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偉大的時代產(chǎn)生偉大的藝術。中國書法就是在這樣一個偉大的歷史背景下,從自發(fā)的文字形態(tài)走向自覺的書寫時代,由實用的文字符號演變?yōu)槠婷畹乃囆g。完成這一偉大藝術變革的正是南方的楚人,見證這一偉大歷史的是起于地下的楚簡帛書。 楚簡帛書是指從古楚地(即今之湖北、湖南、河南、安徽、江西、山東等省的全部和部分地區(qū))出土的戰(zhàn)國時代的楚簡和帛書(見圖一)。(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將其簡稱為楚簡。在本文中,“楚簡”這一概念既指出土的簡帛實物,又指這些簡帛上的文字和書法)。近幾十年耒,各地出土的楚簡數(shù)量己達8000多枚,再加上長沙子彈庫帛書,戰(zhàn)國楚文字總量已逾十萬。這是華夏文明無與倫比的寶貴遺產(chǎn),具有多學科、多領域的重大價值,全息地反映了多重的文化學術意義?,F(xiàn)在,楚簡研究己成為時下一個世界性的學術熱點,“有人曾以十九世紀末因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而取得卄世紀歷史學的突破性成果為喻,認為卄世紀末大批楚簡的發(fā)現(xiàn)會使中國的歷史文化研究進入一個新時代”(李守奎《楚文字編》)。這些楚簡全部是墨書遺跡,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批用毛筆創(chuàng)作的藝術瑰寶,其書法史意義和書法美學價值曠古絕倫,無論我們怎樣評價都不為過分。可惜至今還沒有引起書法界的足夠重視。筆者不揣淺陋,欲從書法史方面作些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二) 討論楚簡的書法史意義必須先弄清楚書法的涵義。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關于書法本質(zhì)意義的討論就從來沒有停止過。盡管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但有兩個基本點大家是認同的:即書法的載體是漢字、書寫的工具是毛筆。漢字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發(fā)展變化而來的,這就使得書法具備了藝術必須源于生活和自然,藝術必須用形象思維進行創(chuàng)作的必要條件。毛筆的書寫是書法藝術的靈魂。毛筆柔軟而富于彈性,能夠表現(xiàn)出力度、矢度、速度、厚度、韻律、節(jié)奏等等,它使書法獲得了藝術必須講究變化而又內(nèi)涵豐富的特性?!白詮某霈F(xiàn)了毛筆,這才有了真正的現(xiàn)代書學審美的新范疇”(周汝昌《中華漢字的書法源流與“聿”字出現(xiàn)的意義》)。因此,周汝昌先生譽毛筆為“中國四大發(fā)明之外的第五大發(fā)明”。 由此觀照中國書法史,作為一門藝術,中國書法啟于何端肇于何時呢?有人說中國書法是和中國文字同源同步的,他們認為中國書法自甲骨文始。那我們就要問:甲骨文和金文是毛筆書寫的藝術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理由很簡單,它們不是寫,是刻或鑄。至于刻鑄之前有否書寫過程,我們無法確定;即便有,那也只能是為了刻鑄而進行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而己。某些殷墟卜辭,刻劃爽利,布局造型都有一定的藝術性;更多的商周金文,在文字的造型和刻鑄的工藝上都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毫無疑問,甲骨文和金文都是美的,它們顯示出來的契刻美、范鑄美、組構(gòu)美、線條美(關于線條后文還要講到),至今仍令我們激動不已。但它們不是書法美,因為書法美的核心是行筆美,不具備行筆美的甲骨文金文不是書法。 漢隸是書法,而且是成熟的書法。從不是書寫藝術的甲金文字到成熟的書法藝術隸書,這中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發(fā)展歷程,這幾百年間,中國的書法是怎樣從線條化過渡到筆畫化,從文字的符號轉(zhuǎn)化為藝術的語言,從刻鑄的工藝演進為書寫的藝術的,歷史至今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從藝術發(fā)生學的角度看,中國書法藝術的發(fā)生發(fā)展,其間竟然沒有過程,仿佛從天而降一蹴而就。這顯然不合邏輯。歷史在這里開了我們一個玩笑:是秦始皇埋葬了這段歷史,造就了這片空白。他的一把火(焚書坑儒和強制推行書同文)幾乎把那幾百年的歷史燒了個精光。應該感謝文物考古工作者,他們把歷史從地底下挖出來還事實以本來面目。從古楚地出土的八千枚楚簡填補了那片空白:隸書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楚簡開啟了隸變的先河。中國的書法是隨著楚國人最先自覺地使用毛筆而產(chǎn)生,伴著楚簡筆畫的形成和楚人審美意識的覺醒而發(fā)展的。楚國人創(chuàng)造了中國書法的歷史,楚簡是中國書法最早的藝術形態(tài)。一句話,中國書法自楚簡始。 (三) 我們說中國書法自楚簡始,是因為楚國人最先自覺地使用了毛筆,開創(chuàng)了文字書寫的歷史。 中國書法是毛筆書寫漢字的藝術。沒有毛筆的書寫,.漢字只能是漢字,永遠也成不了藝術。毛筆簡直就是中國人手中的一支魔筆。這支魔筆一揮,“奇怪生焉”:柔軟而富于彈性的毛筆給簡單的幾乎是純黑白的抽象世界里了注入了充滿活力而又極富變化的藝術基因,使絕非自然之象的文字符號變幻成特具自然之象的藝術形象。中國的文字在毛筆的揮運中竟然能夠表現(xiàn)出力度,矢度,速度,厚度,韻律和節(jié)奏等等?!白詮某霈F(xiàn)了毛筆,這才有了真正的現(xiàn)代書學審美的新范疇?!保ㄖ苋瓴吨腥A漢字的書法源流與“聿”字出現(xiàn)的意義》)因此,周汝昌先生譽毛筆為“中國四大發(fā)明之外的第五大發(fā)明”。我們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毛筆,蒙恬造筆顯系附會,在前人的基礎上改良發(fā)展或有可能。我們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用上了毛筆,有可能是某個占卜的貞人,他為了起稿或者示范用類似于毛筆的工具在甲骨上畫出記號以便奏刀。顯然,那不是書寫。他的用“筆”只是鐫刻的前奏,不是終極的目的。前書法時代毛筆的發(fā)明和使用無疑為后來書法的形成和發(fā)展準備了條件,提供了基礎。當客觀的物質(zhì)條件、覺醒的審美意識和社會歷史文化發(fā)展的需要相結(jié)合的時候,書法藝術就象嬰兒誕于母腹、朝陽升自海面、春筍冒出地表一樣,偉大而自然。這是一種全新的藝術。法國總統(tǒng)希拉克稱贊她是“藝術中的藝術”。這種偉大的藝術就其實質(zhì)意義而言,就肇始于毛筆的“一畫”(石濤語)。石濤的“一畫論”雖是為繪畫而作,shiz實質(zhì)上兼指書與畫而包涵于一個理念之中的。就是“這一畫”,“界破了虛空,留下了筆跡,.流出了人心之美,也流出了萬象之美”(宗白華語)。 是誰開始了了這開天辟地的“一畫”呢?歷史告訴我們,是楚國人開始了“這一畫”。時間,公元前五世紀;證據(jù),八千枚楚簡、一張楚帛、三支楚筆。 還是讓歷史來說話吧。迄今為止,我們所能見到的最古老的毛筆實物共有三件,均系楚物(見圖二)。第一支,1954年從湖南左家公山十五號墓出土,兔毫,竹桿。長18.5厘米,套有竹筆筒。同時出土的還有鐵削、竹片、小竹笥等全套書寫工具。該墓為戰(zhàn)國晚期楚墓。第二支,1957年從河南信陽長臺關一號墓出土,長23.4厘米,筆徑0.9厘米。該墓為戰(zhàn)國中期楚墓。第三支,1987年從湖此荊門包山楚墓出土,長22.3厘米。此墓墓主邵力它,官居楚左尹,下葬年代約在楚懷王十三年(前316年)。此人死時,屈原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屈原的偉大辭章是時一定書于簡帛之上,如果忠魂有眼,天不藏寶,我們或有可能一睹屈原綺麗浪漫的辭賦是怎樣和美倫美奐的書法珠聯(lián)璧合交相輝映的。
從中國偌大一片國土上挖掘出的三支最古老的毛筆全都是楚國故物,這是一種偶然嗎?從中我們應該得出什么樣的結(jié)論呢?一、至少在戰(zhàn)國中晚期,毛筆已經(jīng)成為楚國人日常主要的書寫工具。二、毛筆的使用范圍巳遍及楚國全疆域。三、毛筆的制作工藝在楚國已經(jīng)完善。四、楚人使用毛筆書寫文字已成自覺的行為,人們抄錄文章、記載賬簿、制作文案、發(fā)布律令,舉凡后世文字交際的一切功能,楚人只借助于毛筆,無遑它顧。五、中原各國可能在青銅文字的模鑄上比楚國更加規(guī)整精良,但在毛筆的制作和使用、文字的改造和書寫等方面已經(jīng)大大地落后于楚國了。 說楚國人開始了那神圣的“一畫”,最有力的證據(jù)是那八千枚楚簡和一張子彈庫帛書。十多萬字的文字材料都是楚國的書生們一筆一畫寫出來的,這可是足以讓世人震駭?shù)幕驶示拗瓢?!楚簡寫手眾多,風格各異,就書法的藝術性而言,堪稱神品,精妙絕倫,異彩紛陳。在文化和藝術的層面上,是楚國人創(chuàng)造了歷史,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國古代在紙張沒有發(fā)明之前,文字的載體材料為甲骨,金石,竹木,縑帛等,“著于竹者為簡,書于木者為牘”。王國維云:“書鍥之用,自刻畫始,金石也,甲骨也,竹木也,三者不知孰為后先,而以竹木之用為最廣?!奔捉鹞淖忠延小皟浴弊?,象用編聯(lián)簡牘的樣子,似殷商已有簡冊,只是至今尚無實物出土,無法定論;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簡牘以其價廉易得使用方便而在某些地方(比如楚國)盛行就是順理成章的了。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秦統(tǒng)一中國前的竹簡全部是楚簡,“戰(zhàn)國時代其它國家的簡,解放后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只此一端已大可說明問題了。同是簡牘縑帛,同樣容易損壞朽腐,為什么近幾十年來在楚國各地出土了那么多竹簡,而在其它各國故地卻毫無所獲呢?答案只能是,楚國在更多的時候更廣的地域更普遍更自覺地運用竹簡作為文字交際的工具,而其它各國由于種種原因,在廣度上、量度上和自覺的程度上大大的不如楚國,他們落后了,這是歷史,我們無法更改。 (四) 我們說中國書法自楚簡始,還在于楚簡用筆畫取代了線條,開啟了中國書法筆畫化的新時代。中國文字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圖象化、線條化(此系文字學上的概念,與時下書家們的點畫線條不是一個內(nèi)涵)、筆畫化。甲骨文金文是線條化的產(chǎn)物,而楚簡用毛筆創(chuàng)造了筆畫,從這個意義上個講,楚簡才是中國書法的真正拓荒者。什么是筆畫呢?組成漢字的點、橫、直、撇、捺(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顯然,甲骨文、金文是沒有筆畫的,它們只有線條(見圖三)。 甲骨文更簡單,只有直線和曲線,我們看到的折線無非是具有或大或小夾角的短直線而已。這些扁薄平直的線條是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藝術對于書法的要求的:即形式的變化和內(nèi)涵的豐富。金文要復雜得多,它全面揚棄了甲骨文方折的線條,而且盡量避免直線條,幾乎所有的商人周人都崇奉“以曲為美”。他們似乎毫不費力地在鐘鼎彝簋的表面上隨心所欲地擺弄那些綿軟的金屬線條,讓它們順著自己的意愿向任何方向屈曲,如《散氏盤》,《大盂鼎》,《多友鼎》等等(見圖四)。由于制作工藝的精良,加上范鑄所產(chǎn)生的特殊金屬意味,這些凝重圓轉(zhuǎn)的線條,確實能給我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審美趣味。在我們情不自禁地贊嘆商周金文把那些勻整的曲線推向美的極致時,我們?nèi)匀灰獮榻鹞哪切┣€滿足不了藝術的豐富性審美原理而感到遺憾。 楚簡就文字體系而言是直承商周金文的,但它對商周金文作了全面大膽地改造。這種改造是毛筆書寫的必然結(jié)果,正如甲骨文的細線條是刀具在硬物(龜甲獸骨)上契刻、金文的圓渾線條是在青銅器的表面上模鑄的必然結(jié)果一樣。這種改造有時是不得不為,比如為了書寫的便利和快捷,改線為點,變曲為直,省筆或者并筆;更多的時候是有意而為,“以趣約易”,增加美感,比如改內(nèi)斂為外宕,平白增加羨符等等。這種改造的結(jié)果就是在楚簡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點、橫、直、撇、捺,一種嶄新的筆畫形態(tài)就此形成了,中國文字從線條化走向了筆畫化。
楚簡對金文的改造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化曲為直。我們說金文以曲為美,楚簡脫胎于金文,當然不可能擺脫金文的“糾纏”(事實上中國書法從來就沒有排除過曲線美)。但打開楚簡,橫畫直畫觸目皆是,有些字甚至形成了模畫的排比,如折作 楚人在楚簡的書寫中,對于點畫的處理,幾乎已經(jīng)達到了從心所欲、涉筆成趣的境界??疾旒坠俏摹⒔鹞?、楚簡,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筆畫的點,只能是毛筆書寫的產(chǎn)物。甲金文字無點是因為它們沒有毛筆的書寫;而楚簡產(chǎn)生了點,恰恰是因為毛筆的揮運停駐,奇姿妙態(tài)的點才有可能誕生。兩千多年前,那些楚國的書生們,或許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毛筆在楚簡上漫不經(jīng)心地輕輕一點,就“點”出了中國書法的半壁江山!我們常常說書法是點線的藝術,線的質(zhì)感、力度、韻律等等,必須要和點的重量、節(jié)律、形狀、方向等等相映忖,相補充、相和諧,書法才有生命,藝術才臻上乘。即使是線條揮運連綿不絕的狂草,誰人敢稍微輕視一下點畫的功用呢?君不見,書法大師黃庭堅不就是在旭素之外,另辟蹊徑,特別著意于點畫的經(jīng)營,依靠著“黃氏點畫”構(gòu)成的軌跡,登上了草書藝術的又一座高峰嗎(見圖六)?
(五)我們說中國書法自楚簡始,還在于楚簡的藝術性,她向人們展示了一片包羅萬象的筆墨世界:率意流暢的點線揮運之美,生動活潑的形體結(jié)構(gòu)之美,奇肆博大的生命氣韻之美。 書法的本質(zhì)是藝術性,藝術必須訴諸形象。毛筆簡單地劃幾筆,寫幾個字,那不是藝術。前書法時代我們的祖先就已經(jīng)使用毛筆了。我們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墨跡應該是商代白陶墨書“祀”(見圖七)。它可能具有某種審美價值,但不是書法。甲骨文是刻,金文是鑄。有人推測某些甲骨文、金文是先書后刻后鑄的,這從那些殘存在甲骨片、青銅器皿上的朱書遺跡上可以知道。不管甲金文字是先書后刻后鑄,還是一步到位直接刻鑄,那個時代用毛筆在器物上寫字應該不是個別現(xiàn)象(這也就解釋了楚簡書法源頭有自,傳承有序了)。不過,這種“書寫”只是刻或鑄的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而書法的書寫,必須是“一次性的書寫”(邱振中《神居何所》)。
之所以說楚簡是書法,不完全是因為它巨大的量,更重要的是它的質(zhì)。楚簡以其巨大的量的存在保證了其質(zhì)的品位。楚簡的眾多寫手(他們應該是那個時代的無名書家)通過自己手中的筆,向后人展示了各自不同的美學風格和藝術個性。楚簡已經(jīng)超越了技術層面的“寫字”,進入到藝術層面的“書法”。它用自己的偉大實踐表明,前書法時代結(jié)束了,用毛筆書寫漢字的藝術時代來臨了。它再也不是小家碧玉,不是偶爾為之;作為全新的藝術形式,它完全是自覺的,普遍的,必然的。八千支楚簡究竟是多少書手所為,我們無法確知。單就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所載三篇文章來看,其體例、風格完全不同,顯系三人所為(見圖八)。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郭店楚墓竹簡》十五冊,雖出自郭店一墓,但“從字體、筆鋒的書寫風格來看,這批竹簡由多人書寫而成”(見《郭店楚墓竹簡-概說》)。即便是一篇文章,也有可能是多人所書。古文字學家們根據(jù)書手的不同書寫習慣(如“也、其、心、之”等字的不同寫法)對相關簡文重新檢核審定,在文字的識讀和竹簡的編排諸方面都取得了重大的進展。量變引起質(zhì)變。正是大批書手的存在,楚簡的書法才有可能達到如此高超的藝術水平。
楚簡的點線揮運之美,就整體風格而言,表現(xiàn)為十分率意,毫不做作,一派振迅天真的氣象。楚人似乎不那么在意規(guī)矩和制約,在有限的空間任意施為,狼奔虎突,不離疆域。用筆或藏或露,筆鋒時行時頓。凌空筑筆似蒼鷹搏兔,信筆一揮如飛舟沖浪。圓筆、方筆、中鋒、側(cè)鋒,隨手翻轉(zhuǎn),為我所用。得意時,連筆映帶,行中竟有草意。曲筆圓轉(zhuǎn)委婉,直筆剛勁穩(wěn)重,點畫活潑利落,楚人把毛筆書寫的意趣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 楚簡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之美,突現(xiàn)一個“活”字。這是必須把楚簡放在金文整飭端莊的大背景下才可考量出來的。楚簡不再端然肅立,它們巳然掙脫了金文內(nèi)斂屈曲的束縛,伸出了胳膊,踢出了腿腳。清麗的長袖善舞,粗獷的鐵琵銅琶。由于字距疏闊,簡中的每一個字都獲得了相對的自由,同向的似戰(zhàn)士排陣,獨立的如俠客舞劍。整簡疏朗爽透,單字搖曳生姿。筆畫繁多的絕不拘束,橫構(gòu)難受的改上下挪移。小大參差,縱橫錯落。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揮寫鋪排中,“極字之真態(tài)”(姜夔《續(xù)書譜》),絕沒有“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的規(guī)范模式。結(jié)構(gòu)的繁復簡略與字體的大小肥瘦基本對應,個體的生動活潑與整體的自然和諧相得益彰。 楚簡的生命氣韻之美,表現(xiàn)為博大和浪漫。其變化莫測的奇趣,灑脫奔放的神韻,凝重樸拙的氣質(zhì),稚趣天然的神態(tài),瑰麗飄逸的風姿,無一不躍然簡上啟人遐思。郭店楚簡的《老子》莊重靜穆,不激不厲,我們甚至可以想見書手“寫經(jīng)”時,彷佛大智臨堂,手中的“道”巳是心中的“道”?!蹲鸬铝x》又自不同,我們又似乎置身廟堂,于翩翩長袖靄靄香煙間親聆裊裊韶樂了?!短朴葜馈穼挻蠛瓴毒l衣》秀麗雅致,《性情論》于端莊整齊中曲盡變化,信陽簡在瀟灑跌宕中氣韻流貫?!鞍健眻A潤,《中弓》欹側(cè)。《彭祖》粗獷古拙,雄強樸茂;《亙先》凝練蘊藉,質(zhì)樸遒勁?!豆砩裰鳌樊斦嫔窆砟獪y,《相邦之道》確實左右逢源。而長沙子彈庫出土的帛書出鋒峻銳,墨韻流香,在彩繪神怪圖形的映襯下,于精致細巧之中,隱隱透出一種神奇詭譎之美?!?/font> 這真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跡!楚人用成千上萬的楚簡構(gòu)筑起東方藝術的又一座圣殿。 (六) 我們說中國書法自楚簡始,還在于楚簡開啟了“隸變”的先河。楚簡才是真正的“初有隸書”。 中國文字的發(fā)展,在甲骨文后,實際有兩條脈胳:一條是以金文為代表的“廟堂文字”;另一條是流行于“地下”人們私相交際的“俗文字”,所謂“篆書難成”,“以趣約易”,發(fā)展到后來演變成六國古文字。我們一般認為,“隸書是在戰(zhàn)國時代秦國文字俗體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秦國古文字--秦隸--漢隸,一脈相傳,承續(xù)有自,大量的秦簡漢牘似乎可以說明問題;再加上程邈為秦始皇造隸書的傳說,隸書的形成發(fā)展為秦所專已成通識。其實,隸書作為中國文字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和中國書法成熟的標志,是中國歷史文化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戰(zhàn)國時代,六國文字的俗體巳有向隸書類型字體發(fā)展的趨勢,如齊國的陶文已把_寫作_,晉地出土的《侯馬盟書》頗多隸味,而楚簡“體式簡略,形態(tài)扁平,接近于后世的隸書”(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辯證發(fā)展》)?!叭绻貨]有統(tǒng)一中國,六國文字的俗體遲早也是會演變成類似隸書的新字體的”(裘錫圭《文字學概要》)。換個角度,如果南方的楚國實行了屈原的“美政”,中國的歷史將會改寫,漢字將會沿著楚簡的體式演化發(fā)展,形成有別于秦隸的“楚體”。這種新字體的面目肯定和秦隸有些區(qū)別,將會主要表現(xiàn)在文字的形體方面,但在結(jié)體、構(gòu)形、用筆諸方面一定“類似于隸書”;只不過不會叫作“隸書”(“隸書”的名稱由來是秦統(tǒng)一中國后的歷史產(chǎn)物),可能叫“楚體”或者“楚書”。隨著國家的統(tǒng)一,楚國也會“書同文”,“楚體”或者“楚書”也必然會吸取秦隸以及其它各國文字的優(yōu)點,向更加完美成熟的“隸書”(或者叫“楚書”)進化。這之后中國文字和書法的發(fā)展應該和漢以后歷史文化的發(fā)展大致契合。這是中國文字和書法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不管是秦統(tǒng)一中國還是楚統(tǒng)一中國,最終都會殊途同歸,因為這是華夏民族固有的民族特性和一脈緊系的文化傳統(tǒng)所決定的?;谝陨系恼撌?,我們說楚簡開啟了“隸變”的先河,是從隸書固有的本質(zhì)屬性出發(fā),而不是從傳統(tǒng)意義的名稱出發(fā)(比如“隸書起源于秦隸”);同樣,楚簡的“初有隸書”也是從隸書的體式、筆畫、用筆諸方面考較的結(jié)果。只不過這里的“隸”未嘗不可以讀作“楚”,只是歷史已經(jīng)形成,我們誰也無法更改。 前面我們已經(jīng)指出,甲金文字為書法的形成和發(fā)展準備了充分的物質(zhì)條件(書法的載體-漢字),楚簡用筆畫結(jié)束了甲骨文金文的線條化時代,從而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書法點線的表現(xiàn)力,為隸書的形成和發(fā)展開辟了通途。它的重大意義在于,它用“毛筆書寫”這一關鍵手段為自己的“隸化”或者叫“楚化”,奠定了自己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的價值和地位。 現(xiàn)在我們從隸書的體式、筆畫、用筆的特點三個方面來闡述楚簡是怎樣“初有隸書”的。至于楚簡是如何從文字學方面改造金文以成隸書字體的,不在本文討論之列,但這卻是楚簡“初有隸書”的重要內(nèi)容,我們不得不予指出。 隸書的字形是橫扁的,楚簡也多取橫勢,如包山簡、子彈庫帛書等。當然也有一些楚簡,其形體或因竹簡的狹長形制而不得不取縱向,或因金文的自然長形而未作刻意的變化,即便是這些字,也都因大量地使用了橫畫或撇捺,使我們于修長的體式中仍然感受到楚楚橫意。一句話,楚簡巳從根本上改變了甲金文字修長的體式,奠定了隸書橫扁的品格。楚簡橫扁體勢的形成,一方面取決于快捷地書寫速度和嫻熟的筆墨技巧,另一方面應歸功于楚人秉賦獨具的聰慧大腦和審美眼光。 就筆畫而言,楚簡的橫畫為“隸變”定下了基調(diào)。其特點或者端平;或者略向右上,與水平形成十到二十度的夾角(郭店《老子》、《語叢》等),這種獨特的審美視角,為唐人所重,唐楷之橫畫實濫觴于此。且楚簡之主橫總是盡量地向兩邊伸展,直至沖出簡邊。主橫居上的覆下,如__、__、__、__等;居下的載上,如__、__、__等;居中的橫擔,如__、__、__等。某些橫畫由于用筆的提按頓挫,巳初具蠶頭燕尾的模樣,如《語叢四》中的“善”、“不”、“之”等字。再則,由于楚簡廣泛使用撇捺,勢“若八字分散”,漢隸八分的形貌特點楚簡怕也具備八分了。 就用筆而言,楚簡落筆或則逆鋒重按如蠶頭,或則露鋒直下似利劍。運筆或中鋒徐行,粗細勻稱;或側(cè)鋒取妍,奇姿百出。提按頓挫,八面出鋒。收筆或自然逸出,或戛然而止。最妙的是楚人在快捷的書寫中,因急于連上下筆,于不經(jīng)意或草率間帶出的鉤筆,如《六德》中的__,這就是后世隸書八分的挑法和楷書提鉤的雛形,其書法意義和美學價值是不能低估的。楚國的書生們或許是無心插柳,但他們創(chuàng)造的種種筆法己經(jīng)成為后世書法的楷模,我們難道不應該多多地向他們頂禮膜拜嗎? (七) 中國書法為什么肇始于楚簡、誕生于楚地?這是一種必然還是一種偶然?歷史為什么選擇南方“蠻夷之地”的楚國,而不是文化積淀更為深厚一些的中原各國?這是本文必須要加以討論的。歷史的問題只能從社會的歷史和民族文化的深層次上去尋求答案。 我們認為,這首先取決于楚人良好的民族文化心態(tài)。楚人極富創(chuàng)造精神。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他們繼承著華夏民族的種種優(yōu)良傳統(tǒng),并時刻幻想著逐鹿中原以華夏正統(tǒng)君臨天下;另一方面,他們又特別善于從遠古神話和楚地十分活躍的宗教文化中吸取養(yǎng)料,加上南方蓊蔥郁勃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如江河湖泊,虎狼熊羆,奇花異草,風云雷電……所有這些大自然中充滿了無窮生命活力的自然意象,無一不啟迪著他們的睿智,激發(fā)著他們的藝術想象力。這些意象象基因密碼一樣,植根于楚人秉賦特異的心田中,層層堆砌,密密積淀,在電光石火之間,雄奇恣肆、瑰麗浪漫的楚文化如雨后春筍一般破土而出:驚天地而泣鬼神的辭賦,荒誕神秘激越狂放的歌舞,詭譎奇肆色彩斑斕的繪畫,飛揚流動奇肆博大的書法……楚文化幾乎在中國藝術的每一個領域開辟著自已的新天地。其次,楚人有著極強的民族自信心和民族凝聚力。他們從深山大澤中走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數(shù)百年間,從無到有,由小到大,滅國數(shù)十,由化外之民一步一步地發(fā)展壯大成幾霸中原的泱泱大國,楚國的先民們正是在開疆拓土的偉大斗爭中改造了自己團結(jié)了自己也發(fā)展了自己。正因為如此,楚國人表現(xiàn)出較其它國家人民更為強烈的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中國的第一個愛國主義詩人屈原出自楚國,其原因蓋出于此。當同一個時期在本國不得意的蘇秦張儀之流,往來奔波于諸侯各國干祿時,偉大的屈原卻寧可流放自沉也絕不離開楚國半步。楚人的這種愛國精神后世得以發(fā)揚光大,成為我華夏民族共同的精神財富。第三,楚人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表現(xiàn)出的“不服周”心理為楚文化的自我發(fā)展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撐和空間上的自由。在今湖北湖南的廣大地區(qū)流行一句口頭禪叫“不服周”,意思是不服從、不服輸。這句口頭禪在楚地流傳幾千年,至今不消失,由此可見楚人之“不服周”心理有多強烈和頑固。楚并非周王室分封的八百諸侯之一,又是蠻夷之地,南方小國,周王朝長期以老大自居,動輒征伐,史載,“周昭王南征不復”。這一方面極大地傷害了楚國人的民族自尊心,另一方面 又激發(fā)了楚國人自強自立的民族意識。隨著王朝式微,列國雄起,又加上南北政治上的對立,地域的阻隔,楚國人漠視周天子的權(quán)威和淡化中原文化的影響,更自由地發(fā)展自身的固有文化,逐步地形成具有鮮明獨特的地域風格的楚文化就是勢所必然的了。早在春秋晚期,楚國的文字形態(tài)就大異于中原各國,盛行異體字,省形字,通假字,烏蟲書;即使是楚國的王孫貴族,對于神圣的“廟堂文字”-金文的處理也是相當隨意的。這只一要查看一下出土的楚國青銅器便知端的,如《楚公家鐘》(見圖九)等。第四,楚文化的原生態(tài)來源于“巫文化”,這是楚文化浪漫氣息的源頭。楚人尚鬼祟巫,喜卜好祀,保留著氏族社會后期強烈的原始宗教意識和圖騰崇拜觀念。楚文化藝術的辭賦、歌舞、繪畫、書法無不與卜筮祭祀相關,如屈賦之“九歌”“九章”,實際上是屈原為楚人祭祀寫的祝詞和歌謠;一些竹木器和陶器上的彩繪,更多地是對卜祀場面的描繪,而子彈庫帛書上的神怪畫面更加重了文字書法的神韻。楚文化表現(xiàn)出的浪漫、瑰麗、奇肆、詭譎正是“巫文化”意識的必然反映。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巫文化”就沒有楚文化的種種藝術形式。
正是因為以上的各種原因,楚文化在在都顯示出與中原文化的“不同一性”來,而這種“不同一性”恰恰表現(xiàn)出楚人精神上的獨創(chuàng)性和文化藝術上的先進性。當中原各國還在以四言詩風雅頌時,楚人的辭賦早就突破了四言整飭端莊的格局,而以六七言賦排雜言比興了;當中原各國的刻手和鑄工還在冰冷的青銅器上“隨體詰詘”時,楚國的書生們早已在竹簡和繒帛上奮筆疾書了。多少個世紀以來,楚人居楚地,著楚服,言楚語,書楚文,他們創(chuàng)造著自身,也創(chuàng)造著光輝燦爛的楚文化。 至于完成文字嬗變開啟隸變先河的偉大使命,為什么沒有選擇中原各國,還有一個文化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重要原因。中原各國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源于周又始終受制于周。周文化是儒文化的源頭和根據(jù)。周公制禮作樂,為周王朝的形成和發(fā)展制定了一整套安邦治國的思想和體制。這種禮教思想發(fā)展到后來,為孔子所宏揚,形成了占據(jù)中華民族主導思想體系的儒家學說。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中,儒家思想是偏于理性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其理性精神或許可以規(guī)范人的某些行為,但無疑也會束縛人的思想;而藝術強調(diào)情感,重視想象,提倡自由,鼓勵創(chuàng)新,而楚人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是偏于情感非理性的,歷史選擇思想更為開放,情感更為熱烈,想象更為神奇,精神更為自由的楚國人來掀開中國書法藝術的第一頁,難道不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嗎? 歷史,尤其是藝術的歷史,總是特別關照那些充滿了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精神的民族。 楚人沒有辜負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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