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彩虹劃過藍色天空，給蒼穹抹上了絢麗的胭脂，開滿了野韭花的草原上，白蓮花般的蒙古包盛開在風(fēng)雨之后。這是一幅極為經(jīng)典的畫面，濃縮了草原游牧生活的幾大關(guān)鍵詞：雨云、降水、牧草、牲畜、蒙古包和勒勒車。蒙古包是游牧人的家，它占地面積小、拱頂、能御強風(fēng)，一輛牛車就可以運走。它冬天可加氈，能在零下30攝氏度的環(huán)境中保持溫暖，夏天把圍氈撩起來就成了涼亭，夜間把頂氈打開，可望星月。勒勒車是牧民遷徙的主要交通工具，被稱為“草原列車”。路途上，老人孩子睡在車上，是流動的家，到了駐扎地，裝上水槽水桶就是水車。它裝載著牧民們對水草豐美之家園的渴望，行走在茫茫草原。攝影/ 楊孝
草原不是自然物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想的，反正在我心中，草原一直是一個自然物，如同森林。即，它是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不是嗎？人類何曾在草原上耕耘過？播種過？何曾收獲？草原上的哪一棵草、哪一朵花是人造就的？（請注意，我在這里談的是現(xiàn)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還殘存的游牧文明，而不是那種定居打草的集約化飼養(yǎng)畜牧業(yè)。）
我曾多次去草原，但都很短暫。這次花了較多時間去了一趟內(nèi)蒙古草原，住進了牧人家里，和牛羊混在一起。在接觸了這些牧人后，又與放過羊或是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一直在草原做事的幾位“老草原”成為了朋友。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草原在他們心中根本就不是自然物，而是一個與人血肉相關(guān)的東西。我甚至覺得，牧人與草原的關(guān)系比農(nóng)夫（抱歉，我不喜歡“牧民”和“農(nóng)民”這兩個詞）與土地的關(guān)系更深厚、更細膩、更感人……這對我震動很大，因為我過去完全不這樣看，它顛覆了我長期以來信以為真的東西，因此我愿意把我思想轉(zhuǎn)變的過程說出來，如果有和我一樣的人，我的思想轉(zhuǎn)變歷程也許對他（她）有價值。他（她）可能像我過去一樣，多次去過草原，但很難像我這次一樣，經(jīng)歷了一次思想和情感的轉(zhuǎn)變歷程。
為什么我過去會認為草原是一個自然物？因為我覺得人對草原的作用和影響不像農(nóng)夫那樣直接，農(nóng)夫會用犁鏵去耕耘土地、用鋤頭去鋤雜草、去播種、去收獲……牧人對草原的作用是間接的，他們從不在草原上直接勞作。他們對草原的作用，是間接地通過中介來進行的，而草原五畜，就是牧人的中介。
草原是一個假象，她吸引了一些把草原當(dāng)做大自然的作品來膜拜的自然主義者。當(dāng)他們厭惡了樓宇成群、人流熙攘的城市時，想到了草原。草原成了他們躲避人群和人造物的選擇。我甚至也曾是這其中的一員。
今年7月下旬，我又去了草原。長達萬里的行程、在蒙古包的住宿、與牧人的交談……這一切都打碎了我以前關(guān)于草原的那種羅曼蒂克式的情結(jié)。觸動我的是：原來草原并不那么自然，她呈現(xiàn)出來的面容，是游牧文化賦予她的，盡管她化了一個不露痕跡、宛如天成的淡妝。
羊群如云，輕輕流過不留痕跡
羊群和白云，仿佛草原美麗的雙生子。夏季的牧場，白云在藍天上流動，羊群在綠草上游走，天地間，呼應(yīng)暗合。圖片上，草原上的車轍清晰可辨，車轍右側(cè)是一個剛被拆除不久的羊圈。羊圈邊緣裸露的土地已經(jīng)開始長出嫩草，羊群就像云一樣離開，不久之后，植被的恢復(fù)會讓這里再難找到羊群停留的痕跡。
草原是牧人的作品，他的畫筆是：牛、羊、馬、駱駝
曾在內(nèi)蒙古的草原上放過羊的劉書潤教授說：“沒有了牲畜的草原，怎么能叫草原？”草原是人和自然共同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這種創(chuàng)造，通過了這些中介：牛、羊、馬、駱駝。
牧人在草原上何曾沒有耕耘。他們把馬群趕到河灘草甸去踐踏那些很高的雜草，讓低矮的小草得以露出。大雪天時，先放馬群進去把雪踏落，然后再放羊群。這個過程算不算是耕耘？
當(dāng)牧草金黃、草籽飽滿成熟之際，牧人又讓馬群去奔馳、踐踏，將草籽踩進泥土里，等待來年春天萌芽，這算不算是播種？
當(dāng)小灌木瘋長時，牧人把駱駝趕進去，讓它們吃掉尖端的樹芽，為樹枝“平茬”和“剪枝”，這是不是也算耕耘？
……
陽光、雨水、土壤等這些植物生長所不能缺乏的要素的組合，決定了一個地方的植被類型，草原上的五畜實際上是與陽光、雨水、土壤同等重要的要素。
牛、羊、馬等牲畜通過它們的采食和踐踏，改變著草原的植物組合。
輕微的、中度的、過度的采食，都會相應(yīng)地帶來草原植被組合的變化，這些植物有的受到壓制，有的受到鼓勵，高的被吃了，低矮的生長了。
踐踏帶來的影響更大。牧民說，一個牲畜5張嘴，4個蹄子就是4張嘴。踐踏通過土壤上層結(jié)構(gòu)的變化，改變土壤的濕潤程度。輕微的踐踏能抑制雜草，過度的踐踏使地面變硬，并使毛細管現(xiàn)象生成，表面蒸發(fā)加強，讓土壤向干旱的環(huán)境演變，進而促使耐旱的草類成為主角，也就使草原的景觀變了。草原可以變成草甸，反之亦然。
游牧文明的核心要素就是牧人、牲畜、草原三者，牧人通過趕著牲畜不斷地遷移，來調(diào)適三者之間的平衡。
冬季放牧馬當(dāng)先
下雪了，草場被大雪覆蓋。馬群的蹄鐵踏在雪上，沒有“噠噠”聲——它們像清道夫一樣把雪踢散，讓枯黃的草重現(xiàn)地表。有馬群開路，牛和羊就可以在冬季的草原上吃到被埋在雪下的干草。攝影／楊孝
草尖上的文明
北京大學(xué)的蒙古族學(xué)者陳崗龍教授為他寫的草原文明的書起名為《草尖上的文明》。這個名字很精彩，一看到這個名字，我就好像看到了在草原上吃草的羊群。這幾個字把游牧文明的本質(zhì)點了出來。
如果是把這塊草場的草吃光，再去吃另一塊草場，這不叫游牧，而且這也破壞了草場，使草場難以恢復(fù)。真正的游牧是：牛羊只吃草上的一部分——草尖。用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海山教授（他曾放過羊）的話說：“牛羊吃草時，是這兒一口，那兒一口，而且只吃草尖。吃掉草尖，會刺激草再生。再生后，再吃……越吃，草長得越好。嚴格意義上的游牧，在一個點上逗留的時間最多不能超過14天，這樣可以保護草原，不讓一個地方的草場被吃得太厲害。反正我爺爺、我父親那時都是這樣，超過14天就要挨罵。如果是夏天，一般10天左右就要搬。這10天里，羊群連每天早上出去和晚上回來的方向都不一樣，這是為了把羊群對草場的踐踏降到最低程度?！?br>
羊群是草原的養(yǎng)護工
羊群可以調(diào)節(jié)草場植被的群落成分和結(jié)構(gòu)。在春季，羊?qū)⒆钕茹@出地表的冷蒿啃食，讓禾本科的羊草、針茅以及豆科的黃芪等優(yōu)良牧草得以有更加充足的空間萌發(fā)、生長。適度的放牧也為散落在地的種子創(chuàng)造了萌發(fā)條件——羊紛紛將種子踩踏入土，枯草和腐殖質(zhì)也同時被埋到地表之下。有機物和化學(xué)元素就這樣在土壤中得以循環(huán)、重組。攝影／寶音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千百年來都曾支放過蒙古包
那天見到蒙古族歌手布仁巴雅爾時，我記住了他說的一句話：“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除了花、草、牛羊，一無所有。其實千百年來，無數(shù)的牧人來過這里，草地上曾經(jīng)支起過一代又一代牧人的蒙古包。但是這些蒙古包搬走后，從不留下任何痕跡。”
與草原人接觸交談，發(fā)現(xiàn)他們一直強調(diào)一種價值觀：保持原樣、不留痕跡。我稱之為“無痕跡”現(xiàn)象或“無痕跡”意識：游牧過的地方不留痕跡，支過蒙古包的地方，走后一切照舊。“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這是鳥兒的準則；“草原不留任何痕跡，但我已放牧過”，這是牧人的信條。
草原是地帶性的，而不是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的飛地。所謂地帶性，就是地下與天上相匹配：熱量和氣候從南向北呈帶狀分布，相應(yīng)地，草原也呈帶狀分布。草原還受遠方大海輸送水汽的影響。天空與海洋都是遼闊的，草原也是。
那些河、湖邊灘地上的草地是局部的，不是地帶性的；那些森林向草原過渡地帶的草地，植物的植株雖然高大、季相艷麗，但也是局部的。因此植物學(xué)家不把它們叫做“草原”，而是“草甸”。
沙地、沙漠和戈壁雖然遼闊廣大，也有荒漠植被，但荒漠中缺乏水，人類無法在那里生存……
因地形、降水、土壤等因素的不同，草地有各種各樣的類型。這些草地只有組合起來才有意義。何為組合？其實就是讓草原上的牧民趕著牲畜群游牧起來。一位智者是這樣說的：“單獨的草場是沒有意義的，草場只有組合起來才有意義?！?/font>
珍愛草原當(dāng)如疼愛母親
蒙古包搬走后，主人會把地上的土坑一一填平，然后帶著牲畜去尋覓下一處牧場。草原為什么需要游牧？有一段著名的對話：“‘媽媽，我們蒙古人為什么總是不停地搬家？’媽媽答：‘孩子，我們要是定居一地，大地母親就會疼痛；我們不停地搬遷，像血液在流動，大地母親就會舒服。你給媽媽上下不停地捶背，媽媽會很開心；假如固定一處，合并成一捶，媽媽會怎樣？’”攝影／楊孝
草原與浪漫無關(guān)，草原的背后是艱難
草原根本不像城里人想象的那樣，是美和浪漫的象征。恰恰相反，“草原”在生物學(xué)上的含義是生存之艱難。
首先，草原有干旱、缺水的含義。因為組成草原的植物是旱生的，即它們不奢求太多的水分。一般而言，草原的年均降水量低于400毫米。為了適應(yīng)干旱的環(huán)境，草原植物一般都具有葉片面積小、葉片內(nèi)卷、保護組織發(fā)達等特征。禾本科針茅屬的植物種類最為典型，它們的地下根部十分發(fā)達，假如我們把這部分地下根莖像地上部分一樣全部展現(xiàn)出來，會發(fā)現(xiàn)它們遠比地上部分繁茂。也有一些植物的根扎得很淺，主要根系都分布在地表下30厘米以內(nèi)，那是為了雨后能夠快速吸水。
其次，草原還意味著寒冷，因為地帶偏北。為了保護植物的幼芽度過寒冷、漫長的冬季，有些植物的根部進化出了保護根部的枯葉鞘。而為了等待短暫的生長季，綿刺等植物則學(xué)會了“假死”，直到溫暖多雨時方才復(fù)蘇。
錫林郭勒的冬日，嚴酷之美
和7、8月的水草豐美不同，一場大雪之后的草原，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展示出別樣的風(fēng)姿，而草原的嚴酷也埋藏在這美景之下——這里11 月上旬就會進入穩(wěn)定的積雪期。在沒有河流湖泊的冬營地，牲畜和人要以雪代水。一方面，如果不下雪或者雪太薄，牲畜喝不到水，就是“黑災(zāi)”，如果第二年降水不足的話，還會釀成嚴重的旱災(zāi)；另一方面，如果雪太深把草埋住，牲畜走動困難，再加上風(fēng)雪交加的“白毛風(fēng)”，就會成為“白災(zāi)”，若準備不足，牲畜可能會大批死亡，損失巨大。不過，牧民們也有抵御的方法，如降雪過后，可以先放馬群，馬不怕白災(zāi)，把草踏出來后，便可以牧牛牧羊。圖為2000年一場大雪后的錫林郭勒草原，遠處的山坡上，馬群正在“打前站”。攝影／白龍
山地草甸，另一種壯麗
遠方，山巒起伏，溝谷縱橫，風(fēng)卷云舒，近處的草甸上，金蓮花、珠芽蓼等植被將大地裝點成金色繡紅的織錦。這是位于內(nèi)蒙古克什克騰旗西北部的黃崗梁國家森林公園，作為大興安嶺的余脈，其地貌以丘陵和高山臺地為主體，夾雜著寬闊的平川地。和一望無際的草原不同，這片豐饒的大地上展示了內(nèi)蒙古之美的另一面——雖無奇峰怪石，但山谷中溪流縱橫，沼澤與湖泊如明鏡點綴其間，孕育了眾多滋潤草原的河流。人們說，這里的山丘像是大地母親的乳房和肚腹，山谷是子宮，生命從這里不斷涌出。攝影／楊孝
安寧是牧人的權(quán)利
我曾經(jīng)愚蠢地一遍遍地問草原人：一個個蒙古包相距那么遠，牧人們不寂寞嗎？布仁巴雅爾對我的問題感到奇怪：“怎么會寂寞？一點也沒感覺到呀。春天接羔時，一只只小羊生下來，孩子們把它們抱回蒙古包，這時，照顧小羊既是勞動也是玩耍；候鳥飛來時，鳥叫聲鋪天蓋地的；你只要放過一個月的羊，羊在你眼中就不再是一群白白的、會移動的東西，而是每一個都擁有自己名字和性情的朋友……一點兒也不寂寞?！?br> 對我的問題的另一種回答，轉(zhuǎn)換了方向，變成了價值觀：寂寞變成了寧靜。陳崗龍教授說：“我最喜歡的是草原上的寧靜，萬籟俱寂的寧靜?！弊骷覐埑兄驹跂|烏珠穆沁旗的草原插隊多年，他在書中寫道：“享有純粹而悠久的安寧，也許是牧人的一項奢侈。漠北草原，那里靜謐得簡直能聽到40里開外一只獺子的咳嗽。草海潮動時，能吸附一切近在咫尺的聲音……”
草原“海洋”，“碧波”蕩漾
畫面中，一望無際的牧場仿佛連天碧濤，拍向天邊，羊群則是綠色汪洋中的一群小舟。這便是美麗遼闊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典型草原和草甸草原建構(gòu)的王國——草原根據(jù)濕度，可以劃分為草甸草原、典型草原和荒漠草原。針茅、羊草、線葉菊等草本植物是這里的標志性物種。內(nèi)蒙古的草原區(qū)干旱、多風(fēng)、生態(tài)較為脆弱，水熱的年、季、日的變化較大，生物低產(chǎn)不穩(wěn)定。從生態(tài)角度說，千百年來草原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方式，是了解草原、尊重草原、與自然協(xié)調(diào)共存的產(chǎn)物。攝影／楊孝
五畜，幾千年形成的完美組合
農(nóng)夫的勞動對象是無感覺的土地，牧人的勞動對象卻是能夠與之交流的家庭成員：牲畜——尤其是馬。你能在草原上聽到那么多詠唱駿馬的古老歌曲，以及許多關(guān)于馬的傳說。呼倫貝爾草原的牧人說：呼倫貝爾的馬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頭朝家鄉(xiāng)。醉酒的牧人只要能爬上一匹馬，把自己交給馬，它就一定會把你馱回家。
我曾在草原上不停地掰著手指頭數(shù)草原五畜是哪幾畜：牛、羊、馬、駱駝，還缺誰呀？牧人告訴我說：“山羊?！彪y道山羊不是羊？原來，羊群中必須有綿羊和山羊的組合才算完美。山羊機警、好動、走得快；綿羊膽小、謹慎、走得慢（它們只顧安靜地吃鼻子底下的草，狼來了都不知道報警）。只有綿羊的羊群找不到好草場，越放越瘦；只有山羊的羊群走得太遠，走著走著就散了。在綿羊群中放進一定比例的山羊，一個完美的組合才會出現(xiàn)，山羊因此被列入“五畜”之列。
草原上的“五畜”是一個幾千年來形成的完美組合。騎在馬上的牧人手持套桿，趕著羊群暮歸，牧羊犬則警惕地注視著陌生人，這是草原上常見的景象。某一天，當(dāng)我站在草原上看到這一幅景象時，被深深地感動了：這是人類經(jīng)過了多少年的尋找、探索、馴化、改良，才固定下來的一幅景象??！
牛羊供人肉、奶、皮毛，它們的糞便是最好的燃料；馬供人騎乘、運輸……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功能。而溫順、安寧的駱駝，它能不吃不喝，僅靠每天一次的喝水，就能活80天。它還能提供其他四畜的所有功用：奶、肉、燃料、騎乘……一家只需養(yǎng)兩頭駱駝就能滿足一切需求。曾經(jīng)有部關(guān)于牧人和駱駝的電影，講述一戶牧人為了讓女兒上學(xué)而賣掉駱駝的故事。拉走駱駝那天，主人怕妻子和女兒不舍得，就把她們反鎖在屋里，結(jié)果駱駝怎么也不離開……故事的最后，女兒沖出屋子，決定不上學(xué)了，留下駱駝。
這樣的故事能在草原上聽到很多很多，牧人與他們的勞動對象，與牛羊馬駱駝的感情，是外人難以理解的。
它們用眼睛訴說眷戀與感恩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駿馬喲，拴在那門外榆木的車上……”這是長調(diào)民歌《鋼嘎·哈拉》中的歌詞，這首歌在錫林郭勒草原上輩輩相傳。蒙古族是與馬為伴的民族，這里的馬有著美麗的長睫毛，睫毛之下，它們的眼睛情感深沉——眷戀世代奔跑的草原、感恩自幼呵護它們的主人。
牧人就是生態(tài)人，牧人與草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除了天空和草原，牧人不需要與任何人交換商品，就可以維持簡單的生活。生活雖然艱辛，但從未有讓他們慌亂和失去希望的東西，因為他們賴以生存的天空永遠靠得?。翰菰m然有水草豐歉的時候，但他們可以游牧；牲畜更是無限地忠誠。生活周而復(fù)始，是可以信賴的，所以牧人的心是安寧、溫和的。
這是一種可以自我循環(huán)往復(fù)的文明，也是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讓生態(tài)環(huán)境永不改變（除非自然本身的改變）的文明。用今天時髦的詞說，這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文明。但是如果用我們的價值標準（發(fā)展、進步、開拓、創(chuàng)新）或“直線式”的社會進化觀，是理解不了這種文明的。
草原上的這種安寧、踏實，這種周而復(fù)始的簡單生活所帶來的安全和信心，是我們城里人所缺乏的。
然而，延續(xù)了幾千年的游牧文明現(xiàn)在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似乎就要走到盡頭了。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放過馬的作家張承志說：“游牧文明翻到了最后一頁。”而蒙古族詩人席慕蓉則無可奈何地寫道：
在戈壁之南，
東從大興安嶺，西到陰山和賀蘭，
幾千年綿延的記憶在此截斷
無論是蒼狼和蒼鷹，都已經(jīng)
失去了大地也失去了天空。
只剩下，那還在惶急地呼嘯的
天上的風(fēng)。
沙蔥，絢麗可口的優(yōu)質(zhì)牧草
這是我們在庫布齊沙漠南緣見到的場景，路邊一望無際的粉白色花海讓我們暫時忘卻了奔波的疲勞。神奇的是，這是一片“蔥花花?！薄榈鼐`放的，是內(nèi)蒙古中西部地區(qū)著名的美味野菜——沙蔥。在輕度鹽化或者沙化的荒漠植被中，沙蔥、細葉蔥、多根蔥往往生長繁茂，它們讓單調(diào)的荒漠更加接近草原，甚至比草原更加花團錦簇。這些野生的蔥微辣而多汁，它們是牛羊適口的美食，甚至還有為牲畜催情的功效。攝影／王彤
天、地、人、神的四重圍合
從草原回來后，我的頭腦中定格了這樣一幅畫面：牧人騎著馬，手持套馬桿，羊群暮歸，夕陽落山。由于逆光，牧人和羊群只是天地之間的剪影，遠處的地平線分開了天與地。這是我們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遇到的景象。不知為什么，這幅畫面時常浮現(xiàn)在腦海里，總覺得其中有種意味深長的東西，卻無法言說。
后來，我看到一位哲學(xué)家說了這樣的話：世界的本質(zhì)無非是天、地、人、神的四重圍合，而且提到這四者中的任何一個，其他三個也就連帶提及了。我很少見過這種四重圍合的場面，但是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那幅畫面，卻符合了這個標準：天、地、人、神同時在場。這種畫面在內(nèi)蒙古高原上時常見到，甚至可以說每天都在出現(xiàn)。
為什么內(nèi)蒙古草原總是打動我們，令我們感動？我忽然有所開竅。因為在那里，一切雜亂的、虛幻的、無聊的、瑣細的、復(fù)雜的東西都消失了，一切變得那么簡單：一條長長的地平線，上有天，下有地，二者之間是人。人趕著牛羊，還有狗。至于神呢？牛、羊、馬、駱駝、狗與人的組合，不正是神賜予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