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特別不能飲酒,一杯便昏昏然。然而愛朋友,喜熱鬧,不能飲而當飲不讓。為此的說辭很可解頤,大意是,我看別人醉態(tài)可掬,本性畢露,言語痛快,覺得人生不妨如此。酣醉中的人,無一個不可愛,那么別人看我醉,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我常奇怪,東坡能吃五花肉,酷嗜蜂蜜,胃口好,飯量大,隨心所欲,從不節(jié)食,吃得太撐,飯后不得不出去散步,一手拄竹杖,一手摩挲肚皮,順便看風景,覓詩句,他這樣的體格,怎么說酒量也不會太小,偏偏就不是一般的小,這豈不是造化故意拿他開玩笑呢。
有些人記不得醉后的事,醒后擔心,到處打聽,是否說過不恰當?shù)脑挘欠癫恍⌒谋┞读藘?nèi)心的秘密。有些人記得,盡管當時不一定能控制住自己。后一種人,會被懷疑為沒醉裝醉。
為什么裝醉,我還是想不通。不成是為了探聽情報,或者引誘人家上當,如京戲里周瑜裝醉糊弄老同學(xué)蔣干?
很多古人醉后題詩,照我想,那是沒醉透。醉透了,只能躺在地上打呼嚕,說夢話,石頭一樣沉,搬都搬不動。說醉題,到底是真醉了,還是約定俗成的說法,凡有幾分酒意,便可稱醉,恐怕很難查清楚了。原因就在我們說的是古人。今人似乎不再醉后題詩了,不知是詩的式微,還是醉的變節(jié)。
陶淵明寫了那么多飲酒詩,但說實話,我捧著陶集反復(fù)讀,沒能查明陶先生的酒量,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獨飲,就更說不清。
淵明的飲酒詩有一首:“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笔前l(fā)牢騷的。但蘇東坡有疑問:“正飲酒中,不知何緣記得此許多事。”
這則題跋后面說:“元豐五年三月三日,子瞻與客飲酒,客令書此詩,因題其后?!辈恢罇|坡自己是不是也喝多了。
同樣的意思,還有一則,可見東坡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陶詩云:'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宋醋頃r說也,若已醉,何暇憂誤哉!然世人言醉時是醒時語,此最名言。張安道飲酒初不言盞數(shù),少時與劉潛、石曼卿飲,但言當飲幾日而已。歐公盛年時,能飲百盞,然常為安道所困。圣俞亦能飲百許盞,然醉后高叉手而語彌溫謹。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飲者。善飲者,澹然與平時無少異也。若仆者,又何其不能飲,飲一盞而醉,醉中味與數(shù)君無異,亦所羨爾?!?/p>
東坡喜歡書寫淵明詩,題跋多妙趣。因是信手寫來,透露的全是一個人的心性。這種幾十字上百字的小玩意兒,晶瑩玲瓏,人文實一,是最自然的表達。如果不是這個人,你讀什么?
《書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無此比,常有好容顏?!藮|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紹圣二年二月十一日,東坡居士飲醉食飽,默坐思無邪齋,兀然如睡,既覺,寫淵明詩一首,示兒子過。”
東坡這樣的小題跋我是寫不出來的。或者也能寫出來,也可以看,如此而已,難得這樣的風姿。但東坡的破酒量我倒可以與之媲美,而且態(tài)度相似。酒后,即使是微醺,次日一整天,渾身無氣力,頭暈難受,應(yīng)是最深切的感受,卻很少見人提起。東坡無量而喜飲,他的頭暈難受,次數(shù)豈會少,但也不見他說。這時候,他也不“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