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造神又役神：中國人的幽默

　　天官賜福，麻姑獻壽，龍王治水，媽祖護航，古人的造神，往往含有明顯的功用目的。由此，敬一方城隍、九天玉帝，禮拜財神趙公明；逢臘月二十三祭灶，請他“上天言好事”；至正月初八順星，祈求一年的吉祥。造神禮神也役神，堪稱典型的例證，是有關(guān)門神的信仰習(xí)俗。

　　神荼郁壘被虛構(gòu)出來，他們在瑰奇的神話故事中，在奇大無比的桃樹下，充當鬼怪出入口的守衛(wèi)者。創(chuàng)造幻想世界的守門神，動機是人的現(xiàn)實生活需要守門之神的慰藉——前者是對后者的一種回應(yīng)：帝王的宮門前，平民的宅門上，那一對桃人能降鬼魅，只因被視為神荼、郁壘的化身；以至削刻之工減免，僅懸兩塊桃板，仍靠著這種認同，保持神靈，功能不減。誠然，這種造神活動，又有對于桃木的崇拜摻雜其間。晉代司馬彪《續(xù)漢書·禮儀志》一句“大儺訖，設(shè)桃梗郁儡”，透露了其中消息。后世創(chuàng)造鐘馗，所采用的仍是此一思路。

　　當初的神荼郁壘，從漢畫像石的圖案看，如河南新鄭漢畫像磚（圖39），人物造型圓目瘦面，雙耳豎立，頭生一角，長衣束腰，肩斧，應(yīng)為神荼郁壘的畫像。門神表情厲害，形象可怖，這折射了人們對于大自然、對于生存環(huán)境的感受，當災(zāi)害、瘟疫以及尚不能給以科學(xué)解釋的風(fēng)雨雷電等帶來巨大的恐怖時，禮奉較為兇猛的神祗，可以給人帶來一、種心理的平衡。古代大儺儀式猙獰的面具，提供了這方面的說服力。

　　門神信仰習(xí)俗的演變，逐漸形成兩大支系：武士門神和祈福門神。

　　武士門神，《漢書·景十三王傳》：“殿門有成慶畫，短衣大褲長劍”。與這條文字史料相印證，漢代墓葬將持械人像畫在門，無疑具有象征威懾的意義。北魏寧懋石室門畫的武士（圖40），已周身盔甲，十足的驍將氣派。可與此圖相印證的文字史料，有《南齊書·魏虜傳》中一則記載：

　　萬民禪位后，……宮門稍覆以屋，猶不知為重樓。并設(shè)削泥采，畫金剛力士。胡俗尚水，又規(guī)劃黑龍盤繞，以為厭勝。

　　唐代時，據(jù)佛經(jīng)《根本說》寺院“大門扇畫神，舒顏喜含笑，或為藥叉像，執(zhí)仗為防非”。這是關(guān)于門神風(fēng)俗的重要材料。至北宋，請看《楓窗小讀》所記：

　　靖康以前，對中家戶門神多番樣，戴虎頭盔，而王公之門至以渾金飾之。識者謂：虎頭男子，虜字；金飾，更是金虜在門也。不三數(shù)年而家戶被虜，王公被其酷尤甚。

　　靖康二年，北方金國的軍隊南侵，俘宋二帝，導(dǎo)致北宋的滅亡?！稐鞔靶∮洝穼⒋饲般昃┏抢锪餍械拈T神圖樣視為征兆，所謂“金虜在門”云云。其所記門神樣式本身，是一條珍貴的史料。

　　《東京夢華錄》記，宋朝宮中，除夕由鎮(zhèn)殿將軍衣甲胄，扮門神，參加宮禁中的驅(qū)儺儀式。由人裝扮的角色還有判官、鐘馗、小妹、土地、灶神等。門神同浩浩蕩蕩的驅(qū)祟大軍，將祟驅(qū)到南薰門外去。

　　南宋《西湖老人繁勝錄》記有“等身門神”。而清嘉慶年間高六尺的巨幅門神畫，有實物保留下來。

　　“吉日來到貴府門，貴府門上有門神，頭戴金盔身披甲，金銅神鉞斬邪惡?！迸f時甘肅天水一帶，正月里藝人走街串巷的唱詞。近世的武士門神，包括題為神荼郁壘的畫像，大多以甲胄兵器顯示威武，構(gòu)圖追求“可悅性”，而非“可懼性”，或為鎮(zhèn)殿將軍造型，或如戲出人物模樣：即便畫為橫眉立目，也憨態(tài)莽氣可人。

　　傳為南宋畫家李嵩所繪《歲朝吉慶》以元旦賀歲為題材，在一幅圖畫中表現(xiàn)了一戶人家門外有人下馬投刺，院子里主客相拜，正房內(nèi)飲屠蘇酒的情形。值得珍貴的是，其宅院大門上貼武士門神，院內(nèi)房屋的兩扇隔扇門上貼有一對雙手持笏的文官門神。這為研究門神的演變與沿革，提供了寶貴的史料。文官門神，當是后世的祈福門神的先聲。

　　至于祈福門神畫，更以喜氣吉祥為風(fēng)格。諸如：天官賜福、如意狀元、五子登科、和合二仙、招財童子、福壽童子、劉海戲蟾……嚴格地講，已非原本意義上的門神，所以有些也稱為門童畫。

　　以守門驅(qū)邪為“本職”者，有些也擔負起祈福的“兼職”。山東平度“恨福來遲”門神畫，持劍的守門神左右相對，分別指著一只蝙蝠，蝠即福，讓它進門來。清光緒八年《孝感縣志》記春節(jié)習(xí)俗：

　　貼門神，或冠冕，或?qū)④?，或鐘馗，其像皆有寓意，如“事事如意”，“必定如意”，“加官進祿”，“喜上眉梢（梢）”，“恨福來遲”。不畫像者，以紅紙書“神荼”“郁壘”代之。

　　北方的商家，新年門上貼利市仙官像，這是生意獲利之神。利市，《周易·說卦》巽“為近利，市三倍”。利市仙官像貼門，大約是專管開市大吉，不司驅(qū)邪逐鬼的。

　　門神祈福，同樣是社會心理的折射。文明的發(fā)展，對于生存環(huán)境恐懼感的減少，生存的渴望已不是頭等重要的命題，人們的關(guān)注點移向生活的質(zhì)量，即對幸福的期望。于是，門神畫上疊加了祈福祝吉的符號。

　　請神來守門也好，來祈福也罷，人們回報以何？

　　元雜劇《盆兒鬼》描寫，張老漢埋怨門神不盡職，說道：“俺大年日將你貼起，供養(yǎng)了撒子荼食”；官衙里，為了讓門神通融通融，包公吩咐“金紙銀錢”一通燒。此劇故事以宋代為背景，所反映的禮奉門神的習(xí)俗，雖難斷定就是宋時民俗，但將其視為元代民俗的反映，當是不錯的。

　　燒門神紙的風(fēng)俗延續(xù)至近代，敬神的氣氛漸淡。清代道光年間《黃安縣志》：正月“初三日，祭門焚楮，謂之‘燒門神紙’”。這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祭神，倒更像年俗的落幕典禮——老話講“初三燒了門神紙，各人尋生理”，從此商開市，士入學(xué)，人們開始由濃濃的年味兒里走出，走入新一年的奔忙。

　　清代袁枚的志怪小說《子不語·誤學(xué)武松》說，“古禮門為五祀之一，今禮久不行”，以至見杭州一戶姓馬的人家“祭門神甚敬”，竟要問：“君家獨行之，何也？”原來，馬家主人看《水滸》入迷，學(xué)武松，殺了犯淫的嫂子。女鬼找上門來理論：“吾夫殺我可也，汝為小叔，不當殺我?！敝皇潜弧伴T神呵禁”，進不得大門，在門前對醉歸的奴仆言明緣由，發(fā)泄了一通。這段故事，由“祭門神甚敬”的個別例子，反襯出清代時民間的門神之祀已普遍淡化。

　　清代《燕京歲時記》也提醒人們注意這一情況：“門神皆甲胄執(zhí)戈，懸弧佩劍，或謂為神荼、郁壘，或謂為秦瓊、敬德，其實皆非也。但謂門神可矣，夫門為五祭之首，并非邪神，都人神之而不把之，失其旨矣?！彪m稱為神，卻不鄭重其事地祭之，因此才有人為門神鳴不平。

　　有時，那“神之”也要打折扣的。清代石成金撰《笑得好》有則小故事諷刺“心毒貌慈”者：

　　一人買門神，誤買道人畫，貼在門上，妻問曰：“門神原是持刀執(zhí)斧，鬼才懼怕，這忠厚相貌，貼他何用？”夫曰：“再莫說起，如今外貌忠厚的，他行出事來，更毒更狠?！?/span>

　　雖只是笑話一段，但在那買門神畫的隨意性中，卻透露著一種輕慢。乾隆年間《笑林廣記》中笑話《白伺候》，從正面反映了這種心態(tài)：

　　夜游神見門神夜立，憐而問之曰：“汝長大乃爾，如何做人門客，早晚伺候，受此辛苦？”門神曰：“出于無奈耳?！痹唬骸叭粍t有飯吃否？”答：“若要他飯吃時，又不要我上門了?！?/span>

　　造神又役神，門神可說是廉價的門戶守衛(wèi)者。明代馮夢龍輯集刊刻的《山歌》中有一首《門神》，系“君心忒忍，戀新人渾望舊人”的怨詞，卻圍繞新舊門神畫做文章，全用門神口氣。摘錄如下：

　　記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捉我千刷萬刷，刷得我心悅誠服。千囑萬囑，囑得我一板個正經(jīng)。我雖然日你糊口之計，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替你同家日活，撐立個門庭?！⒏ト萁閭€閑神野鬼，上你搭個大門?！节忾g貼得筋疲力盡，磨得我頭鬢蓬塵，弗上一年個光景，只思量別戀個新人?！鲋鴤€個殘冬臘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個冷水來潑我個身上，我還道是你取笑；拿個筅帚來支我，我也只弗做聲?！页阅愎斡止蔚脗€測賴，鏟又鏟得介盡情。

　　除夕貼門神，如何貼，說到了；如何清除貼了一年的舊畫，也說到了。除舊布新，過年的節(jié)目，換門神是一項。喜新棄舊的哀怨，那是關(guān)于愛情的借題發(fā)揮，不必管它。貼上對門神畫，撐立門庭，閑神野鬼難進門，獲得一年的心理慰藉，這能說不值得嗎？

　　《淮陽鄉(xiāng)村風(fēng)土記》載民間歇后語：“門神里邊卷灶爺——話（畫）中有話（畫）”。侯寶林的相聲說，老太太過年買灶王爺神馬，諱言“買”，要叫“請”；可是問價時，老太太嫌貴，竟連聲說不值！和灶神像一起，門神畫花幾個銅子即可買來，連“糖瓜”也不必供奉，貼在門板上，四季把門。這，難道不是表現(xiàn)出造神者的一種幽默嗎？

　　誠然，門閂不可廢，門鎖還要用；但是，如歌劇《白毛女》所唱：“門神門神騎紅馬，貼在門上守住家；門神門神扛大刀，大鬼小鬼進不來”，門神帶來心理的慰藉，烘托新年喜氣，美化門戶，一幅門神畫從內(nèi)容到形式，奉獻給人們的還少嗎？

　　山東濰坊楊家埠，為我國清代著名的木版年畫產(chǎn)地之一。舊時，那里有專營門神畫的門神店。民謠唱：“專做門神店，當了顏色販，年年刻新版，必定客來辦?！逼贩N專營、年年刻版，可見印量銷量之大；“當了顏色販”的自嘲，反映了門神畫設(shè)色濃艷，用以點綴新年的特點。

　　與艷彩門神形成對照，四川綿竹傳統(tǒng)木版年畫有種“素門神”，即只勾墨線不加敷彩的門神畫。偷工減料嗎？否。這是為服喪人家預(yù)備的。

　　門神又是隨葬品?！睹魇贰ざY志》載：“洪武二年敕葬開平王常遇春于鐘山之陰，給明器九十事，納之墓中。……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神四，門神二，武士十，并以木造，各高一尺?！遍T神一對，不是繪畫是木雕。

　　門神不僅把門，不僅驅(qū)邪納福，民間還編出門神解危救難的故事。河北獲鹿一帶貼關(guān)羽門神，伴以傳說，一戶人家孤兒寡母，欠地主債，兒子外出打工，準備臘月時回家還債，好過年關(guān)。年三十，債主逼得緊，兒子卻因迷路，遲遲不歸，老大娘被逼要上吊。兒子迷失方向正著急，一紅臉將軍騎大紅馬自天而降，把他拉上馬，騰云駕霧轉(zhuǎn)瞬到家。敲開門，回頭再看時，將軍和馬都不見。兒對娘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老大娘對著門神就拜。拜過再看，門神畫上，關(guān)羽騎的那匹大紅馬還在淌汗珠呢。這門神，為助人，一時“脫崗”，做了本職以外的事。當然，救人危難，也是保人平安。

　　造神又役神，中國老百姓的幽默，還表現(xiàn)在對門神的“分工”。

　　趙公明與燃燈道人一對，因趙公明是財神，二門神去守庫房，取意自然在于財寶盈庫。孟良和焦贊，根據(jù)楊家將故事，焦贊曾遼營盜馬，京劇則有《孟良盜馬》劇目，由此，這對門神常貼于牛棚馬廄。山東濰縣的《打豬鬼》，又稱“欄門判”，是貼于豬圈門上的。你道畫的是誰？民間鐘馗、判官不分，“欄門判”即大名鼎鼎的鐘馗，他被派去為豬消災(zāi)驅(qū)瘟。

　　馬圈門上貼《庇馬瘟》（圖41），見于陜西鳳陽一帶。這令人想到《西游記》孫悟空，他被玉帝封為弼馬溫，為天宮飼養(yǎng)天馬。古代民間傳說，猴子能避馬瘟?！氨玉R瘟”、“弼馬溫”皆取此意。按照陰陽五行之說，十二地支中，午為陽的極盛，為火；申、子、辰依次表示水發(fā)生、旺盛和衰微的過程。因此，申可以制約午，申屬猴，午屬馬，猴子可以避馬瘟。貼上一幅猴子圖，不妨說是請“齊天大圣”來守馬廄。

　　就說門神的“主力陣容”——秦瓊和尉遲恭，做為歷史人物，他們是唐朝的開國功臣，英姿勃勃，繪像掛在凌煙閣；做了門神，也是因為傳說他們曾為皇帝站門崗。一身鎮(zhèn)殿將軍的盔甲披掛，卻來給個民百姓把門，是二將軍屈尊了，還是老百姓升格了？封建時代等級森嚴，僭越是罪過。然而，在有關(guān)門神的民俗信仰之中，子民們卻同皇帝來了一回小小的“平等”。你使得，我也使得，可算是一種幽默吧。

　　　　　　　　　　　　　　9．門神詩文戲曲

　　有關(guān)門神的文學(xué)故事，前文已多有涉及。文學(xué)是一面鏡子，它的折射，使門神這一文化現(xiàn)象益發(fā)絢麗多彩。

　　明代博學(xué)才子視允明，號枝山，曾贊門神。據(jù)清代《堅瓠癸集》，祝枝山去拜客，茶罷敘禮而退。人家送到門口，祝枝山見門神畫得精彩，一個勁地稱贊，并應(yīng)主人的請求，留下一首《門神贊》：

　　　　手持板斧面朝天，隨你新鮮中一年。

　　　　厲鬼邪魔俱斂跡，豈容小丑倚門邊。

　　“新鮮中一年”，與清翰林院編修蔣士銓《門神》“面目隨年改”，都是一年一度貼門神的風(fēng)俗寫照。蔣士銓詩如下：

　　　　倚傍誰何宅，張施將相形。

　　　　尊疑封戶牖，貴比列丹表。

　　　　面日隨年改，精魂入夜靈。

　　　　穿窬豈公懼，聊托壯門庭。

　　清代不少文人寫有門神詩。清代戴璐《藤陰雜記》說：“新年倒貼門神，查他山、唐實君全傳誦已久。近趙甌北翼作，更欲突過前人?！壁w翼有一組門神詩，其中一首：

　　　　漫嗤兩腳踏空虛，身已離塵跡自疏。

　　　　甘寧倉瑯監(jiān)鎖鑰，肯隨朱履上堂除。

　　　　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yīng)羞客曳裙。

　　　　暮夜金來君莫受，防他冷眼伺門間。

　　“甘守倉瑯”，倉瑯即《漢書》“木門倉瑯根”所說的門上鋪首。詩中說，門神與金鋪為伴，司“監(jiān)鎖鑰”之職，掌管門禁出入。另一首寫辟邪：

　　　　劍笏森森謹護呵，東西相向伊誰何？

　　　　滿身錦繡形空好，一紙功名價幾多。

　　　　辟鬼漫同鐘進士，序神還讓寇閻羅。

　　　　欲稽故實慚荒陋，或仿黃金四日儺。

　　劍笏森森，把劍武門神，持笏文門神。東西相向，人家門戶多坐南朝北，門扇上相向而立兩門神，一向東，一向西。滿身錦繡，另外還該有鎧甲，為什么說是“形空好”呢？因為說到底，不過“一紙功名”——紙上畫像而已。至于門神的典故，末一句“或仿黃金四目儺”，趙翼假設(shè)：門神大約是模仿漢代歲末宮中逐疫大儺儀式里的首要角色——方相氏?！逗鬂h書》記：“方相氏黃金四目”。

　　古代小說中以門神為主角的篇什，見于蒲松齡《聊齋志異》，篇名《鷹虎神》。篇中描寫，濟南府東岳廟“大門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鷹虎神’，猙獰可畏”。故事講，一個小偷潛入道士寢室，盜錢三百，逃出城。剛要上山，“見一巨丈夫，自山上來，左臂蒼鷹”，面銅青色，依稀似廟門中所見者。這正是東岳廟鷹虎神之一。小偷先自蹲伏戰(zhàn)栗了，神喝問：“盜錢安往？”故事的結(jié)尾，小偷乖乖地把三百錢送回東岳廟，跪在那里認錯。蒲松齡筆下的鷹虎神，就是東岳廟的門神。其形象，具有威懾力。他離開“門崗”，去堵截偷盜者。天下作賊的人讀此，該三思吧。

　　舞臺上表演門神故事，元雜劇《盆兒鬼》不僅表現(xiàn)“大年日將你（門神）貼起”的風(fēng)俗，還編出包公讓手下人給門神燒紙，以換取門神通融合作的情節(jié)。清代《長生殿》描寫唐宮里一對黑白門神，同情楊貴妃的鬼魂，為其放行。這些前已述及。

　　明代文人茅維字孝若，曾寫過一出短劇《閘門神》。清代焦循《劇說》載，“《鬧門神》雜劇，為茅僧壇孝若撰，謂除夕夜新門神到任，舊門神不讓，相爭也”。此劇開場，扮新門神者與扮桃符神者一同上場：“自家是太平巷第一家新門神，明年該輪俺把門管事。只今小年夜，滿巷燈火爆竹，好不熱鬧，桃符神，你跟咱到任去來?！毙麻T神洋洋得意：“誰將俺畫張紙裝的五彩？冷面皮意氣雄赳，豎劍眉闊口髹囗；手擎著加冠進爵，刀斧彭排。奇哉，剛買就遍街人驚駭。盡道俺，龐兒古怪，滿腹精神，倜儻胸懷。桃符神，你去瞧來，怎那舊門神見俺，只佯不睬，并不見他抬身哩?！避P躇滿志的新門神上任來了，卻不見舊門神挪動。于是，描寫新門神眼里的舊門神：“那戴頭盔將軍忒呆呆，你幾年上都剝落了顏色，甚滋味全無退悔？”舊門神出場了：“俺把門管事六七年，這門內(nèi)人那個不威懼我。他是何等人物，怎便一朝思搶奪俺座頭？他不見俺雪白髭須，都為數(shù)年把門辛苦……”相持不下，新門神令桃符去請宅內(nèi)的鐘馗出來評判。鐘馗出來勸舊門神：“小年夜，少不得新舊交代，只俺把守門內(nèi)，也早晚望著替身哩?！彪S后，宅內(nèi)的紫姑神、灶神，門外的和合神，都勸不動舊門神。九天門監(jiān)察使來此：“這太平巷怎的穢氣薰蒸？呀，元來是那第一家舊門神作祟這方，又不肯讓那新門神管事，且不究他貪位慕祿的心腸，只看他吃糧不管事，怎弄得那家門面，直恁破?！迸f門神被貶沙門島。

　　另有《慶豐年五鬼鬧鐘馗》，似為明初宮廷教坊劇，收入《孤本元明雜劇》，作者闕名。此劇第四折，鐘馗被封為“天下都判官領(lǐng)袖”，福、祿、壽神，土地、灶、井、廚、門、戶神，三陽真君，青黃赤白黑五方小鬼，有一番同臺熱鬧的場面。門神的臺詞：“俺門神戶尉，職掌左右門庭，年年喜遇正旦，歲歲慶賀新正。今日太平之年，俺見三陽真君去來?！贝藙≈鹘鞘晴娯浮?/span>

　　以鐘馗為主角的門神戲，還有《鐘馗嫁妹》。后者更見性格。鐘馗降鬼是高手，卻偏好役小鬼為奴仆。朝夕相處，很難總是正氣凜然的模樣。小鬼也就敢灌醉他，戲弄他，與他沒大沒小?；蛟S正因為此，人家門旁一左一有的“崗位”，讓秦瓊和尉遲恭占據(jù)了，鐘馗被派去守后門。

　　明傳奇《缽中蓮》，存萬歷年間抄本。該劇第九出《神哄》，小生扮門丞，執(zhí)單鞭；老旦扮戶尉，執(zhí)單锏；凈扮“后門鐘馗”，執(zhí)寶劍象笏。這三個門神角色，同井泉童子、東廚司命、瓦將軍、土地爺同臺，演出了一場鬧劇。門丞戶尉的臺詞是：“從來啟閉招仁惠”。鐘馗臺上說：“論起來，拿捉僵尸，是俺的本等；中是還有一講，我職守后門，不管你園中之事。不瞞你說，我自從端午消受了他幾個粽子，直到如今，餓得來有氣無力，干不得什么事來。另求高明！”明代時鐘馗的角色定位，由這一番表白和盤托出。做為門神，鐘馗守的是后門；同時，至遲宋代始，鐘馗又成為端午節(jié)的歲時之神。

　　比起門神來，古今文人畫鐘馗者更多些。這些鐘馗形象要比神荼郁壘豐富，并非只是在那里持械站崗。畫幅上的題詩因此豐富多樣，勝出題詠神荼郁壘的詩篇。明代朱見深畫鐘馗手持如意，攜一小鬼，小鬼雙手舉盤子，盤內(nèi)有柏葉與柿子，以寓百事如意。其上題詩：“一脈春回暖氣隨，風(fēng)云萬里值明時，畫圖今日來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北傩八埔炎屛挥谄硐?。

　　清代羅聘畫醉鐘馗，題詩：“一夢荒唐事有無，吳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義道先生是酒徒。一醉何緣竟若斯，妄占姑亦妄聽之。多應(yīng)忽憶開元事，囗囗還如未第時。艾綠榴紅五月天，沉酣正好臥花前……”宋代起，鐘馗成為端午節(jié)的應(yīng)時門神。而這位畫家偏要調(diào)侃一番，說此時正是鐘馗醉酒不醒的時節(jié)。清代另一位畫家高其佩，指畫鐘馗的題詩也開玩笑：“花妍野冢中，草鳴昏月下，若但醒眼看，非善除妖者?！睂︾娯改芊褡焦?，甚至提出了質(zhì)疑。這大約是借題發(fā)揮，意在言外。

　　鐘馗成了各種漫想的載體。清代錢慧安畫鐘馗騎驢圖，題詩：“終南進士學(xué)宏深，呼鬼隨行擔劍琴，因是無人聽古調(diào)，跨驢何處覓知音?！弊砭频溺娯复舜螕Q了形象，一副儒雅模樣。清任伯年朱色鐘馗，題詩：“少小名驚翰墨場，讀書無用且佯狂。我今欲借先生劍，地黑天昏一吐光?！眲t是畫家在直抒胸懷了。

10．中外門神比較：以古羅馬為對象

　　古中國和古羅馬都創(chuàng)造了門神。中外門神具有共同點，也存在著差異之處，將兩者進行對比，不僅有助于認識門神本身，還可以作為一個切入點，體悟兩種文化的異同。

　　這兩種門神均源于神話。古羅馬的門神叫雅努斯。中國古人的造神則開列出門神名單一長串：神荼、郁壘，秦瓊、尉遲恭，等等，不下三一十位。

　　雅努斯本是司光明的太陽神。羅馬神話講，雅努斯掌管天宮之門，朝啟暮閉，大地有了晝夜嬗遞。雅努斯由大國之神而降臨人世間，成為主管建筑物出入口的神。

　　中國的神話故事集《山海經(jīng)》，記錄了天國守門神——開明獸的故事?！伴_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說，開明獸“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這個把守天門的神，還管理著大國里的時序歲次。

　　中國古人認為自己的門戶選門神，并沒有選中開明獸，而是選擇了神話里立在度朔山鬼門處的神荼和郁壘——守鬼門的一對神。而實際上，這一對門神兄弟，原本來自驅(qū)儺逐鬼時所用的大棒。取神荼郁壘而合開明獸，應(yīng)該說是一種反映了民族心理的抉擇。

　　關(guān)于神荼和郁壘，神話講述他們的身世，說是滄海之中，度朔之山，山上校于三千里的大桃樹，桃樹枝間東北為鬼門，是萬鬼出入的處所。神荼和郁壘守在那里，見有惡害之冤，捆綁了喂虎。守鬼門的二神人，被人們奉為守衛(wèi)門戶的神靈。

　　區(qū)別在兩個關(guān)于門神的本源神話中已見。雅努斯是掌管晝夜交替的光明神，神荼和郁壘是“主閱領(lǐng)萬鬼”的治鬼之神。以當年的知識水平，將日出日落帶來的白晝黑夜的轉(zhuǎn)換，想象為天門開閉所致，這是今人容易理解的。值得一提的是，關(guān)于神荼、郁壘的神話，根據(jù)晉代《玄中記》所載，樹冠三千里的大桃樹，樹下是那二神，樹上有一天雞，“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雞即鳴，群雞皆隨之鳴”。這也將晝夜黑白納入門神故事之中。晉代以來，門上畫雞，其民俗意義同于人物門神，也是門神的一種形式。這里要說的是，神荼和郁壘成為門神，其民俗意義主要在于御兇驅(qū)鬼辟邪。雅努斯當門神，似乎并未被賦予這方面的功用。他是門神，但卻似乎未被賦予守衛(wèi)門禁、以避鬼祟的神威，或曰“崗位責任”。

　　雅努斯與“一’緊密相關(guān)，拉丁文1月份的稱謂來自雅努斯，月份的開頭幾天是向他致祭的日子，他被認為是一切開端之神。雅努斯能夠成為門神，這“開端”的意蘊聯(lián)系著造神者的思路。出門是一種趨向、一種過程的起始，入門也是一種趨向、一種過程的起始。最著名的雅努斯神廟在羅馬集議廣場，神廟有兩個以側(cè)墻聯(lián)結(jié)的拱門。門的開閉具有象征意義，和平時期緊閉廟門，戰(zhàn)爭時期廟門敞開，部隊出征要通過這兩個拱門。其取意，大概著眼于出師的“大吉”，著眼于萬里征戰(zhàn)走好第一步。

　　表示開啟的含義，雅努斯一手拿著手杖，一手拿著鑰匙。神荼和郁壘就不同了，神話故事中這二神人手執(zhí)葦索，用以縛鬼。后來，這二位門神演變?yōu)殒?zhèn)殿將軍模樣，披堅執(zhí)銳，周身銷甲，手持兵器。手中家伙不同，原因在于中外兩種門神的功能個同，前者表示開啟、啟動，后者表示拒邪惡于大門之外。

　　中國古代都城特定的某一城門，如北京的德勝門，是三師出征的出師之門。此外，還有舉行凱旋典禮的城門。然而，卻沒有像雅努斯那樣的門神。

　　雅努斯作為門神，看起來不大安分于“崗位”。他要祝福遠征的將士，也要保佑出行的人們，他兼做道路和旅行者的保護神；這尚不夠，雅努斯又被航海者奉為保護神?？傊?，他在門的位置，為啟程者壯行色，之后，再沿途“護送”，保平安。他的“職權(quán)范圍”在門前，但又不局限于此。

　　中國的門神，有些本是采自征戰(zhàn)疆場的武將，諸如秦瓊、尉遲恭、岳飛、關(guān)羽、韓信、趙云等，他們勇猛善戰(zhàn)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墒?，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們被請上門扇戶扉當門神，僅僅是鎮(zhèn)殿將軍的角色，看家護院而已。他們活躍于軍旅的“本色故事”，只是當門神的入選資格。人們畫他的像貼門，僅指望借助他戰(zhàn)功赫赫的“過去”，來守門，“大鬼小鬼進不來”，所保者，住的平安，并沒有顧及行的平安。這或許是造神的人們心理的折射，反映不同的價值取向。

　　中國老百姓讓門神戶尉站崗，所賦職責原本是御兇驅(qū)鬼辟邪。這是在大自然和社會面前，面對瘟疫天災(zāi)、戰(zhàn)亂動蕩，人們所采取的軒昂狀的或蜷縮狀的自衛(wèi)。神荼、郁壘之不同于雅努斯，他們是閉門自守的符號，而非步出門戶進取遠方的符號——大約因此，神荼和郁壘的形象貼在門扇上，打開門他們便被掩在門后了；而雅努斯的形象則被雕在拱門之上，門開門閉，他居高眺望著遠行的人。

　　如果說，做為門神的雅努斯又做道路神、航海神，是民間信仰習(xí)俗的一種符號迭加的話，神荼和郁壘做門神，也承載了一種習(xí)俗符號的迭加，這便是：祈福。門戶的護衛(wèi)神，復(fù)為祈福的神。這祈福所著眼的，仍是大門之內(nèi)，是居家的滿門福壽祿，至于為這福，是風(fēng)塵仆仆外出經(jīng)營還是千里萬里地去尋取，就與門神無涉了。

　　雅努斯為兩面神形象，他有兩副面孔。這是時間意義上兩面，一面看著過去，一面看著未來。據(jù)說他還被古人雕為四面臉孔。這令人聯(lián)想到中國一個古老的說法：“黃帝四面”。東西南北中，黃帝居中而治，四副臉孔正好觀四方。此為空間上的意義。

　　中國的門神往往成雙成對，且是固定的搭檔。古羅馬文化創(chuàng)造的門神卻僅一位。中國的門神畫在貼在兩扇門板上，門扇成雙，門神自然成對；雅努斯不以門扇為崗位，也就不必比肩結(jié)對了。這可以是一種解釋。然而，這單雙的差異之中，是否包含著審美的差異呢？比如，華夏文明更講究形式的對稱。

　　門神是文化的符號。不同文化背景決定了它們的不同含蘊。不能僅僅通過以上粗略的比較，就得出此一種文化是較具開拓性的文化，彼一種文化是稍遜開拓性的文化。只能說，門神的差異為文化的比較研究提供了一方面的材料。

　　同時，做為兩種文化的產(chǎn)物，兩種門神并無高低優(yōu)劣之分。說到底，這個它和那個它，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承載著人的期望——平安和幸福。盡管昔日有西風(fēng)東漸，如今有文化交流，但是對于一代代中國人來說，門神還是自家的好。值新春到來之際，若要在門扇上重溫古老的風(fēng)俗，總把神荼郁壘或秦瓊尉遲恭的畫像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