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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 詩詞例話——第一部分:欣賞與閱讀

 知愚草堂 2010-10-10
周振甫    詩詞例話——第一部分:欣賞與閱讀
  1.詩家語

  岑參《還高冠潭口留別舍弟》:“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種時。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獨(dú)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東溪憶汝處,閑臥對鸕鶿。”鐘惺評:“此詩千年來惟作者與譚子知之,因思真詩傳世,良是危事。反復(fù)注疏,見學(xué)究身而為說法,非惟開示后人,亦以深憫作者。”譚元春批:“不曰家信而曰‘山有信’,便是下六句杜陵叟寄來信矣,針線如此。末四語就將杜陵叟寄來信寫在自己別詩中,人不知,以為岑公自道也。‘憶汝’‘汝’字,指杜陵叟謂岑公也。粗心人看不出,以為‘汝’指弟耳。八句似只將杜陵叟來信擲與弟看,起身便去,自己歸家,與別弟等語,俱未說出,俱說出矣。如此而后謂之詩,如此看詩,而后謂之真詩人。”(《唐詩歸》卷十三)

  《詩人玉屑》卷六里面提到王安石說的“詩家語”,就是說詩的用語有時和散文不一樣,因?yàn)樵娪许嵚傻南拗?,不能像散文那樣表達(dá)。要是我們用讀散文的眼光去讀詩,可能會忽略作者的用心,不能對詩作出正確的理解,那自然體會不到它的好處,讀了也不會有真感受。明朝鐘惺對此,運(yùn)用了文學(xué)家的夸張手法,故作驚人之筆,說唐詩人岑參的這首詩千年來只有作者自己和譚元春懂得。這樣聳人聽聞,實(shí)際上是夸耀他們對詩的理解的深刻。從譚元春的批語看,他們對于詩家語也確是有體會的。不經(jīng)他們指出,我們讀這首詩,可能會有些迷糊,感到前言不搭后語,不知在說什么,也體會不到作者在運(yùn)用詩家語的特點(diǎn)。詩的開頭說:昨天山里有信來,說現(xiàn)在是耕種的時候,那末接下去該說要我同去才是,忽然來個“遙傳杜陵叟”,把語氣隔斷了。接下說“怪我還山遲”,那和上文“只今耕種時”還可接起來,可是下面來個“獨(dú)向溪上酌”又完全脫節(jié)了。這首詩是“留別舍弟”的,因此,“東溪憶汝處”中這個“汝”字又好像是指他的弟弟。所以用讀散文的方法來讀這首詩,就不知所云了。

  從“詩家語”來看,詩要求精練,可以省去的話就不必說,敘述可以有跳動。“昨日山有信”,“遙傳杜陵叟”,從字面看,是山里來信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是信里傳杜陵叟的話,似不必說成杜陵叟來信。倘作“來自杜陵叟”,才是杜陵叟來信。這信大概不是長輩寫的,不便直說,所以繞個彎子,不說寫信的人怪他遲遲不回來,而借杜陵叟的口來怪他遲遲不回來。“杜陵叟”,稱“叟”當(dāng)然是他的長輩。用個“遙傳”,說明杜陵叟跟他家不住在一處,隔得相當(dāng)遠(yuǎn)。隔得相當(dāng)遠(yuǎn)的杜陵叟都怪他遲遲不歸來,那末同村的人家和家里的人怪他遲遲不回家,自然盡在不言中了。這些意思,就通過“遙傳”兩字表達(dá)出來。杜陵叟為什么要怪他“還山遲”呢?除了耕種時應(yīng)該回來務(wù)農(nóng)以外,還有別的用意,因?yàn)樗换貋?,杜陵叟只?#8220;獨(dú)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原來,他的家住在高冠潭邊,環(huán)境好,有樹林,過去,住在東溪的杜陵叟喜歡到高冠潭邊的樹林里找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不回來,杜陵叟沒有喝酒下棋的伴,就不想到高冠潭邊的樹林里去了,只在東溪的家門外躺著,對著溪里的鸕鶿感到無聊。這首詩就把這些情事都敘述出來了,可是用的是詩家語,極其簡練。當(dāng)我們從這幾句簡練的詩家語里探索到這些情事時,就體會到“詩家語”怎樣和散文不同,讀詩怎樣和讀散文不同了。

  像這樣的“詩家語”,我們從詞里也可以碰到。像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的下半闋。“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diǎn)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這首詩是寫在月夜的鄉(xiāng)村里走路所見。用“舊時茅店”四字,寫出這條路是熟路,這家茅店以前也去過,茅店是在社林旁邊。作者在走路時,過了溪橋,路轉(zhuǎn)了彎,忽然在社林邊看到了這家茅店。后西句也是詩家語,結(jié)構(gòu)和散文不一樣。要是從敘次先后看,先寫茅店,次社林,次路轉(zhuǎn),次溪橋,好像是說在茅店旁,社林邊上路轉(zhuǎn)了,忽然看見溪橋。這是用讀散文的方法來讀“詩家語”了,那該作“路轉(zhuǎn)忽見溪橋”。但把“忽見”放在最后,正說明在“路轉(zhuǎn)溪橋”以后才忽見,忽見的是“茅店”,這不是一般的茅店,而是“舊時茅店”,提前寫茅店是為把它突出來,透露出作者對它是有感情的。再像辛棄疾《鷓鴣天》的下半闋:“呼玉友,薦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認(rèn)是翁來卻過橋。”玉友指白酒,溪毛指生在水里的菜。先說準(zhǔn)備好酒和菜,野老殷勤求苦苦相邀。下面忽然來個“杖藜忽避行人去”,好像前言不搭后語。杖藜承上是指野老,應(yīng)談?wù)绒既フ埧?,客推辭才苦苦相邀,現(xiàn)在先說“苦相邀”,后說“杖藜”,又來個“避行人”,使人難以理解。原來這位野老準(zhǔn)備好酒菜,扶著手杖去請客人。走到橋邊,看到橋那邊有人過來,因?yàn)猷l(xiāng)下的木橋窄,他準(zhǔn)備讓那邊的人先過了橋,自己再過橋去請客,但他認(rèn)出來那個準(zhǔn)備過橋的人正是他要邀請的客人,就忙不疊的先過橋去迎接。

  經(jīng)過這樣說明以后,是不是可以體會到詩家語的好處:第一,體會到詩的含蓄,比方岑參的詩,不說家里怪我還山遲,卻說杜陵叟怪我,又是遙傳杜陵叟怪我,這里含有不少情意,經(jīng)過體會,就覺得詩人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這就含蓄有味,給留下的印象比較深刻。第二,體會到詩要突出形象,“東溪憶汝處”,是講憶汝,是想念你,卻接個“閑臥對鸕鶿”,不說想念得很,卻說對鸕鶿躺著,跟溪上酌、林下棋相對,都寫想你。先是想到無人可以在林下下棋,是想你;只好獨(dú)向溪上酌,無人作伴,也是想你;連獨(dú)飲的興趣都沒有了,只好對鸕鶿躺著,更是想你。這里好像一層進(jìn)一層,都是同形象結(jié)合著,林下棋、溪上酌、對鸕鶿,都有形象,通過形象來寫情思。在這里又顯出對比來,林下棋同獨(dú)酌相對,獨(dú)酌同對鸕鵝相對,從這相對中顯出層次來。再像辛詞,突出“舊時茅店”,也是反映作者的情思;突出野老形象,顯示他的殷情待客的感情,這里就不多說了。

  2.完整和精粹

  錢塘洪昉思(升),久于新城①之門矣,與余友。一日,并在司寇②宅論詩。昉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司寇哂③之曰;“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

  余曰:“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著拘于所見,以為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昉思乃服。(趙執(zhí)信《談龍錄》)

 ?、傩鲁牵呵宕娙送跏慷G,新城人?! 、谒究埽和跏慷G官至刑部尚書,清時俗稱為大司寇?! 、圻?shěn審):笑。

  這里指出對詩歌的文藝性的三種看法:洪升要求完整,像畫龍,要把整條龍畫出來,連它的首尾鱗爪都不能忽略。王士禛反對這樣求完整,要求精粹,認(rèn)為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只在云中露出一鱗一爪,就是只要把最精粹的部分寫出來就行了,不必求完整。趙執(zhí)信認(rèn)為完整和精粹兩者是不可分的,畫出來的龍雖然見首不見尾,只有一鱗一爪,我們卻可以從這里看到完整的龍。心目中有了完整的龍才可以畫出一鱗一爪,才可以通過一鱗一爪來反映龍的全體;離開了完整的龍去畫一鱗一爪是不成的。也就是精粹要從全體中來,離開了全體就談不上精粹。這三種看法,趙執(zhí)信的看法是最完整的。

  就詩歌說,寫出來的精粹的詩是從豐富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也就是精粹從全體中來。但就詩的本身說,又要求完整。要寫一鱗一爪而沒有支離破碎之感,且能給人以完整的龍的感覺,這就要求作者的心目中先有一條完整的龍?jiān)凇?br>
  王士禛對雕塑繪畫的龍露出輕視的口吻,是一種片面看法。作者要是寫龍,那末通過一鱗一爪來反映龍的全體是夠了;作者倘要寫更其廣闊的境界,那也可以通過龍的全體來反映,在更其廣闊的境界里,龍的全體已經(jīng)退處于一鱗一爪的地位,寫龍的全體正是寫一鱗一爪。比方同樣反映由于媳婦不得婆婆歡心被趕走而造成的婚姻悲劇,有的只寫自己的片段感受,如陸游的妻子唐琬被婆婆趕走,唐琬后來改嫁趙士程,一天,陸游唐琬在城南沈園重逢,相見凄然,不久,唐琬抑郁死去。陸游寫了《沈園》詩:“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他寫這兩首詩的主旨不是在暴露封建禮教的罪惡,只是通過在沈園相會的片段印象,抒寫他心頭無限沉痛的感情,寫出一生的遺恨,這樣抒情,就不必把整個婚姻悲劇寫出來,只需寫這個悲劇的一鱗一爪?!豆旁姙榻怪偾淦拮鳌返淖髡卟贿@樣,他是要通過婚姻悲劇來暴露封建禮教的罪惡,主題擴(kuò)大了,那末寫這個悲劇的一鱗一爪就嫌不夠,需要把這個悲劇的全部過程寫出來,寫成敘事詩。在以暴露封建禮教為主題的敘事詩里,悲劇的全部過程已經(jīng)退處于一鱗一爪的地位。這樣看來,完整的龍還是可以畫的,只要通過龍來反映更廣闊的境界,使龍退處于一鱗一爪的地位就成。因此,說通過一鱗一爪來反映全體是對的,輕視雕塑繪畫完整的龍,是一種片面的看法。

  再回到洪升、王士禛、趙執(zhí)信三家的說法來看,洪升“嫉時俗之無章”,恨當(dāng)時人寫詩沒有章法,不完整,要求像畫龍那樣,要畫出首尾爪角鱗鬣來。洪升的這個要求,實(shí)際上是看到王士禛提倡的神韻派詩的流弊(參見《神韻說》)。神韻派詩,像畫龍那樣只在云中露出一爪一鱗。有的作者生活體驗(yàn)不夠,沒有看到整個的龍,只寫一爪一鱗來掩飾生活的空虛,這樣,神韻派詩的流弊就不免空疏。洪升要糾正這種空疏的毛病,主張要把整個龍畫出來,就是要求先看到整個的龍?jiān)佼?,不要借一爪一鱗來掩飾。后來的翁方綱也要糾正神韻派詩的空疏,提倡肌理說(見《肌理說》),肌理是肌肉的紋理,要細(xì)致切實(shí),跟洪升的說法相似。趙執(zhí)信也是不滿意神韻派詩的空疏的,所以主張先要有完整的龍,才可寫一爪一鱗,洪升同意他的說法,可見洪升并不反對寫一爪一鱗,只是反對神韻派詩的空疏而已。

  3.逼真和如畫

  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天開圖畫即江山”,“身在畫圖中”之語。至于丹青①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②”,“時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③下”,“斯須九重真龍④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鶻⑤”,“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洪邁《容齋隨筆》卷十六)

 ?、俚で啵翰噬??!、诔它S:古代名馬的名字?!、厶炖眩荷矫??!、芫胖兀壕胖亻T,指皇宮。真龍:龍馬,指好馬。⑤鶻(gǔ骨):猛禽之一。

  逼真和如畫是藝術(shù)批評的兩個標(biāo)準(zhǔn)??吹揭环?,一個雕塑品,贊美它好,說逼真。用現(xiàn)代話來說,就是畫得活像,雕塑得像真的一樣,這是說“逼真”好。我們游覽風(fēng)景,贊美風(fēng)景好,說風(fēng)景如畫,就是“如畫”好。究竟作品像真的事物好呢,還是真的事物像作品好呢?再說“逼真’又有什么好?“如畫”又有什么好呢?用到文學(xué)批評上來,作品描寫一個人,寫得活像,是好的。作品描寫風(fēng)景,詩中有畫也是好的。就作品說,究竟“逼真”好呢,還是“如畫”好呢?還是兩者都好呢?弄清這些問題,對掌握這兩個批評標(biāo)準(zhǔn)是有幫助的。

  先說逼真,《水經(jīng)注·沔水》:“有白馬山,山石似馬,望之逼真。”山石像真的白馬又有什么好呢?朱自清《論逼真與如畫》里說:“這就牽連到這個‘真’字的意義了。這個‘真’固然指實(shí)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莊子》里說的那個‘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謝赫的六法的第一項(xiàng)‘氣韻生動’的意思,惟其‘氣韻生動’,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馬,有生氣,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語說的‘活脫’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朱自清文集》三)逼真的好處是有生氣,有生意,是活的,所以光求外形相似是不夠的。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就是光求外形相像,只是兒童的見識;好的畫,要把東西寫活,要傳神,這才是逼真的要求。

  再說如畫,風(fēng)景如畫,或作品中所寫的景物如畫又有什么好呢?畫是藝術(shù)品,藝術(shù)品是從生活中來的,但它又和生活不一樣,它比普通的實(shí)際生活更高,更強(qiáng)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那末說風(fēng)景如畫,就是說這里的風(fēng)景像藝術(shù)作品中所反映出來的,比起普通的風(fēng)景來具有典型性,那自然是好的。如蘇軾的《念奴嬌》:“亂石崩云,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這里寫的景物極雄偉壯觀,能表現(xiàn)出長江的壯闊景象,并反映作者的闊大胸襟,具有典型性,所以說如畫是好的。

  文學(xué)作品是語言的藝術(shù),因此就文學(xué)作品來說,寫得逼真,同真的一樣,把人和物寫活,寫得有生氣,或?qū)懙萌绠嫞瑢懙眯蜗?,有畫意,而這形象要具有典型性,這都不容易。能做到這樣,都成為好作品。

  這里引了一些詩句,說明詩人用逼真來贊美藝術(shù)作品。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贊美曹霸畫馬,說“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乘黃是古代的千里馬,這里說畫得同真的乘黃一樣。杜甫《題壁上韋偃畫馬歌》說:“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在亂世怎能真的得到這些馬,可以和人同生死。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說:“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似已聞清猿。”說畫中的山像真的天姥山。又《丹青引》贊美曹霸畫玉花驄馬,說:“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說畫得像真的馬。又《題李尊師畫松樹障子歌》:“障子松林靜杳冥,憑軒忽若無丹青。”說畫里的松林像真的一樣,使人忘掉它是畫。他的《畫鶻行》:“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風(fēng)。”把畫里的鳥看作活的。他的《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沲江畫圖十韻》:“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把畫里的松杉菱荇說成是真的。這些都是用逼真來贊美畫得好,可見杜甫在詩里也是運(yùn)用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他的本領(lǐng)是同樣說畫得逼真,卻運(yùn)用各種不同說法,并不使人感到重復(fù)。

  4.形象思維

  虞世南《詠蟬》:“垂緌飲清露①,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沈德潛批;“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dú)尊其品格。”(《唐詩別裁》卷四)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②,“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淚下。”鐘惺批:“內(nèi)‘不見’好眼,‘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唐詩歸》卷一)

  王維《鹿柴》③:“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鐘惺批:“‘復(fù)照’妙甚。”(同上卷九)

  李商隱《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盧。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紀(jì)昀批:“起二句,意在筆先。前四句寫蟬,即自喻,后四句自寫,仍歸到蟬。隱顯分合,章法可玩。”朱彝尊批:“三四一聯(lián),傳神空際,超超玄著④,詠物最上乘⑤。”(《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上)

  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李商隱《錦瑟》一篇,古來箋釋紛如。……多以為影射身世。何焯因宋本《義山集》舊次,《錦瑟》冠首,解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見《柳南隨筆》卷三,《何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記此為程湘衡說);視他說之瓜蔓牽引、風(fēng)影比附者,最為省凈。竊采其旨而疏通之。自題其詩,開宗明義,略同編集之自序。拈錦瑟發(fā)興,猶杜甫《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⑦,新詩近玉琴⑧”,錦瑟玉琴,殊堪連類。首二句言華年已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⑨,開卷歷歷。“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一聯(lián)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飛蝶征莊生之逸興,啼鵑見望帝之沉哀,均義歸比興,無取直白。舉事宣心,故“托”;旨隱詞娩,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紀(jì)以還,法國德國心理學(xué)常語所謂“形象思維”,以“蝶”與“鵑”等外物形象體示“夢”與“心”之衷曲情思。“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一聯(lián)言詩成之風(fēng)格或境界,如司空圖所形容之《詩品》?!恫┪镏尽肪砭拧端囄念惥邸肪戆怂囊端焉裼洝份d鮫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化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帶酸辛,具寶質(zhì)而不失人氣;“暖玉生煙”,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堅(jiān)冷。蓋喻己詩雖琢煉精瑩,而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于雕繪奪情、工巧傷氣之作。若后世所謂“昆體”⑩,非不珠光玉色,而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以“形象”體示抽象之詩品也。(錢鐘書《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未刊稿)

 ?、倬q:帽帶結(jié)好后掛在頷下部分,蟬的嘴像掛在頷下的帽帶。?、谟闹菖_:即燕昭王筑的黃金臺。萬歲通天元年(696),建安王武攸宜率大軍攻契丹,陳子昂參謀軍事。子昂屢次進(jìn)計(jì),攸宜怒,徙署軍曹。子昂因登幽州臺作歌?!、勐共瘢杭绰箹?,養(yǎng)鹿處。?、苄浩婷畹膭?chuàng)作?!、萆铣耍悍鸾谭Q最高的覺悟?yàn)樯铣?,指第一流作品?!、奘駠鬯篮蠡昊癁槎霹N鳥?!、咧旒洠汗儆〉膸ё?。紗帽:當(dāng)時隱居人戴的帽子。即一做官就退隱?!、嘟袂伲河们僖舯仍??!、崆僖粲星宓?、和諧的、調(diào)適的、哀怨的?!、馑纬鯒顑|劉筠等所作唱和的詩,效李商隱體,稱《西昆酬唱集》。

  “形象思維”就是用具體事物的形象來表達(dá)抽象的思想感情。從上面舉出的幾首詩看,有幾種表述方法。(一)光寫形象,從形象中表達(dá)作者的思想感情。(二)主要寫思想感情,沒有描繪具體形象,但從抒寫的思想感情中含蘊(yùn)著具體形象,從而感到詩中所寫的思想感情不是抽象的,是跟喚起的具體形象結(jié)合的。(三)既寫形象,也寫自己的思想感情,通過兩者的結(jié)合來表達(dá)。

  (一)光寫形象的。如虞世南的《詠蟬》,寫蟬飲露水,在高樹上叫,所以聲音傳得遠(yuǎn)。作者的思想沒有說出,只是從詠蟬中透露出來。“居高”的“高”有兩方面,一方面跟“飲清露”聯(lián)系,一方面跟疏桐聯(lián)系。露是清的,桐是高潔的,所以沈德潛批“尊其品格”。古代本有鳳凰非梧桐不棲的說法。所以這個“高”不光是地位高,還要品格高。品格不高,非常丑惡,即使地位高也不行。品格高而地位高,他的聲音的影響才大。這個意思通過蟬的形象來表達(dá),是形象思維。這是詠物。也有寫景的,像王維的《鹿柴》寫空山,深林、日光返照青苔,還聽到人語,作者的思想感情沒有直接寫出。但從這些景物中間,顯出環(huán)境的幽靜,作者心情的安閑,所以他才會注意到“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這是從寫的景物中透露心情,也就是用形象來表達(dá)情思的形象思維。

  從這兩首詩看,作者寫的是形象,但作者選擇這些形象來寫時,主要不是要寫蟬的形象,不是要寫空山、深林、月光、青苔,作者對這些形象產(chǎn)生了思想感情,借這些形象來表達(dá)作者的思想感情,這才構(gòu)成形象思維。虞世南“居高聲自遠(yuǎn)”的思想,當(dāng)它沒有跟詠蟬結(jié)合的時候,是抽象的邏輯思維,是他從生活經(jīng)歷中概括出來的。假使他寫一篇居高聲遠(yuǎn)論,那就屬于邏輯思維。當(dāng)他把這個邏輯思維同詠蟬結(jié)合起來,借蟬來表達(dá)時,這就成為形象思維。因此,形象思維同邏輯思維不是絕然分開的。“居高聲自遠(yuǎn)”這種思想,是作者從生活中來的,作者在唐太宗手下做秘書監(jiān),深得唐太宗的信任和稱贊,他的聲譽(yù)同他的地位有關(guān),也同他的品格有關(guān)。他從生活經(jīng)歷中體會到這種“居高聲自遠(yuǎn)”的邏輯思維,一朝同蟬的居高聲遠(yuǎn)的形象結(jié)合,這樣構(gòu)成的“詠蟬”,這種居高聲遠(yuǎn)的思想就不再是抽象概念,成為形象思維了。王維的《鹿柴》,它的形象思維不是這樣。他從空山、深林和返照中,體會到一種幽靜的境界,反映出作者愛好這種境界的心情,這就構(gòu)成形象思維。這種心情,就是從空山、深林的形象中產(chǎn)生的,并不是作者從生活中體會到某種邏輯思維,再把它同生活中的某種形象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這好比拍藝術(shù)照片,藝術(shù)照片不能看到什么景物就拍,是有選擇的,不光對所拍的景物有選擇,還要注意光線、距離和拍的角度,這些選擇,就有邏輯思維在起作用。作者從景物中發(fā)現(xiàn)藝術(shù)美,這是形象思維,但這種藝術(shù)美怎樣表現(xiàn)出來,這還有賴于邏輯思維。所以就像王維的創(chuàng)作《鹿柴》,形象思維同邏輯思維也是不可分割的。他怎樣選擇景物,怎樣構(gòu)思,怎樣適用語言來表達(dá),都和邏輯思維有關(guān)。

  (二)主要寫思想感情的,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只是一般地提到古人,沒有具體地寫某一古人的形象。“后不見來者”,來者也沒有具體寫。“念天地之悠悠”,這個“天地”跟“悠悠”結(jié)合,指對宇宙無窮所發(fā)的感嘆,這里也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有“獨(dú)愴然而淚下”,“淚下”是形象,但這個形象不能表達(dá)當(dāng)時作者的形象思維。當(dāng)時作者的形象思維是什么呢?作者在武攸宜手下參謀軍事,進(jìn)攻契丹。他屢次向武攸宜獻(xiàn)計(jì),不聽,反而被貶為軍曹。他受到打擊,一次登上幽州的黃金臺,想到燕昭王在臺上接待四方來的人才,像樂毅等人。因此“前不見古人”的“古人”里,有具體的形象。“后不見來者”,這個“來者”指像燕昭王一類的人,當(dāng)他登幽州臺時,即使真有這樣的“來者”,他也碰不到,他碰到的是跟昭王相反的武攸宜。昭王信用人才,武攸宜排斥打擊人才,他親身感受到這種打擊,所以登幽州臺下淚。在武攸宜打擊下,他不便具體地寫,怕會受到更大的打擊,只好用抽象的“古人”“來者”來發(fā)感慨。因此,從幽州臺和“古人”里面,可以接觸到作者的思想感情,可以喚起黃金臺、昭王等的具體形象,從而體會到作者的感情,于是作者的感情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形象思維了。鐘惺批語,注意“不見”,說是“好眼”,“好眼”指精神貫注處,就在不見昭王這樣的人。又說:“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胸中想的,天地悠悠,在封建社會的天地悠悠中,像作者那樣遭遇的人又不知有多少,那末他的下淚不光是為自己,也在為自己同樣遭遇的人下淚了。

  (三)既寫形象,也寫自己的思想盛情,如李商隱的《蟬》,前四句寫形象,后四句寫思想感情。“高難飽”,“恨費(fèi)聲”,既是寫蟬,也在寫自己。“五更疏欲斷”,從白天叫到夜里,叫到五更,已經(jīng)叫不動了,聲疏欲斷,可是找不到一點(diǎn)同情,“一樹碧無情”,把身世遭遇借蟬來寫出,不落痕跡,所以批語特別推重。后四句寫自己,為了做小官像萍梗一樣飄流,故鄉(xiāng)的荒蕪已經(jīng)平治,可以回去,蟬鳴似相警戒,我亦舉家清貧。這首詩,前四句的寫法,同虞世南的《詠蟬》相似。作者長期在地方上當(dāng)幕僚,有“本以高難飽”的感觸。曾經(jīng)托人引薦,只是徒勞。這種生活中的感觸,跟蟬的形象結(jié)合,構(gòu)成形象思維。后四句寫自己,用萍梗的漂浮無定比自己的到處奔波,用“故園蕪已平”來表自己思?xì)w的心情。再同蟬鳴聯(lián)系,點(diǎn)明舉家清貧。這后四句,用“梗泛”作比喻,聯(lián)系故園的平整,用擬人化手法寫蟬,稱它為“君”,他的思想還是和形象結(jié)合的。這種寫法在詩里比較多見,因?yàn)樵娨允闱闉槎?,容易抒寫自己的感情,把抒情和詠物結(jié)合起來。

  唐朝駱賓王《在獄詠蟬》的序里有幾句寫蟬的話,是又一種寫法:“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dá)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dāng)?shù);應(yīng)節(jié)為變,寄藏用之機(jī)。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松之微風(fēng),韻恣夭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這里是一句寫蟬,一句說明意義。如“潔其身”,寫蟬的高潔,“稟君子達(dá)人之高行”,說明“潔其身”的意義,同于高尚的品行。以下都是這樣。要是把寫蟬的句子連起來,刪去講意義的句子,如“故潔其身也,蛻其皮也。候時而來,應(yīng)節(jié)為變。有目斯開,有翼自薄……。”那就是寫蟬,就是形象思維,在寫蟬的形象中有含義,含義就是每句下面說明意義的話。像這里把寫蟬的形象和意義的話合在一起,是另一種表達(dá)形象思維的寫法。

  李商隱的《錦瑟》詩也是寫形象和寫自己思想感情的結(jié)合。對《錦瑟》詩原有各種不同解釋,這里采用錢鐘書先生的說法,因他是同形象思維結(jié)合起來談的。這首詩前六句是寫形象,即寫錦瑟,后兩句是寫自己的感嘆。“錦瑟無端五十弦”,指錦瑟有五十弦,“思華年”,兼寫錦瑟在名手里彈奏出各種曲調(diào)。中四句寫錦瑟的曲調(diào),有適、怨、清、和。“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是奏出使人感到舒適的音調(diào)。望帝化為杜鵑鳥,他的悲哀托杜鵑啼鳴,是彈奏出哀怨的音調(diào)。南海外有鮫人,他的眼淚化為珠,指音調(diào)像珠的清圓。藍(lán)田出玉,比喻音調(diào)像玉的和潤。但這六句又不光寫錦瑟,也在寫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無端五十弦”,盛嘆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五十歲了。“思華年”回想過去的盛年,作者一生經(jīng)歷在詩里有反映。“思華年”正是結(jié)合一生所作來回想過去。“迷蝴蝶”寫他的詩也有寫舒適的心情的。“托杜鵑”寫他的詩也有像杜鵑的哀鳴的,寫怨恨的。“珠有淚”寫他的詩精瑩如珠,但珠是死的,他的詩卻是有感情的,像珠的精瑩而帶有熱淚。“玉生煙”寫他的詩像玉的和潤,但玉是死的,他的詩卻是含有蓬勃生氣,像玉生煙。這樣前六句既是寫錦瑟,又是寫他的詩篇,把對詩篇的評價同錦瑟的音調(diào)結(jié)合起來,構(gòu)成形象思維。

  莊周夢為蝴蝶,望帝化為杜鵑,都是形象。前者表示舒適,后者表示哀怨,通過形象來表達(dá)情思,就是形象思維。用形象來表情思,情思寄托在形象中,所以說“托”;這種寄托比較含蓄隱蔽,所以說“迷”。那末“托”和“迷”是互文,即“迷蝴蝶”也是托蝴蝶,“托杜鵑”也是迷杜鵑,即蝴蝶、杜鵑既用來寄托情思,也用來隱寓情思。“珠有淚”“玉生煙”也是形象,也是借來寄托情思和隱寓情思的,所以也是形象思維。這樣前六句是借錦瑟以寄托情思。后兩句專寫自己的情思,“此情可待成追憶”,即“思華年”之情;雖可待追憶,但當(dāng)時已惘然,則現(xiàn)在更難追尋了。

  對《錦瑟》為什么要這樣講呢?這里也作了說明。用錦瑟來比詩,這正同杜甫用玉琴來比詩一樣。把《錦瑟》說成全集的自序,因?yàn)椤跺\瑟》詩作于晚年,可是宋本李義山集把它放在卷首,保留李義山原來的編次,所以知道他有把它作為序言的用意。怎么知道“玉生煙”是指詩呢?《困學(xué)紀(jì)聞》卷十八說:“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謂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于此。’”可見“良玉生煙”本是指詩家之景,用“玉生煙”來指詩是有根據(jù)的。“珠有淚”同“玉生煙”相對,所以也可解釋做講詩的。

  上面提到的司空圖的《詩品》,是文藝?yán)碚?,也是形象思維。如《清奇》:“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屧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作者講清奇這一種風(fēng)格,他想的全是形象,沒有一句抽象的話,把許多形象結(jié)合起來,使人體會什么是清奇,也足以說明形象思維的特點(diǎn)。

  這樣的形象思維又跟博喻結(jié)合著,這里用了很多比喻,有簡單的,如月曙、氣秋;有復(fù)雜的,如松下漪流,可人尋幽欣賞空碧悠悠。這又說明形象思維同比喻的關(guān)系。

  5.隔與不隔

  一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①,“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dú)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王國維《人間詞話》)

 ?、佟吨x氏家錄》說:謝靈運(yùn)“在永嘉西堂,詩思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謝)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見鐘嶸《詩品》中)謝靈運(yùn)也喜歡用力雕飾,這句寫得自然,所以故神其說。

  抒情寫景怎樣才寫得真切不隔?怎樣就有隔膜?謝靈運(yùn)《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兩句話不用典故,容易懂,寫出蓬勃春意。薛道衡《昔昔鹽》:“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也不用典,寫出樓中少婦因丈夫出征一去無消息,寂寞孤苦的心情。歐陽修《少年游》的上半闋,寫一個婦女憑高望遠(yuǎn),語語都在目前,所以是不隔。陶淵明《飲酒》第五的“采菊東籬下”,也是真切地寫出所見所感。斛律金的《敕勒歌》寫陰山下的景色“天似穹廬”等句,不但寫得很形象,也寫出草原風(fēng)光。

  這里舉出《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等句,主要是說明作者把心里的真實(shí)感情表達(dá)出來,一點(diǎn)不掩飾。前四句說人生短促,還不如及時行樂。后四句說求仙虛幻,還不如飲酒和講究衣著。王國維認(rèn)為這些話是很可鄙的,一般人是不肯說的,作者敢于不加掩飾地說出來所以說不隔。王國維同過去的很多文人一樣,認(rèn)為像《古詩十九首》那樣能夠把真情寫出來就是好詩。其實(shí)光是不隔不能決定一首詩的好壞。像上舉的兩首,由于作者的志趣低下,只能給讀者帶來不好影響,雖然寫得真切不隔,并不可貴。

  這里舉“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為隔的例,主要是因?yàn)樗玫?。謝靈運(yùn)有“池塘生春草”句,所以“謝家池上”就是指春草。江淹的《別賦》里有“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因此“江淹浦畔”也是指春草。這樣用典不容易懂,表情不真切,所以說隔。

  對于隔與不隔還有兩個問題:一,是不是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二,是不是不用典就是不隔?

  《人間詞話》里還有一段話:“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yōu)劣,即于此見。”白居易的《長恨歌》寫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故事,里面只有“小玉”“雙成”用典;吳偉業(yè)寫了很多敘事詩,其中的《圓圓曲》寫陳圓圓的故事,是繼承《長恨歌》的寫法的,里面卻用了大量典故,也就是《長恨歌》不隔而梅村歌行隔,所以說梅村歌行不如《長恨歌》。從這些作品來看,王國維雖然只著眼在用典上,但他這樣講還是有理由的,不過這并不是說,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

  用典有兩種:一種是隔的,一種是不隔的。如李商隱的《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用了兩個典故,不懂典故就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這是隔。懂得了這兩個典故,知道一個說莊周夢里變成蝴蝶,一個說望帝杜宇死后化為悲啼的杜鵑鳥,但還是弄不清它是什么意思,這又是一種隔。(參見《形象思維》)李商隱《無題》:“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照注釋,這兩句都有出典,那末也是用典了。可是光看字面意思也很清楚,說那女子用團(tuán)扇來遮掩也難掩她的嬌羞之態(tài),明明看得見,可是她坐車走了,卻無法接談。這兩句用典而并不隔。好的用典??床怀鲇玫涞暮圹E。如魯迅《自嘲》:“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孺子牛用《左傳》中齊景公模仿牛給他的孩子牽著的故事,可是我們即使不知道這個典故,并不妨礙我們了解這句詩的含義,這樣用典入化,即使用典而不隔。有些印象派的詩,即使用白話寫,不用典,卻寫得迷離惝怳,也是膈的。

  二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①(王國雉《人間詞話》)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同上)

  說某物,有時直說破,便了無余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證,反覺別增境界。但斟酌題情,揣摩辭氣,亦有時以直說破為顯豁者。謂詞必須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謂詞必不可用替代宇,亦未免失之迂矣。美成《解語花》“桂華流瓦”句,單看似欠分曉,然合下句“纖云散,耿耿素蛾欲下”觀之,則寫元夜明月,而兼用雙關(guān)之筆,何等精妙!雖用替代字,不害其為佳。(蔡嵩云《樂府指迷箋釋》)

  ①少游(秦觀)自會稽入都見東坡(蘇軾)。東坡問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

  書上講的話,有時是有為而發(fā),我們要體會它的用意,光看字面,往往會看到這些話有片面性,忽略了它的用意,未免可惜,當(dāng)然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這些片面性。比方沈義父的《樂府指迷》主張用代字,確實(shí)有片面性,舉的例子也不一定恰當(dāng)。比方用“紅雨”“劉郎”來代桃,其實(shí)“紅雨”是指桃花亂落,要是講桃花盛開,就不能用“紅雨”,“劉郎”是講劉晨、阮肇入山采藥,迷了路,在山上采桃子吃,后來碰到仙女的故事,更不宜隨便用。至于“章臺柳”指唐朝長安章臺街上的歌女柳氏,更不宜隨便用來代柳樹,“灞岸”是長安灞橋,唐朝人多在這里折柳送別,也不宜隨便用來指柳樹。再像他主張用代字的說法,更不妥當(dāng),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他:“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zhuǎn)成涂飾,亦非確論。”涂飾好像面上搽粉點(diǎn)胭脂,反而把原來的美掩蓋了,這就是王國維反對的隔。但說沈義父的用意在“避鄙俗”,恐不確切。沈在《樂府指迷》的開頭說:“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就是認(rèn)為寫詞要含蓄,婉轉(zhuǎn),不要顯露、直突,這個意思還是可取的,只是他的說法有毛病。

  王國維反對用代字,為了避免隔,為了使詞的形象鮮明,有境界,這個意思是好的。但他并不一概反對所有的代字和用典,比方《人間詞話》認(rèn)為“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但《水龍吟》里的“落紅難綴”,“紅”是“花”的代字;“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就用唐代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是用典??梢娪么趾陀玫?,在詩詞里很難避免。詩詞受韻律的限制,比方要說“桃花亂落”,是四個字,但限于字教,只能用兩個字時,用“紅雨”正好,所以一切都不該絕對化。王國維反對的,只是把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提出罷了,只是主張都要用代字罷了,這個意見是對的。

  蔡嵩云認(rèn)為沈義父跟王國維都不對,各打五十板,不公正。沈義父把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提出來是不對的,縱然他的意見里也有可取的成分,王國維針對這點(diǎn)提出批評是對的。對于王國維的批評,不應(yīng)該理解做他反對一切用代字,應(yīng)該看他的主要方面,即反對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至于“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桂華”代月光,“素娥”代月兒。纖云散了,月兒更亮了。月光在瓦上流動,為什么說境界極妙?這首詞是寫元宵的燈市,“花市光相射”,“簫鼓喧人影參差”,燈光照耀,游人擁擠,在這時候,作者周邦彥(美成)還注意到月光照在宮殿的琉璃瓦上,光采閃耀,像在流動一樣。當(dāng)時作者在荊南,回想京里元宵節(jié)的熱鬧情形,想到“桂華流瓦”,含有對京朝的懷念,有感情,所以說有境界吧。因此,“桂華”改成“月華”也可以,不必定用代字。用“月華”比“桂華”更不隔,還是王國維說得對。

  總之,寫景的詩詞,以少用代字或典為宜。感事抒懷的作品,意思多,感情深,而詩詞的篇幅短,容納不下,需要加以濃縮,那就免不了要用代字、用典,一切看具體情況而定。

  三

  “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杜用事入化處。然不作用事看,則古廟之荒涼,畫壁之飛動,亦更無人可著語,此老杜千古絕技,未易追也。(《詩藪內(nèi)篇》卷四)

  杜甫《禹廟》:“禹廟空山里,秋風(fēng)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三四(句),孫莘老云:“苞橘柚,驅(qū)龍蛇皆禹事①。”愚按:妙在只是寫景,有意無意。(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之四)

 ?、侔勹郑罕居凇稌?#183;禹貢》:“厥包橘柚。”指把橘柚包裹好進(jìn)貢。苞,通包。驅(qū)龍蛇:本于《孟子·滕文公》:“(禹)驅(qū)蛇龍而放之菹(澤中有水草處)。”

  “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兩句用了典故,都是根據(jù)古書里記載大禹的事。可是看不出它是用典,因?yàn)檫@兩個典故正好配合著眼前景物,庭中有橘柚,壁上畫龍蛇,是寫景。這樣用典,不光不隔,使人忘掉他在用典,所以說已入化境,說好像在有意用典,又像無意用典。它的好處是,對于看不出它在用典的,同樣可以欣賞它寫古廟的景物,領(lǐng)會詩人的感情;對于看出它是用典的,就覺得這兩句的意味更深厚。這樣才是用典成功的一例。

  6.意新語工

  圣俞嘗語余①曰:“詩家雖率意②,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③矣。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

  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④。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⑤?”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⑥。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⑦。若嚴(yán)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⑧,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⑨,豈不見于言外乎?”(歐陽修《六一詩話》)

  ①圣俞:宋詩人梅堯臣字。余:歐陽修自稱?!、诼室猓喝我鈱懽??!、壑粒汗Ψ虻郊?,技巧極好?!、芄倘缡牵捍_實(shí)是這樣?!、轂槿唬菏沁x樣?!、?#8220;殆難”句:幾乎很難具體指出來說叨?!、?#8220;亦可”句:也可以約略說個大概。仿佛:指不確切?!、囫~(dài,代)蕩:舒適安閑?!、崃b旅:因事牽留在外作客。

  作品中寫景、抒情、達(dá)意,要怎樣才算好,這里提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就是要把不客易描寫的景象,形象生動地寫得使讀者像親自看到的一般,作者所要表達(dá)的情意,含蓄在形象里,讓讀者通過形象去領(lǐng)會。

  賈島《題皇甫荀藍(lán)田廳》,“竹籠拾山果,瓦瓶擔(dān)石泉”,姚合《武功縣中作》之一,“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這些話只是描寫山居生活,從這里看不出作者的感情,所謂“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這點(diǎn)沒有做到。要用這四句來表現(xiàn)山城荒涼、官況冷落,可以說并不成功。因?yàn)閺倪@四句里看不出作者是在寫官況。“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上句寫縣城的古老,次句寫官況的清貧,官坐的馬餓得瘦瘦的,含蓄地透露出官的窮困,做到“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所以比前四句寫得好。

  嚴(yán)維《酬劉員外見寄》里用“柳塘春水”“花塢夕陽”來寫出春天景色,這是選擇得比較好的。成陰的綠柳搖曳在綠波春水上,夕陽照在百花爭艷的花塢里,這景象是有代表性的。作者再用“漫”和“遲”來作描繪。“漫”是春水彌漫,綠波浩渺,襯著柳陰,更顯得春色的美好。“遲”是遲遲,花塢里的夕陽遲遲沒有下去,好像對花塢的留戀似的,這里反映出作者的心情,是作者不愿夕陽下去,是作者對花塢的留戀。這樣選擇有代表性的景物,反映出作者感情,情景交融地寫出春天迷人景色,所以是寫得成功的例子。溫庭筠《商山早行》寫在雞叫聲中,住在茅店的旅人就起來了,這時天上還掛著月亮,天還沒有亮,人就要趕路了,人的腳跡印在板橋的濃霜上。只寫具體事物,旅客的辛苦就完全寫出來了。賈島《暮過山村》,寫“怪禽啼曠野”,說明山村里看不到人,聽不到人聲,連雞鳴狗叫聲也沒有,只聽到怪鳥的叫,透露一個人走山路的害怕心情。接下去寫“落日恐行人”,在這樣內(nèi)心害怕里,又碰上太陽要落山,天快夜了,心里更顯得害怕。這是通過形象來反映心情的寫法。

  7.忌穿鑿

  一

  《無題》諸詩,有確有寄托者,“來是空言去絕蹤”之類是也;有戲?yàn)槠G體者,“近知名阿侯”之類是也;有實(shí)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之類是也;有失去本題而后人題曰《無題》者,如“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之類是也;有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偶合為一者,如“幽人不倦賞”是也。宜分別觀之,不必概為穿鑿。其摘詩中二字為題者,亦《無題》之類,亦有此數(shù)種。(《李義山詩集輯評》上《無題》二首“幽人不倦賞”上紀(jì)昀批)

  清朝人紀(jì)昀把李商隱的詩集中的《無題》詩全面看了一下,按詩的內(nèi)容分為五類。指出對李商隱的《無題》詩,應(yīng)該按照詩的內(nèi)容來看,不要一概認(rèn)為有寄托,作穿鑿附會的解釋。李商隱的《無題》詩,有確有寄托的,因此有人就把他沒有寄托的,也說成有寄托。“四人幫”的御用文人梁效、聞軍在“四人幫”控制下的《歷史研究》1975年2期上的《論李商隱的<無題>詩》,便是搞影射史學(xué)、陰謀文學(xué)的一例。他們借《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那首,說:“那種深沉的孤憤心情,常常直接針對著阻隔君臣遇合的腐朽勢力迸發(fā)出來。”又說:“他還有一首《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也是抒寫這種君臣遇合受到阻隔的孤憤心情的。”于是引了《涉洛川》的“宓妃漫結(jié)無窮恨,不為君王殺灌均”,說“李商隱明確主張除掉灌均,他的矛頭所指是清楚的。”“四人幫”的御用文人,就這樣捏造了一個所謂“阻隔君臣遇合”的無稽之談,用“腐朽勢力”一詞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政權(quán)進(jìn)行惡毒的污蔑和攻擊,提出殺氣騰騰的“殺灌均”來發(fā)泄他們罪惡的用心。其實(shí),李商隱先是做秘書省校書郎的小官,調(diào)弘農(nóng)尉,接著跟王茂元到河陽去掌書記,跟鄭亞到桂州去當(dāng)觀察判官,還朝補(bǔ)太學(xué)博士,又跟柳仲郢到東川去當(dāng)記室。他除在朝做小官外,長期在外做幕僚,根本談不上什么“君臣遇合”。因?yàn)樗^“君臣遇合”,是指直接和君主打交道的大臣,受到君主的信任,而一般小官連君主的面也見不到,根本談不上“君臣遇合”。至于“宓妃漫結(jié)無窮恨,不為君王殺灌均。”這個“君王”指陳王曹植,灌均是曹丕派去監(jiān)視曹植的,他“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請曹丕辦他的罪。這里當(dāng)指朝廷上的兩派斗爭,曹植是曹丕的弟弟,灌均是曹丕的親信,這兩人都跟做小官的李商隱的地位懸殊,他們跟李商隱本人無關(guān),也跟他的《無題》詩無關(guān)。

  再就“四人幫”御用文人所提出的兩首《無題》詩看,一首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紀(jì)昀批:“此亦感遇之作。”何焯批;“東風(fēng)無力,上無明主也;百花殘,己將老至也;落句其屈子《遠(yuǎn)游》之思乎?”又批“東風(fēng)無力”一聯(lián)道:“謂光陰難駐,我生行體也。”這兩家都認(rèn)為這是有寄托的詩。“東風(fēng)無力”不論是指君權(quán)落到太監(jiān)手里也好,是指唐朝衰落也好,只是一般地感嘆人才的受摧殘,都談不到“阻隔君臣遇合”。另一首“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這首詩的題目是《無題四首》,第四首是:“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dāng)天三月半。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墻看。歸來展轉(zhuǎn)到五更,梁間燕子空長嘆。”這四首《無題》詩的用意,在第四首里點(diǎn)明白了。第四首說,貴族的溧陽公主十四歲就出嫁了,而東家女沒有地位已成老女卻還嫁不出去。這是感嘆自己像東家老女嫁不出去,即在仕途上的不得意。結(jié)合這一首,可以看到前一首“相見時難”的用意,“百花殘”“云鬢改”都是指老女說的,托青鳥去探看,為老女出嫁的事,即為自己出仕的事,蓬山是自己想望的地方。當(dāng)然,李商隱的出仕,是想建功立業(yè)的,所以有“春蠶到死”的比喻,即目的不能達(dá)到死不甘心。把老女嫁不售的意思跟“來是空言”聯(lián)系起來,可能是希望有力的人的提拔,像令狐綯那樣的人原是跟他有交往的,但“來是空言去絕蹤”,不和他交往了,他去信求情,只給他留下夢想而已。他求的只是像令狐綯那樣的人的提拔,根本同“君臣遇合”無關(guān)。

  再回到紀(jì)昀的批語,紀(jì)昀指出李商隱的《無題》詩有五類,上面舉出的兩首是有寄托的,是一類。還有一類是戲?yàn)槠G體而沒有寄托的,如《無題》:“近知名阿侯,住處小江流。腰細(xì)不勝舞,眉長惟是愁。黃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樓。”紀(jì)昀批:“藏于屋中,人不得見,樓上則或得見矣,此小巧弄姿,無關(guān)大雅。”這是寫一個搔首弄姿的女子,想嫁個富家郎住在金屋里,那末不如住在樓上讓人家看見了,好來娶去。所以是戲?yàn)槠G體。還有一類是確實(shí)有本事的,即不是有寄托,是反映自己的生活的,如《無題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nèi)花。”紀(jì)昀批:“二首皆狹邪之作,無所寓意,深解之者失之。”紀(jì)昀認(rèn)為這《無題二首》是連在一起的,同前面舉出的《無題四首》是連在一起的一樣。四首中的第四首點(diǎn)明“老女嫁不售”,說出詩的含意,這二首中的第二首,也點(diǎn)明含意。紀(jì)昀把第二首中的秦樓吳苑比作狹邪(妓院),認(rèn)為是狹邪之作。倘真如他說的,對于狹邪中的女子,怎幺不敢正視卻要偷看呢?只有對于貴族的女子,才不敢正視。對于狹邪中的女子,怎么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呢?只有對貴族中的女子,才恨自己沒有雙飛翼,不能飛到她那兒去。所以,把秦樓吳苑比作狹邪,是講不通的。“秦樓客”指蕭史娶了秦穆公的女兒,可以比做李商隱娶了王茂元的女兒,那末這位仙女萼綠華又是誰呢?又怎么和他“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呢?這兩首究竟指什么還不清楚,與其武斷,不如缺疑。

  還有失去本題而后人題曰《無題》者,如《無題》:“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益德冤魂終報(bào)主,阿童高義鉦橫秋。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xiāng)共白頭。”這首詩的用意在最后兩句,懷古就是懷念“益德冤魂”“阿童高史”。“益德”是張飛,他在起兵攻吳時,被部下將官所殺,所以只有冤魂報(bào)主。“阿童”指晉國將軍王濬,他在任巴郡太守時,“巴人生子皆不舉,濬嚴(yán)其科條,寬其徭役,所活數(shù)千人”,所以稱高義。“思鄉(xiāng)”指上文的“憶歸”。“憶歸初罷”,當(dāng)指他去東川當(dāng)幕僚時,想到張飛、王濬的報(bào)主建功,“人生豈得長無謂”,希望也有所作為。所以這是感懷一類的詩,不是《無題》詩。有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偶合為一者,如《無題二首》:“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xué)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fēng),背面秋千下。”“幽人不倦賞,秋暑貴招邀。竹碧轉(zhuǎn)悵望,池清尤寂寥。露花終裛濕,風(fēng)蝶強(qiáng)嬌嬈。此地如攜手,兼君不自聊。”這里第一首寫一個女子是《無題》,第二首寫幽人的賞玩景物,竹碧池清,露花風(fēng)蝶,不是《無題》詩,是失了題,和前一首《無題》詩混在一起了。

  紀(jì)昀的批語,把《李義山詩集》中所有的《無題》詩,按照內(nèi)容分為五類,這樣可以幫助我們認(rèn)識李商隱的《無題》詩,防止作穿鑿附會的理解,也可以幫助我們識破別有用心的影射。

  二

  《唐詩紀(jì)事》云:“或說此詩①為議時之作,謂‘太乙近天都②,連山接海隅③’,言勢焰盤據(jù)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靄④入看無’,言有表而無其內(nèi)也。‘分野中峰變⑤,陰晴眾壑殊’,言恩澤偏也。‘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言畏禍深也。”其說甚鑿。

  王友琢崖⑥嘗辟之曰:“詩有二義,或寄懷于景物,或寓情于諷諭,各有指歸。乃好事之徒,每以附會為能。無論其詩之為興為賦為比⑦,而必曲為之說,曰:此有為而言也,無乃矯誣實(shí)甚歟?試思此詩,右丞⑧自詠終南,于人何預(yù),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飛燕興讒于太白⑨,蟄龍騰謗于眉山⑩,又何怪焉?

  “黃山谷謂杜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蟲魚,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⑾矣。”斯言也,豈僅讀杜者當(dāng)奉為金科哉!(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終南山》)

 ?、俅嗽姡和蹙S《終南山》詩?!、谔遥航K南山的別稱。天都:天帝住處。這句狀山高?!、劢樱寒?dāng)作到?!、芮囔\:云氣?!、莘忠埃喊凑仗焐闲撬迊韯澐值厣蠀^(qū)域。中峰變:中峰的兩面發(fā)生變化,分屬兩個分野?!、尥跤炎裂拢呵宕蹒?,字琢崖,以注李白詩著名?!、哔x、比、興:見《賦陳》《比喻》《興起》?!、嘤邑杭赐蹙S,曾官尚書右丞?!、崂畎住肚迤秸{(diào)》:“可憐飛燕倚新妝。”用漢朝趙飛燕來贊美楊貴妃的美。高力士向楊貴妃進(jìn)讒言,說李白用趙飛燕來侮辱她,李白因此被放還?!、庀U龍:蘇軾《詠檜》:“根到九泉無曲處,人間惟有蟄龍知。”御史李定、王珪等以為毀謗皇帝。參見《比喻》三。眉山:蘇軾,眉山人?!、衔兀簰仐壴诘厣稀?br>
  有的詩詞,表面上在寫景物,實(shí)際上是詠時事,是有寄托的;也有的詩詞,詩人就是贊美風(fēng)光的美好,祖國河山的壯麗,并不是詠時事。但有的讀者深求作品的寓意,向單純寫景物的詩詞中去追求寄托,不免發(fā)生種種穿鑿附會的說法,引起了對詩詞理解上的混亂。

  古代有不少傳誦的詩詞,它的寫作年月和寫作時的背景都無從查考,因此不能不從詩詞本身來考慮。有寄托的,即使著重在描寫景物,一般總會從描寫中透露出一點(diǎn)消息來的,透露的手法似有下列各種:一,著重寫景物,中間插進(jìn)幾句寄托的話,暗示寫景是有寓意的。如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寫春末景象,中間插進(jìn)“娥眉曾有人妒”,“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不是寫景,透露出全詞是有寄托的。二,著重寫景物,但從所用的典故里透露出寓意來。如王沂孫《齊天樂·蟬》,全首都是寫蟬,其中說;“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yuǎn),難貯零露。”漢武帝在長安造銅人捧露盤來承受露水,蟬是吸風(fēng)飲露的,所以這個典故也是詠蟬。銅仙叩銅人,相傳漢亡后,魏明帝把銅人搬到洛陽去,銅人眼中流淚,歷來用它作亡國之痛的典故。這是從用典里透露出這詞有寄托。三,從語氣和感慨里透露。如陸游《卜算子·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里在詠梅,可是說的話很有感慨,從中看出他是用梅花來自比,是有寄托的??傊?,真有寄托的詩,總有一點(diǎn)消息透露出來的。要是全篇都寫景物,沒有一點(diǎn)寄托的意思透露出來,那就不要去追求寄托,避免牽強(qiáng)附會。

  王維的《終南山》詩,“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說終南山高到接近上帝的都城,山脈綿延直到海邊,極言山的高大。“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四面望出去白云連接著,遠(yuǎn)看青色的云氣,走近去卻看不見了。“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在中峰的兩面就屬于兩個區(qū)域,在同一山里各山谷的陰晴就不一樣。“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山這樣大,當(dāng)天來不及回去,所以要問樵夫找個住處。整首詩里沒有透露出一點(diǎn)寄托來,就不必從中去找寄托。

  有人硬要去找寄托,那一定會弄得穿鑿附會,前后矛盾。像說頭兩句指勢焰盤據(jù)朝野,那當(dāng)然是指李林甫、楊國忠那樣的人了,那又怎么會“青靄入看無”——“有表而無其內(nèi)”呢?倘虛有其表而沒有實(shí)際,那就說不上勢焰盤據(jù)朝野,也不必要去避禍了。這里指出穿鑿附會的說法,結(jié)合全篇來講是講不通的。

  三

  元趙章泉澗泉①選唐詩絕句,其評注多迂腐穿鑿。如韋蘇州②《滁州西澗》一首,“獨(dú)憐③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以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論詩,豈復(fù)有風(fēng)雅④耶?(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

 ?、仝w蕃,字昌父,號章泉。韓淲,字仲止,號澗泉?!、陧f蘇州:即韋應(yīng)物,官蘇州剌史,因稱?!、郦?dú)憐:特別愛。?、茱L(fēng)雅:《詩經(jīng)》中有國風(fēng)和大小雅,風(fēng)雅指詩,這里指詩意。

  韋應(yīng)物《滁州西澗》:“獨(dú)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詩人特別喜愛西澗的景物,那里有澗邊幽草,深樹黃鸝,春潮帶雨,野渡舟橫。這首詩給我們展開一幅畫面,可以說是詩中有畫。從詩里看不出有什么寓意來。把它說成君子在下小人在上,那不但下兩句不容易解釋,也跟傳統(tǒng)的說法不合。黃鸝即黃鶯,在樹上叫有鶯遷的說法,本于《詩·伐木》的“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并不把它比小人。這樣講,不光穿鑿,也把詩中有畫的美的意境破壞了,所以說“豈復(fù)有風(fēng)雅耶”,不再有詩意了。

  四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①!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②,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③。阮亭《花草蒙拾》謂④:“坡公命宮磨蝎⑤,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⑥,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⑦。”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dú)一坡公已⑧耶?(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

 ?、俟蹋汗虉?zhí)。皋文:清張惠言字,他編存《詞選》,這里指摘的,都是《詞選》中評語。?、埏w卿:溫庭筠字。永叔:歐陽修字。子瞻:蘇軾字?!、凵钗牧_織:編織成罪狀,這里指評語的牽強(qiáng)附會?!、苋钔ぃ和跏慷G號。?、萜鹿簴|坡的尊稱。命宮磨蝎:磨蝎宮,天上星宿名,命運(yùn)在磨蝎宮里,指命運(yùn)不好,受到種種折磨?!、尥醌?、舒亶要陷害蘇軾,摘出他詩中的話,參見《比喻》三。?、卟钆牛邯q拉扯、折磨?!、嘁眩褐?,說不止一人。

  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迭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栈ㄇ昂箸R,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這首詞寫一個富家女子,她還沒有妝扮,所以眉山上畫的黛色顯出重迭來,額上涂的黃色有明暗,當(dāng)時的富家女子是畫眉涂額黃的。頭沒有梳,鬢發(fā)落到面頰上。她懶懶地起來畫眉妝扮。妝扮好了,插上花,用前后鏡子照著,花和人面交相映照,顯得很美。她穿的繡羅襦上,新貼上一雙金鷓鴣鳥。這首詞,從懶起里透露人物感情,她的物質(zhì)生活很富麗,精神生活是空虛的,所以顯得懶散。從新貼雙雙金鷓鴣里,透露出她是孤獨(dú)的,苦悶的。此外,就看不出有別的什么深意。

  張惠言《詞選》里評道:“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把這首詞里寫的女子比做有才能而不得志的士人,把“照花”四句比做屈原《離騷》的“退將復(fù)修吾初服”,就是政治上不得志,退而加強(qiáng)德性的修養(yǎng)。這個意思在詞里看不出來。從整首詞看,也沒有透露出士不遇的消息。因此,這種深求的說法是不足取的。

  歐陽修的《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cái)?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隀M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jì)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首詞也寫一個女子,給關(guān)在深深的庭院里。她的丈夫騎著玉勒雕鞍的馬在外游蕩不歸,她登上高樓也望不到丈夫游蕩的處所。在這春天將盡的風(fēng)雨里,擔(dān)心自己青春的消逝,無可告訴,寫出滿腔痛苦的心情。

  這首詞,張惠言在《詞選》里評道:“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yuǎn)’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悟’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fēng)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把“庭院深深”說成是屈原《離騷》中講的“閨中既以邃遠(yuǎn)兮,哲王又不悟”,宮中變得非常深遠(yuǎn),楚懷王又不覺悟,屈原被放逐,感嘆見不到懷王。這樣解釋,顯然和詞意不合。詞里講那個女子被關(guān)在深深庭院里,要是把女子比做不得志的士人,比做屈原一類人,那又怎么牽扯到楚懷王在深宮里不容易見到呢?這個開頭就講不通。這個女子被關(guān)在深深庭院里,無可告訴,所以淚眼問花,花也在飄零,不能回答她,是借花來襯托自己的痛苦,怎么又牽扯到宋朝韓琦、范仲淹的被排擠呢?用不相干的作品來比附,這顯然也是講不通的。

  五

  坡孤鴻詞①,山谷以為非吃煙火食人句,良然。“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dú)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此與《考槃》相似”②云云。村夫子強(qiáng)作解事,令人欲嘔。韋蘇州《滁州西澗》詩,迭山亦以為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之象,令韋郎有知,豈不叫屈!(王士禛《花草蒙拾》)

  以《考槃》為比,其言非河漢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譚獻(xiàn)《譚評詞辨》)

  東坡《卜算子》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時有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時東坡在黃州,固不免淪落天涯之感。而鲖陽居士釋之云:……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雖作者未必?zé)o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會而不可言傳。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一)

 ?、偬K軾《卜算子》有“縹緲孤鴻影”句?!、邝嬯柧邮浚盒彰丛?,見張惠言《詞選》引。“此與《考槃》相似”,是張惠言的話?!犊紭劇罚骸对娊?jīng)》篇名,那首詩贊美賢人隱居山間,心胸寬泰,毫無憂戚意?!、酆訚h:銀河,喻距離遠(yuǎn)。

  蘇軾《卜算子》在講什么,吳曾《能改齋漫錄》里說,張文潛去問潘邠老,懂得了它的意思,做了一首詩說:“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夜冷月墮秋蟲注,鴻影翹沙衣露濕。……”根據(jù)這詩來看,這首詞是說:在夜深人靜時,缺月掛在桐樹上,有個幽人在月下徘徊,有孤鴻在飛。孤鴻驚起回頭,有恨無人懂得。它不肯棲宿樹枝,卻寧可棲在寂寞沙洲上。說孤鴻有恨,實(shí)際是詩人自己有恨的反映,說孤鴻不肯在樹枝棲宿,含有自己不肯隨便投靠人,寧愿在貶謫中過寂寞的生活。這是觸景生情,詩人借孤鴻來表達(dá)自己的感情。像這樣的寓意,在詞中是看得出來的。

  鲖陽居士不是這樣解釋,他說“缺月”諷刺政治不清明,“漏斷”諷刺時局黑暗,這在詞里看不出來,就牽強(qiáng)了。張惠言說它同《考槃》相似,《考槃》講賢人樂于隱居山間,而這首詞說明有恨,情緒并不一樣。

  這里又接觸到另一個問題,就是對作品的解釋是一事,從作品中引起觸發(fā)是另一事。由于作品通過形象來表現(xiàn),讀者讀作品時接觸到作品中的形象,讀者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和感受賦予形象以各種新的意義,這可以說是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這種再創(chuàng)造所賦予的含義,不一定是原作所有。比方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fēng)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我們指出有人別有用心時說“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事情弄清楚了叫“水落石出”,這樣說已經(jīng)不是原作的意思,不能用來解釋《醉翁亭記》中的原句。因此,在解釋原作時要嚴(yán)格按照原作的意思,不該斷章取義,離開原作而憑自己的感受來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張惠言的評語是穿鑿附會。

  另一方面,離開了解釋原作,那末在某種情況下,“斷章取義”也可以容許。比方把“水落石出”說成把事情弄清楚了,那是借用這句話賦與新的意義,是可以的。所以說“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作者未必有這個意思,但讀者在他的再創(chuàng)造中卻可以產(chǎn)生這種意思。所以說“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但張惠言是結(jié)合原作來解釋,認(rèn)為原作就是這個意思,那就錯了。

  對于蘇軾《卜算子》詞,還有“揀盡寒枝不肯棲”所引起的討論,見《忌執(zhí)著》五。

  8.忌執(zhí)著

  一

  杜牧之作《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rèn)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①。”意謂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臺上也。孫氏霸業(yè),系此一戰(zhàn)。社稷②存亡,生靈涂炭③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④不識好惡。(許顗《彥周詩話》)

  彥周⑤誚杜牧之《赤壁》詩,社稷存亡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是措大不識好惡。夫詩人之詞微以婉,不同論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彥周未免錯會。(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

 ?、巽~雀:臺名,曹操所筑,在鄴城(今河南臨漳縣)。二喬:江南喬公二女,都極美。孫策娶大喬,周瑜娶小喬。?、谏琊ⅲ和恋厣窦肮壬瘢竾??!、凵`:百姓。涂炭:泥涂炭火中,喻苦難。?、艽氪螅褐甘咳?。?、輳┲埽核螘r詩話作者許顗字。

  杜牧的詩說,要是東風(fēng)不給周郎幫忙,他不好用火攻,那就會給曹操打敗,弄到國破家亡,連二喬也保不住,就是說周瑜的打勝仗是僥幸成功。但許顗認(rèn)為這次戰(zhàn)爭有關(guān)吳國存亡,百姓遭難,杜牧什么都不說,卻只怕捉了二喬,顯得不知輕重,不識好歹。

  這里接觸到怎樣讀詩的問題,如對于懷古的詩,要不要用讀史的眼光來評價呢?就讀史說,國家的存亡,人民的命運(yùn),自然遠(yuǎn)遠(yuǎn)比兩個女子重要。用讀史的眼光來評詩。那末,詩人只關(guān)心兩個女子,而不關(guān)心國家和人民,自然也大成問題。

  但詩和史論不同,詩是文學(xué),文學(xué)的特點(diǎn)是通過個別來反映一般,所謂“言近指遠(yuǎn)”,不像史論那樣可以作全面論述。言近,講的是切近的事;指遠(yuǎn),反映出一般的較深遠(yuǎn)的意義。這詩詠赤壁,赤壁之戰(zhàn)的主將是周瑜,聯(lián)系周瑜來說,倘二喬被擄正說明周瑜的國破家亡。詩人就是這樣用個別的事來說明這一戰(zhàn)關(guān)系到國家的存亡,人民的命運(yùn),這也就是詩的表達(dá)法不同于史論的地方。許顗執(zhí)著史論的見解來評詩,沒有注意到詩同史論的不同,所以“未免錯會”了。

  二

  唐詩絕句,今本多誤字①,試舉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鶯啼綠映紅”,今本誤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楊慎《升庵詩話》八)

  “千里鶯啼綠映虹,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②,多少樓臺煙雨中。”此杜牧《江南春》詩也。升庵謂“千”應(yīng)作“十”,蓋千里已聽不著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啼綠映紅”耶?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

 ?、贄钌饕亩拍猎?,不說他自己要改,說是俗本錯了。明朝人往往喜歡這樣說。?、谀铣弁踬F族多好佛,興建的寺廟很多,所以有四百八十寺的說法。

  楊慎執(zhí)著“千里”兩字提出批評,認(rèn)為千里之遠(yuǎn),既看不見,又聽不到,不合適,主張改作“十里”。實(shí)際上詩人寫的不是他站在一處看到的景象,是指整個江南春色說的,“千里”正指江南范圍的廣闊。

  三

  又問:“詩與文之辨?”答曰:“二者意豈有異?唯是體制辭語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zhì)盡變;噉飯則飽,可以養(yǎng)生,可以盡年,為人事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fēng)》《小弁》之意,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詩真可已于世乎?”(吳喬《答萬季野詩問》)

  世謂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yáng)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zhèn)、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yuǎn)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旨矣。(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

  《衛(wèi)風(fēng)·河廣》言河之不廣,《周南·漢廣》言漢之廣而“不可泳思”。雖曰河漢廣狹之異乎,無乃示愿欲強(qiáng)弱之殊耶?蓋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企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葦杭。此如《鄭風(fēng)·褰裳》中“子惠思我”,則溱、洧可“蹇裳”而“涉”。茍有人焉,據(jù)詩語以為漢廣于河之證,則癡人耳,不可向之說夢者也。不可與說夢者,亦不足與言詩,惜乎不能勸其毋讀詩也!唐詩中示豪而撒漫揮金則曰“斗酒十千”,示貧而悉索傾囊則曰“斗酒三百”,說者聚辯,一若從而能考價之漲落、酒之美惡。吟風(fēng)弄月之語,盡供捕風(fēng)撈月之用。楊慎以還,學(xué)者習(xí)聞數(shù)有虛實(shí)之辨(楊有仁編《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論《公羊傳》記葵丘之會),而未觸類園覽。夫此特修詞之一端爾;述事抒情,是處皆有“實(shí)可稽”與“虛不可執(zhí)”者,豈止數(shù)乎?竊謂始發(fā)厥旨,當(dāng)推孟子?!度f章》說《詩》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蓋文詞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shí)者。語之虛實(shí)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無害,奇而非誣?!抖Y記·表記》:“子曰:‘情欲信,詞欲巧’”,亦見“巧”不妨“信”。誠偽系乎旨,徵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謂“志”也,驗(yàn)夫所言之事,墨經(jīng)所謂“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無“害”。言者初無誣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辭’;吾聞而“盡信”焉,入言者于誣罔之罪,抑吾聞而有疑焉,斤斤辯焉,責(zé)言者蓄誣罔之心,皆“以辭害志”也。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xiàn)夢里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內(nèi)映花,燈邊生影,言之虛者也,非言之偽者也,叩之物而不實(shí)者也,非本之心而不誠者也?!都t樓夢》第一回大書特書曰“假語村言”,豈可同之于“誑語村言”哉?以辭害意,或出于不學(xué),而多出于不思?!额伿霞矣?xùn)·勉學(xué)》記《三輔決錄》載殿柱題詞用成語,有人誤以為真有一張姓京兆,又《漢書·王莽傳贊》用成語,有人誤以為莽面紫而發(fā)聲如蛙。視運(yùn)典為紀(jì)事,認(rèn)虛成實(shí),蓋不學(xué)之失也。若夫辨河漢廣狹,考李杜酒價,諸如此類,無關(guān)腹笥,以不可執(zhí)為可稽,又不思之過焉。(錢鐘書《管錐編·毛詩正義·河廣》)

  這里提到詩和文的不同,也是詩和史的不同,就是不能用讀歷史的眼光讀詩,也就是破除執(zhí)著,避免一些對詩的不正確看法,更好地理會詩的特點(diǎn)。歷史要注意時、地、人所構(gòu)成的事件,要如實(shí)記載,所以這里比做炊而為飯,但不變米形。寫詩也接觸到時、地、人或事,但同歷史不同,好比釀而為酒,酒的形質(zhì)盡變?,F(xiàn)以《詩經(jīng)》里的《凱風(fēng)》和《小弁》這二首的序及詩為例,來看文和詩的不同?!秳P風(fēng)》的《序》:“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盡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爾。”《詩》:“母氏圣善,我無令(善)人”,“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有子七人,母氏勞苦”?!缎颉泛帽蕊垼梢钥吹绞聦?shí),是說有七個兒子的母親要再嫁?!对姟泛帽染疲床怀鍪聦?shí),只看到贊美母親的善良勞苦,七子自責(zé)不能安慰母心。因?yàn)閷懺姷哪康闹幌敫袆幽赣H,讓她得到安慰,但究竟為的什么,詩里根本不講。再看《小弁》的《序》:“刺幽王也。”《疏》:“幽王信褒姒之讒,放逐(太子)宜咎,其傅親訓(xùn)太子,知其無罪,憫其見逐,故作詩以刺王。”《詩》:“靡(無)瞻非父,靡依非母;不屬于毛,不離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序》和《疏》講明周幽王寵信褒姒,廢太子宜咎?!对姟防锊恢v事實(shí),只是說仰望的莫非父親,依靠的莫非母親,難道我不是父母的骨肉嗎?為什么要拋棄我呢?這就說明文(或史)與詩不同,好比飯與酒的不同。這是詩里不講事實(shí)而與史不同。

  也有詩里講事實(shí),講到時、地、人,但講得跟史不同。如王維《同崔傅答賢弟》:“洛陽才子姑蘇客,桂苑殊非故鄉(xiāng)陌。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yáng)州五湖白。揚(yáng)州時有下江兵,蘭陵鉦前吹笛聲。夜火人歸富春郭,秋風(fēng)鶴唳石頭城。周郎陸弟為儔侶,對舞《前溪》歌《白苧》。曲幾書留小史家,草堂棋賭山陰墅。衣冠若話外臺臣,先數(shù)夫君席上珍。更闡臺閣求三語,遙想風(fēng)流第一人。”這詩是寫給崔傅和賢弟兩個人的。說他們是洛陽才子,到蘇州來作客,而桂苑在蘇州,并不是他們的家當(dāng)。蘇州和九江在漢朝屬揚(yáng)州,因而從蘇州又聯(lián)想到九江和揚(yáng)州。楓樹幾回青,是說他們在蘇州住了幾年。這時期揚(yáng)州有軍事,蘭陵在常州,富春在浙江,石頭城在南京(這些地方,漢代也都屬揚(yáng)州),是指這次軍事所涉及到的范圍。在這時期,他們兩人照樣對舞,寫字(王羲之曾在曲幾上寫字),下棋(謝安與謝玄下圍棋,用別墅作賭注),非常從容。倘講在地方上做官,先推崔傅;到朝廷上去當(dāng)屬員(晉代謝瞻因三語說得好,被聘去做掾?qū)?,要推薦賢弟。

  這首詩里講到時間,不說兩人在蘇州住了幾年,卻說“九江楓樹幾回青”,幾回青就是幾年,因?yàn)橐f得形象,所以說“楓樹幾回青”。為什么不說“蘇州楓樹”卻說“九江楓樹”呢?他們兩人是住在蘇州。因?yàn)椤冻o·招魂》里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九江在古揚(yáng)州,又聯(lián)系到江水,所以用“九江楓樹”。這樣又同“目極千里”聯(lián)系,所以說“一片揚(yáng)州五湖白’,從蘇州聯(lián)系到太湖、九江,加上下江(長江下游)的戰(zhàn)事,風(fēng)聲鶴唳,就同招魂聯(lián)系起來。這樣,“九江楓樹幾回青”有幾層意思,一是住了幾年,二是“目極千里傷春心”,三是在下江兵事中驚魂初定。歷史上寫時間就沒有這些花樣。這詩里也寫人,不說姓甚名誰,卻說周郎陸弟,說周郎指前一個有周瑜的本事,說陸弟,指后一個有陸機(jī)弟弟陸云的文才,這同歷史也寫得不同。再看寫下江兵事,詩里不講戰(zhàn)事怎樣起來,怎樣影響到常州、南京和富春,只說蘭陵吹笛,常州在吹軍號;鶴唳石頭,南京嚇得風(fēng)聲鶴唳,人歸富春,不知是不是有人逃到浙江去。歷史上講戰(zhàn)事也不能這樣講的。當(dāng)然,這首詩主要不在寫下江兵,主要是借下江兵來做陪村,寫出兩個人在這次戰(zhàn)事中的態(tài)度鎮(zhèn)靜,依舊歌舞、下棋、寫字,一點(diǎn)不驚擾,顯出兩人的能耐。但從中也可以看出,詩里寫時間、人物和事件,寫得同歷史有多么不同。真像飯同酒的區(qū)別。

  弄清楚詩的特點(diǎn),有利于破除一些執(zhí)著之見?!对?#183;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同航)之!誰謂宋遠(yuǎn),跂余望之。”衛(wèi)女嫁在宋國,被離婚后回衛(wèi),想念她的兒子,卻不能渡過黃河去看他,所以說,誰說黃河寬,一葉葦草也可渡過去!誰說宋遠(yuǎn),顛起腳來也可望到它,是反映她迫切想渡河去的心情?!稘h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漢水上有游女,不可追求,來比漢水的廣闊,不可游過去。這兩首詩都說到水面寬廣,但不能據(jù)此認(rèn)為漢水比黃河難渡。《詩·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你想念我,我可拎起下裳渡過溱水來找你。這表示對對方的熱誠,并不是說溱水可以隨便渡過去。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jù)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詩里的酒價,有時夸富,有時示貧,不能作為考證的依據(jù),這正是詩和史的不同。歷史里記的要求切實(shí)可靠,應(yīng)該是可以根據(jù)的;詩里往往有夸張,不能作為根據(jù)。說西周滅亡后,沒有老百姓剩下來,是一種夸張的說法。“靡有”這個“靡”(無)字,并非真無,倘認(rèn)為真無,那就會因這個字而影響對這句話的理解,并因這句話的關(guān)系,影響對作者用意的理解,所以說“不以文(字)害辭(句),不以辭害志(用意)。”夸張的說法是虛的,不確實(shí)的,但不是說假話,而是表達(dá)了作者的真感情,所以讀詩不能以詞害意。

  以詞害意,有的是由于知識不夠。像《三輔決錄》里講:漢靈帝在殿柱上寫:“堂堂乎張,京兆田郎。”“堂堂乎張”是《論語·子張》里稱子張的話,這里是說京兆人田鳳像子張那樣堂堂。有一才士卻說:這是指張京兆和田郎兩人。《漢書·王莽傳贊》:“紫色蛙聲,余分閏位。”是說王莽的政權(quán)像紫色蛙聲和閏位,即是偽政權(quán),因?yàn)楣乓猿嗍钦?,紫不是正色,蛙聲比做靡靡之音,不是正音;陰歷每年多余的日子積成閏月,不是正式的月。有一才士卻說:王莽的皮膚是紫的,聲音像蛙鳴。那也是“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了。

  四

  山陰閻百詩,學(xué)者也。《唐賢三昧集》初出,百詩謂余曰:“是多舛錯,或校者之失,然亦足為選者累。如王右丞詩:‘東南御亭上①,莫使有風(fēng)塵。’‘御’誤‘卸’,江淮無卸亭也。孟襄陽詩:‘行侶時相問,涔陽何處邊②。’‘涔’誤‘潯’,涔陽近湘水,潯陽則遼絕矣③。祖詠詩:‘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④。’‘京’誤‘涇’,京水正當(dāng)圃田之西⑤,涇永則已入關(guān)矣⑥。”余深韙其言,寓書阮翁。阮翁后著《池北偶談》,內(nèi)一條云:詩家惟論興會,道里遠(yuǎn)近,不必盡合。如孟詩:“暝帆何處泊,遙指落星灣。”落星灣在南康云云⑦。蓋潛解前語也。噫,受言實(shí)難!夫遙指云者,不必此夕果泊也,豈可為潯陽解乎?(趙執(zhí)信《談龍錄》)

  李太白詩:“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按《史記》言:“匈奴左方王將直上谷以東⑧,右方王將直上郡以西⑨,而單于之庭直代、云中⑩?!稘h書》言:“呼韓邪單于自請留居光祿塞下⑾。”又言:“天子遣使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⑿。后單于竟北歸庭。”乃知漢與匈奴往來之道,大抵從云中、五原、朔方⒀,明妃之行亦必出此,故江淹之賦李陵,但云:“情往上郡,心留雁門⒁。”而玉關(guān)與西域相通⒂,自是公主嫁烏孫所經(jīng)。太白誤矣。《顏氏家訓(xùn)》謂:文章地理,必須愜當(dāng),其論粱簡文《雁門太守行》,而言“日遙康居⒃,大宛月氏⒄”,蕭子顯《隴頭水》而云“北注黃龍⒅,東流白馬⒆”。沈存中論白樂天《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謂峨嵋在嘉州⒇,非幸蜀路。文人之病,蓋有同者。(顧炎武《日知錄·李太白詩誤》)

 ?、儆ぃ涸谔K州西?!、阡龟枺轰顾谋卑叮诤?。?、蹪〗航骶沤h。?、芫┧杭春幽腺Z魯河,自鄭縣以上稱京水?!、萜蕴铮涸诤幽现心部h東?!、逈芩簭母拭C流到陜西入渭水?!、吣峡担涸诮鳌!、嗌瞎龋簼h郡名,治所在河北懷來縣?!、嵘峡?,漢郡名,治所在陜西綏德縣東南?!、獯?、云中:漢郡名。代郡治所在河北蔚縣東北,云中郡治所在內(nèi)蒙托克托縣?!、瞎獾撊涸陉幧奖薄!、须u鹿塞:在內(nèi)蒙黃河西北岸?!、盐逶?、期方:漢郡名,五原郡治所在內(nèi)蒙五原縣,朔方郡治所在內(nèi)蒙鄂爾多斯?!、已汩T:漢郡名,治所在山西右玉縣南?!、佑耜P(guān):玉門關(guān),在甘肅敦煌縣西。?、匀罩穑盒倥罩鹜酰y(tǒng)領(lǐng)西域諸國??稻樱簼h時西域國名。?、沾笸稹⒃率希簼h時西域國名。?、贮S龍:在河北承德縣一帶?!、装遵R:白馬河,在阿北饒陽縣南?!、丶沃荩航袼拇飞娇h。

  這里討論詩中的地名問題。上一節(jié)里談到詩與史不同,詩中的地名跟歷史上記的地名有時不一樣,如“一片揚(yáng)州五湖白”,五湖即太湖,唐時的揚(yáng)州在江都縣,那里和太湖不相接,所以詩里的揚(yáng)州指漢朝的揚(yáng)州,用古地名,所以不能據(jù)這句詩說唐朝的揚(yáng)州接近太湖。這句話里用古揚(yáng)州,它的用意,是因?yàn)樵娎镎劦疆?dāng)時發(fā)生戰(zhàn)爭,戰(zhàn)事牽涉到常州、南京和浙江的富陽,都屬于古揚(yáng)州范圍,所以用古揚(yáng)州這個地名??梢娫娎镉玫牡孛?,雖說和當(dāng)時的地名不一樣,也有它的道理,不是可以亂來的。上一節(jié)里引王士禛的話,說詩里用地名,只取“興會神到”,也有他的道理。像上引的詩句“九江楓樹幾回青”,忽然用個九江,九江原屬楚地,《楚辭·招魂》里“湛湛江水兮上有楓”,因?yàn)橄氲綏鳂?,就從《楚辭》聯(lián)系到九江,而九江又正在古揚(yáng)州,所以一起聯(lián)上,這就是詩人的“興會”。但王士禛說這話,還有他的用意,像趙執(zhí)信指出的,那就不對了。

  王士禛選了《唐賢三昧集》,當(dāng)時的漢學(xué)家即精于考證的閻若璩看到詩里的地名有錯字,就告訴趙執(zhí)信,趙告訴王,王不以為然,后在《池北偶談》里講了,說詩里的地名“道里遠(yuǎn)近,不必盡合”。再看看閻提出的三個地名。王維《送元中丞轉(zhuǎn)運(yùn)江淮》:“東南御亭上,莫使有風(fēng)塵。”題目是“轉(zhuǎn)運(yùn)江淮”,御亭在蘇州西,正是江淮都運(yùn)官管理稅務(wù)所管轄的范圍,寫成卸亭,沒有這個地方,是錯的。孟浩然《夜渡湘水》:“行侶時相問,涔陽何處邊。”孟浩然在渡湘江時,想到屈原的《九歌·湘君》“望涔陽兮極浦”,就問道不知涔陽在哪里,這是很自然。倘作潯陽,在九江,那跟渡湘水就毫無關(guān)涉,不能拿詩里的地名可以不管遠(yuǎn)近來自解了。祖詠《夕次圃田店》:“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他停在河南的圃田,半夜里渡過京水西去,倘作涇水,一下到陜西,顯然不對。

  顧炎武批評李白《王昭君》“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認(rèn)為昭君嫁給北方的匈奴,不走玉門關(guān)的路,弄錯了。光看這兩句,還不能斷定李白是否真的錯了。因?yàn)樘瞥讼矚g借漢指唐,如白居易《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借漢皇來指唐明皇。要是這兩句是借王昭君來比唐朝公主出嫁,那末說“一上玉關(guān)道”還是對的。但詩里有“死留青冢使人嗟”,青冢只能指昭君,不能比別人;可見顧的批評是對的。江淹《恨賦》寫得比李白正確?!额伿霞矣?xùn)·文章》里說:“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這話是對的,因?yàn)檠汩T太守在山西,管不到西城各地,即管不到日逐王,更管不到康居、大宛、月氏;隴水在甘肅,流不到河北的黃龍、白馬。但批評“峨嵋山下少人行”,卻不恰當(dāng)。因?yàn)槎脶疑绞谴拇ǎ皇钦f在四川的山路上本是少行人罷了。“蔣介石躲在峨嵋山上”,這個峨嵋山,就是四川的代稱,所以完全可以的,倘說“太行山下少人行”就不行,因?yàn)樘猩讲淮硭拇?。這說明詩里用地名與歷史不同,但不論用古地名或借用,都有一定的范圍,不能亂來的。

  五

  苕溪漁隱①曰,“揀盡寒枝不肯棲”,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此詞本詠夜景,至換頭②但只說鴻。正如《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本詠夏景,至換頭但只說榴花。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為之,不可限以繩墨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

  東坡雁詞云,“揀盡寒技不肯棲”,以其不肯棲,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為語病,是尚可以言哉!近日張吉甫復(fù)以“鴻漸于木”③為辯,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兑住废笾?,不當(dāng)援引為證也,其實(shí)雁何嘗棲木哉?(王若虛《滹南詩話》)

 ?、佘嫦獫O隱:宋朝胡仔住在湖州,因號苕溪漁隱。 ?、趽Q頭:詞分上半闋和下半闋,下半闋的開頭稱換頭。?、邸兑?#183;漸卦》:“鴻漸于木。”說鴻從水邊上升,升到岸上,升到樹上,比喻官位逐步上升。這是比喻,并不說明鴻是停在樹上的。

  胡仔提到有人執(zhí)著鴻雁的生活習(xí)性是不停息在樹上的,便認(rèn)為蘇軾《卜算子》講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話有語?。壶櫦热徊粫⒃跇渖?,那就沒有肯不肯棲的問題。這里接觸到另一理解詩的問題,就是詩的說法不同于科學(xué)的記載。詩人抒情,運(yùn)用比喻夸張等手法,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倘作為科學(xué)記載,那就不行。同理,詩人借孤鴻來自比,借鴻雁的不棲息在樹上來比喻自己的不肯去投靠人,用的是比喻和擬人手法,所以說“揀盡寒枝不肯棲”,我們正當(dāng)從中體會詩人自喻的用意,不該把詩同科學(xué)記載混同起來。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詩人體物不該違反生活的真實(shí)。像“黃河之水天上來”,是由于詩人向黃河上游望去,看到水天相接,寫出他的真實(shí)感受,并不在說明黃河的源流,不會引起誤解。像“揀盡寒枝不肯棲”,同雁不棲在樹上的說法是符合的,也就是詩的語言并不是可以違反生括真實(shí)而隨便說的。這是又一方面。因此《易經(jīng)》里說“鴻漸于木”,即大雁從水邊上升,漸漸升到樹上,是不符合生活真實(shí)的,是不恰當(dāng)?shù)摹5?#8220;黃河之水天上來”,符合我們的感覺,是可以容許的。這就是詩要求生活真實(shí)而不同于科學(xué)的地方。

  9.忌片面

  一

  《學(xué)林新編》云:“《杜鵑》詩上四句非詩,乃題下自注,后人誤寫。”①某謂此句非子美自注,蓋皆詩也,自四句而下,繼曰:“我昔游錦城,結(jié)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蓋“鵑”字繼之以“邊”字“天”字可見矣。又子美絕句云:“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此詩正與《杜鵑》詩相類,乃自是一格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七)

  東坡云:“南都王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云安有杜鵑’,蓋是題下注,斷自‘我昔游錦城’為首句。誼伯誤矣。且子美詩備諸家休,非必率合程度侃侃者然也。是篇句處凡五杜鵑,豈可以文害辭、辭害意耶?原子美之詩,類有所感,托物以發(fā)者也,亦六藝之比興,《離騷》之法歟?按《博物志》: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故江東所謂‘杜宇曾為蜀帝王②,化禽飛去舊城荒’是也。且禽鳥之微,猶知有尊,故子美詩云‘重是古帝魂’,又云‘禮若奉至尊’。子美蓋譏當(dāng)時刺史,有不禽鳥若也。

  “唐自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可得而考也。嚴(yán)武在蜀,雖橫斂刻薄,而實(shí)資中原,是‘西川有杜鵑’耳。其不虔王命,負(fù)固以自抗,擅軍旅,絕貢賦,如杜克遜在梓州,為朝廷西顧憂,是‘東川無杜鵑’耳。至于涪萬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為有也,懷貳者為無也,不在夫杜鵑真有無。誼伯以為來東川,聞杜鵑聲煩而急,乃始疑子美跋疐③紙上語。又云:‘子美不應(yīng)疊用韻。’子美自我作古,疊用韻,無害于詩。”(同上)

  《王直方詩話》云:“《杜鵑詩》識者謂前四句非詩也,乃題下注而后人寫之誤耳。余以為不然。此正與古謠諺無以異,豈復(fù)以韻為限耶?”(同上)

  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xiàn)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是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魯迅《“題未定”草》七)

  ①杜甫《杜鵑》:“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云安有杜鵑。我昔游錦城,結(jié)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瞋,仍為餒其子,禮若奉至尊。…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谑裢醵庞罨昊霹N,悲鳴?!、郯锨隘F后,見《詩·狼跋》,指狼向前腳踩住自己頸上垂肉,向后腳踩自己的尾,這里指出錯。

  魯迅指示我們讀詩的方法,要顧及全篇顧及全人,顧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才能夠免于說夢。在讀詩時產(chǎn)生的誤解,大都是違反這個道理所造成的。這里舉杜甫詩的一例,可以說明這個道理。

  有人認(rèn)為杜甫《杜鵑》詩的前四句是題注,不是詩,理由是:一,這四句有兩三個字相同,不像詩;二,這四句末一字相同,不像詩;又指出東川有杜鵑,而杜甫卻說“東川無杜鵑”是錯誤的。這些意見是錯的,它的錯誤就由于沒有作全面考慮,看得片面所造成的。先說這四句有兩三個字相同,這里指出古謠諺就是這樣的。像樂府《江南》:“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四句中有四個字相同,也可以,也是詩。再像杜甫《三絕句》之一:‘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兩句都用“史”字押韻。這說明這四句是詩而非題注。再從全詩的內(nèi)容看,寫百鳥供養(yǎng)杜鵑子像供養(yǎng)天子一樣,再結(jié)合唐代的歷史,于是知道“有杜鵑”指那里地方大吏供奉朝廷說的,“無杜鵑”指那里不供奉朝廷說的,這就把對這四句詩的疑問解決了。這就是顧及全篇,顧及作者所處的社會情況,顧及古體詩在用韻用詞上的特點(diǎn)所得出的解釋。

  再像杜甫的《哀江頭》:“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卷四:“唐(唐汝詢)注謂托諷玄肅二宗。朱(朱鶴齡)注辟之云:肅宗由彭原至靈武,與渭水無涉。朱又云:渭水,杜公陷賊所見;劍閣,玄宗適蜀所經(jīng)。去住彼此,言身在長安,不知蜀道消息也。今按此說亦非。上文方言馬嵬賜死事,不應(yīng)下句突接長安??捡R嵬驛在京兆府興平縣,渭水自隴西而來,經(jīng)過興平,蓋楊妃藁葬渭濱,上皇巡行劍閣,是去住西東,兩無消息也。”對這兩句,有三種解釋:一說清渭指肅宗,劍閣指玄宗,諷刺兩人。按肅宗在靈武,不在清渭;又肅宗同玄宗是通消息的,不是無消息,這說不合。二說清渭是杜甫自指他陷在長安的叛軍中,不知唐明皇在蜀消息。按上文是“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寫楊妃被勒死在馬嵬坡,不可能接下去寫作者。又“彼此無消息”,彼此是相對的,杜甫地位低,唐明皇根本不會想到他的消息,也不合。三說較全面,馬嵬坡靠近渭水,與清渭合。去住指生死,一生一死,消息永遠(yuǎn)隔絕,與“彼此無消息”合。

  二

  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柚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為佳句矣,但進(jìn)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蘇臺下①寒山寺,半夜②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歐陽修《六一詩話》)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蓋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shí)以夜半打鐘。繼詩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

  《王直方詩話》云:“歐公言:唐人有‘姑蘇城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之句,說者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余觀于鵠送宮人入道詩云:‘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緱山③半夜鐘。’而白樂夭④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豈唐人多用此語也?倘非遞相沿襲,恐必有說耳。溫庭筠詩亦云:‘悠然逆旅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夜鐘⑤。’庭筠詩多纘⑥在白樂天詩后。”(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三)

  ①臺下:原文作城外?!、诎胍梗涸淖饕拱?。?、劬椛剑杭淳検仙剑诤幽?,相傳周太子晉在此山騎白鶴成仙?!、軜诽欤喊拙右鬃?。?、菽媛茫郝灭^。按《全唐詩》溫庭筠詩中沒有這兩句,有《盤山寺留別成公》:“悠然旅搒(客船)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偈同。”可能是王直方記錯了,也可能有另一本子。據(jù)閻簡弼同志說。?、蘩y(zuǎn纂):接續(xù)。

  唐詩人張繼《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有人認(rèn)為半夜不是打鐘的時候,詩句有毛病,歐陽修同意這個批評,這是由于他不了解具體時代具體地方的生活真實(shí)。據(jù)唐朝人的詩,在唐朝,不少寺里都打半夜鐘。到了宋朝,寒山寺里還在打半夜鐘??梢姀埨^寫的半夜鐘是真實(shí)的,歐陽修僅憑片面的理解,因而對它作出不正確的批評。歐陽修指出上朝不用“諫草”,這話是對的。“諫草”應(yīng)改作“諫疏”。

  三

  杜少陵《絕句》云:“遲日①江山麗,春風(fēng)花鳥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或謂此詩與兒童之屬對何異。余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②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于此而涵詠之,體認(rèn)之,豈不足以感發(fā)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guān)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luò)。(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八)

 ?、龠t日:春日遲遲,春日較冬日長,所以這樣說。?、趦砷g:天地間。

  有人只看到杜甫《絕句》是兩副對子,看不到這兩副對子的聯(lián)系,看不到它的好處,根據(jù)這個片面理解,便把它貶低到只像兒童的對對子。實(shí)際上這兩聯(lián)構(gòu)成了一幅畫面,描繪春光的艷麗,上聯(lián)寫背景,顯得闊大,有江山花鳥,下聯(lián)寫重點(diǎn),較具體,飛燕子,睡鴛鴦,一動一靜,所謂“兩間莫非生意”,“萬物莫不適性”,描繪出明媚春光,蓬勃生意,透露出詩人對美麗春光的贊賞心情。寫得極為艷麗,構(gòu)成杜詩的另一種風(fēng)格。再像杜甫《江亭》,用“水流”“云在”,襯出“心不競”“意俱遲”,情景交融。就是石曼卿《題章氏園亭詩》,從“禽對語”里看出“樂意相關(guān)”,“樹交花”里看出“生香不斷”,這里的樂意生香,既是指花鳥,也含有詩人的情意在內(nèi)。至野色無盡,天水相通,純?nèi)粚懢埃部梢钥闯鲈娙送ㄟ^景物透露出一種開朗的心情,所以“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luò)”,不要作片面的判斷。

  10.拔高和貶低

  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聯(lián)步趣丹陛,分曹限紫薇。①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白發(fā)悲花落,青云羨鳥飛。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紀(jì)昀批:“五六寓意深微。末二句話尤婉至。圣朝既以為無闕,則諫書不得不稀矣,非頌語,乃憤語也?;蚰丝|陳天寶闕事駁此句,殆不足與言詩。”(方回《瀛奎律髓》卷二)

  岑參《寄杜拾遺》云:“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退之《贈崔補(bǔ)闕》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皆謬承荀卿有聽從無諫諍之語,遂使阿諛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吉,不可不預(yù)為天下后世慮。(黃徹《碧溪詩話》卷一)

  李商隱《安定城樓》:“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運(yùn)游。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②”紀(jì)昀批:“欲回天地入扁舟’,言欲投老江湖,自為世界,如收縮天地,歸于一舟然,即仙人斂日月于壺中,佛家縮山川于粟潁之意。注家謂欲待挽回世運(yùn),然后退休,非是。”(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九)

  《統(tǒng)簽》:“五六,王荊公深愛之,以為老杜無以過。五六,言所以垂淚與遠(yuǎn)游者,豈為此腐鼠而不能合哉!吾誠永憶江湖,欲歸而優(yōu)游白發(fā),但俟回旋天地功成,卻入扁舟耳。此二句亦是荊公一生心事,故酷愛之。“成滋味”,在彼自成一滋味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何焯評)

 ?、籴瘏⒃谟沂鹱鲇已a(bǔ)闕,杜甫在左署做左拾遺,故稱分曹。中書省中種紫薇花,故稱限紫薇?!、凇肚f子·秋水》:“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shí)(竹實(shí))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我們讀詩,對詩的評價,有時偏高,有時偏低,這可能由于看得不全面所致。比方對唐朝岑參的兩句詩,清朝紀(jì)昀看得高,認(rèn)為是婉轉(zhuǎn)的諷刺,是憤語,是批評唐朝自以為沒有缺點(diǎn),拒絕進(jìn)諫,所以諫書就少了。在紀(jì)昀以前的黃徹,批評了這兩句,認(rèn)為這是《荀子·臣道》“事圣君,有聽從,無諫爭”所造成的害處;不是唐朝沒有缺點(diǎn),而是阿諛歌頌唐朝的話。跟紀(jì)昀的說法相似的,有張萼蓀的《唐詩三百首注》,說:“白發(fā)”句,“自傷老也”,“青云”句,“羨杜之如鳥高飛也”,“圣朝”兩句,“諫書之稀,由于無闕事也,則有闕之待諫可知,意在言外”。認(rèn)為是婉諷。對末聯(lián)的解釋,確實(shí)和上聯(lián)有關(guān)。“青云”句是羨慕杜甫嗎?杜甫跟岑參都是諫官,地位相同,所以說杜甫在青云里是講不通的。或者是說岑參老了,杜甫年輕,所以羨慕他嗎?但杜甫《奉答岑參補(bǔ)闕見贈》寫道:“故人得佳句,獨(dú)贈白頭翁。”杜甫自稱白頭翁,可見杜甫也老了。因此這兩句只好解釋做感嘆自己老了,卻在做小官,羨慕在青云中高飛的大官。在這種羨慕里正含有向上爬的意味,那恐怕只會歌頌圣明,怎敢得罪王朝去諫爭呢?所以“圣朝無闕事”,該是替唐朝掩飾的頌圣之詞,而不是什么規(guī)諷了。紀(jì)昀的批語,沒有聯(lián)系上兩句,是把末聯(lián)的含意拔高了。

  李商隱在《安定城樓》這首詩里說:“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是說要像范蠡那樣,年老后歸隱,坐船泛五湖。那末年輕時怎樣呢?“賈生年少虛垂淚”,賈誼本想替漢朝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的,但受到大臣的排擠,貶官出去,李商隱也受到排擠在外??梢娫?#8220;虛垂淚”里,在“賈生年少”里,都含有政治抱負(fù)在內(nèi),他想的是范蠡在成功以后才泛舟五湖。最后用鹓雛自比,也說明自己有遠(yuǎn)大的政治抱負(fù)。把這幾點(diǎn)聯(lián)系起來看,那末“欲回天地”正說明這種政治抱負(fù),所以何焯說的“回旋天地功成”是符合詩意的。紀(jì)昀把它解釋成為躲進(jìn)小船自成世界,是貶低了原意。這種貶低,大概認(rèn)為李商隱那樣地位,談不到什么旋乾轉(zhuǎn)坤,這是把他的兩句詩孤立起來造成的。其實(shí),一個人的地位是一事,一個人的志愿又是一事,不能認(rèn)為地位低的就不能有大志。照紀(jì)昀的說法,那末不論什么時候都可躲進(jìn)小船自成世界,何必“永憶江湖”呢?正因?yàn)橐诨靥斓匾院蟛艢w隱,而回天地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值得“永憶”,正因?yàn)?#8220;欲回天地”有待于畢生奮斗,所以只能在老去時歸隱。而躲進(jìn)小船的說法,跟鹓雛的“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的氣概是完全不同的。這都說明,對詩的拔高或貶低,都由于對詩句作了孤立的理解,沒有從詩的全面來看所造成的。

  11.比較

  一

  《詩眼》云:“余舊日嘗愛劉夢得《先主廟》詩,山谷使余讀李義山漢宣帝詩,然后知夢得之淺近。”(《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

  《隱居詩話》云:“唐人詠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云:‘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低回轉(zhuǎn)美目,風(fēng)日為無輝。’白居易云:‘六軍不發(fā)爭奈何,宛轉(zhuǎn)娥眉馬前死。’此乃歌詠祿山能使官軍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禮。老杜則不然,其《北征》詩曰:‘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乃見明皇鑒夏商之?dāng)。诽旎谶^,賜妃子以死,官軍何預(yù)焉?!短脐I史》載鄭畋《馬嵬》詩,命意似矣,而詞句凡下,比托無狀,不足道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二)

  俗語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以上舉出兩個比較的例子,通過比較,可以看到兩種不同寫法,也可以看到批評者的眼光。

  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天地英雄氣,千秋尚懔然。勢分三足鼎,業(yè)復(fù)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李商隱的《鄠杜馬上念<漢書>》:“世上蒼龍種,人間武帝孫。小來惟射獵,興罷得乾坤。渭水天開苑,咸陽地獻(xiàn)原。英靈殊未已,丁傅盡華軒。”第一首是寫劉備的。“業(yè)復(fù)五銖錢”,指要恢復(fù)漢業(yè)(漢武帝最早冶鑄五銖錢),但阿斗不像劉備能干,終于為魏所滅,既贊美劉備,又發(fā)感慨,是屬于詠史。第二首是寫漢宣帝的,說他是漢武帝之孫,少年時喜射獵,后來即帝位。何焯批:“渭水一聯(lián),言祖宗所傳繼者,乃天開地獻(xiàn)之乾坤也。”丁傅,指漢哀帝時,帝舅丁明封陽安侯,皇后父傅晏封孔鄉(xiāng)侯。華軒,富貴者所乘的車。紀(jì)昀批:“此有感外戚之事,而托之漢宣,寓意全在末句。”何焯的批語,“曰‘人間’”,指出漢宣帝小時在民間生活,了解民間情事。又說他不善于替子孫打算,使?jié)h朝的元日削,到漢哀帝時,丁傅盡華軒,外戚興起。這是說,劉禹錫寫劉備,光講劉備,沒有什么寓意,寫得不深。李商隱寫漢宣帝,不光寫漢宣帝,還在影射唐宣宗,指出他對于大好江山,不能打下穩(wěn)固基礎(chǔ),使得外戚起來,唐朝衰亡,因?yàn)橛性⒁?,所以寫得深?br>
  按劉禹錫的詩沒有寓意,李商隱的詩有寓意,這是兩種不同寫法,通過比較,知道同樣詠史,可以有這兩種不同寫法。但這并不等于說,有寓意就寫得好,沒有寓意就不好。這里說有寓意深,沒有寓意淺,就含有分別好壞的意味,這個批評不夠正確。劉禹錫的詩,《唐詩三百首》里選了,知道的人較多,李商隱的一首知道的人較少,因?yàn)樗脑⒁獠粔虼_切。漢朝的衰落,從漢元帝手里開始,元帝曾經(jīng)勸他父親宣帝任用儒生,宣帝聽了臉色變了,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又感嘆道:“亂我家者,太子也。”所以漢朝的衰落,不從宣帝開始。又詩里講到外戚丁家傅家,是哀帝任用外戚,從宣帝經(jīng)過元帝、成帝到哀帝,哀帝的事不能歸罪到宣帝身上,宣帝并沒有把大權(quán)交給外戚,這個寓意并不恰當(dāng)。因此,從這兩首詩看,還是劉的一首寫得好。批評者光從有沒有寓意著眼,不看這個寓意用得是否恰當(dāng),是片面的,因此他的看法不夠正確。

  另一例子,是四個詩人都寫楊貴妃事,寫得不同,看誰寫得好,誰寫得不行??次禾峨[居詩話》的意見,他認(rèn)為杜甫的《北征》寫得最好,因?yàn)槎鸥Π烟泼骰蕦懙米钣杏X悟,比商朝周朝的天子都高,商朝的紂王沒有殺妲己,周朝的幽王沒有殺褒姒,可是唐明皇把楊貴妃給殺了。認(rèn)為這樣寫才得體,這樣寫顯得楊貴妃的死同官軍沒有關(guān)系,也寫出了唐明皇的悔過。鄭畋的《馬嵬坡》:“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這首詩稱贊唐明皇是圣明天子,從這點(diǎn)說,同杜甫的用意相同,所以說它“命意似矣”。但它開頭寫唐明皇從四川回來,想到楊貴妃早死了,恩情難忘,雖然日月重新,他又可以回到長安了,這樣寫還顯唐明皇缺少“悔過”之心,所以認(rèn)為“詞句凡下”。又“景陽宮井”是用典,隋兵打進(jìn)南京時,陳后主和他的妃子張麗華、孔貴嬪一起躲在景陽井里,被隋兵俘虜,這是說像陳后主和他的妃子又算得了什么!魏泰認(rèn)為用陳后主來比唐明皇,這就污辱了唐明皇,所以說“比托無狀”。其實(shí)這是用陳后主來反襯唐明皇,把陳后主的昏庸,反襯唐明皇的“圣明”,是對唐明皇的歌頌,但魏泰認(rèn)為這樣的反襯也不行,這樣反襯也是貶低了唐明皇。劉禹錫的《馬嵬》詩,寫出了官軍殺了楊國忠,逼唐明皇殺楊貴妃,唐明皇只好放棄楊貴妃。劉把楊貴妃稱為“夭(妖)姬”,含有女人是禍水的錯誤觀點(diǎn),又把楊貴妃說成“貴人”,以降低她的地位,即使這樣,魏泰大概看不下去,所以改成“爭奈何”,改成怎么辦呢。魏泰認(rèn)為像劉、白兩人的寫法,顯得唐明皇昏庸,連部下也管不住,失去臣下事君之禮,應(yīng)該像杜甫那樣,說唐明皇在這件事上比商周的天子都好才行。

  從魏泰的批評里,我們可以看到他是站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上,要求美化唐明皇,不惜歪曲事實(shí)。這種極端錯誤的觀點(diǎn)產(chǎn)生出這種錯誤的批評。當(dāng)然,白居易、劉禹錫也都是站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上,但他們還注意事實(shí),在這件事上還不愿美化唐明皇,比魏泰要高多了。從這四首詩來看,白居易寫得最好,寫出了事實(shí)的真相,寫出了唐明皇無可奈何的心情,也寫出了在危急時犧牲楊貴妃的丑惡表現(xiàn)。劉禹錫寫的不如白居易,劉雖然也寫了事實(shí),但他用“妖姬”兩字,具有“女人是禍水”的錯誤觀點(diǎn)。鄭畋歌頌唐明皇是圣明天子,違反官軍迫死楊貴妃的事實(shí),是不對的。杜甫還要替唐明皇美化,寫得最不行。這說明一個作家的思想觀點(diǎn)會影響他的作品,也會影響他對作品的看法。在這里專就寫馬嵬這一件事來說的,并沒有要貶低杜甫《北征》的意思?!侗闭鳌肥嵌鸥Φ拿?,但名篇中也不免有敗筆,《北征》中寫馬嵬的幾句,可以說是敗筆。這種敗筆,在白居易的《長恨歌》里也有?!堕L恨散》的開頭:“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我們知道,楊貴妃原來是唐明皇的兒子壽王的妃子,是唐明皇把她奪來作貴妃的。所以“楊家有女”兩句也是“為尊者諱”,同杜甫的“為尊者諱”一樣,也是《長恨歌》中的敗筆。在這點(diǎn)上,李商隱的詩,“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用來譏諷唐明皇,就比白居易的替唐明皇諱飾高明一些。參見《含蓄》二。

  二

  陶淵明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①王介甫詩云:“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與右丞此章同一杼柚②,皆情到之辭,不假③修飾而自工者也。然淵明、介甫二作下文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yuǎn)。右丞只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yáng)不盡之致,欲于此復(fù)贅一語④不得。(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按語)

 ?、龠@首詩的題目叫《問來使》,這里引的是開頭四句。《容齋五筆》卷一說:“諸集中皆不載,惟晁文元家本有之,湯東澗以為晚唐人偽為。”這首詩不是陶淵明作的。作者不詳?!、阼惕郑嚎棛C(jī),指結(jié)構(gòu)。?、鄄患伲翰幌?,不用?!、苜樢徽Z:加上一句就多余。贅,多余。

  王維《雜詩》之一:“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這首詩寫得淺顯好懂,初看起來,好像只是講了一些沒有道理的話。一個朋友從家鄉(xiāng)來,詩人向他打聽家鄉(xiāng)的事,別的什么都不問,只問他自己家里窗前的梅花開了沒有,在生活中,好像不會這樣問的。它好在哪里,為什么要選入《唐詩三百首》中,也不容易理解。要弄清這個問題,找一些寫法相同的詩來比較一下,是有幫助的。

  這里找了一首《問來使》詩:“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你從山里來,多早晚(什么時候)從天目山出發(fā)的?我家的南窗下面,現(xiàn)在生了幾堆菊花?又找了王安石的《道人北山來》詩:“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有個道人從北山來,問他我家東面山岡上的松樹長得怎樣了。他舉手指指屋脊,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得這樣高了。后兩首詩的開頭四句同王維的詩寫法一樣,都說有人從家鄉(xiāng)來,都向他打聽家鄉(xiāng)的事,問的是梅花、菊花、松樹。從問的東西里可以看出其中有一致的地方,就是梅花、菊花、松樹都是耐寒的,梅花是冰肌玉骨,沖寒開放;菊花能夠傲霜,所謂“黃花晚節(jié)香”;松樹是《論語》里稱贊為“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是用來象征“高風(fēng)亮節(jié)”的。梅花、菊花、松樹,古人都用來象征人品的。這三首詩的問梅花、菊花、松樹,可見其中是有含意的。

  我們知道詩是最精練的語言,是要寫出詩人的心靈來。有人從家鄉(xiāng)來,我們自然要向他打聽家鄉(xiāng)的情況和家中的情況,這是不在話下的。因此,像這樣一般的詢問,家常談話,沒有什么精辟的內(nèi)容,就不適宜于寫入詩里。倒是詩人對梅花、菊花、松樹的懷念,它的含意不僅在于懷念家里的花木,更重要的是由于這些花木象征一種高潔的品格,這才引起詩人的懷念。讀這些詩,引起我們對詩人這種心情的體會,就有余味。這種含意在有意無意之間,詩人并不說煞,這才有“悠揚(yáng)不盡之致”。就這點(diǎn)說,王維的詩比其他兩首更寫得精練而含蓄。其他兩首,除了上引的開頭四句外,下面還有不少話,這在精練含蓄方面就顯得差些了。這樣通過比較,對我們理解王維那首詩,是有幫助的。

  12.出處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耶?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

  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話“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禰衡傳》:“撾《漁陽操》,聲悲壯。”《漢武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yīng)。”則善用事者,如系風(fēng)捕影,豈有跡耶!(《西清詩話》,見《詩人玉屑》卷七)

  蘇子卿曰:“明月照高樓,想見余光輝。”子美曰:“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粱簡文曰:“濕花枝覺重,宿鳥羽飛遲。”韋蘇州曰:“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三者雖有所祖,然青愈于藍(lán)矣。(謝榛《四溟詩話》卷一)

  這里指出讀詩時講究出處要防止兩種偏向:一種是只注意兩者的相同處,忽略了兩者的相異處。其實(shí)兩首詩的字句有相同處,它們所以都成為名作,正由于兩者的相異。只看到它們的相同,忽略它們的相異,就看不到它們的好處了。如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只說它本于《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這話好像很確切。但《詩經(jīng)》里的蕭蕭寫馬叫,顯得軍容整肅,沒有人聲。說旗子悠悠飄蕩,顯得士兵心情悠閑,因?yàn)槟鞘浅鋈ゴ颢C,不是作戰(zhàn)。杜甫寫出軍作戰(zhàn),落日句氣象壯闊,風(fēng)蕭蕭有悲涼意,心情是悲壯的。兩者情緒不同,境界不同,所以都成名句。而兩者的相同,可能由于偶合,那末光注意它的相同,講究出處,便沒有意義了。要是我們拿它們來作比較,從而看出字面雖有相同處,但怎樣寫得境界不同,那才有意義。

  再像杜甫《閣夜》:“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這是著名的一聯(lián),這一聯(lián)的好處并不像《西清詩話》所講的是由于有出處,何況它所講的出處并不確切。浦起龍《讀杜心解》對這兩句解釋道:“‘鼓角’不值‘五更’,則‘聲’不透。‘五更’,最凄切時也。再著‘悲壯’字,直刺睡醒耳根也。‘星河’不映‘三峽’,則影不爍。‘三峽’,最激流處也。再著‘動搖’字,直閃朦朧眼光也。”這里講的是“鼓角”,同禰衡擊鼓時的《漁陽操》毫無關(guān)系,“悲壯”又不限于《漁陽操》。再說,《漢武故事》里講的是“星辰動搖”,詩句講的是“星河影動搖”,“星河”即銀河,銀河的影倒映在三峽的長江里,由于江水湍急,所以星河倒影也在動搖,不是天上的星辰動搖。這兩句,是寫所聞所見,是寫實(shí),不是用典。把這兩句看成用典,看不到它是寫實(shí),把人從反映生活引導(dǎo)到鉆古書上去,這是錯誤的。這是沒有出處而說是有出處。

  也有確有出處,但它的好處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就是它的好處不在于有出處,而在超過它的出處。怎樣超過出處呢?看這些例句。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這是寫做夢夢見李白來了,迷茫中看到落月照在屋梁上,好像還照在李白的臉上。這是半醒半睡狀況,看到月光,是半醒,看到李白,是半睡。既寫出對李白的懷念,又寫出半醒半睡的迷糊,是很有名的句子。不管這兩句是不是從“明月照高樓,想見余光輝”來的,但是杜甫確切表達(dá)了他的心情和情境,寫得真實(shí)而細(xì)致,超過了“明月”兩句。梁簡文帝的“濕花枝覺重,宿鳥羽飛遲”,只是說因下雨而花重鳥遲,韋應(yīng)物《賦得暮雨送李胄》:“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聯(lián)系暮雨中送客,加上“冥冥”,形容暮,“重”、“遲”都指雨,由于送客又聯(lián)系到帆,內(nèi)容比前兩句更豐富。它們的寫得好,不因?yàn)橛谐鎏?,是因?yàn)榻梃b前人之作用來反映生活,寫得更豐富、生動、真切。當(dāng)然,借鑒前人的寫法也有作用,但它寫得好還在于真實(shí)地反映生活。

  13.真切

  唐人徐凝多吟絕句,曾吟《廬山瀑布》詩云:“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無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郡閣雅談》,見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五)

  樂天典杭日,江東學(xué)子奔杭取解①。張祜自負(fù)詩名,而徐凝亦至,宴于郡中。樂天諷二子矛盾②。祜曰:“仆宜為解首。”凝曰:“有何佳句?”祜曰:“《甘露寺》詩曰:‘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寺》詩曰:‘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凝曰:“善則善矣,奈無野人《瀑布》詩曰:‘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一座盡傾。(《古今詩話》,見《詩話總龜》卷三)

  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元寺,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百斛明珠》,見《詩話總龜》卷一八)

  ……其后東坡云,世傳徐凝《瀑布》詩,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豈至是哉!乃作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余以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直方詩話》,見《詩話總龜》卷九)

  ……然觀《天臺山賦》:“赤城霞起以建標(biāo),瀑布飛流而界道。”則是凝所云“界破”,其亦有所本矣。曹松詩:“廬山瀑布三千仞,畫破青霄始落斜”,其意亦同。(吳景超《歷代詩話》卷五十一)

  苕溪漁隱曰:“太白《望廬山瀑布》絕句云:‘日暮香爐生紫煙③,遙看瀑布掛長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東坡美之,有詩云:‘帝遣銀河一派垂……。’然余謂太白前篇古詩云:‘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yōu)于絕句多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四)

 ?、俳猓禾七M(jìn)士由鄉(xiāng)而貢曰解,指請白居易推薦去考進(jìn)士。?、诿埽褐付硕枷氘?dāng)解首?!、巯銧t:峰名。

  這里,對徐凝和李白的《瀑布》詩提出了不同的評價。先看徐凝的詩,跟張祜在這里引的作比較。張祜的“日月光先到”,說鎮(zhèn)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的地勢高,“山河勢盡來”,說甘露寺的形勢好。“樹影中流見”寫金山寺在長江中,四圍多樹,在長江中流先看到樹影。“鐘聲兩岸聞”,說從鐘聲才知道有寺。這四句寫兩個寺廟,從旁襯托,也寫得不差。不過這樣從旁襯托的寫法,當(dāng)時比較多,不突出。徐凝用比喻來寫瀑布像白練飛動,界破青山,這樣的比喻形象生動,比較突出,所以勝過張祜的幾句。徐凝用白練來比瀑布,李白用銀河來比瀑布,李白用的比喻就超過了徐凝的。白練取其白,銀河也取其白,用“銀”比用“白”顯得更有光采,銀河在天上,銀河落九天,正寫出瀑布從高山上落下,像從天上落下,更顯得生動而有氣勢,瀑布是飛流,銀河的河也具有流水的含意,比起白練來,就顯得更為真切;加上“直下三千尺”比“一條”更有氣勢。這樣一比,徐凝的詩就顯得平凡,不生動,所以說“塵陋”。因?yàn)橛腥送浦剡@首詩,所以蘇軾特意要加以貶低,稱它為“惡詩”,用來抬高李白這一首,大概是矯枉必須過正吧。后人震于蘇軾的大名,不敢替徐凝說話,但又不同意“惡詩”的說法,于是婉轉(zhuǎn)地說,徐凝的詩用“界破”是有來歷的,本于孫綽的《游天臺山賦》。因?yàn)椤队翁炫_山賦》是名篇,既然徐凝詩本于它,這也說明徐凝詩不是“惡詩”了。這豈不是迷信詩要有出處,認(rèn)為有出處就好嗎?不知寫景的詩不需要講出處的。再說,徐凝的詩,它的特點(diǎn)還在于用比喻,不在于有出處。其實(shí),像上面指出的,它比張祜的幾句高明,并不是“惡詩”。至于曹松的詩,說“畫破青霄”,即劃破青天,似不真切,所以它還不如徐凝。

  胡仔提出一個新的意見,說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不如他的“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就這四句看,看不出“海風(fēng)吹不斷”兩句勝過“飛流直下”兩句。前兩句用風(fēng)吹、月照求襯托瀑布,后兩句直接寫瀑布,后兩句形象生動,氣勢雄壯,不是前兩句可比,那末胡仔為什幺這樣說呢?要是就全首詩來說,《望廬山瀑布二首》之一:“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掛流三百丈,噴壑?jǐn)?shù)十里。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仰觀勢轉(zhuǎn)雄,壯哉造化功。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罩衼y潨射,左右洗青壁。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無論漱瓊液,且得洗塵顏。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

  就這首詩看,把那首七絕中的形象和夸張都包括在內(nèi)了。如“銀河落九天”,即“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如“飛流直下三千尺”,即“掛流三百丈”,“欻(同忽)如飛電來”。但這首詩里寫的,像“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在七絕這首詩里都沒有,所以就內(nèi)容說,這首詩比那首七絕更豐富,寫得也更細(xì)致,比喻用得更多。又這里的“欻如飛電來”,“電”字一本作“練”,看來作“練”是對的,因?yàn)殚W電一閃就消失了,用來比瀑布不確切,作“飛練”更合。那就同徐凝的“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樣了,這也可以說明徐凝的詩不是“惡詩”了。

  但胡仔的意思不是這樣,他就舉“海風(fēng)吹不斷”兩句,說是“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yōu)于絕句多矣。”提“語簡”,可見不是指全首詩;提“清”,也對,這兩句是白描,不用典故。提“磊落”,那是指俊偉說的,即寫得突出而不同尋常,看來“飛流直下”兩句,比“海風(fēng)吹不斷”兩句更突出而不同尋常;提“壯”,有雄壯有氣勢的含意,“飛流直下”兩句顯得更壯。再說,“海風(fēng)吹不斷”兩句,配合在全首詩里才顯出它用風(fēng)吹月照來襯托瀑布的好處,胡仔把它從全詩中割裂出來,單看這兩句,那是不是使人看不清它在講什么嗎?蘇軾贊美“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這話是對的,不論就形象生動說,就“磊落清壯”說,絕句都比“海風(fēng)吹不斷”兩句好。

  通過這個例子,接觸到怎樣來讀這些名篇,怎樣來評價這些不同的評論。對于這種描寫景物的詩,是不是看它描寫得是否真切,是否形象鮮明,是否寫得突出而不一般化,是否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樣來讀這些詩,這樣來評價各種不同的意見,是不是有助于我們的欣賞。

  14.偶合

  《蔡寬夫詩話》云:“元之①本學(xué)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diǎn)商州副使家②。何事春風(fēng)容不得,和鶯吹折數(shù)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技花”之句,語頗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忻然③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后進(jìn),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復(fù)易。”(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五)

 ?、僭核卧娙巳捎韨犠??!、谕跤韨牭米锪怂翁?,被貶為商州團(tuán)練副使。?、坌萌唬盒廊弧?br>
  在寫作上要求創(chuàng)新,所以陸機(jī)《文賦》里說:“謝朝花之已披,啟夕秀于未振。”朝花已開,指別人已經(jīng)寫過的意境,要辭謝掉,不再去寫它。夕秀未振,晚上還沒開的花朵,指別人沒有寫過的,要開放,要寫。可是這里也有分別,有的是自己沒有意境,襲用別人的意境,那是要不得的。有的是偶合,不是有意抄襲,情形就不同。由于有些作家生活環(huán)境相類似,他們在描寫同類生活、表現(xiàn)同一主題如離愁別恨等,有時可能發(fā)生類似的構(gòu)思。這樣的偶合,仔細(xì)辨別起來一定會有不同,可供我們比較,還是可取的。這里講王禹偁不肯改掉他同杜甫偶合的詩,是對的。

  王禹偁本來是學(xué)白居易的詩,他寫的《春日雜興》卻同杜詩暗合。試把這兩首詩比較一下。杜詩《絕句漫興》:“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是家。恰似春風(fēng)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桃李是親手種的,有主的。只是墻低,不能保護(hù)好桃李花,雖在家內(nèi),還像被春風(fēng)欺負(fù),吹落數(shù)枝。這里反映杜甫飄泊到成都作客的失意心情。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貶官為商州團(tuán)練副使;在商州,想欣賞桃杏花,看到花的吹折,產(chǎn)生春風(fēng)容不得的感想。兩人都在失意中,都對著落花感嘆,所以產(chǎn)生相類似的感情。不過由于兩人的處境不同,所以說法也不一樣。王禹偁是被貶,所以說即使想要桃杏來裝點(diǎn)一下都容不得,不自覺地流露出自己的不平。杜甫是因亂飄泊,所以在感嘆中沒有這種不平的質(zhì)問。這兩詩雖然相類似,還是真切地寫出兩人不同的處境和感情,可見偶合的詩還是有不同的。

  ——以上欣賞與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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