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平 | 2006年02月03日 16:21 | 欄目: 圣地生涯偶爾轉貼,看見學弟孟振華的貼子里提到我講述的阿拉伯學生和以色列學生的故事,那個美麗的阿拉伯姑娘雅絲明便又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想想寫了這么多猶太人的故事,便覺得也應該寫寫我認識的那些阿拉伯人。 特拉維夫大學的學生會是一個校級組織,由各系出一名學生擔任本系的學生會代表,以照顧本系學生的權利。這個相當于中國系學生會主席的職位是兩三年一次,通過學生自由選舉產(chǎn)生的。雖說是個小選舉,但每到選舉年,候選人們一樣貼競選廣告,發(fā)表競選演說。系里的學生難得有聚在一起的時候,所以這演講多半是由候選人一個課堂一個課堂地去講,以保證所有的學生都能聽到他的“施政綱領”。往往課上到一半,候選人的一個助手便會推門進來,問老師是不是愿意給他們五分鐘時間發(fā)表演說?如果老師同意,等在門口的候選人便會進來發(fā)表演說,然后回答學生的問題。 我第一次見到雅絲明便是在她來我課堂上演講的時候。那天我同意之后,便有一位美麗的少女推門而入。她一襲紅衣,一條合身的牛仔褲,面容皎好潔白,宛如一輪滿月。她的演說聲音不高,平靜溫和,但直擊要點。她先問學生們知道不知道學生會每年有一百萬謝克爾的預算,當學生們回答說不知道后,她馬上向?qū)W生們保證如果她當選,她將設法為東亞系的學生搞到各種預算,組織各種活動。聽完她的演說,想想其它幾個候選人演講內(nèi)容的蒼白空洞,便相信這位美貌少女無疑將是下一屆的學生會代表。后來她果然選上了。 那時我并不知道她是一位以色列籍阿拉伯姑娘。雅絲明是一個在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中都很流行的女子名,意思是“茉莉花”。在我看來,雅絲明的相貌和穿著打扮跟一個普通猶太姑娘沒有絲毫區(qū)別,她的希伯萊語沒有任何口音,接人待物跟普通以色列人一樣,又成天跟幾個猶太男女學生嘻嘻哈哈地混在一起,也從來沒有哪個學生專門告訴我她是一個阿拉伯人。大特拉維夫地區(qū)阿拉伯人很少,大學里阿拉伯學生的比例也就相應很低,我在以色列十多年教過上千的學生,雅絲明是唯一的一個阿拉伯學生。所以我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是個猶太學生。 我第一次知道她是阿拉伯人是因為她缺勤。教她那個組的中文老師告訴我她缺勤幾次,理由是那些天是阿拉伯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以色列學生常常為自己缺勤編出各種天方夜譚式的理由。我教過的學生里有人年初缺勤告訴我他正在籌辦婚禮,年底缺勤又告訴我同樣的理由,當我問他是一年結了兩次婚還是一場婚禮辦了一年,他竟張口結舌,顯然已經(jīng)忘了他年初撒過什么謊了。還有一個學生告訴我說她媽媽癌癥住院,需要照顧,于是我便同意她缺勤,后來有學生揭底,說她壓根兒就是到紐約玩了一圈。我聽了很生氣,說她也不怕咒著她媽媽,那學生說:“咒什么呢?她媽媽早就死了。”這次雅絲明的理由也是我從來沒聽說過的,所以我專門找她談了一次,她向我確認她是阿拉伯人,缺勤的緣故是因為要過阿拉伯節(jié)日。于是我便同意她缺勤的次數(shù)可以不算。 轉眼間到了二年級,雅絲明的“阿拉伯節(jié)日”變得越來越多。她的中文老師向我告狀,說雅絲明半個學期沒來上課,期中考試得了零蛋,問著她便說是過阿拉伯節(jié)日。我說這世界上不可能除了猶太節(jié)日就都是阿拉伯節(jié)日,否則以色列那一百多萬阿拉伯人怎么工作學習呢?既然這樣就把她送到教學委員會去吧。 大學里每個系都有一個教學委員會,負責處理跟教學規(guī)則有關的事物。如果一個學生曠課太多或者成績太差,任課老師并沒有要求學生停課的權力,只能把名單提交教學委員會去做決定。跟雅絲明一起被送到教學委員會的還有一個猶太學生----雅格。雅各在以航當空中先生,因為要飛航班所以經(jīng)常缺課,不過他自學的能力不錯,雖然缺了一半的課,期中考試仍然考了94分。但系里有關準許學生曠課次數(shù)的規(guī)定是嚴格按次數(shù)定的,所以也只好一并送去。 送去不久,教學委員會便把兩個學生找去談話。照我們的看法,雅絲明二年級中文課根本就沒上,考試又是零蛋,理所當然地應該停課;雅各雖然也缺課,但多少總算有些理由,而且成績不錯,應該可以繼續(xù)。然而,教學委員會調(diào)查后的決定卻讓我們大吃一驚:雅各勒令停課,雅絲明可以繼續(xù)學習。不僅如此,教學委員會的負責人竟然打電話給雅絲明的任課老師,說雅絲明在調(diào)查時抱怨她的中文老師歧視她。這位負責人顯然相信了雅絲明的說詞,警告這位中文老師不得歧視阿拉伯學生??蓱z這位中國姑娘其實滿腦子都是對巴勒斯坦的同情,平時談起以巴問題總是替巴勒斯坦人打抱不平,指責猶太人的霸道。如今卻被巴勒斯坦人和猶太人一起扣上了一頂“歧視巴勒斯坦人”的帽子。她跟我訴說時眼淚汪汪的,我只好安慰她,心里卻有一種荒誕至極的哭笑不得的感覺。 那是1999年前后,以色列國內(nèi)彌漫著一種虛假的和平氣氛。那時候的時髦理論是應該廢除“猶太人”“阿拉伯人”的觀念,代之以一個統(tǒng)一的無種族色彩的“以色列人”的概念。隨之而起的是一種生怕被說成“歧視”的恐懼。我認識的一位教授那年正好在一個決定某項獎學金的委員會里,某次吃午飯,他說他要把當年的幾個獎學金名額全給大學里不多的阿拉伯學生。我說那猶太學生怎么辦?他說阿拉伯學生比較困難,應該給他們,“我們不能歧視他們”。我當時想你可真是腦子進水,我見過的猶太學生有很多經(jīng)濟情況糟得不能再糟。哪怕一半一半也不能算歧視吧。一個都不給,豈不是歧視猶太學生?想是這么想,卻是不敢說。大學歷來是以色列左派的大本營,那又是一個特別的時代,我也不想弄上個右派的名聲。所以雅絲明一說歧視問題,便引起教學委員會那幾個猶太教授的同情,全然不管雅絲明在系里五百猶太學生中當選學生會代表,也不管她的中文老師是個在同情巴勒斯坦的國度里長大的中國人,也不肯想想在這種環(huán)境里怎么可能有人歧視她? 在我的印象里,東亞系的學生會代表歷來都不是學業(yè)優(yōu)秀的學生,因此雅絲明成績不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過雅絲明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學生會代表,比她的猶太前任和后任都強得多。 在雅絲明之前的幾個學生會代表不僅自己成績不好,而且利用自己的身份,糾集一些成績不好的學生,多次向我施加壓力,試圖降低中文課的學術要求。最差勁的一個甚至聯(lián)合一些學生向系里上了請愿書,說中文課要求過高,學生無法承受其壓力。在以色列的大學里,若學生因為學術要求的問題跟教師發(fā)生沖突的話,多半都是以教師丟飯碗走人為結局,原因是大學需要通過學生人數(shù)來保障其收入。好在終身教授是塊鐵護身符。我拒絕降低學術標準,學生和大學就都無可奈何。但學生每年鬧一回事,也是一件煩人的事情。 雅絲明徹底改變了這種局面。她向?qū)W生會申請到了一筆經(jīng)費,聘請高年級的或已經(jīng)畢業(yè)的優(yōu)秀學生為低年級有困難的學生開輔導課。她前后找了我?guī)状?,讓我向她推薦優(yōu)秀學生,又多次過問輔導課的進行情況,確保輔導課的教學受中文老師的輔導和監(jiān)督。輔導課對困難學生的幫助非常大,使這些學生至少可以成績及格。由此教學矛盾大大緩解。自雅絲明之后,教師和學生一改以往互相指責的態(tài)度,在學生會的資助下相互合作,至今也沒再發(fā)生過學生鬧事的情景。此外,特拉維夫大學東亞系一年一度的中文晚會以前一向沒人資助,每年辦晚會都是件讓我頭疼不已的事情。雅絲明同樣逼學生會拿出一筆錢來資助中文晚會的籌辦。至今中文晚會的飲料點心和宣傳費用都是學生會開支的。 不過雅絲明本人并沒有從這些輔導課中受益。期末考試她不及格,補考又不及格,而且成績差的很遠。由于中文課是必修課,不通過就不能畢業(yè),雅絲明必須在第二年重修中文課。這時候她來找我,告訴我說她要結婚了,按照他們的傳統(tǒng),結婚后就不能再繼續(xù)念書。也就是說如果這一年她不能通過中文課的話,第二年她就不能畢業(yè),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說這些話的時候,雅絲明依然平靜恬淡,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也不油嘴滑舌,只是睜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坦然地說:“老師,我有問題了,請幫幫我?!?/div> 雅絲明在教學委員會撒謊的事情一直讓我很生氣。但她對中文課和系里師生關系的貢獻又讓我對她另眼相看。雖然我不知道她的“結婚說”準確性有多少,但權衡再三,我還是決定幫她一次。我告訴她說每年夏天系里有一個分級考,是專門測試轉學的學生的語言水平的。如果她能通過那個考試,我可以考慮用她分級考的成績替換期末考試成績,雖然在通常情況下這是不允許的。談話后,雅絲明顯然作了三個月超常努力,分級考及格了。第二年順利畢業(yè),從此便斷了音信。 那個被勒令停課的猶太學生雅各第二年轉到我的班上重修。這次他跟航空公司談好,盡量給他安排跟上課時間不沖突的航班。結果他常常是一下飛機就趕來上課,有時連制服也來不及換,有時拖著個大行李箱就進了教室。因為時差和疲勞的緣故,他常常上了一半課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開始時我為此很訓斥過他幾次。后來想想已經(jīng)通過了的雅絲明,也就不再忍心說他,睜只眼閉只眼,讓他通過了那一年的中文課,他的期末考試成績相當不錯。 一年前,以色列以同情阿拉伯人著稱的左派報紙《國土報》曾發(fā)表過一篇分析文章,從以色列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證明阿拉伯人在以色列并未受到多少歧視。按照這些數(shù)據(jù),以色列的基督教阿拉伯人的高中畢業(yè)比率、大學升學比率都高于猶太人口,基督教阿拉伯人的出生嬰兒死亡率則低于猶太人口。這一切都證明以色列基督教阿拉伯人的生存狀況甚至比猶太人還好。以色列基督教阿拉伯人、猶太人、穆斯林阿拉伯人的生活差距并非種族歧視的結果,而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傳統(tǒng)的影響造成的。這篇文章隨后筆鋒一轉,用同樣的數(shù)字證明相對于主體民族而言,以色列阿拉伯人的生存狀況遠好于英法等國的穆斯林社區(qū)。作者在結尾反問:當英法等國的媒體以文明國家自居,大肆渲染批判以色列侵犯阿拉伯人權利的同時,是否應該先檢查一下自己的問題? 大約一年后,法國巴黎郊區(qū)的北非裔青年發(fā)生大規(guī)模暴動,輿論以為這跟法國穆斯林社區(qū)的不良生存狀況關系密切…… 張平 2006年2月3日 于特拉維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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