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年),袁枚為他的妹妹,受盡夫婿高繹虐待凌辱后逃回娘家、40歲遽爾辭世的袁機營葬,并一字一淚寫下了《祭妹文》。他說,連累
你到了這樣的地步,未嘗不是我的過錯。我自幼跟從先生學習經(jīng)傳,你和我比肩而坐,愛聽古人節(jié)義之事,長大以后,就躬行實踐,唉,假使你不識詩書,也許未必
艱貞到了這個地步!袁機的妹妹袁杼的詩更為悲切:“似此才華終寂寞,果然福命誤聰明。” 第二年,也就是乾隆三十三年戌子 (1768年),18歲的陳端生開始動筆創(chuàng)作《再生緣》。世上光陰好,無如繡閨中。此刻,寫作對她來說,是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和快樂。“姊妹聯(lián)床聽夜雨, 椿萱分韻課詩篇。隔墻紅杏飛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煙。午繡倦來猶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乾隆三十五年庚寅(1170年),不到兩年時間,她完成了前16卷 的創(chuàng)作,信心滿滿寫道“別緒閑情收拾去,我且待,詞登十七潤新毫。”也是從這一年起,她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母親、祖父、父親不久后相繼去世。23歲, 她嫁給了范菼,30歲時,范菼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倩人代筆獲罪發(fā)配伊犁,已育子女的端生,開始了16年漫長的等待。嘉慶元年丙辰(1796年),范菼遇赦歸來,不 久,端生辭世。其間,勉力寫完了17卷,《再生緣》終成殘篇。 約略在這一年,邱心如出生。在19歲出嫁前,她也擁有一段閨中靜好 的歲月:“少小年華情自適,清涼天氣興偏優(yōu)。蟲聲入戶人初睡,月影橫窗夜更幽”,并開始了《筆生花》的創(chuàng)作?;楹?,她的夫婿并不暴虐如高繹,也非迍邅如范 菼——他不過是一個庸人。她從此開始了“心計慮,手匆忙,婦職兢兢日恐慌。那有余情拈筆墨,只落得,油鹽醬醋雜詩腸”的生活。而后經(jīng)歷了喪父喪夫喪兄喪子 諸般變故,回首前塵,她唏噓不已:“備嘗世上艱辛味,時聽堂前詬誶聲。真?zhèn)€是,詩腸欲并愁腸結(jié);真?zhèn)€是,墨跡將和淚跡研。”前后歷經(jīng)30載,斷斷續(xù)續(xù),終 于寫完了《筆生花》。 學而優(yōu)則仕,對男性來說,讀書寫作乃是本等,可以求官,可以揚名,可以博利;對女性來說,讀書非但無用武之地,適足以成為人生額外的負累。東坡說,人生憂患讀書始,卓絕如他,尚且感慨被聰明所誤,這些溫婉的小女子,又如何能不被折盡福命? 倘若不讀書,不聰明,她們將不會為“信仰”而生,不會為“思想”所苦,不會為“興趣”而守。她們將甘于被稱為“拙荊”“賤內(nèi)”,甘于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默默無聞,了此一世,而不會將生命演繹得這樣熱烈與冰涼。 袁機的悲劇,是一出性格的悲劇,除了蹩腳的男主角,其余演員,都那么通情達理。公婆不忍她嫁給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假稱兒子得了絕癥來悔婚;兄弟張開羽翼 庇護走投無路的她,給她的只有溫暖和尊重。她有多次機會可以逃離,卻過不了自己的心。“疾,我字之;死,我守之。”她固執(zhí)地獨自走向荒蕪之地。不要嘲笑她 被禮教摧殘得“麻木”,做這樣的選擇,需要何等勇氣!恰是那些最有自我意識、最渴望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女子,最容易落入這種陷阱。她出身詩禮之家,兄弟是文壇 領(lǐng)袖,耳濡目染,做個才女有什么難?她的堂弟袁樹不就說她“有不櫛進士之目”。但是這又能給她帶來什么滿足?不是早有人說了:“閨秀之詩,其尋常者無論, 即使卓然可傳,而令后之操選政者,列其名於娼妓之前,僧道之后,吾不知其自居何等也。”閨秀才名,不過如此?;楹笳煞虿粶仕龑懽鳎莺輾У羲淖髌?,她從 此不復(fù)吟哦。這對她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最初能為虛空里的“丈夫”守節(jié),如果后來能讓這樣一個浪子回頭,那才是她最值得驕傲的事業(yè)呢。可是,她仍 沒能熬過?;亓四锛?,生活安穩(wěn)了,但是,她的一生已經(jīng)被徹底毀掉了。今天,我們記得住她,卻還是因為一篇《祭妹文》,和收錄她殘存的三十余首詩的《素文女 子遺稿》。如果她有機會重新來過,是否還會做這樣的選擇? 少女陳端生是如此張揚,她野心勃勃的想塑造一個亙古未有的奇女子,代替 她去實現(xiàn)生活里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她賦予孟麗君美貌,聰慧,堅貞,勇毅,讓她游歷山川,高中狀元,位居宰輔,快意恩仇,讓她和父兄夫舅并立朝堂,凜凜群驚, 談笑風生;讓她主掌春闈,天下舉子,俯首下拜。當飽經(jīng)憂患的她再次提筆欲完成這個幻夢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和她,都回不去了。孟麗君的顛沛流離仿佛為她作 讖,她不是不想讓生活里的失意在彈詞中得到彌補,“為他既作氤氳使,莫學天公故作難”,繼續(xù)沿著既定的大團圓結(jié)局走下去,只是經(jīng)歷既多,備嘗世味,心境迥 非少女時代驕傲天真,而她筆下的人物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生命與意志,她隱約意識到了,照著孟麗君的性格發(fā)展下去,最后一定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這也是她不忍 心看到的。十七卷里她寫道:“知音愛我休催促,在下閑時定續(xù)成……仆本愁人愁不已,殊非是、拈毫弄墨舊時心。”獨立支撐家庭已經(jīng)讓她心力交瘁,這樣矛盾的 心情也是阻止她最終完成這部作品的原因吧? “搔首呼天欲問天,問天天道可能還?”在那個時代里,她和她的孟麗君都是個異類。那些 試圖像男性一樣,不,比男性更磊落的立于世間的女子,都注定了無處求告,無力前行。這樣致命的孤獨,絕對不是那個“有子承歡萬事足,心無罣礙洗塵緣”,準 備以續(xù)寫完《再生緣》為自己抱孫慶賀的梁德繩所能體會的。 比起她們,邱心如的出身家境要差上一截。“多病庸妝閑寶鏡,療貧無計質(zhì) 金釵……雖則教良人幼習儒生業(yè),怎奈是學淺才疏志不諧。到而今潦倒平生徒碌碌,止落得牛衣對泣嘆聲偕。”謝道蘊有娘家作后盾,可以公然感喟“不意天壤之 中,乃有王郎”,如邱心如者,只能自嘆薄命了吧。最能磨折人意志的,還不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是庸?,嵥榈娜兆?。她的一生都很不如意,晚年還算多年媳婦熬 成婆:舅姑去世,兒子娶親,她和老母共聚一堂,開始享受天倫之樂。但家境還不充裕,她擱筆設(shè)帳,做女塾師為生。這樣真實慘淡的人生,就是彼時一位“才女” 自然的收梢。用龔定庵的話來說,叫“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用曹雪芹的話來說,就是珍珠怎么變成魚眼睛的。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要支撐著寫作這樣的“無益 之事”,較之男子,又需要怎樣的毅力才能達成。一部彈詞,寫足了30年,只要一念不堅,我們今日將無緣目睹。不必說這部書思想或者藝術(shù)成就未臻一流,單是 她少女的夢幻,中年的哀愁,老來的淡定,一生的精血所化,就是它沉甸甸的價值。 幼年時,祖父帶給我一冊《再生緣》,前后翻閱了不下數(shù)十次,一種最初的感動始終不曾消散。幾次提筆想記下來,都頹然作罷。多年以后,再次翻開,恍若與那個“閨帷無事小窗前,秋夜初寒轉(zhuǎn)未眠”,咬著筆頭吟著清詞麗句的少女的精魂重逢。 她們離去,我們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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