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開辟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①之世，史有倉頡，主文之職，其來久矣。曲禮②曰：“史載筆?！笔氛?，使也；執(zhí)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③。言經(jīng)則尚書，事經(jīng)則春秋④也。唐虞流于典謨，商夏被于誥誓⑤。洎周命維新⑥，姬公定法，三正以班歷，貫四時以聯(lián)事。諸侯建邦，各有國史，彰善癉惡，樹之風(fēng)聲。

【注釋】
①軒轅：是黃帝號，傳說中的古帝王。
②曲禮：《禮記》中的一篇。
③“左史記言者”二句：關(guān)于左、右史的分工，古代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漢書·藝文志》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币环N是《禮記·玉藻》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④《春秋》：儒家經(jīng)典之一，記載了春秋時期魯國的歷史。相傳由孔子修訂，主要記春秋時代的歷史事件，所以說是“事經(jīng)”。
⑤被于：及于。誥誓：指《尚書》中的《甘誓》《湯誥》等文獻。
⑥洎（ｊì）：及、到。命：天命，周朝自稱是受天命建立。維：乃。

【譯文】
自從開天辟地到未開化時代，年代非常久遠，生活至今天要知道古代的事情，就靠歷史書籍的記載吧！傳說軒轅黃帝時代，已經(jīng)有史官倉頡，主管記載歷史的職務(wù)，可見史籍記載來源很久遠啊！《禮記·曲禮》說：“史官帶著筆來記事?！笔?，就是使，史官在帝王左右拿著筆，記錄他們的言語和行動。在古代，在國君左面的左史專門負責(zé)記載帝王所做的事，在國君右面的右史專門負責(zé)記載帝王所說的話。記言的經(jīng)典就是《尚書》，記事的經(jīng)典就是《春秋》。堯舜時代的歷史靠《尚書》的《堯典》《皋陶謨》等流傳下來，夏商的歷史包括在《尚書》的《甘誓》《湯誥》等文獻里。到周文王、周武王承受天命，政務(wù)才開始革新，周公姬旦制定法典，推算夏、商、周二三代的歷法來排列歷史順序，貫穿春、夏、秋、冬四時以聯(lián)系各種事件來記事，省稱春秋。諸侯建國，都備有自己的國史，用以表彰好的，批判壞的，樹立良好的風(fēng)氣。

【原文】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憲章散紊，彝倫攸斁①。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②之墜，靜居以嘆鳳，臨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師以正雅頌③，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④，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⑤；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存亡幽隱，經(jīng)文婉約；丘明⑥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chuàng)為傳體。傳者，轉(zhuǎn)也；轉(zhuǎn)受經(jīng)旨，以授于后，實圣文之羽翮⑦，記籍之冠冕也。及至縱橫之世，史職猶存。秦并七王，而戰(zhàn)國有策，蓋錄而弗敘⑧，故即簡而為名也。

【注釋】
①彝（ｙí）倫：永久不變的倫理。攸斁：所以破壞。攸，所。斁，敗壞。
②斯文：這文化，指西周盛時的文化。斯，此、這。
③太師：樂官。正雅頌：《雅》《頌》，指雅樂和頌樂的樂曲。但當(dāng)時樂曲已經(jīng)殘缺不全，所以要加以訂正。
④黜（ｃｈù）：降。陟：升。
⑤軒冕：指高官。軒，大夫的車子或官服。冕，冠。
⑥丘明：左丘明，與孔子同時代的魯國人，相傳是《左傳》的作者。
⑦羽翮（ｈé）：翅膀。翮，羽毛上的莖。
⑧敘：編次。

【譯文】
自從周平王勢力開始衰微削弱，法制散亂，倫理道德敗壞。從前孔子憂慮王道的衰微，傷感周代禮樂文明的敗壞，在平時想到鳳凰不來而感嘆，看到麒麟出現(xiàn)而悲泣不已。于是他從衛(wèi)國回到魯國后，就請教樂官訂正《雅》《頌》的音樂，借用魯國的歷史撰修《春秋》，舉出事實的得失來加以指斥和贊美，引證國家的存亡來作為勸告或箴戒。在《春秋》里，一個字的褒揚，比坐官車戴官帽還要難以見到；哪怕是片言只語的貶抑，就比受刀斧的誅戮還要恥辱。但《春秋》的旨意精深，經(jīng)文委婉簡練。左丘明與孔子同時，確實領(lǐng)會到孔子的微言大義，全面系統(tǒng)地探討事件的始末，創(chuàng)作了《春秋左氏傳》。傳，就是轉(zhuǎn)的意思。轉(zhuǎn)述《春秋》的用意，轉(zhuǎn)授給后代，它實在是《春秋》的輔助讀物，歷史記事文章中的佼佼者。到了戰(zhàn)國時代，史官之職仍然存在。秦始皇合并了七國，可是七國的歷史卻保存在各國的歷史簡冊里。因為這些簡冊只是把戰(zhàn)國策士的言行記錄下來，而沒有依年代編排，所以叫做《戰(zhàn)國策》。

【原文】
漢滅嬴項，武功積年。陸賈稽古，作楚漢春秋。爰及太史談，世惟執(zhí)簡①；子長繼志，甄序帝勣②。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jīng)，則文非元圣③；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紀綱④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⑤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jīng)之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

【注釋】
①執(zhí)簡：指擔(dān)任史官。
②甄（ｚｈēn）：審查。勣：功業(yè)。
③元圣：上圣，指孔子。
④紀綱：記事綱領(lǐng)。
⑤列傳：《史記》有《屈原列傳》等七十列傳。

【譯文】
漢高祖劉邦滅掉了嬴秦和項羽，積累了多年的武功。漢初的陸賈取法古代，作了《楚漢春秋》。到了漢朝的史官司馬談，世代手執(zhí)簡冊作史。司馬遷繼承父親的遺志，甄別敘述歷代帝王功臣的功績。他敘述帝王，如果比照《尚書·舜典》而稱為典，那么這些帝王都算不上是圣人；如果效法孔子《春秋經(jīng)》而稱為經(jīng)，那《史記》又不是大圣人那樣的文章。所以司馬遷取法學(xué)習(xí)《呂氏春秋》的紀，把記帝王的歷史通通號稱“紀”?！凹o”這種記載歷史提綱挈領(lǐng)的名號，也是一種包舉一切的大稱號。所以司馬遷用“本紀”來敘述帝王，用“世家”來總敘公侯的事，用“列傳”來記錄卿士的事，用“八書”來鋪敘社會政治制度，用“十表”來譜記年表和爵位。雖然和古代編史的方式不同，卻能抓住記述各種歷史事實的條例。至于司馬遷寫《史記》注重照實記錄毫不隱諱的宗旨，學(xué)識廣博議論雄辯的才能，愛好奇異違反儒家經(jīng)典的過失，體式條例尚不統(tǒng)一還有舛錯雜亂的缺點，班彪在他的《史記論》里已有了詳細的論述。

【原文】
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yè)，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半。其十志①該富，贊序弘麗，儒雅彬彬②，信有遺味。至于宗經(jīng)矩圣之典，端緒豐贍之功，遺親攘美之罪，征賄鬻筆之愆③，公理辨之究矣。觀乎左氏綴④事，附經(jīng)間出，于文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qū)，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機，呂后攝政，班史立紀，違經(jīng)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為后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著盟；宣后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而惑同遷固，元帝王后，欲為立紀，謬亦甚矣。尋子弘雖偽⑤，要當(dāng)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于二后哉？

【注釋】
①十志：《漢書》有《律歷志》《禮樂志》《刑法志》《食貨志》《郊祀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溝洫志》藝文志》十志。該：完備。
②彬彬：有文有質(zhì)。
③征賄鬻（ｙù）筆之愆：指班固受賄事。征，求；鬻，賣，指收了錢就為人家說好話；愆，過失。
④左氏：指左丘明的《左傳》。綴：聯(lián)結(jié)。
⑤尋：考。子弘：劉弘，漢惠帝的兒子。

【譯文】
到班固敘述前漢歷史，繼承前人的事業(yè)，只要看看司馬遷的《史記》，已經(jīng)明白《漢書》的一半多了。它的“十志”完備豐富，“贊”和“序”的文辭宏偉富麗，內(nèi)容雅正，有文有質(zhì)確實有《尚書》的遺味。至于班固在寫作《漢書》時尊崇“六經(jīng)”、效法圣人的典則，條理清楚、內(nèi)容豐富的優(yōu)點，偷取父親著作據(jù)為己有的罪過，求取賄賂、出賣文筆的過錯，這些仲長統(tǒng)已經(jīng)講得很透徹了。再看左丘明的《左傳》紀事，按編年附在《春秋經(jīng)》的經(jīng)文后面，和經(jīng)文相間出現(xiàn)的，它雖有文辭簡約的長處，然而人物的姓氏宗族不清楚。到了司馬遷的《史記》，人物開始分別敘述，使人容易閱覽。于是后來著述史書的人都學(xué)習(xí)效法他。到了西漢孝惠帝不管政務(wù)，呂后臨朝攝政，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都專門為她立了《呂后本紀》和《高后紀》，這既違反了經(jīng)書的教訓(xùn)又不合實際的做法。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自從伏羲氏以來，沒有聽說過婦女當(dāng)皇帝的呀！漢代的國運所遇到的事，難以作為后世效法學(xué)習(xí)的榜樣?！澳鸽u沒有晨鳴的”，這是周武王首先發(fā)出的誓言，“婦女不得參與國事”這是齊桓公在盟誓中著名的話。宣太后搞亂了秦國，呂后攝政危害漢室，這豈只是國家政事難于經(jīng)手于婦女，就是給其名號也應(yīng)該謹慎?。〉綇埡庵鞴車?，同司馬遷、班固一樣迷惑糊涂，主張給漢元帝的王后立紀，寫《元后本紀》，荒謬得太厲害了。考查起來，劉弘雖然不是漢惠帝的兒子，但是卻處于漢惠帝的后嗣之一至為重要的地位上；孺子劉嬰誠然微弱幼小，但實際上他繼承了漢平帝的皇業(yè)。這兩人可以立為本紀，何必要有《呂后本紀》《元后本紀》呢？

【原文】
至于后漢紀傳，發(fā)源東觀。袁張所制，偏駁不倫；薛謝之作，疏謬少信；若司馬彪①之詳實，華嶠之準當(dāng)，則其冠也。及魏代三雄②，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③，或激抗難征，或疏闊④寡要；唯陳壽三志，文質(zhì)辨洽，荀張⑤比之于遷固，非妄譽也。至于晉代之書，繁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⑥續(xù)末而不終；干寶述紀，以審正得序，孫盛陽秋，以約舉為能。按春秋經(jīng)傳，舉例發(fā)凡；自史漢以下，莫有準的。至鄧粲《晉紀》⑦，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xué)⑧，亦有心典謨。及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guī)焉。

【注釋】
①司馬彪：西晉史學(xué)家，所著《續(xù)漢書》，已佚亡。
②三雄：指魏、蜀、吳三國。
③江表：《江表傳》，西晉虞溥著。吳錄：西晉張勃著，二書均已不存。
④疏闊：粗略、粗疏。
⑤荀張：指荀勖、張華，均為西晉作家。他們認為班固與司馬遷在文壇的地位比不上陳壽。
⑥王韶：王韶之，南朝宋文人。所著《晉紀》已佚亡。他寫東晉歷史的終止時間離晉亡尚有七年，所以說“續(xù)末而不終”。
⑦鄧粲：東晉文人，所著《晉紀》已亡。
⑧川：應(yīng)作“州”。湘州：據(jù)《水經(jīng)·湘水注》，晉懷帝時設(shè)立湘州（今湖南湘水流域）。鄧粲：長沙人，所以稱湘州。曲：鄉(xiāng)曲。曲學(xué)：鄉(xiāng)曲之學(xué)。

【譯文】
至于后漢的本紀和列傳，最早是班固等人在東觀編修的。晉代袁山松的《后漢書》與張瑩的《后漢南記》，都偏頗駁雜，不合史法。三國時吳國薛瑩的《后漢記》和謝承的《后漢書》，疏漏謬誤很多，不夠真實。如像西晉司馬彪著作的詳盡真實，華嶠著作的準確恰當(dāng)，都要算史書中的佳作了。魏代三國的記傳先后撰述出來，像孫盛的《魏氏陽秋》，魚豢的《魏略》，虞溥的《江表傳》，張勃的《吳錄》這類著作，有的激切虛夸難于相信，有的粗疏闊略不得要領(lǐng)。唯有蜀人陳壽寫的《三國志》做到了有文有質(zhì)，明辨博通。與他同時代的荀勖和張華把他比作司馬遷和班固，不是虛假的稱譽。至于晉代的史書，是由著作郎掌管。西晉陸機寫了《三祖紀》沒有寫完，南朝宋的王韶之續(xù)寫《晉紀》沒有寫到晉亡。干寶著述的《晉紀》精審正確而得到稱引，孫盛的《晉陽秋》以簡明扼要著名?？纯础洞呵铩返慕?jīng)傳，都舉出創(chuàng)作條例來。自從《史記》《漢書》以后，就沒有可作標準的條例了。到東晉的鄧粲作《晉紀》，又開始立出了條例。他擺脫漢魏以來寫史的影響，效法學(xué)習(xí)殷、周時代的《尚書》。雖然鄧粲偏居湘江邊，但也說明他有心學(xué)習(xí)經(jīng)書。后來孫盛著《晉陽秋》訂立的條例，就是鄧粲設(shè)立的規(guī)矩呀！

【原文】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征盛衰，殷鑒興廢，使一代之制①，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并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為盛?？挠嫝?，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于體國也。必閱石室，啟金匱③，抽裂帛，檢殘竹④，欲其博練于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jīng)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詮評⑤昭整，苛濫不作矣。然紀傳為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歲遠則同異難密，事積則起訖易疏，斯固總會之為難也?；蛴型瑲w一事，而數(shù)人分功，兩記則失于復(fù)重，偏舉則病于不周，此又詮配⑥之未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傅玄譏后漢之尤煩，皆此類也。

【注釋】
①制：指典章制度。
②郡國：漢朝地方區(qū)域最大為州，州下是郡。此指全國各地。文計：文書計簿，郡國都要把文書計簿送給朝廷。
③金匱：金屬制的文件柜。都是漢朝保存重要的圖書文物的地方。
④殘竹：殘缺的簡書。古代的文件寫在帛和竹上。
⑤詮評：論贊。
⑥詮配：評量調(diào)配。

【譯文】
推究歷史書的寫作，一定要融會貫通百家的著作，使之流傳于千年之后，要使得由興盛到衰亡的史實得到明白的證驗，可以作為后世國家興亡的借鑒。要使一代的制度與日月一起長期共存下去，王道霸道的事跡同天地一起長久流傳。因此在漢代初年，史官這一職務(wù)很被重視。全國各郡國的文件簿冊，都要先匯集在太史官府里，以便讓他詳細體察全國的各方面的情況。史官還要閱讀國家的歷史文物藏書，研究殘存的書卷，這是要史官精通熟練地考查古代的歷史。因此在確立主旨、選用言辭方面，應(yīng)該依靠經(jīng)書來作準則；勸告警戒肯定否定，應(yīng)該憑靠圣人的主張作為宗旨。然后評論史實才能做到明確完整，苛求和浮夸評論的情況才不會發(fā)生。然而本紀和列傳的樣式，既有編年的問題又有綴事的問題，但不管是紀是傳都不是泛泛空論，而是按照歷史事實記錄。只是年代久遠了，事件的記載就有同有異，難于完全密切相合；歷史事實積累得很多，事件始末就不容易分清楚而產(chǎn)生疏漏，這確實是總匯史料撰述史書的困難?。∮袝r同一個歷史事件，與幾個人都有關(guān)系，如果兩處都記載就失之于重復(fù)，而只片面地寫在某一紀，傳里又有不周到的缺點。這又是編排資料的不容易??！所以張衡指責(zé)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的舛錯和偽濫，傅玄譏笑《后漢書》冗贅煩瑣，都屬于上述兩方面的問題。

【原文】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略近?！鄙w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①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②也。至于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勛榮之家，雖庸夫③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常嗤，吹霜煦④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可為嘆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⑤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注釋】
①穿鑿：指牽強附會。
②蠹（ｄù）：蛀蟲。
③庸夫：平庸的人。
④煦：溫暖。
⑤回邪：不正?；?，邪。

【譯文】
至于追述遠代的事，時代久遠容易失實。公羊高說“遠古的傳說有不同的說法”；荀況主張詳近略遠；對歷史事實有疑問寫歷史時就讓它缺著，這是尊重歷史的真實。然而世俗之人都好奇，不顧歷史要真實的原則。記述傳聞總想夸大，記錄遠古事跡總是猜測使之更加地詳細，于是丟棄共同的說法，選擇奇異的，牽強附會。舊史沒有記載的，我著的史書卻盡量多記。這就是造成錯誤浮夸的根本原因，是記述遠古歷史的大害。至于記載當(dāng)代的歷史，時代相同也有很多虛假。雖說孔子在《春秋》里寫和他同時代的魯定公、魯哀公的歷史時，用了隱晦不明的表示批評的言辭，然而世道人情的利害關(guān)系卻不能不考慮。貴族氏家，即使是庸夫俗子，也要盡量加以夸獎；困頓失敗的士人豪杰，縱然有美好的品德操行，也常常受到嘲笑和埋沒。這真好比北風(fēng)吹霜凍，太陽曬露水，完全憑著一支筆。這又是對同一個時代歷史的歪曲，是讓人嘆息的。所以追述遠古歷史就是那樣的誣妄不實虛假偽造，記述當(dāng)代歷史就是這樣的違反事實偏邪歪曲，辨析事理能夠居中得正，只有公正無私的史臣才辦得到吧！

【原文】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圣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①懲戒，實良史之直筆，農(nóng)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于尋繁領(lǐng)雜之術(shù)，務(wù)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然史之為任，乃彌綸②一代，負海內(nèi)之責(zé)，而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dān)，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歷詆后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③哉！

【注釋】
①慝（ｔè）：邪惡。
②彌綸：包舉。
③殆：危險。

【譯文】
至于對待尊者或賢者，為他們隱諱缺點，本是孔子作《春秋》的宗旨，因為纖小的瑕疵不能掩蓋整個美玉的光澤；對奸邪要加以懲戒，實在是優(yōu)秀的史家直筆，好比農(nóng)夫看見了野草就一定要鋤掉一樣，像這樣的條例，也是歷代撰寫史書所遵循的同一標準。至于尋求把繁雜眾多的史實統(tǒng)率起來尋找一個綱領(lǐng)的方法，務(wù)求真實可信和拋棄獵奇的要點，弄明白開頭和結(jié)尾的順序，品評事例得失的條例等，只要明白了這些大的綱要，便可以貫穿各種道理。然而撰寫史書的任務(wù)，乃是包舉一個時代的歷史，對全國都負有責(zé)任，因而也就會招致各種是非的責(zé)備。擔(dān)負著作歷史的任務(wù)，沒有比這更勞累辛苦的了。司馬遷和班固雖然都是精通歷史的專家，可還是受到后世歷代的種種詆毀。假若撰寫史書任憑感情而失去公正的原則，那這樣的文章可就危險啦！
【原文】
贊曰：史肇軒黃，體備周孔。世歷斯編，善惡偕①總。騰褒裁貶，萬古魂動。辭宗丘明，直歸南董②。

【注釋】
①偕：共。
②南董：南史氏、董狐。南史氏是春秋時期齊國的史官。春秋齊國崔杼殺齊莊公，太史記道：“崔杼弒其君?！保ǔ甲託⒕踅袕s。）崔杼把他殺了，太史的兩個弟弟先后接著寫，也被殺。南史氏聽說后，仍堅持直寫其事。董狐，春秋時晉國史官。晉靈公十四年，晉卿趙盾因避靈公殺害逃走，未出國境。他的同族趙穿殺死了靈公。此事和趙盾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太史董狐認為趙盾雖然逃離了國都，但未出晉國，仍根據(jù)寫史的原則寫道：“趙盾弒其君?！笨鬃臃Q贊他為良史。

【譯文】
總結(jié)：
史官開始于軒轅黃帝，
史書體制完備在周公、孔子。
世代的經(jīng)歷編寫在歷史書里，
善的惡的共同在這里記載。
它的傳播褒揚和判斷抑貶，
使千秋萬古都魂魄震動。
寫史的文辭應(yīng)宗法左丘明，
記史的正直要如同南、董。

【評析】
從《史傳》至《史記》的十篇，所論文體，都屬“筆”類，是對各體散文的論述。劉勰把“史傳”列在無韻文之首來討論，這是他認為史含文，把寫史看作作文，把史家看做文學(xué)家的表現(xiàn)。劉勰所推崇的史書《春秋左氏傳》《史記》《漢書》都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它們的作者都是大文學(xué)家?！妒穫鳌分饕v各代的歷史著作和歷史著作的寫作。
全篇分兩大部分：一、講史傳的定義、史書的產(chǎn)生和晉宋以前的史書。二、總結(jié)編寫史傳的理論，提出編寫史書的四條大綱。
劉勰對歷史著作的基本主張是“務(wù)信棄奇”，他強調(diào)對于不可信的東西，寧可從略甚至是不寫，也不可以穿鑿附會，追求奇異，而且他特別反對不從實際出發(fā)，抬高權(quán)貴，貶抑失意之士，這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又說不給女后立紀等，和自己的觀點自相矛盾?？偲饋砜?，劉勰總結(jié)的史傳寫作原則，既對史傳的寫作與批評有積極的指導(dǎo)意義，又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特別是對傳記文學(xué)、報告文學(xué)和記實文學(xué)的寫作與批評有很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