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詩有三個層面

詩有三個層面：第一曰技術(shù)層面，第二曰藝術(shù)層面，第三曰思想層面。

技術(shù)層面，以格律章法、語法修辭等規(guī)范為基本要求，最高表現(xiàn)形式當屬回文?！肮聵且袎艉疅舾?，細雨梧窗逼冷風。珠露撲釵蟲絡索，玉環(huán)圓鬢鳳玲瓏。膚凝薄粉殘妝悄，影對疏欄小院空。蕪綠引香濃冉冉，近黃昏月映簾紅?！鼻逯煨訉O此首回文，能讀出兩首七律詩又兩首虞美人詞，可堪代表。

藝術(shù)層面，以寫出意境為最高追求?！氨姺紦u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绷皱痛耸住渡綀@小梅》，以其疏影、暗香聯(lián)，寫盡梅花韻致，足堪為范。

思想層面。詩為心聲，乃作者思想之反映。思想境界決定詩作生命力。“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此首《過零丁洋》，詩格見人格，為萬世楷模。

圖片

一六九、春色之“藏、遮、關(guān)”

近日審稿，見有作者以《山里人家》為題一絕云：“三兩人家?guī)X上栽，幾枝紅艷探墻開。一山春色難藏住，都被云溪淌出來?！敝∽运稳~紹翁《游園不值》，以其尚不得法，唯遺珠以待它日耳。此作轉(zhuǎn)合，亦頗具模樣。視其謀篇，又或循《桃花源》路徑，惜無漁人指引，亦為體之不備也。若易首二句為“嶺上人家隨處栽，落英如幻絕塵埃?！鞭D(zhuǎn)句再以“誰知”引出，或勉強可讀，是“園春”可藏而“山春”不可藏也。

有比較方可見高下。且看《游園不值》如何道來：“應嫌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惫貌徽撈渌枷雽用妗吧鷻C鎖禁不住”之哲理升華，抑藝術(shù)層面“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春欲掩卻外溢”之思與境諧。單就技術(shù)層面之表現(xiàn)手法而言，葉詩最大特點在以少總多，以出墻之“一枝紅杏”，想見園內(nèi)盛開之百花，杜絕表象堆砌，堅決突出重點；章法上，起句以讓步法設(shè)想園主人“深杜衡門謝往還”，為承句“扣扉不開”找理由，雖議論卻基于形象，不嫌說教，順理成章為轉(zhuǎn)合聯(lián)做足“星光大道”紅毯般鋪墊。如此一番操作，終成就“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千古絕唱。

其實，葉詩或脫胎于陸游《馬上作》：“平橋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靄浮。楊柳不遮春色斷，一枝紅杏出墻頭?！标懺姴豢芍^不佳，然橋、陌、楊、柳、日、云、雨、靄等一干“群演”戲分過多，蓋過“主演”之“出墻紅杏”，致其領(lǐng)銜乏力，難以出彩。

相較江為“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原創(chuàng)知識產(chǎn)權(quán)旁落于林逋，陸放翁被葉紹翁點金，并不委屈。因為陸游也是“拿來主義”，“一枝紅杏出墻頭”句，首見于唐吳融七律《途中見杏花》，吳融才是著作權(quán)人。

所謂“詩之難尤難”，絕句之作，豈容易哉！陸游尚且如此，矧其下下者哉？

圖片

為《小樓聽雨》詩詞平臺做義工審稿有年。據(jù)拙說《詩有三個層面》所界定，作品技術(shù)標準、藝術(shù)特色、思想境界乃審視重點。取義為上，退求其次。尤青眼緣事、為時而著作者，切身蝕骨、動于心而發(fā)乎情之上乘佳作，必為首選。然拙眸所及，未必客觀，采玉遺珠，或差一念。況哈姆雷特有千面，西施總屬情人眼。佳作亦佳人，勤為做嫁衣，每感取舍難。茲例說二三，就教于方家，并乞作者海涵。

開窗融入冷風中，領(lǐng)略人天各自冬。

落地有花梅影幻，搖頭無葉柳絲空。

朦朧色調(diào)迷前景，寂寞生機隱舊蹤。

伸手迎來三兩片，問她何去與何從？

此作題為《初雪憑窗》，亦成熟作品，不可謂不佳，只是稍感作者功力尚未用到極致。“搖頭”殊覺不雅，“落地”尚未足幻，“伸手”太過隨手；結(jié)句拆分成語，雖收“由熟返生”之效，然終未免“字多義少”之病。若分別以“擺風”、“照水”、“貼面”易之，結(jié)句以“過我”問所從，或有助于形象又不致于面目全非。又“無葉”太過質(zhì)實，或以“無絮”代之，坐實窗外所飄是雪，正所謂“未若柳絮因風起”是也。倘此思路可行，則成以下模樣：

開窗融入酷寒中，領(lǐng)略人天各自冬。

照水有花梅影幻，擺風無絮柳絲空。

朦朧色調(diào)迷前路，寂寞生機隱舊蹤。

貼面迎來三兩片，知她過我又何從？

元自虛空結(jié)紹成，竟時懡?本空冥。

方看紅浪香盈被，又見黃旛淚滿庭。

冷露霜風攜玉夢，僝云僽雨望花靈。

殘香銷盡重逢日，謾語癡言山鬼聽。

作者此詠為《冬至夜寫情》，一看便是行家里手，大作工穩(wěn)圓熟，幾無可挑剔。初覽一過，嫌其“隔”而未取。及茶坐靜心再賞讀，知其“謾語癡言”非獨“山鬼”可聽，能味玉溪生者，又何懼“懡?”（此取“朦朧”義項）哉？便普通受眾，似也可自行代入其詩境，各有解讀。于是，舍而復取焉。

有追憶十年知青生活詩作若干，嘆時感事，發(fā)自肺腑。以其詩存史實，本在首選之列；卻因略欠火候、未臻完善，而陷入取舍兩難。先看其一：

田間耕作罷，歇晌在山洼。

老叟抽煙桿，丫頭摘野花。

巖泉人任飲，盒飯蟻先爬。

午夢棚中短，剛剛望見家。

起句開門見山，得詩法之要。結(jié)以田頭午夢短，見家而未到家，況味其中，余味無窮。然“罷”乃事畢，此處用字失??；“抽煙桿”，則殊覺不詞；“棚”與“盒飯”略嫌奢侈，彼“盒飯”非時下快餐、外賣之“盒飯”，能桶裝、盆裝送往田頭已屬不易。以我揣度，或當如下：

晨昏耕作日，歇晌在山洼。

老叟尋煙袋，丫頭向嶺花。

流泉冷當飲，行蟻飯將爬。

午夢涼陰短，臨門未到家。

再看其二：

難忘村溪舊板橋，臥波虹影可輕揺。

壩前水戲潭中月，岸上風吹柳外簫。

十里稻花香氣漫，三更叟語旱煙飄。

當年多少無眠夜，獨倚橫欄慰寂寥。

此作唯三、六句可再斟酌?！八畱蛟隆睙o趣，差可關(guān)聯(lián)村溪；“子夜語”何為？似與板橋無涉。或可舍卻“生活真實”而求“藝術(shù)真實”，造境這般：

難忘村溪舊板橋，臥波虹影水輕揺。

天低看過潭中雁，岸曲聽吹柳外簫。

十里稻香秋氣漫，一川人語灶煙飄。

多情應是無眠夜，偶拍欄桿慰寂寥。

又有《東溪古渡》一律，以“離巢雛鷺”、“逐浪孤舟”自比，嘆“世上行路難”。惜遣詞用字小有不穩(wěn)，如拆分疊韻連綿詞“崢嶸”而湊韻腳、明言其“耕耘非宿志”既偏離題旨又自降詩格，大不可取。拜賞大作，舍之不忍，取之犯難。今冒天下之大不韙，提供別般視角，拋磚以再引玉于作者如次：

原玉：

初渡東溪峽勢崢，才知世上路難行。

離巢雛鷺云邊唳，逐浪孤舟湍下橫。

十載耕耘非宿志，一蓑風雨是人生。

曾經(jīng)月夜搖欸乃，多少年來夢里聲。

拙磚：

石削溪穿峽勢成，出山不計路難行。

倘能雛鷺高天上，何懼孤舟野水橫。

十載風濤嘆時運，一蓑煙雨悟人生。

曾經(jīng)月夜歌欸乃，多少年來夢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