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夢影》是十七世紀清代文學(xué)家張潮的隨筆文集。這本文集不僅將人間賞心悅目的優(yōu)雅情趣、幽默睿智在詩情畫意中一一娓娓道來,還寫“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的佳句 --- “福氣”的定義,在張潮的筆下是這樣樸實無華,卻又不泛真知灼見,發(fā)人深省,值得我們這些忙忙碌碌的現(xiàn)代人細細品味,潛心思索。
為《幽夢影》作序的石龐說,張潮此書“以風(fēng)流為道學(xué),寓教化于詼諧”。林語堂也很喜歡這本書,曾節(jié)選其中的精華,收錄在他的名著《生活的藝術(shù)》里。
誦讀張潮的《幽夢影》,我愛上了他妙筆生花的才華和字字珠璣的智慧,仿佛與他一起共赴了一場精神的盛宴,覺得這也是人生的一種福氣......
張潮《幽夢影》節(jié)選
論書與讀書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讀經(jīng)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善游山水者,無之而非山水:書史亦山水也,詩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讀書,十年游山,十年檢藏。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載足矣。若讀書與游山,雖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償所愿也。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人生必三百歲”而后可乎?
論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
寧為小人之所罵,毋為君子之所鄙;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
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
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臺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寧為花中之萱草,毋為鳥中之杜鵑。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yōu)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邱壑,城市不異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
居城市中,當(dāng)以畫幅當(dāng)山水,以盆景當(dāng)苑囿,以書籍當(dāng)朋友。
方外不必戒酒,但須戒俗;紅裙不必通文,但須得趣。
萬事可忘,難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當(dāng)茶,茶不可以當(dāng)酒;詩可以當(dāng)文,文不可以當(dāng)詩;曲可以當(dāng)詞,詞不可以當(dāng)曲;月可以當(dāng)燈,燈不可以當(dāng)月;筆可以當(dāng)口,口不可以當(dāng)筆......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
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nóng)圃也,緇黃也。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閑人之硯,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娛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鶴令人逸;馬令人??;蘭令人幽;松令人古。
美味以大嚼盡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淺語傳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貴以驕奢處之,俱失造化本懷。
論閑與友
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
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掛巖而成瀑。所托者異,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
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
對淵博友,如讀異書;對風(fēng)雅友,如讀名人詩文;對謹飭友,如讀圣賢經(jīng)傳;對滑稽友,如閱傳奇小說。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難;求知己于君臣則尤難之難。
論花與美人
花不可見其落,月不可見其沉,美人不可見其夭。
種花須見其開,待月須見其滿,著作須見其成,美人須見其暢適,方有實際;否則皆為虛設(shè)。
貌有丑而可觀者,有雖不丑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此未易與淺人道也。
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lǐng)略自饒別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勝于花者,解語也;花之勝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語者也。
凡花色之嬌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層者多不結(jié)實。甚矣全才之難也!兼之者,其惟蓮乎。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艷,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天下無書則已,有則必當(dāng)讀;無酒則已,有則必當(dāng)飲;無名山則已,有則必當(dāng)游;無花月則已,有則必當(dāng)賞玩;無才子佳人則已,有則必當(dāng)愛慕憐惜。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shè)。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斷不能永年者。匪獨為造物之所忌,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乃古今萬世之寶,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
論何者為宜
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
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
蓺花可以邀蝶,壘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風(fēng),貯水可以邀萍,筑臺可以邀月種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蟬。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邊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內(nèi)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綠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詩,詩亦乞靈于酒。
鏡不幸而遇嫫母,硯不幸而遇俗子,劍不幸而遇庸將,皆無可奈何之事。
論春秋
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diào)。
古人以冬為“三馀”,予謂當(dāng)以夏為“三馀”:晨起者夜之馀;夜坐者晝之馀;午睡者應(yīng)守人事之馀。
古人詩曰:“我愛夏日長。”洵不誣也。
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
詩文之體得秋氣為佳;詞曲之體得春氣為佳。
論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
為月憂云,為書憂蠹,為花憂風(fēng)雨,為才子佳人憂命薄,真是菩薩心腸。
昔人云:“若無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語云:“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tài),皆無可名狀,無可執(zhí)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詩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書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歷之山水,不必過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則不可不求其妙。
筍為蔬中尤物;荔枝為果中尤物;蟹為水族中尤物;酒為飲食中尤物;月為天文中尤物;西湖為山水中尤物;詞曲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復(fù)有緣;茍機緣未至,則雖近在數(shù)十里之內(nèi),亦無暇到也。
鏡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鉤邊畫也,月下之影,沒骨畫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論風(fēng)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
月下聽禪,旨趣益遠;月下說劍,肝膽益真;月下論詩,風(fēng)致益幽;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
玩月之法:皎潔則宜仰觀,朦朧則宜俯視。
春風(fēng)如酒;夏風(fēng)如茗;秋風(fēng)如煙;冬風(fēng)如薑芥。
論雨
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
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讀書;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檢藏;冬雨宜飲酒。
吾欲致書雨師:春雨宜始于上元節(jié)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內(nèi),及谷雨節(jié)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論聲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真不入耳聲也。
聞鵝聲如在白門;聞櫓聲如在三吳;聞灘聲如在浙江;聞羸馬項下鈴鐸聲,如在長安道上。
凡聲皆宜遠聽;惟琴聲則遠近皆宜。
松下聽琴,月下聽簫,澗邊聽瀑布,山中聽梵唄,覺耳中別有不同。
水之為聲有四:有瀑布聲,有流水聲,有灘聲,有溝澮聲。風(fēng)之為聲有三:有松濤聲,有秋葉聲,有波浪聲。雨之為聲有二:有梧葉荷葉上聲,有承檐溜竹筩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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