?!?0年后,題詞人已仙去,而楊絳仍活著。

  她在這世界上,已經整整百年。她是錢鍾書夫人,是文學、翻譯大家,是上世紀知識分子風華年代的親歷者。她的存在,是這凡俗人間的一絲光亮。

  錢鍾書在世的時候,幾乎不見媒體記者。錢鍾書去世后,楊絳也如出一轍,她曾對記者說:“我其實很羨慕做一個記者,假如我做記者我就做一個像《焦點訪談》那樣的跟蹤記者,或者戰(zhàn)地記者,有一定危險性和挑戰(zhàn)性。但是,我不愿做追逐名人的記者,訪什么名人呀!”

  然而,罕逢百年壽喜,出版界也迎來了盛世,形如《百年風華:楊絳傳》等一批相關圖書問世。即便楊絳本人低調,她的人生,仍是值得一書。

  “緣起一面”

  楊絳祖籍江蘇無錫,1911年7月17日出生在北京一位開明的知識分子家中,未滿百日,便隨父母南下,移居上海。少年時代,楊絳在上海讀書。從小就學習好,但最淘氣頑皮,曾因為上課說話被罰站示眾,卻因不服兩人說話只罰一人而大哭到下課。在蘇州東吳大學求學時,楊絳是班上的“筆桿子”,中英文俱佳。

  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開學無期。楊絳東吳大學政治學系畢業(yè)在即,不能坐等,就想到燕京大學借讀,借讀手續(xù)由她的同學孫令銜請費孝通幫忙辦理。2月下旬,楊絳等5人北上。路上走了3天,到北平已是2月27日晚。他們發(fā)現火車站上有個人探頭探腦,原來是費孝通,他已是第3次來接站,前兩次都撲空。入學考試結束后,楊絳便急著到清華大學去看望老朋友,同伴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

  楊絳初見錢鍾書,只見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渾身儒雅氣質,“蔚然而深秀”。而楊絳更有一番神韻。她個頭不高,但面容白皙清秀,身材窈窕,性格溫婉和藹,人又聰明大方。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彼此竟相互難忘。

  然而,孫令銜莫名其妙地告訴錢鍾書,說楊季康(楊絳原名)有男朋友,又跟楊絳說,他表兄已訂婚。錢鍾書寫信給楊絳,約她相會。見面后,錢鍾書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睏罱{說:“我也沒有男朋友?!睆拇怂麄冮_始了書信往來。

  一天,費孝通來清華大學找楊絳“吵架”。費孝通認為他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因為他們已做了多年的朋友。費孝通此前曾問楊絳:“我們做個朋友可以嗎?”楊絳說:“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边@回,楊絳的態(tài)度還是沒變:“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辟M孝通很失望也很無奈,只得接受現實,跟楊絳做普通朋友。

  1979年4月,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問美國,錢鍾書和費孝通作為代表團成員,不僅一路同行,旅館住宿也被安排在同一套間,兩人關系處得不錯。錢鍾書想想好笑,淘氣地借《圍城》里趙辛楣曾對方鴻漸說的話,跟費孝通開玩笑:“我們是‘同情人’(指愛上同一個人)。”

  “牛棚”歲月

  1966年 “文革”爆發(fā),楊絳在外國文學研究所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揪出來”。從此開始了受污辱、受踐踏、挨批、挨斗的日子。造反派給她剃了“陰陽頭”,派她在宿舍院內掃院子,在外文所內打掃廁所,住“牛棚”。余下的時間作檢討、寫認罪書等等。3天后,錢鍾書也被打成“牛鬼蛇神”。

  1969年11月,錢鍾書被下放到信陽地區(qū)羅山縣。次年7月,楊絳也被下放到那里,被分配在菜園干活。菜園距離錢鍾書的宿舍不過10多分鐘的路。當時,錢鍾書負責看守工具,楊絳的班長常派她去借工具,于是,“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后來,錢鍾書改任專職通訊員,每次收取報紙信件都要經過這片菜園,夫婦倆經??梢栽诓藞@相會。“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稍诓藞@相會,遠勝于舊小說、戲劇里后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了?!?/span>

  “文革”結束后,楊絳和錢鍾書獲得了自由,終于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浪費了整整10年的光陰,他們決定整天閉門自守,什么地方也不去,沉溺于自己的學問事業(yè)。即便動蕩年月,楊絳也沒有放棄學術研究,通曉英、法兩國語言的楊絳,近60歲時,從零開始學習西班牙語,并翻譯了《堂·吉訶德》。1978年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中譯本出版時,正好西班牙國王訪問中國,鄧小平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西班牙國王。她的譯本至今都被公認為佳作,已累計發(fā)行近百萬冊,是該書譯本當中發(fā)行數最多的。

  “打掃現場”

  也許在很多人看來,與錢、楊二先生相比,作為女兒的錢瑗實在是太普通了。直到楊絳的《我們仨》面世之后,愛女錢瑗才始為公眾所知——她外語才能精湛,學識淵博,目光敏銳堅定,在大學任教時便勇于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了“實用外語文體學”。在楊絳眼里,“我的生平杰作就是一個錢瑗”。

  因肺癌轉脊椎癌,錢瑗1997年去世。還沒有從喪女的悲哀中解脫,翌年12月,相伴了60多載的丈夫錢鍾書又離她而去。遵循錢鍾書遺囑,后事一切從簡。楊絳一直陪送錢鍾書的遺體到焚化爐前,久久不肯離去,難舍難分。

  兩年間失去了兩個至親之人,只留下87歲高齡的楊絳孑然一身。這個打擊幾乎致命,但她以那羸弱的身軀挺過來了。這讓楊絳對生、老、病、死有了透徹的領悟,希望自己能夠“死者如生,生者無愧”(錢鍾書語)。家里的一切都保持女兒和丈夫在世時的舊樣。

  晚年,楊絳開始“打掃現場”,以驚人的毅力整理錢鍾書的手稿書信,錢鍾書的手稿多達7萬余頁,涉獵題材之廣、數量之大、內容之豐富,令人驚嘆。手稿多年隨著主人顛沛流轉,從國外到國內,由上海至北京,下過干校,住過辦公室,歷經磨難,傷痕累累。紙張大多發(fā)黃變脆,有的已模糊破損、字跡難辨。重重疊疊,整理起來十分辛苦。2003年,《錢鍾書手稿集》(影印本,40卷)能及時與讀者見面,楊絳功不可沒。幾年來,楊絳以全家3人的名義將高達數百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學金。

  閉門謝客

  在許多朋友眼里,楊絳生活異常儉樸、為人低調。她的寓所,沒有進行過任何裝修,水泥地面,非常過時的柜子、桌子,老舊的樣式,始終安之若素,室內沒有昂貴的擺設,只是濃濃的書卷氣。楊絳說:“我家沒有書房,只有一間起居室兼工作室,也充客廳,但每間屋子里有書柜,有書桌,所以隨處都是書房?!?/span>

  如今,楊絳已是期頤之年,卻仍筆耕不輟,每天伏案工作。楊絳一直非常低調,有一年新著出版,出版社有意請她“出山”,召開作品研討會。對此,楊絳坦陳:“我把稿子交出去了,剩下怎么賣書的事情,就不是我該管的了。而且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所以開不開研討會——其實應該叫做檢討會,也不是我的事情。讀過我書的人都可以提意見的?!彼x絕出席。

  閉門謝客的楊絳過著一個普通老人的生活,耳朵有些背,視力也下降了。她曾對記者說:“最大的問題就是打擾特別多,尤其是電話太多,我真擔心自己的時間是不是就這樣被消耗掉。你能不能代我轉達給那些想來采訪或看望我的朋友們,楊絳謝謝他們的關心,但千萬不要過來看我。你想,即使大家來了,就算同我聊了一天,又能怎么樣?我們也不可能只憑這一天交談就成了朋友吧,還是請大家給我留些時間吧,那樣我寫些文章出來,大家看到后就權當寫給大家的一封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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