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濱（騰訊儒學(xué)專欄作者，學(xué)者，詩人。）

如果說唐人還是以無意學(xué)陶為主，那么自宋蘇軾以來，則掀起了一股“和陶”的熱潮。蘇軾為一代文壇領(lǐng)袖，他的口味嗜好自然會影響一大批文人。從歷史上來講，陶淵明有兩大“粉絲”：第一是蕭統(tǒng)，第二是蘇軾。粉絲之間還有傾軋，蘇軾因蕭統(tǒng)非議陶淵明的《閑情賦》，則說蕭統(tǒng)是“此乃小兒強(qiáng)作解事者”。他連蕭統(tǒng)的《文選》也看不上眼，說：“舟中讀《文選》，恨其編次無法，去取失當(dāng)。齊、梁文章衰陋，而蕭統(tǒng)尤為卑弱，《文選》引斯可見矣。”（《東坡題跋·題文選》）不過咱們要客觀的講，《文選》對中國文學(xué)的正面影響是非常大的。

蘇軾（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luò)）

蘇軾崇拜陶淵明，到了什么程度呢？舍不得讀陶淵明的詩！

每體中不佳，輒取讀，不過一篇，唯恐讀盡后，無以自遣耳。（蘇軾《東坡題跋·書淵明羲農(nóng)去我久詩》）

他身體不舒服時，就找陶淵明的詩來讀，但每次只讀一篇，因?yàn)樘諟Y明的詩很少，他怕讀完了，以后就沒有用來排憂遣悶的了。當(dāng)然，蘇軾肯定沒少讀陶詩，他以前也肯定通讀過。但好的文學(xué)作品給人帶來的那種感動，當(dāng)你對文辭爛熟之后，就容易消失。我也有過這種感覺，我非常喜歡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真是感動得掉眼淚。但我既不背，也不常讀。因?yàn)槲液苷湟曔@種感動，往往是隔了好久，才再拿出來讀一遍。后來課本里選了這篇文章，沒有辦法，但我除了教學(xué)生時讀此文，平時還是只字不看。當(dāng)然，我不是對待所有的好作品都這樣，這是很特殊的情況。所以我也能理解蘇軾舍不得讀陶詩的心理，怕失去那份感動。

對于陶詩，蘇軾有很多贊美，也都說得到點(diǎn)上。比如他評淵明的“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兩句說：“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nóng)，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他因?yàn)橐哺赊r(nóng)活，所以能體會到淵明此語的妙處。這正是一種別有會心的共鳴，與王維的“羨閑逸”有天壤之別了。另外，他說陶淵明的詩：“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shí)美?！边@也是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可的評語。他在讀陶淵明“種豆南山下”一首詩后說：“覽淵明此詩，相與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他不但讀出了陶詩的寄托，也更為陶堅(jiān)守節(jié)操而嘆服。王維譏諷陶淵明《乞食》，而蘇軾則說：

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惡其不情也。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書李簡夫詩集后》）

總之，他對于淵明，真是沒有一句微詞，沒有一點(diǎn)批評，除了仰慕還是仰慕。他在給弟弟蘇轍的信中說：

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吾。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dú)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我前后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今將集而并錄之，以遺后之君子，其為我志之。然吾于淵明，豈獨(dú)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shí)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告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shí)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蘇軾《與蘇轍書》）

蘇軾說他和陶淵明的詩，和了一百零九篇，還說自己并不是只好陶詩，更是仰慕陶的為人。所以宋代方回在《病后夏初雜書近況十首》中說：“折腰彭澤不歸去，未必東坡肯和陶?！币彩怯械览淼?。

淵明醉扶圖（資料圖 圖源網(wǎng)絡(luò)）

可是蘇軾和了那么多陶詩，后世還有很多人說他和的不像。比如朱熹認(rèn)為蘇軾和陶不夠自然：“淵明詩所以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東坡乃篇篇句句依韻而和之，雖其高才，似不費(fèi)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保ā墩撎铡罚┒鴦⒖饲f則認(rèn)為天下只有蘇軾一人配和陶詩：“陶公如天地間之有醴泉慶云，是惟無出，出則為祥瑞，且饒坡公一人和陶可也?！保ā逗蟠逶娫挕罚┨K軾和陶到底如何？姑選兩首看看：

和陶讀《山海經(jīng)》

今日天始霜，眾木斂以疏。幽人掩關(guān)臥，明景翻空廬。

開心無良友，寓眼得奇書。建德有遺民，道遠(yuǎn)我無車。

無糧食自足，豈謂谷與蔬。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

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學(xué)道雖恨晚，賦詩豈不如。

和陶讀《山海經(jīng)》

東坡信畸人，涉世真散材。仇池有歸路，羅浮豈徒來。

踐蛇及茹蠱，心空了無猜。攜手葛與陶，歸哉復(fù)歸哉。

其實(shí)要說，蘇軾和陶還真不是很像。陶淵明是個不賣弄聰明的人，而蘇軾時時還賣弄一下自己聰明。比如他說自己和陶淵明比起來“學(xué)道雖恨晚，賦詩豈不如”，就是說我雖然不如陶公悟道早，但是我寫詩也不比他差啊。檢淵明全集，沒有一首有這樣的語氣。而另一首上來就說自己是“畸人”是“散材”，看似自貶，實(shí)則自矜。還說要和陶淵明攜手做朋友，這個想法很可愛，也很真實(shí)。但淵明提到敬仰的古人，從不是這種語氣與態(tài)度?？梢姈|坡與陶，性格上還是有不小的區(qū)別的。對于這種區(qū)別，有人認(rèn)同，有人批評。認(rèn)同者如李重華《貞一齋詩說》：“至坡老和陶，好在不學(xué)狀貌。”批評的則如吳覲文：“坡公才情飄逸豪放，晚年率歸平淡，乃悉取淵明集中詩追和之，此是其好陶之至，不自知其言之病也?！保ā短諟Y明集批語》）

不過與其從蘇軾和陶中尋找他與陶的相似之處，倒不如從他非刻意和陶擬陶的詩中尋找一點(diǎn)神似的風(fēng)味：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遠(yuǎn)，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yùn)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又曰：“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庇衷唬骸吧钋锖熌磺Ъ矣?，落日樓臺一笛風(fēng)?！苯匀绾蛳?，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yán)》已不看”之類，更無齟齬之態(tài)，細(xì)味對甚的，而字不露，此其得淵明之遺意耳。（惠洪《冷齋夜話·東坡得陶淵明之遺意》）

蘇軾的一生，貶謫占據(jù)了大半。他南遷時，還和過淵明的《歸去來兮辭》。他還把《歸去來兮辭》檃栝到詞里。因?yàn)樗X得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寫得非常好，但在當(dāng)時不能唱。于是他就把《歸去來兮辭》的語句拆散了，填到一首當(dāng)時有音樂的詞牌名為《哨遍》的詞中去。沒事就讓人唱來聽聽：

哨遍并序

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余治東坡，筑雪堂于上，人俱笑其陋。獨(dú)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櫽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使家僮歌之，時相從于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jié)，不亦樂乎？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jì)。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對于東坡的這種作法，后人有些不以為然。如王若虛《滹南詩話》說：“東坡酷愛《歸去來辭》，既次其韻，又衍為長短句，又裂為集字詩，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爾，是亦未免近俗也?！比欢跞籼搶τ谔K軾和陶詩，看法倒是很通達(dá)，他說：

東坡和陶詩……渠亦因彼之意以見吾意云爾，何嘗心競而較其勝劣耶？故但觀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則可矣。（《滹南詩話》）

作者簡介：

程濱

程濱，字子潯，號矯庵，網(wǎng)名反客生。畢業(yè)于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師從葉嘉瑩先生習(xí)詩詞、吟誦。師從尹連城先生學(xué)習(xí)書法。2008年獲北京中華詩詞（青年）峰會優(yōu)秀青年詩人獎。曾任中國語文現(xiàn)代化學(xué)會吟誦分會常務(wù)理事、天津市河西區(qū)中華吟誦社名譽(yù)社長。嗜京劇、昆曲，工小生?，F(xiàn)為天津市南開中學(xué)語文教師。著有《矯庵語業(yè)》（澳門學(xué)人出版社）、《矯庵集》（巴蜀書社）、《迦陵詞稿注》（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