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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題：世間只有情難訴 — 湯顯祖與《牡丹亭》
主講人：華瑋 晚上要和我們“談情說愛”。華老師曾在美國加州大學(xué)工作，和白老師是同事，然后在臺 灣中央研究院工作，近幾年到了香港中文大學(xué)，主要研究明清戲曲和女性作家，曾經(jīng)整理 和研究了大量明清女性作家的戲曲作品。華老師有一本書我特別喜歡，這是一本奇女子寫 的奇書，叫做《才子牡丹亭》。我覺得這本書有幾個驚世駭俗的地方，它以色情為基點(diǎn)解 釋《牡丹亭》。不過這個色情和我們現(xiàn)在的理解不一樣，這種色和情表達(dá)的是禪宗的佛教 的主題，所以她把《牡丹亭》的評點(diǎn)寫成了比《牡丹亭》還宏大的雜著，里面各種內(nèi)容都 有，是一本讀不完的書。這是我特別感謝華瑋老師的地方。 里面。比如談到青春版《牡丹亭》的情感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很多華瑋老師想要表達(dá)的東 西。 之美”的課程，這是一個很好的消息。這也表明不僅在大陸，像北京大學(xué)、蘇州大學(xué)，還 有臺灣在做這項(xiàng)工作，香港中文大學(xué)也有了昆曲傳播和昆曲教育的場所?，F(xiàn)在有請華瑋老 師。 的校園跟大家見面。我去年在臺灣大學(xué)講過這個題目，所以你們會發(fā)現(xiàn)我的ppt背景跟白 老師的一樣。因?yàn)槟莻€時候我們上課給趨勢科技在網(wǎng)上直播，所以我們的ppt講稿都要送 到臺北做統(tǒng)一處理。 我自己覺得有很得意的地方：我們把考試取消，然后最后一堂課的主題叫做“昆曲與現(xiàn)代 生活”，鼓勵每個同學(xué)想一想上了這一學(xué)期的課，在他們心中昆曲的定義是什么。有學(xué)計(jì) 算機(jī)的同學(xué)做了《牡丹亭》的手機(jī)游戲，此外也有做攝影的，畫畫的，有寫新詩，小說的， 有跳舞的，有彈古箏念新詩的，各種方式五花八門。我覺得非常高興，昆曲在你們這一輩 當(dāng)中有了比較好的發(fā)展，這才是傳統(tǒng)的活力。傳統(tǒng)的繼承決定在你們身上。 主題就是湯顯祖。這起源于我在伯克利上的一個研究所的課，叫做“湯顯祖和莎士比亞”。 我的老師是《牡丹亭》的翻譯者，他是為了我開這個課，可是上這個課我寫了一篇最爛的 論文。要把兩個世界的戲劇家寫到一篇論文里，的確非常難。論文的名字非常漂亮，叫“ 情的修辭”，結(jié)果卻非常不成功，但是我今天還是要面對我過去的一個慘痛記憶，還是要 講“情”。今天的主題是“情的堅(jiān)持”，為什么要堅(jiān)持？我請大家思索這個問題。
“世間只有情難訴”，哪個同學(xué)知道這是誰的句子？你們猜猜看？答案在上面，湯顯 祖。你們可以知道湯顯祖就是寫情的，問你們，情是什么？ 叫做《還魂記》，死了還不夠，還要為了它活過來。這個白老師說得很好，這就叫愛得死 去活來。很高興，你們已經(jīng)都想到了直教人生死相許，是不是看到的電視劇里的？ 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蹦侵谎阕訛?/font> 什么殉情？你們大概會想，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其實(shí)有一個英文的電影 還是一本書，里面就講，人的心是一個寂寞的獵者，我們讀文學(xué)、看藝術(shù)，很多時候是因 為我們感覺到人生本質(zhì)里的孤獨(dú)。這首詩的作者是元好問，16歲寫的，比你們還年輕，他 去考試的時候在路上碰到一個捕雁的人，捕雁的人告訴他說，今天我抓了一只雁，我把它 殺了，可是有一只飛走的雁看到自己的同伴死了，一直悲鳴不肯走，最后竟自投于地而死。 這是一個雁子版本的羅米歐與朱麗葉?！耙蛸I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而識”，元好問 就買了這雁，為它做了一個大雁丘。這個故事非常動人，憑空的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 石破天驚。
整一片斷魂心痛”，這個就是“情的堅(jiān)持”的一半，我們講《牡丹亭》的一半，為情而死。 生命可貴，可是情更可貴。 的是柳樹，柳樹下面還有什么？梅樹，下面有一個人，是誰呢？柳夢梅。為什么柳夢梅叫 柳夢梅，你們知道嗎？這是生下來就叫的名字還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 我才有姻緣之分、發(fā)跡之期。也就是說事業(yè)跟婚姻的問題都解決了?！赌档ねぁ返墓适潞?/font> 有趣，男女各有自己的夢，寄托自己的情懷。情是什么？是生活里的詩，現(xiàn)實(shí)的出路，是 理想，是向往。這是柳夢梅的《言懷》。 明代版畫《牡丹亭?言懷》
石邊柳夢梅拿著一枝柳枝?！堆詰选分v夢，這出也是夢。
最厲害的是下一張《尋夢》，你看到杜麗娘有一點(diǎn)傷感，亸著肩，站在牡丹亭邊。我 記得我第一次讀《牡丹亭》看到《尋夢》的時候，擲書興嘆。因?yàn)樗跊]有情節(jié)的地方， 突然之間憑空而出。誰會去尋夢？夢又不是一把傘、一根鑰匙，怎么尋？湯顯祖寫到這里 把這個人物心理寫得不同凡響，我永遠(yuǎn)都會記得《牡丹亭》，它印在我的腦子里的，就是 這幅畫，《尋夢》。最后的結(jié)局是團(tuán)圓還是悲劇無所謂。尋的是不是只是自己的愛情？當(dāng) 然不是。湯顯祖如果只是寫個人情欲的滿足，這個境界就淺了。寫情是最難的，真的寫得 好、寫得深的作品不多。《牡丹亭》、《紅樓夢》，我覺得在中國的戲曲和小說里面是最 了不起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個“深”體現(xiàn)在“尋”上，能癡，能尋，“生 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下面這兩幅圖放在一起很有意思，分別是23出《冥判》和55出《圓駕》。陰間的判官， 陽間的皇帝，都贊許這個情。代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 結(jié)局。圖里跪著的都是杜麗娘，你們看到在戲的最后，杜麗娘已經(jīng)不再是一開始的嬌羞小 女子，她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生命追求，敢于在金殿上把自己的要求說出來。
就是一個沒有辦法選擇生為杜寶的女兒，努力爭取、自己選擇成為深愛的柳夢梅妻子的故 事。有點(diǎn)像是西方文學(xué)里常見的成長敘事。這個只是講杜麗娘，傳奇篇幅很大，有非常多 作者可以發(fā)展的空間。從明到今，《牡丹亭》已經(jīng)走入國際。這是我老師Cyril Birch（ 白之）教授英譯的《牡丹亭》封面，這本書本來是精裝，現(xiàn)在是平裝，反映它的發(fā)行量與 市場需求。我老師的譯文帶有莎士比亞的風(fēng)格，像名曲【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就譯得非常之好。
下面進(jìn)入今天的正題。我想講四個部分，首先從“具有時代精神的改編”開始，其 次，講《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背景：“情”與女教。然后講《牡丹亭》的言情藝術(shù)，最后講從 明清到當(dāng)代的影響。西方有一位漢學(xué)家（Catherine Swatek）她出了一本英文書，叫《牡 丹亭場上四百年》。我只有不到兩個鐘頭，但也想跨越幾個世紀(jì)，可是我的重點(diǎn)跟她的不 同，特別是我要講的女教的部分，這一點(diǎn)大家可能知道得比較少一點(diǎn)。其實(shí)，很多杜麗娘 的反應(yīng)和她的心境，需要結(jié)合晚明婦女的教育和生活處境才能深刻地理解。 有一個西方很有名的莎士比亞學(xué)者（Stephen Greenblatt）認(rèn)為，戲劇其實(shí)是一種捕捉到 的“社會能量的流動”，這樣才能成為劇場中一再演出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我要告訴大 家，湯顯祖跟莎士比亞一樣，很多故事并不是來自本人，而是點(diǎn)鐵成金。情節(jié)是本來小說 已有的，怎么樣在情節(jié)之上把它變成一個文學(xué)的巨作才是工夫。 人，都跟道家有關(guān)系，晚年號繭翁。你們可以感覺到他是一個在政治上受到了打壓的人， 所以他才會把他對現(xiàn)實(shí)世界的理想寫在文學(xué)里面。他是明朝嘉靖到萬歷年間的人，為什么 他被稱為中國的莎士比亞？因?yàn)?616年，湯顯祖死了，莎士比亞也死了（塞萬提斯也死了）。 湯顯祖活得還比較長一點(diǎn)，莎士比亞是1562年生，他是1550年生。湯顯祖的作品我們通常 叫做《臨川四夢》，或者是《玉茗堂四夢》。玉茗是白色的山茶花。我相信大家都知道， 他對“情”絕對不只有一種看法，他深受儒、釋、道三教影響。在《牡丹亭》寫完兩年之 后，他寫了《南柯夢》，再過一年又寫了《邯鄲夢》。我覺得只有思想永遠(yuǎn)處于沖突中的 人，他的思考才會比較深刻，才會比較不同凡響。
湯顯祖(1550-1616) 只是寫少女的戀愛嗎？有一個值得重視的生平背景，你看到這張湯顯祖年譜中，他的宦途 極端不順，看到他關(guān)心國計(jì)民生。怎么說呢？因?yàn)樗谌f歷十九年，1591年做了最大膽的 事，他直接上疏給皇帝，批評時政（萬歷皇帝完全讓他的首輔掌管朝政），于是湯顯祖被 貶官到了廣東徐聞。這個地方很重要，柳夢梅是廣東人，在《牡丹亭》里還寫到澳門。如 果湯顯祖沒有這個貶謫的經(jīng)驗(yàn)，他寫不出空間的這種長遠(yuǎn)。還有1590年很重要的一件事， 就是晚明四大高僧之一達(dá)觀禪師首度跟湯顯祖見面，他一直叫他不要執(zhí)著于情。徐聞之后， 湯顯祖在浙江遂昌做了五年縣令，這里頭有一個經(jīng)驗(yàn)也很重要，1594年他7歲的女兒詹秀 死掉了。次年，達(dá)觀禪師來訪。 在一個柴房里頭找到他，他坐在柴上哭，人家問他為什么哭？他回答說：因?yàn)槲覍懙健百p 春香還是你舊羅裙”，什么意思？春香跟杜母祭拜小姐（《憶女》），小姐這時已經(jīng)死了 三年，春香指著她的裙子說她穿的還是小姐當(dāng)初送的那條裙子。湯顯祖寫到這個句子的時 候他哭了，所以有一些人認(rèn)為，他1598年寫《牡丹亭》，其實(shí)是跟他女兒的早夭，跟他憶 女有關(guān)。你們想想看，七歲的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所有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有這么一個說 法，當(dāng)然不限于此。 他的老師羅汝芳作了《明德羅先生詩集序》，湯顯祖13歲就跟羅汝芳學(xué)習(xí)，這位老師給了 湯顯祖很大的影響。你會發(fā)現(xiàn)湯顯祖思想里，儒、釋、道三教不僅是時代風(fēng)尚，也是個人 成長的核心內(nèi)容。1598年湯作《感事》詩。這個關(guān)于晚明礦稅的問題也要講一講，那個時 候皇帝沒有錢，叫宦官到各地去搜刮、征收礦稅，弄得民不聊生，湯顯祖就不愿意做那里 的縣官，于是離開了。去年我去遂昌開紀(jì)念湯顯祖的會，就有人帶我們?nèi)⒂^湯顯祖去過 的那個唐代就有的金礦。 傳奇劇本，分派角色，要用生旦凈末丑。《牡丹亭》里的人物非常多，不過有9個演員就 可以演出：生、外、末、旦、貼、老旦、凈、丑，還有雜（就是跑龍?zhí)椎模Ｉ萘鴫裘罚?/font> 老生演杜寶（外）跟陳最良（末），旦腳演杜麗娘（旦）、春香（貼）、杜母（老旦）， 還有一些凈（李全、胡判官）跟丑，作為生旦的對立線。 過話本？就是說話人的底本，有名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當(dāng)時有一個話本叫做《杜 麗娘慕色還魂》。一般認(rèn)為湯顯祖是從這個故事得到了他的靈感的，在故事梗概和部分文 字上面，都承襲了這個話本。（用慕色這兩個字非常厲害，因?yàn)橥ǔＮ覀儽容^含糊，不太 直接講女子慕色。剛才講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慕色還魂，對色、情的追求是沒有辦法抵擋的。） 故事梗概：《驚夢》、《尋夢》、《寫真》、《離魂》，這是有關(guān)杜麗娘的情節(jié)；《拾畫》、 《玩真》是柳夢梅的情節(jié)。兩個人一起的情節(jié)有《幽媾》、《冥誓》、《回生》。這幾出 的內(nèi)容全都在《牡丹亭慕色還魂》里有。但是，回生以后《牡丹亭》與話本有重大差別， 湯顯祖想把情的堅(jiān)持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中繼續(xù)下去?；厣院笥?0出，都不是原著里面的。原著 很簡單，柳生跟他的爸媽一起住進(jìn)了杜府，柳生也是在晚上碰見了杜麗娘的魂，杜麗娘告 訴他我就埋在花園里面，柳告訴他的父母，找人來挖墳，麗娘回生與夢梅成婚。然后柳父 寫信告訴杜寶跟杜母。二人門當(dāng)戶對，完全沒有現(xiàn)實(shí)對立。但是到湯顯祖的時候卻寫得辛 苦，造出了許多曲折，這個也是他的用意。 新聞歷后人”，這哪里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寫的是傳奇故事。有杜寶，有一個杜麗 娘，有一個弟弟，還有一個丫鬟，突然之間情節(jié)開始了：“忽一日，正值季春三月中，景 色融和，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冷時光。這小姐帶一侍婢名喚春香，年十歲，同往本府后 花園中游賞?！币矝]有爸爸的教訓(xùn)，偷偷摸摸的游園。這是偶然發(fā)生的事件，但是杜麗娘 后來因?yàn)檫@個夢，五年以后死掉了，死的時候21歲。 想、語言等方面。最重要的，突出了情的主題。原來的話本，情沒有阻礙它實(shí)現(xiàn)的政治、 社會、思想、文化、家庭等環(huán)境，也沒有從人心的深處刻寫情的力量。湯顯祖的著作牽涉“ 情如何跟道德倫理、及社會政治秩序相整合的問題”，所以這樣寫情，境界才大，才是一 部浪漫主義跟現(xiàn)實(shí)主義結(jié)合的優(yōu)秀作品。 趣神色”。意趣神色是湯顯祖寫作的理想，他說，“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在《牡丹亭》 里你們會看到曲文、念白之抒情與詼諧、雅與俗的融合。舉一個例子，第10出的《驚夢》 之前有一出《肅苑》，結(jié)尾有一段春香跟花郎的過場戲，花郎想要占春香的便宜，春香說 你怎么不送我花啊?；ɡ删驼f了，小姐你這么漂亮，有花堪折直須折。這個就是年輕仆人 婢女的小驚夢，這就是“平行下移”普通人的故事?！赌档ねぁ菲鋵?shí)像交響樂一樣，它的 雅俗融合，一如莎士比亞的風(fēng)格。 記戲里除了生旦抒情詩般的曲文，還有石道姑自報(bào)家門時故意斷章取義的《千字文》（《 道覡》），還有一些引用古詩、古書的插科打諢，還有一些很黃的話，例如石道姑、陳最 良的笑話。《冥判》里頭有一大串的數(shù)花名，青春版由于時間有限把它刪除了。但是在湯 顯祖原著里有很豐富的俗的呈現(xiàn)。（白先勇老師說，粗俗的東西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里非常多， 我們把昆曲回歸到雅部。）《牡丹亭》有雅有俗，《牡丹亭》的熱鬧，《冥判》這出表現(xiàn) 得很厲害。什么花什么特色，39種花，仔細(xì)看，又是主題的重復(fù)。講一個閨女跟男子認(rèn)識 以后，兩個發(fā)生情感、發(fā)生性的關(guān)系，然后這個女孩子懷孕了?！赌档ねぁ防镉蟹浅６噙@ 種值得細(xì)讀的部分，體現(xiàn)語言的豐富性與多元化，而原來的話本只有一種聲音，其它的都 是聽不見的。 多人演了以后，書商覺得有出版價值，就找刻工去刻，覺得這個書好賣，再精致化處理， 找人畫版畫。1598年之后，在南京的書坊，你可以買到像這樣的《牡丹亭還魂記》，第一 行寫“新刻牡丹亭還魂記”，卷一。（下面是誰的章？王國維。）傳奇的慣例，首先是一 個詞牌，通常是作者說明他寫作的緣起，你們看到湯顯祖說他已經(jīng)離開了繁忙的官場，現(xiàn) 在回到他的家鄉(xiāng)，生活很悠閑，想來想去不知道用什么消遣自己，他就想寫一個和情有關(guān) 的東西。為什么？因?yàn)椤笆篱g只有情難訴”，情太難表述，為什么太難表述？因?yàn)樗阉?/font> 看得很重，寫作過程當(dāng)中，好像自己都完全投入到角色生活當(dāng)中去了。最后有兩句，情的 堅(jiān)持的說法，“但是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只要不“相負(fù)”，就會在牡丹亭里 讓自己情的夢想成真。
丹亭》？是一個亭子上面寫著牡丹亭三個字嗎？現(xiàn)在的人比較老實(shí)，缺乏想象的空間，就 在臺上做一個假的牡丹亭，上面還寫上這三個字。其實(shí)亭子是在后花園里頭，旁邊種了牡 丹，在亭子旁邊賞牡丹。為什么用牡丹？牡丹是春天最晚的時候開的。牡丹是花中之王， 是一個最值得等的，情的一個象征。所以更多的是你心里頭應(yīng)該有個牡丹亭，我覺得文化 之中應(yīng)該有一個牡丹亭，這是湯顯祖的一個想法。當(dāng)然你們可以不同意我。按照傳奇的慣 例，第二出就是生要上場。 對“情”的重視，其實(shí)很多人都寫過文章，所以這部分講快一點(diǎn)。很多人都說，沒有王陽 明的心學(xué)不會有《牡丹亭》的思考，因?yàn)橥蹶柮髟?5世紀(jì)為情的存在先建立了一個合法性。 他說：“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 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傳習(xí)錄?下》）這 是說七情是人類的自然本性，七情也是良知，良知等于是天性，是你應(yīng)該有而且是好的。 他把喜怒哀懼愛惡欲都當(dāng)作是自然而生的。可是他也反對七情太過，那就叫欲。（他不是 講情欲泛濫，絕對不是。）他只是認(rèn)為情的發(fā)用，如果是正的，就不會有過猶不及的問題， 就是好的。在他之后還有一個以《童心說》著名的思想家李卓吾，也就是李贄。湯顯祖給 朋友寫信，說他看了李卓吾的書，覺得寫得太好，問他有沒有寫別的。湯顯祖可能沒有機(jī) 會見到李卓吾，可是李卓吾很了不起，他是第一個肯定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的，他說卓文 君是“善擇佳偶”，這就肯定了個人自我對情的追尋。 序的時候，講了自己對文學(xué)與人生的觀感：“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 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耳伯麻姑游詩序》）文學(xué)是什么？是從情發(fā)出的一種 聲音，“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都是跟情有關(guān)。一個人不 忽視自己的情感，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生之所以為生的理由。 使，劬于伎劇。”（《續(xù)棲賢蓮社求友文》）他直言我是情的使者，怎么樣表達(dá)我對情的 一種努力？劬于伎劇。他自己說他是一個情的使者。寫情的戲劇大師，他當(dāng)之無愧。 是二郎神。宜黃縣的優(yōu)伶蓋了一座戲神廟，請湯顯祖寫廟記，于是他寫下了一段關(guān)于戲曲 的宣言，他說：“人生而有情，思?xì)g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戲劇的功 用是什么？“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戲劇經(jīng)由人情（好比經(jīng)過一條可以穿透人 心的通道），可以讓我們有一個道德精神境界的提升。所以說，湯顯祖不反對儒家，不反 對理，只是他在情之中看到了跟理相通的地方。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就是道德、就是宗教。我 們因此可以說，《牡丹亭》是正視人內(nèi)心至情的天下至文。湯顯祖的文學(xué)觀影響了袁宏道， 他說：“大概情至之語，自能感人，是謂真詩，可傳也。”我們看見，情跟真在晚明是連 在一起的，為什么講到真？那個時候有太多的偽道學(xué)。 杜麗娘情的啟蒙，在《游園》之前是讀了情詩，讀了《詩經(jīng)?關(guān)雎》。陳最良問杜寶：敢 問小姐讀的是什么書？杜寶回答：男女《四書》她都會背了，讓她看《詩經(jīng)》吧。男女《 四書》，男四書大家當(dāng)然都知道，《論語》、《孟子》、《大學(xué)》、《中庸》。那女四書 是什么？《女誡》、《女論語》、《內(nèi)訓(xùn)》、《女范捷錄》。我舉一個《女論語》的例子， 這本書是唐代的宋若莘、宋若昭兩姐妹寫的。《立身》第一章：“凡為女子，先學(xué)立身， 立身之法，惟務(wù)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 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nèi)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通名， 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你們回去仔細(xì)重看《驚夢》，在夢里柳夢 梅跟她講話，她有沒有回答？（沒有）他說：“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 乎？”她“作驚喜，欲言又止介”。這個沒有完成的愿望，一直到她畫下自己的自畫像， 《寫真》的時候，她才去題了一首詩。所以你們看到《牡丹亭》跟元代的《西廂記》（有 月下聯(lián)吟）是不一樣的，為什么？因?yàn)槊鞔岢懝?jié)烈女，講女子的三從四德，這跟當(dāng)時 女子的教育風(fēng)氣有關(guān)系。
晚明通行的女教書：《閨范》。這是當(dāng)時在女四書之外，通行的書。作者呂坤是一個 大哲學(xué)家，在1590年的時候（湯顯祖是1598年寫的《牡丹亭》)，他寫了《閨范》，十年 內(nèi)已經(jīng)有四次印刷，流傳很廣。根據(jù)清乾隆時陳弘謀對此書的影響的說法：“當(dāng)時士林， 樂誦其書，摹印本不下數(shù)萬本，直至流布宮禁。其中由感生愧，由愧生奮，巾幗之內(nèi)，相 與勸于善，而遠(yuǎn)于不善者，蓋不知凡幾也。”他說《閨范》很受歡迎，印了幾萬本，宮廷 都有流傳。對女性的影響很大，由感生愧，由愧生奮。呂坤的寫作緣起非常有意思，“先 王重陰教。故婦人有女師講明古語，稱引昔賢，令之謹(jǐn)守三從，克遵四德，以為夫子之光， 不貽父母之辱。自世教衰，而閨門中人竟棄之禮法之外矣?！笨梢姟堕|范》與晚明的 社會背景有關(guān)。大家都知道，明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有非常多的觀念價值隨著開始動搖， 包括性別觀念在內(nèi)。 他具體的說法是，當(dāng)時女性愛財(cái)、好色、言行不謹(jǐn)、不入庖廚、鎮(zhèn)日追求物質(zhì)享受、嫁入 地位低的夫家時往往氣焰十足、恃勢凌人。這些都有待改正，這就是《閨范》的寫作宗旨。 《牡丹亭》以《訓(xùn)女》介紹杜麗娘的家教開始，接著是《閨塾》，這些都反映了晚明的女 教背景?！堕|范》的內(nèi)容分“嘉言”和“善行”兩部分?！凹窝浴边x錄《四書》、《易 經(jīng)》、《書經(jīng)》、《詩經(jīng)》、《禮記?內(nèi)則》、《列女傳》等章句，并配以編者評論。他 先教你做善的理由，一旦從經(jīng)典里頭找到了根據(jù)，找到了各朝代的好女子的一些善行，就 成為你的一個模范。這本書其實(shí)很會編，是對一個女性生命周期的各種角色的規(guī)范，因?yàn)?/font>“ 善行”部分包括：女子之道、夫婦之道、婦人之道、母道、姐妹之道、姒娣之道、姑嫂之 道、嫡妾之道、婢子之道。從女子在家從父，到出嫁從夫的婦人，再到夫死從子的母親， 分門別類，不管是18歲、28歲、48歲，都可以在書里面找到相應(yīng)的例子，學(xué)著照著做一個 好的女人。這本書是晚明女教的一個明顯例子，在閨中受教育，學(xué)的是什么？不是科學(xué)、 不是英語，學(xué)的是怎么做一個賢妻良母。
明代版畫《牡丹亭?訓(xùn)女》
利于女正，正家之道，先于正女，女正而家無不正矣。”晚明很多士人認(rèn)為，如果負(fù)擔(dān)得 起找到好的老師，女子可以憑著教養(yǎng)在高門名第之中做一個好的妻子、母親，這能增加家 庭的聲望。你看杜寶心中希望女兒學(xué)習(xí)“后妃之德”?！堕|范》里也特別注重少女的教養(yǎng)， 雖不禁止女子識字讀書，辟有「文學(xué)之婦」章，但強(qiáng)調(diào)「大節(jié)有虧，則眾長難掩」，明顯， 德是重于才的。當(dāng)時有俗語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呂坤特別解釋：“今人養(yǎng)女多不教讀 書認(rèn)字，蓋亦防微杜漸之意，然女子貞淫，卻不在此。果教以正道，令知道理，如《孝經(jīng)》、 《列女傳》、《女訓(xùn)》、《女誡》之類，不可不熟讀講明，使他心上開朗，亦閫教之不可 少也。”教女子讀書認(rèn)字目的是使她知道理，心上開朗，這也是閨門教育中不可少的部分。 從《閨范》、《訓(xùn)女》、《閨塾》我們看見杜麗娘生活的世界是如此地以理滅情，刻板不 自由，所以湯顯祖才要在杜父與陳師之外，以象征春天的柳生（表字「春卿」）為她創(chuàng)造 出重活的生機(jī)。我們可以認(rèn)為《牡丹亭》是一部為女性發(fā)聲，對她們的處境表示同情的一 個作品。現(xiàn)在我給大家看一段三分鐘的《訓(xùn)女》和一段五分多鐘的《閨塾》視頻。大家知 道為什么青春版《牡丹亭》從《訓(xùn)女》《閨塾》開始嗎？因?yàn)橹挥性谶@樣的處境里，杜麗 娘“我一生愛好是天然”，才如此撼動人心。 是把她心里的反對、叛逆演出來。但她游園之后情的覺醒，和后來的自媒自婚，卻大大逾 越了傳統(tǒng)女教的藩籬?！扼@夢》的【山坡羊】，我老師說他從來沒有想到在明代的時候會 有這樣對父母的叛逆。“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 例、一例里神仙眷?！卑职謰寢寱臀覓T，揀所謂的神仙眷侶，可是他又怎么樣呢？“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yuǎn)。俺的睡情誰見！”我的情感誰會看到？這個“睡情”很有意思， 我的老師翻譯的時候想，這個睡情是指沒有發(fā)揮出來的情感，也是睡覺時候的情態(tài)，一語 雙關(guān)。“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 生，除問天！”我只有害羞靦腆，得過且過，虛度我的青春，我一直在想，我可以把幽夢 向誰寄托？我又可以告訴誰我的這種心情？我的處境水深火熱，我的殘生，只有上天才能 解脫。 她如果在閨房里面繡花、彈琴、看書，日子也就過去了，為什么需要走出去花園？（《慈 戒》）爸爸更糊涂，覺得一個小孩子怎么可能有七情，她的病只不過因?yàn)橥鶃沓睙?，大?/font> 風(fēng)寒，只不過是感冒而已。（《詰病》）這個就是杜麗娘的處境，杜麗娘情的覺醒，連春 香都不知道。 婦之道”來談。呂坤在《閨范》中記載：呂榮公夫人曾言，他們夫婦“相處六十年，未嘗 一日有面赤。自少至老，雖衽席之上，未嘗戲笑?！薄拔徨h以為夫婦居室之法”。怎么樣 是夫婦相處之道呢？南宋時候有一對夫婦，夫人曾經(jīng)告訴別人，他們夫婦相處60年，沒有 一天有過面紅的爭吵，從少至老。雖然在同一張床鋪上面，但是從來不開玩笑，呂坤說， 榮公夫婦，因?yàn)闆]有嬉戲，所以終生就沒有面赤，吾録以為夫婦居室之法，為什么？“以 狎昵始，未有不以怨怒終者”，情愛太激烈對你不好，你會看到《牡丹亭》第28出的《幽 媾》里面，湯顯祖把自己對婚姻的理想寫出來了。 閨秀，怎么樣主動表白？這出寫得非常有意境，非常雅?！芭甓耍瑳]包彈風(fēng)藏葉里花。 為春歸惹動嗟呀，瞥見你風(fēng)神俊雅。無他，待和你剪燭臨風(fēng)，西窗閑話?！睘槭裁磥碚夷悖?/font> 我因?yàn)榇禾熳吡艘鹞业膫?，看到你風(fēng)神俊雅，有氣質(zhì)和風(fēng)度。我不為別的，只要和你 剪燭臨風(fēng)，在西窗下說說話。為什么要剪燭？因?yàn)檎勌炀昧耍瑺T火滅了，把它剪剪，可以 讓它再亮起來。現(xiàn)在給大家看一段三分鐘的《幽媾》視頻。這是柳、杜生平第二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在夢里，第二次見面是人跟鬼，回生以后才真的是肉體的第一次相見。 是把人物立起來。如果只是情節(jié)為主，不是好的文學(xué)作品。人物傳神是很重要的。我給大 家講一個經(jīng)驗(yàn)，我在盧浮宮看到《蒙娜麗莎的微笑》，沒有玻璃的。我走了以后，一回頭 還是覺得蒙娜麗莎是活的一樣。我很調(diào)皮，我走到蒙娜麗莎的左邊，她看著我，我在右邊 的時候她還是在看著我?！赌档ねぁ氛麄€戲之所以能夠立起來，是因?yàn)樽髡甙讯披惸镒鳛?/font> 一個有情人的典型給樹立起來了。這樣一個有情人，湯顯祖通過她的語言、行動、向往、 追求、境遇表現(xiàn)他的主題，這個主題就是至情，就是情至。湯顯祖的《牡丹亭?題詞》是 一篇非常有名的情的宣言，文章開始講劇情，什么叫做有情人，在劇本里頭做了什么事。 下面從“情不知所起”開始，是從具體到抽象的一個說明，兩層的寫法。其中有一句非常 重要：“夢中之情，何必非真！”什么是真？個人自己追尋的可以是一種美、一種道德原 則，“真”不需要是別人認(rèn)同的“理”。 “理”的世界不能夠消除“情”的有效性。所 以“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我們在這部戲 里看到有情人（逐夢人）為情而死，為情而生，最后得到她情的社會承認(rèn)。她的情，要放 在金殿上讓皇帝說“This 備游園的時候，“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她在鏡中看到自己美好的臉， 認(rèn)識到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不是跟別人一樣的存在。第二次照鏡是寫真的時候，她看著 自己消瘦的面龐，想：“若不趁此時自行描畫，流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 如此之美貌乎？”哪怕現(xiàn)實(shí)不能夠讓杜麗娘的存在完滿，我也要把我的美的印記留下給后 世。第三次，金殿，皇帝命令拿秦朝的照膽鏡照一下杜麗娘，看她花陰之下，有無蹤影？ 因?yàn)椤叭诵杏杏?，鬼形怕鏡。”有影子才是真人。整個戲，杜為情而死、為情而生，而且 是被社會承認(rèn)的一個過程。 都是講“有情人終成眷屬”，肯定情的意義和價值。但《牡丹亭》有三點(diǎn)跟元代王實(shí)甫的 《西廂記》不一樣，一個時代會有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所以我們的文學(xué)研究才會講求“知人 論世”。第一點(diǎn)，《牡丹亭》正面細(xì)致地刻繪女性懷春慕色之情，不同于《西廂記》主要 以男性作為欲望主體的描寫。杜麗娘是真正的主角，這跟《西廂記》的崔鶯鶯作為張生追 求的對象不一樣。杜麗娘講的話：“我一生愛好（美）是天然（天性使然）”；她的感傷： “牡丹雖好，它春歸怎占得先！”她彌留之際說：“世間何物似情濃”；魂游的時候講：“ 生生死死為情多”；還魂以后告訴柳夢梅，她就是因?yàn)椤耙稽c(diǎn)色情難壞”，才再世為人?！?/font> 這些對于女性懷春慕色之情的刻畫，石破天驚，以前沒有過。 邂逅后花園而生的情。有一個臺灣的哲學(xué)學(xué)者戴璉璋，他寫過一篇很有思想的文章，〈湯 顯祖與羅汝芳〉。他說：麗娘“忽慕春情”，“情不知所起”其實(shí)意謂起于“天機(jī)”。“ 不知”也者，即在指出此一衷情之觸發(fā)，未有近溪（羅汝芳）所謂“用智”與“自私”的 干擾，“源頭清潔”，純?nèi)怀鲇谔煨浴：芏鄷r候，如現(xiàn)在的交友，你可以通過用智使人喜 歡你，你會自私自利讓情為你的利益服務(wù)，這個不是真情。情感本身的源頭必須是清潔的， 才可以“解纜放船”。所以作者找了一個16歲沒有看過任何年輕男子的杜麗娘，來表現(xiàn)情 不知所起。她自然流露的情感，乃是一個青春年少的生命在不識不知中所呈現(xiàn)的天地生機(jī)。 四本，男女主人公的時空很接近?！赌档ねぁ防铮憧梢钥吹娇臻g非常廣闊，從南到北， 甚至跨越陰陽兩界。時間表面上只有三年，但是跨越生死，前世今生。湯顯祖把情挖得特 別深。講大“情”對于個人人生的意義，其實(shí)是更深層次的一個思考。我覺得湯顯祖一方 面重情，作為一個文學(xué)家，一定是覺得情感重要，要不然文學(xué)藝術(shù)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寫。 另一方面又接受了家人與師友對他的教養(yǎng)、影響，湯顯祖心理有著儒道佛的沖突，正是有 了這種張力，才能寫出有著真真正正的深刻思考的情的巨作。 守的個梅根相見”，我死了以后，我的魂都還在這個地方等待他來，情超越了生死，超越 了她的形骸。前面幾句：“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講的是生命的自由，愛的自由，只要自己能作主，就算過得再苦也不在乎。湯顯祖他用了 一個最大的高度講情，在這里當(dāng)然會想到，這也可以是林黛玉的故事，也可以是賈寶玉的 故事，可以是相通的。 3.死與還魂；4.能癡、能尋、能信、能守；5.花園的象征。 要的英文論文，分析湯顯祖劇作中的時間跟人生。他從“如何處理人在時間壓力下的處境” 的視角，評論湯顯祖的四夢，他認(rèn)為湯顯祖對時間極感焦慮，而且在處理時間的主題上特 別見長。《牡丹亭》是他向時間挑戰(zhàn)的唯一作品。這讓我想起“一剎那即永恒”，不知道 你們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yàn)？談天過了7、8個小時，卻像是一晃眼過去，這個跟個體對時間的 感覺有關(guān)。 動。（沒有時間限制的世界，當(dāng)然就是夢的世界，魂的世界。杜麗娘死了三年，還是二八， 還是16歲。）而愛情會讓人從時間的枷鎖中暫時解脫。我給你們一個例子，驚夢的原因， 是起于對青春流逝的緊張。為什么青春這么重要？我可以告訴你們，現(xiàn)在你們還不知道， 這是你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時光。有體力，漂亮，腦子是活躍的。我讀書的時候，48小時 趕一篇論文，腦子還是清楚的。現(xiàn)在要是一個晚上不睡覺，腦子馬上就混亂了。沒有辦法， 不再青春了。所以你看，柳生在夢里表示：“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是對麗娘情 感的回應(yīng)，這個夢是她愿望的實(shí)現(xiàn)，你完全可以從杜麗娘內(nèi)心里的愿望，用佛羅伊德的分 析來考慮這個夢，不要從緣訂三生來看。因?yàn)闀r間太重要，時間會讓很多事情不值得追尋， 在最好的時間里頭，情可以抵抗時間。夏志清說得很好，《牡丹亭》的杜麗娘還魂以后， 人格失去很多光彩，這其實(shí)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告訴你，我們的現(xiàn)實(shí)給我們太多的限制。 所以湯顯祖是一個以夢寫情的大師。你會想，為什么以夢寫情？為什么不可以兩個人在后 花園碰到？才子佳人劇，通常都寫男女在花園碰到，一方面，哪有那么容易？這不合乎現(xiàn) 實(shí)。另一方面，以夢寫情，是因?yàn)橄霃?qiáng)調(diào)禮教的禁錮其實(shí)無效。春香可以當(dāng)做杜麗娘的本 我，《閨塾》中她說：“昔氏賢文，把人禁殺。”以前儒家的圣賢文字都把人的真情扼殺， 讓人不敢非禮而視聽言動，但是，禮教再厲害還是壓制不了人的真情、人的夢想。“夢中 之情，何必非真！”有一位哈佛大學(xué)的李惠儀教授在《說真》這篇論文里說得非常好：“ 情能超越生死，脫略形骸，實(shí)導(dǎo)源于內(nèi)在的絕對主體性。這股神秘力量，不假外求，正因 無待現(xiàn)實(shí)世界的證成和引動，所以才別具激越和震撼?！保ㄒ娙A瑋主編：《昆曲?春三二 月天》）她還講到在中國哲學(xué)里“真”自始即關(guān)聯(lián)幻化離形，成仙得道，即以精神境界超 越現(xiàn)實(shí)世界。你們想到莊子的理想，其實(shí)是保持你自己主體的真?！皦糁兄椋伪胤钦妗?， 精神世界超越現(xiàn)實(shí)世界，所以湯顯祖以幻境寫真境，匠心別具。 鄒元江寫過文章）。春香讓麗娘吃早飯，她不想吃，就問：你說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飯？ 春香答：一日三餐。麗娘跟著就說：我現(xiàn)在沒有力氣把我的茶碗、飯碗拿起來，我隨便吃 吃就算了。我們可以想象杜麗娘對情的渴望一旦覺醒，就感到自己的存在“雖生猶死”的 感受?？梢哉f她患了憂郁癥，可以說她患了厭食癥，基本上就是不想活了。真實(shí)的世界上 有沒有杜麗娘這種人？我相信一定有。 于麗娘來說猶如一條通道，面對現(xiàn)實(shí)的無力，死亡使本無轉(zhuǎn)圜余地的現(xiàn)況得到重新調(diào)整的 機(jī)會。《冥判》出，她憑著對情的堅(jiān)持，獲得一個再世為生的機(jī)會。“若士（湯顯祖）以 為情不可以論理，死不足以盡情?！保ā裁鳌惩跛既巍杜c(diǎn)玉茗堂牡丹亭敘》），因此他 必須寫到死，還必須寫到還魂。 麗娘請胡判官幫她查查，夫婿到底姓柳還是姓梅？最后還可以信守，兩個人信守自己的追 尋。剛才講到《回生》以后的情節(jié)是湯顯祖自創(chuàng)，這二十出亟力鋪寫柳、杜為情的社會承 認(rèn)，全力以赴的堅(jiān)持，如柳為杜吃盡桃條而不悔（《硬拷》）；杜為柳必須面圣，自我辯 解（《圓駕》）。 夢梅不值得杜麗娘的愛，杜麗娘的還魂也就太簡單了。這里有現(xiàn)實(shí)主義的精神。 花園其實(shí)是非常有意思，它處于內(nèi)外之間。花園是在臥房的外面，圍墻的里面，它不是叢 林，不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工的地方，可以說它代表自然和我們?nèi)说奈幕膬?yōu)美結(jié)合。我們 只要稍微能夠把內(nèi)心的束縛放開一點(diǎn)，這個花園就不再是斷井頹垣，因?yàn)榛▓@里頭有牡丹 亭，這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杜麗娘游園看到的，其實(shí)是她的生存狀態(tài)的外在投影，她在 花園里尋夢、還魂，可以說花園是她尋找、發(fā)現(xiàn)生命意義的地方。因?yàn)榛▓@具有自然轉(zhuǎn)化 的生機(jī)，我覺得它蘊(yùn)含著作者文化再造的憧憬：人的情感具有獨(dú)一無二的主體性，在現(xiàn)實(shí) 社會里應(yīng)該存在一個滋養(yǎng)它的空間。全劇最后一曲唱道：“從今后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 或許可以從這種象征的角度來理解。 首先，對明清文化的沖擊與社會影響?！赌档ねぁ芬粏柺谰褪艿綐O大的歡迎，“家傳戶誦， 幾令《西廂》減價。”另外改本也層出不窮。為什么？那個時候的戲?yàn)榱搜莩?，可是湯顯 祖的戲不是為昆曲寫的，昆曲不能唱，加上太長，所以就有了改本，沈璟改的叫做《同夢 記》，馮夢龍改的叫做《風(fēng)流夢》。從劇名來看都沒有抓住湯顯祖寫情的深意。這里插一 句：是不是同夢的問題。杜麗娘跟柳夢梅做的是同一個夢還是各自做夢？各自做夢比較好， 情對人的影響，不只杜麗娘，對柳夢梅也有影響，他原本一心想要考科舉，想要發(fā)跡，一 旦到花園拾到畫，整個人忘了他的前途，情不自禁。花園好像讓他接觸到他的自我、真我。 一本書，叫做《欲海慈航》，有個人編了一個故事，說是到了地獄，看到一個囚犯帶著很 重的枷鎖，這個人是誰？這個人是創(chuàng)作《牡丹亭還魂記》的人。因?yàn)檫@個作品一出來，閨 女失節(jié)，每個人的心都蠢蠢欲動。上天震怒，罰他入此獄中，直待此世界中更無一人歌此 曲者，他才能夠解脫。這不是唯一的例子，還有一個《遠(yuǎn)色編》，規(guī)誡士大夫點(diǎn)戲的時候， 邪戲像《牡丹亭》、《西廂記》都不能點(diǎn)，為什么？因?yàn)榕屡訒诤熥雍笸悼?。在清代?/font> 有些禁書，例如《西廂記》、《牡丹亭》，的確是教你有自己的想法，這對任何政權(quán)的思 想控制都不是很有利。 代婦女史，說什么都越不過《牡丹亭》，尤其是晚明，它在女性讀者當(dāng)中廣為流傳。《牡 丹亭》有非常多有名的女性讀者，有一個俞二娘，她就感同身受抑郁而死。還有《三婦評 本》，也是女性把對《牡丹亭》的閱讀心得記了下來，然后廣為流傳。還有康熙、雍正年 間的一對夫婦，吳震生和程瓊寫的《才子牡丹亭》，其中就把女性對于性的一些觀點(diǎn)寫了 出來。程瓊解說為什么杜麗娘不愿意父母為她擇配？是因?yàn)橐粋€女的，一輩子只有一個男 的，如果自己很美好，是不是自然希望自己的美好是給一個同樣美好的人看到？兩個人這 才叫相稱、匹配，這才是人生的美好?？墒峭ǔ，F(xiàn)實(shí)并不這樣。在《才子牡丹亭》的本子 里面我們看到了這樣具有女性意識的思想。 短劇《喬影》，妙極了。她描寫一個才女把自己畫成一個書生，然后換上男裝到書房對著 自己的男裝畫像飲酒抒懷，感傷自己懷才不遇，自己的才華再高，不能像屈原、李白一樣 名留后世。這出戲的戲劇情境類似柳夢梅對杜麗娘真容的叫喚，可以看做是對《牡丹亭》 的一種回應(yīng)，因?yàn)椤赌档ねぁ冯m然寫出了女性對愛情的追求，可是女性對愛情的追求，是 不是女性唯一的追求？不是。顯才留名，也是一些女性的愿望。女性的欲望是多元的。有 不少明清女性（如小青）跟《牡丹亭》呼應(yīng)，她們的情感反應(yīng)留下不少的記載。 演唱《牡丹亭》深受感動的故事，或?qū)嵱衅涫拢蚍笱軅髡f，無不三復(fù)致意她們通過《牡 丹亭》追求或呈現(xiàn)真我，然而主觀欲求卻終無所依歸的悲哀?！薄度龐D評本》說過：在閨 閣之中，像杜麗娘一樣敏感多情的人不少，可是沒有一個柳夢梅。這個戲最奇的就是柳夢 梅。他知道了她是鬼魂后，不但幫助她還魂回生，還幫她找尋父母，不計(jì)一切，為情付出。 這是明清女性的心聲。 作。清代兩部最有名的戲曲，《長生殿》和《桃花扇》都受到《牡丹亭》的影響。《長生 殿》有“鬧熱《牡丹亭》”之說。《桃花扇》呢？有一位宇文所安教授（Stephen Owen） 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做《〈牡丹亭〉在〈桃花扇〉中的回歸》（華瑋主編：《湯顯祖與牡 丹亭》）。大家不要忘記李香君一開始學(xué)唱曲，學(xué)的就是《牡丹亭?驚夢》。宇文教授認(rèn) 為，《桃花扇》這個戲是17世紀(jì)對于16世紀(jì)湯顯祖《牡丹亭》的一個苦澀的重讀。因?yàn)槟?/font> 幫助幻象成真的社會現(xiàn)實(shí)已經(jīng)被摧毀不存在了。李香君想要做杜麗娘，可是沒有這個機(jī)會。 所以你可以說沒有《牡丹亭》，《長生殿》不會出現(xiàn)，《桃花扇》也不會出現(xiàn)，《紅樓夢》 也不會出現(xiàn)，白老師的小說《游園驚夢》也不會出現(xiàn)，包括其它同學(xué)寫的小說、詩詞也不 會出現(xiàn)。 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墻角外， 只聽見墻內(nèi)笛韻悠揚(yáng)，歌聲婉轉(zhuǎn)。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子演習(xí)戲文。雖未留心去聽， 偶然兩句吹到耳內(nèi)，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 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cè)耳細(xì)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 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diǎn)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 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lǐng)略這其中的趣味。’” 民黨將領(lǐng)的夫人在臺北參加曲會，在昆曲的音樂聲中追憶似水年華，念起在秦淮河的一 段情史。讀完了《牡丹亭》再去看，絕對更有感覺，體會更深：“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 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jìn)《游園》的【皂羅袍】中去——原來 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杜麗娘唱 的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 梅蘭芳也不能過的。……” 亭》的創(chuàng)作背景；然后講到它的言情藝術(shù)，講到夢、情、花園、死亡，能癡、能尋、能信、 能守；然后講到從明清到當(dāng)代的影響。最后我想告訴大家，《牡丹亭》的現(xiàn)代意義就要問 你自己了，它是一個值得大家一起來思考的問題，會有不同的答案。它當(dāng)然會永遠(yuǎn)存在， 作為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昆曲的經(jīng)典、我們文化的瑰寶?！赌档ねぁ肥乔榈纳铋L之思，它的美的 價值，會觸發(fā)不同時空下我們的內(nèi)省的經(jīng)驗(yàn)，我們會繼續(xù)再創(chuàng)作，生生不息。 的阿信寫的，表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愛情和湯顯祖的愛情觀的變化。白先勇寫《游園驚夢》是把情 放在國破家亡的情況下寫的，《桃花扇》也是。所以一個時代會有一個時代對情的體認(rèn)。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 小小的窗扉緊掩……”我想要說，當(dāng)你走進(jìn)了藝術(shù)的花園，你的心就不再是一座小小的寂 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在您的心眼深處，你就不再寂寞、不再等待、不再空虛， 你就不會是那只離群的雁，認(rèn)為茫茫人海沒有你的伴侶。你的心里會有一個屬于你自己的， 姹紫嫣紅開遍的《牡丹亭》。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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