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迄今無法繞過的理論經(jīng)典?!度碎g詞話》的基本思想有二,其一是“境界”說: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不期工而自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其二則為以自然真切為上:
納蘭
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但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這兩種思想在王國維的思想體系中是根本矛盾的。不錯,靜安在《人間詞話》中是說過這樣的話: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這很容易使人認為自然真切和境界是密不可分的兩條美學旨趣,它們應該而且能夠統(tǒng)一在一起。實則仔細分析即可見其貌同心異。
在講完“詞以境界為最上”后,王國維接著說: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從以上話可以看出,王國維的境界包括景物、感情二端,而景物、感情皆可據(jù)實而寫,也皆可“造境”。誰來造?是靠“大詩人”造之、“豪杰之士”自樹立之。據(jù)此,他所說的“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并不是要詩人抒發(fā)個人意志,像定庵那樣“歌哭無端字字真”,甚至也不包括他所推許的“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以血書者”的李后主詞,而只是要(一)所造之境(景物、感情)合乎自然,(二)所寫之境(景物、感情)鄰于理想。
但是,如果不是由生命的最深切的體驗出發(fā),如果不是觸及到人類的終極關懷,又怎能配得上“真文學”的稱號?我們對照王國維評后主的話: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便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實采取了兩重標準。一方面在衡量文學史上大多數(shù)作家時,他倡導“即使造假也不要緊”的境界說,另一方面具體到李煜、納蘭性德這樣的作家,他又不得不稱贊他們的以血書之,他們的自然真切。而具體到王國維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明顯存在著與其理論矛盾相應和的實踐的矛盾。
王國維的詞,今存115首。其《人間詞》最早時是分作甲乙二稿,分別于1906年、1907年在《教育世界》雜志第123號、第161號發(fā)表。王國維且托名山陰樊志厚,為二稿作序文,不遺余力地鼓吹自己的詞作。其甲稿序云:“君之于詞,于五代喜李后主、馮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軒、白石外,所嗜蓋鮮矣。尤痛詆夢窗、玉田。謂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歸于淺薄。”乙稿序則云:“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自夫人不能觀古人之所觀,而徒學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偽文學。”按后主、子瞻、少游、稼軒、白石、夢窗、玉田皆是抒寫個人之生命體驗者,而正中、永叔、美成則多寫眾人之情,其詞作多無個人意志在內(nèi)。由此也可旁證,靜安論詞并不以個人意志的抒發(fā),也就是嚴格意義上的“真”為必要前提。他所謂的真文學并不是指那些不平則鳴,以血書之的有著強烈個人身世之感的作品,所謂的“偽文學”,也只是因為其作者“不能觀古人之所觀,而徒學古人之所作”。
正是因為靜安對文學的“真”抱有的是這樣一種見解,他的主題先行的《人間詞》絕少成功之作?!度碎g詞》幾乎都作于1904-1907年間。作者并非因為心中有苦難需要宣泄,生命中有哀傷需要痛悔,卻是采取了完全冷靜的旁觀的態(tài)度,去俯看人間的悲歡。比如這首堪稱靜安名作的《蝶戀花》: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ǖ紫嗫礋o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的確是意境深婉,結(jié)句哲理以形象出之,堪稱名句,但只要稍加尋繹,便會覺得詞中本無作者的生命體驗在內(nèi),完全敘寫的是他人的哀歡,就不能給人以真正的感動。
又如他的那首更有名的《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diào)醯。今宵歡宴勝平時。
陳永正先生《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評曰:“詞人采用擬人的想像手法,以失行孤雁的不幸遭遇與閨中的歡宴作比,寫出人生的痛苦和不平等。作者的情感是真實的,比喻是鮮明的,也能使讀者得到真切的感受。但我們總覺得,這樣的手法并不算得特別高明,它是有為而作的。句句坐實,詞人的思路也很狹窄,缺少供幻想和聯(lián)想自由馳騁的空間。所以,這只是一首‘作’出來的詞,是好詞,但不是絕好的詞。”(《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338頁)可謂獨具只眼的點評。只是,還說得太客氣了,這首詞和王國維的大部分詞作都一樣,因為太缺乏個人的身世之感,并非以血寫就,所以,總當不得一個“真”字。
相反,他的那些不太為人注意,他自己也未必滿意的作品,由于浸入了他自己的血,反而才是真正值得關注的文學經(jīng)典。如這一首《點絳唇》:
屏卻相思,近來知道都無益。不成拋擲。夢里終相覓。 醒后樓臺,與夢俱明滅。西窗白。紛紛涼月。一院丁香雪。
盡管不如上二首深婉,語致淺近卻真摯動人以作品中有真我在也。復如這一首《虞美人》:
碧苔深鎖長門路??偙欢昝颊`。自來積毀骨能銷。何況真紅一點臂砂嬌。 妾身但使分明在??习阎祛伝凇慕癫粡蛪舫卸?。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
像這樣的詞,心中郁積無聊,不得不訴之文字,表達出詞人最真切的內(nèi)心,這才是真正的文學。
王國維在創(chuàng)作上和理論上,皆是以境界說為根本旨歸,盡管他也提到了以血書寫的文學的問題,但他自己并不認為那就是文學的極則。當兩者發(fā)生沖突時,他寧愿選擇假而深的造境,而不選擇真而淺的真情。其所以然者,當是王國維深深服膺文學的“游戲說”,而對尼采的悲劇詩學并不真正贊同。作為中國倫理詩學的反動,“游戲說”有其積極的進步作用,從這一方面講,《人間詞話》結(jié)束了一個舊時代;但由于王國維并不追求“以血寫就”的文學,他的《人間詞》卻未能開始一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