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帖]周氏兄弟說四庫全書魯迅:《準風(fēng)月談·四庫全書珍本》
現(xiàn)在除兵爭,政爭等類之外,還有一種倘非閑人,就不大注意的影印《四庫全書》中的“珍本”之爭。官商要照原式,及早印成,學(xué)界卻以為庫本有刪改,有錯誤,如果有別本可得,就應(yīng)該用別的“善本”來替代。 但是,學(xué)界的主張,是不會通過的,結(jié)果總非依照《欽定四庫全書》不可。這理由很分明,就因為要趕快。四省不見,九島出脫,不說也罷,單是黃河的出軌舉動,也就令人覺得岌岌乎不可終日,要做生意就得趕快。況且“欽定”二字,至今也還有一點威光,“御醫(yī)”“貢緞”,就是與眾不同的意思。便是早已共和了的法國,拿破侖的藏書在拍賣場上還是比平民的藏書值錢;歐洲的有些著名的“支那學(xué)者”,講中國就會引用《欽定圖書集成》,這是中國的考據(jù)家所不肯玩的玩藝。但是,也可見印了“欽定”過的“珍本”,在外國,生意總可以比“善本”好一些。 即使在中國,恐怕生意也還是“珍本”好。因為這可以做擺飾,而“善本”卻不過能合于實用。能買這樣的書的,決非窮措大也可想,則買去之后,必將供在客廳上也亦可知。這類的買主,會買一個商周的古鼎,擺起來;不得已時,也許買一個假古鼎,擺起來;但他決不肯買一個沙鍋或鐵??,擺在紫檀桌子上。因為他的目的是在“珍”而并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于實用的。 明末人好名,刻古書也是一種風(fēng)氣,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為錯字,隨手亂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錯了,所以使后來的考據(jù)家為之搖頭嘆氣,說是“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這回的《四庫全書》中的“珍本”是影印的,決無改錯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無意的錯字,有故意的刪改,并且因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沒下去,將來的認真的讀者如果偶爾得到這樣的本子,恐怕總免不了要有搖頭嘆氣第二回。 然而結(jié)果總非依照《欽定四庫全書》不可。因為“將來”的事,和現(xiàn)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 魯迅:《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現(xiàn)在中西的學(xué)者們,幾乎一聽到“欽定四庫全書”這名目就魂不附體,膝彎總要軟下來似的。其實呢,書的原式是改變了,錯字是加添了,甚至于連文章都刪改了,最便當(dāng)?shù)氖恰读宅樏厥覅矔分械膬煞N《茅亭客話》,一是宋本,一是四庫本,一比較就知道。 魯迅:《且介亭雜文·買〈小學(xué)大全〉記》 但是,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個,尤其是后兩個皇帝,對于“文藝政策”或說得較大一點的“文化統(tǒng)制”,卻真盡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獄不過是消極的一方面,積極的一面,則如欽定四庫全書,于漢人的著作,無不加以取舍,所取的書,凡有涉及金元之處者,又大抵加以修改,作為定本。此外,對于“七經(jīng)”,“二十四史”,《通鑒》,文士的詩文,和尚的語錄,也都不肯放過,不是鑒定,便是評選,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而且他們是深通漢文的異族的君主,以勝者的看法,來批評被征服的漢族的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懼,有苛論,但也有確評,文字獄只是由此而來的辣手的一種,那成果,由滿洲這方面言,是的確不能說它沒有效的。 魯迅:《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 但俞正燮的歌頌清朝功德,卻不能不說是當(dāng)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壯年以至晚年的時候,文字獄的血跡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時的禁書,我想他都未必看見。現(xiàn)在不說別的,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于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 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nèi)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yè)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nèi)廷,還頒之文風(fēng)較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里面,也曾經(jīng)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嘉慶道光以來,珍重宋元版本的風(fēng)氣逐漸旺盛,也沒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慮”,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書籍很有些出版了,這就使那時的陰謀露了馬腳。最初啟示了我的是《琳瑯 秘室叢書》里的兩部《茅亭客話》,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guān)于“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xiàn)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jù)為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琳瑯秘室叢書》我是在圖書館里看的,自己沒有,現(xiàn)在去買起來又嫌太貴,因此也舉不出實例來。 魯迅:《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 清朝的考據(jù)家有人說過,“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妄行校改。我以為這之后,則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今人標(biāo)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亂點一通,佛頭著糞: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 周作人:漫談《四庫全書》 中國讀書人說起《四庫全書》來,總是五體投地的佩服,這其實是錯誤的。舊的不必說了,新的受了歐美人的影響,也都覺得這是一宗了不得的文化遺產(chǎn),至于它的實在價值卻全不明了?!端膸臁肥鞘裁茨??這只是清朝乾隆帝弘歷所開辦的圖書館,收集的東西雖不少,卻都是經(jīng)過謄寫,不講??钡某瓕懕?,裝潢好看,內(nèi)容并不可靠,遠不及后來諸家各校本之有學(xué)術(shù)價值,此其一。有些古刊珍本,另存別處,不在《四庫》之內(nèi),因為《四庫全書》是要板本大小一 律,都是由舉人秀才等手抄而成的。這些科舉出身的老爺們本來也不懂得什么是學(xué)術(shù),抄寫編纂只當(dāng)作差使公事辦,而皇帝是天作之圣,君師合一,更是任意妄為,有如乾隆尊崇關(guān)羽,改謚法壯繆為忠武,并將陳壽《三國志》里的本文也改掉了。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鹿部麋字下注云:“乾隆三十一年,純皇帝目驗御園麈角于冬至皆解,而麋角不解,敕改時憲書之麋角解之麋為麈,臣因知今所謂麈正古所謂麋也。”王筠《說文句讀》又部爪字下注云:“《康熙字典》引云,象其甲指端生形,此乃內(nèi)府珍本,筠未曾見。”段王皆是謹飭的學(xué)者,絕不敢以文字賈禍,這里卻也忍不住要諷刺一下了。清朝系異族,對于書中說到夷夏問題的地方非常注意,古代泛論的悉加刪改,近時直說的則全體抹殺,禁書與文字獄是其結(jié)果,可以說是《四庫全書》的一個大收獲,此其二。我們只舉前者,即是刪改古書的例來看?!端膸臁分杏幸徊繒x皇侃所著《論語疏》,是極難得的古書,《知不足齋叢書》內(nèi)有翻刻本,可是這里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同是知不足齋所刻的,假如你運氣夠好,便會得到兩樣不同的本子。請看《八佾》篇“夷狄之有君”一章,底下的兩本行款字數(shù)都是一樣,而文句完全不同。為什么呢?這便因為皇氏原注貶斥夷狄,皇帝見了生氣,叫翰林們改,也虧得他們辛苦經(jīng)營,依照原有字數(shù),改作補入,知不足齋也照樣挖改,所以與前印本截然不同了。關(guān)于這件事,記得魯迅曾有文章詳細講過,讀者可以查考。康熙乾隆兩朝編纂了好些類書,如《康熙字典》、《佩文韻府》、《淵鑒類函》,至今同《四庫全書》一樣為讀書人所稱道不衰,這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恥辱。《康熙字典》里引《說文》的話,如上文王筠所舉,是在原書中所沒有的,可以見一斑,各種錯誤雖另有高郵王氏的考證,可是字典因為是欽定的書,至今未加改正。似乎現(xiàn)在欽定的權(quán)威也還是存在的。而??現(xiàn)今還很通行,實在民國以來并不見有更是便宜適用的書出來,可以替代它。什么時候中國讀書人不再迷信《四庫全書》,不再依靠《康熙字典》了,那時中國的國文國學(xué)才會有轉(zhuǎn)機,這時期或者很快,或者很慢,都是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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