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殯儀館正在改建裝修,幾間很大的告別大廳里,工人們正在打磨大理石地面,能看出來,裝修完工后這里的堂皇。從堆著建材的水泥過道曲曲折折的走進去,光線漸漸暗了下來。長長的走廊,少量的熒光燈閃著冷光,偶爾傳來的聲音——電磨的噪音、遠(yuǎn)處出殯樂隊的長號或嗩吶、推尸車的輪子滾過地面、或是隱約的嚎啕與啜泣,更凸顯了這里的空曠與靜謐。不用渲染,一種神秘抑郁的氣氛便彌漫開來。 入殮師,一個很少被媒體展現(xiàn)的群體,我拿上攝像機。跟隨許康飛,來到了他所工作的杭州市殯儀館,走進了常人很少涉足的告別大廳的背后。用兩天的時間,記錄了一點點入殮師們工作、生活、與內(nèi)心的片段。 2011年8月17日黃昏。入殮師許康飛走進殯儀館停尸間,這里有幾大排冷柜,每個柜門上寫著號碼,粗看了一下,100號多一點。由于制冷設(shè)備的運轉(zhuǎn),這里始終有低沉的嗡嗡聲。他打開一個柜門,將遺體移上一架鐵推車,然后,將車推到隔壁的化妝室。解開包裹遺體的藍(lán)布,里面是一位蓋著紅色被子的老年女性逝者。一部分人去世后,家屬并不馬上選擇火化,而是要挑選一個出殯的“吉日”,另外還有一些遺體需要特殊處理,這也就是冷柜里停滿遺體的原因。入殮師利用這段時間,對遺體進行處理和整容。 許康飛在遺體胸口輕輕按了按,這是他在判斷遺體內(nèi)部的狀況,若呈現(xiàn)腐敗跡象,要先進行防腐處理,用防腐藥水進行動脈推注。隨后,他就開始了化妝?;瘖y間空蕩而幽暗,一座老式空調(diào)使勁的吹著冷風(fēng)。鐵柜里擺放著電吹風(fēng)、藥水、油彩、海綿塊和各型號的粉刷,這是化妝的工具。許康飛先用棉花蘸藥水清潔逝者面部,然后用粉刷打底,再涂上腮紅、口紅,最后,他用鑷子輕夾逝者的嘴唇,仔細(xì)地將微微張開的口部合攏。逝者原本蒼灰的臉,呈現(xiàn)出正常的氣色和安詳沉睡的面容,第二天,她將以這樣的遺容被推進告別大廳,與親友們永別。 工作完畢后,許康飛帶著我來到辦公室,幾張桌子后面,老老小小坐著五六個男人。入殮師們其實無公可辦,所謂辦公室,就是他們工作之余聊天休閑的地方。最里面是一位年紀(jì)最長的老師傅,簡單的聊了幾句,知道他86年進殯儀館,進館前是浙江農(nóng)村抬壽材的“材夫”,在當(dāng)時,也算“專業(yè)對口”。另一位老師傅85年進館,是723后、和許康飛一起緊急借調(diào)到溫州的四名入殮師之一。他說:過去這行少有人干,自己有事去走親戚,吃過了飯,親戚就問“你晚上住哪兒”,言外之意就是逐客、最好別住我家。還有一個年紀(jì)很輕的男孩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問,方知道是個實習(xí)生,來自重慶城市管理職業(yè)學(xué)院現(xiàn)代殯儀藝術(shù)與管理專業(yè)。有意思的是,還是父母替他做主,報考了這個專業(yè)。我問“不怕別人看不起么?”他說“現(xiàn)在大學(xué)生找工作這么難,父母覺得這個專業(yè)好找工作,并且穩(wěn)定。”我說“是啊,你們這一行,怕是永遠(yuǎn)不會失業(yè)。”大家都笑了,表示認(rèn)可。 我問實習(xí)生有女友么,他靦腆地說從來沒有過。老師傅們接過話茬,說早年間這一行不好找對象。許康飛說“我那個老婆,原來在工廠,他們廠長知道她跟我處對象,帶著副廠長、工會主席、還有岳父岳母來我們單位鬧過還幾次呢,說哪個不好找,非要找個殯儀館的,多晦氣。”大家又笑,表示感同身受。 我察覺這屋子里一個女人都沒有,就想當(dāng)然地問“女人很少干這行吧?”誰知大家又笑了,實習(xí)生說“我班女生比男生還多呢”,其他師傅說“這里有的,她們下班了,明天你來就看到了。” 第二天,8月18日,農(nóng)歷7月19。傳統(tǒng)習(xí)俗,出殯一般都選在農(nóng)歷單數(shù)日子,所以這天上午我又來到殯儀館化妝間時,為這里的繁忙景象吃了一驚。同時有四組入殮師在為逝者化妝,加之圍觀的近親,進進出出、人滿為患。逝者都停放在手推車上,化妝完畢后,裝殮入殯儀館提供的簡易棺材里。今天許康飛依然為一位老年女性逝者化妝,他介紹說:這是一位杭州日報社的記者,她家里前一位逝者就是許康飛化妝的,老記者當(dāng)時很滿意,于是約定,在她死后,也要有許康飛來化妝。 每化好一個,入殮師都會請家屬看看,是否滿意,哪里還需要改動,家屬首肯后,遺體就被推進殯儀館的大大小小十幾個告別廳里,告別后再推入火化爐。而整個殯儀館大院里,哀樂、哭泣、腳步、儀器開動、車輛運行….所有這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聲音都傳進這小小的化妝間,我一邊拍攝,一邊感受到了這生死密集交匯所帶來的悸動。 在忙碌的人群中,我看到兩個穿藍(lán)色工作服、戴著帽子和口罩的身影——女入殮師。她們動作熟練,神情鎮(zhèn)定,但我還是注意到了她們與男性同行的細(xì)微差別:一是始終著裝嚴(yán)整(男入殮師有時忙碌起來會不穿工作服),二是給逝者化妝后,她們會長時間的認(rèn)真洗手。 午休時間,我在辦公室與兩位女入殮師聊天。她們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吃驚:“對不起,我們只能帶著口罩,因為孩子都不知道,跟他們都說在超市里上班。” 杭州殯儀館以前的確沒有女入殮師,但考慮到一些女性逝者家屬的要求,管理方在幾年前從行政和后勤部門選擇了兩名女職工來到化妝組。杭州殯儀館歷史上第一批女入殮師現(xiàn)在就在我面前。雖然戴著口罩,但漸漸地,她們面對攝像機有了傾訴的欲望。一位女入殮師說她膽子特別小,第一次給死者化妝后,竟嚇得高燒一個星期;有時遇到高度破碎或腐敗的遺體,她們只是打打下手,就被氣味熏得跑到衛(wèi)生間里劇烈嘔吐幾十分鐘。工作可以慢慢適應(yīng),而更大的壓力來自于生活。除了自己的愛人和同事,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實工作、包括孩子和父母。她們不愿去親友家串門、不愿參加聚會、甚至路遇熟人,也會遠(yuǎn)遠(yuǎn)躲開。因為不要說是給死者化妝的、只要別人知道她是殯儀館的,也會投來異樣的目光。在最艱難的時候,她們都想過放棄,但考慮到自己身為農(nóng)村人,在城市里尋得穩(wěn)定工作實屬不易,就堅持了下來。 采訪過程中,不時有男入殮師走過來和她們打趣,說她們脫了工作服都是美女??吹贸?,男同事們對兩位女性很是照顧,而她們現(xiàn)在也在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和內(nèi)心的平衡。其實所有的入殮師在采訪時都表達了相同的意思:當(dāng)逝者病態(tài)或破損的儀容在自己的努力下變得安詳與完整,那既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生者的安慰。 采訪快結(jié)束時,兩位女入殮師的話又叫我有點驚訝。她們說“看到那些年輕的死者,我們覺得特別可惜,有時哭得比家屬還厲害呢。”我本以為,對于這些見慣了死亡的人們,內(nèi)心早已看淡了生死,但轉(zhuǎn)念一想,又為自己這種自作聰明的想法感到可笑。以人性的角度看,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包括我們附加在入殮師身上的神秘感、恐懼、和拒絕,也都是由陌生、無知所帶來的誤解與成見。入殮師和我們多數(shù)人一樣:出身貧寒,面臨生存壓力,在勤奮的工作中尋找價值。也和所有人一樣,有苦惱、快樂、和對人世的悲憫。 下午是殯儀館相對安靜的時刻?;瘖y間里,重慶來的實習(xí)生正在給一位男性老年逝者打防腐針,老人的面孔已經(jīng)發(fā)黑,可知去世已經(jīng)有一段時日了。但這還遠(yuǎn)不是最難處理的遺體。許康飛曾給我看過一個相冊,里面都是他所處理過的高難度遺體:有的是車禍或工業(yè)事故、身體被碾碎;有的死于火災(zāi),已成一塊焦炭;還有的是兇殺,發(fā)現(xiàn)時已體無完膚;最常見的是高度腐敗,身體像氣球一樣腫脹、四肢張開,膚色青黑。許康飛介紹說這類多為老年人,獨自死在家中后,很久才被發(fā)現(xiàn),這類遺體最難處理、但又必須處理好,因為如果以這幅遺容告別,死者的子女會被指責(zé)不孝。 “723”溫州動車事故后,幾名浙江的入殮師被緊急抽調(diào)到溫州殯儀館,對遇難者進行遺體化妝,其中就有許康飛。從7月25日一直到8月初,原定三天的工作,卻一直進行了九天才完成。許康飛說最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遺體破損的程度,他本以為,火車追尾事故不會如此慘烈。一些尸體推擠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他推測,這些是站在過道里的乘客,相撞時巨大的慣性使他們一起向前飛出;楊峰的妻子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頭部完全癟掉了。在殯儀館中,楊峰要求必須將妻子的遺體整容到“完美、令他絕對滿意”。“我盡力把他妻子的遺容整好,他看了后也不鬧了,為平定家屬的情緒還是起到一點作用。”說到這里,許康飛流露出一點自豪。還有項煒伊的父母,遺體送到殯儀館時已經(jīng)腐敗,因為發(fā)現(xiàn)的晚,以及當(dāng)時的高溫。兩個人的肢體都損傷嚴(yán)重,看著他們的遺體,入殮師們可以想象,在那巨大撞擊的一刻,夫妻二人撲向女兒、將她護在身下的情形。傳媒大學(xué)的學(xué)生朱平也令許康飛印象深刻:“她幾乎看不到傷口,遺容安詳,很漂亮”。后來許康飛聽說,朱平?jīng)]有當(dāng)即死亡,咽氣之前,還掏出手機給家里撥了一個電話,但電話那邊的媽媽只聽見她發(fā)出的一個微弱的呻吟;還有兩名列車員,都是年輕女性,也很漂亮;“死亡的幾乎都是年輕人,有外國友人、美籍華人,據(jù)說還有好幾個億萬富翁呢”?;貞洰?dāng)時的工作,許康飛不勝感慨。 離開杭州前,我來到許康飛的家,看到他珍藏的當(dāng)兵時的照片。一張照片上,許康飛拿著手槍,擺出很戲劇化的、英雄的造型,看得出,那時的他是個懵懂又開朗的少年。但戰(zhàn)爭教育了他,拍這張照片幾天后,給他拍照的連指導(dǎo)員身中八槍,胸口被打得粉碎;與他在貓耳洞中朝夕相處的班長,頭顱也被炮彈削去了一半。許康飛一次次抬戰(zhàn)友的尸體下山,那時沒有整容,甚至連棺材都沒有,塑料袋一裹,草草掩埋。許康飛說很多烈士埋骨三十年,至今也沒有一個人去陵園看望,而據(jù)民間說法,沒有頭就下葬,人是無法轉(zhuǎn)世托生的。 許康飛今年51歲了,他拙于表達,總是面帶微笑,唯有一次,我見他動了情。那是我和他聊天,說到一句“人都說,打過仗的人,戰(zhàn)友之間是最親的了,生死之交。”他聽了一下子收起笑容,沉默良久,眼圈漸漸發(fā)紅。 2005年,許康飛重返麻栗坡烈士陵園,又一次站在了戰(zhàn)友墳前。 黃昏時分,我拿著攝像機,一個人在告別大廳后面的角角落落里閑逛。走過一間間擺放著花圈的小廳,走過存放著棺材的倉庫,走過停放著遺體的一個個冷庫的鐵柜門,最后來到空蕩蕩的化妝間,與一個臨時停在這里的逝者不期而遇。我將鏡頭一動不動的對準(zhǔn)他,他默默無語的躺在那里。一種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在這生者與死者共處的寂靜空間里,任是最麻木的人,也會直面這樣的問題:什么,才是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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