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北伐(21)公元403年十二月,東晉權臣桓玄在清洗了東晉宗室實權派與北府老將之后,終于篡晉自立,建立了所謂“楚朝”,史稱桓楚。然而桓楚建立了還不到兩個月,北府少壯派將領劉裕就在北府大本營京口組成了史上最強賭徒天團——總共才兩百多人,就想掀翻百年門閥政治的壓制,摧毀一個龐大王朝的統(tǒng)治! 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個史上最強賭徒天團之中,沒有一位高級士族,也沒有一位高官顯貴,其中官職最高的劉裕也就是個四品將軍。這些出身寒微的京口低級士族與北府將門在東晉、桓楚政權中都難獲進身之階,除了一輩子給門閥賣命,根本找不到突破階層的途徑。事實上,這些京口僑民與建康門閥幾乎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甚至連語言都不一樣。二者雖然都是永嘉之亂后南遷的僑民,但建康高門早渡,且多是中原舊族,故能“能作洛下書生詠”(注1),并且在過江之后,早早融入了吳語方言(注2);而居留在京口一帶的僑民大多晚渡,且多是青徐流民,他們聚族而居,依然保持著原來彭城一帶的方言不變。這既是交流方式的上的差異,也是身份上的區(qū)別性象征;這些京口僑民,往往被建康門閥賤稱為“傖楚”(注3),他們所說的一口淮北話也被稱為“楚言”(注4)。如《南史·劉道憐傳》云:“道憐無才能,言音甚楚?!闭f劉裕的二弟劉道憐無才能也就罷了,非要在后面加一句“言音甚楚”,言下之意這說淮北土話的肯定就是顢頇鄉(xiāng)巴佬,跟優(yōu)雅的士族沒得比。再如《宋書》庾悅等傳末史臣云:“高祖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毖韵轮猓瑒⒃<热弧俺晕醋儭?,那么即便做了皇帝,在士族眼中也與“雅道風流”無緣了。這是地域歧視,也是階層壓迫,總之,建康門閥是永遠不可能正眼看待京口僑人的,所以他們才決定豪賭一場,壓上一切,挑戰(zhàn)既有統(tǒng)治秩序,打碎階層固化的鎖鏈,開創(chuàng)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功業(yè)與江山!??偙笥纱酥赋?,桓玄與劉裕之爭,實質是高級士族與低級士族為爭奪全國統(tǒng)治權的一次較量?;感歉呒壥孔逋瞥龅男碌拇砣宋铮龍D在皇族倒臺后用改朝換代的辦法穩(wěn)固自己的統(tǒng)治。劉裕等人則是長期以來不為高門重視的低級士族、武將,他們看到高級士族之無能,準備取而代之(注5)。當他們成功之后,一個由寒族與將門主導的兩百年南朝時代,就要來臨了。這一天,就定在404年二月二十八日,到時所有人同時舉事,建康、京口、廣陵、歷陽一起發(fā)動,不成功,便成仁!夜間,何無忌躲在家中的屏風后面草擬倒玄檄文。何母就是曾被桓玄戮尸的劉牢之的姐姐,她半夜起夜發(fā)現(xiàn)何無忌的房間里有微微燭光,便偷偷進來,踩著矮凳攀到屏風后面偷看,一看之下不由喜極而泣:“吾不及東海呂母矣。汝能如此,吾復何恨!”新莽時呂母之子被縣宰所殺,呂母乃散盡家財,組織義士,反抗官府,為子報仇??磥砗文干頌閷㈤T之女,那也是很有血性的。而當知道領頭者乃是劉裕之后,何母就更開心了,一整個夜晚,口中只有反反復復八個字:“桓玄必敗,舉事必成!”404年二月二十七日,劉裕等百余人假稱打獵,到京口城外秘密集結野營,并商討最后的起事細節(jié)。二十八日清晨,京口城門、官府衙門相繼打開。何無忌身穿傳詔御史的衣服,乘車在前,諸人扮作隨從,緊隨在后。他們聲稱京師有詔書送到,一路奔跑入城,直到桓修撫軍大將軍府門前,齊聲大呼沖入。守門士兵被他們的氣勢所震懾,一時不敢妄動。大家就這樣直接沖入府中殺掉了還在莫名其妙的桓修。得知軍府出事了,桓修的司馬刁弘立刻帶著文武僚佐趕來戡亂。劉裕登上城樓,對眾人喊話:“郭江州已奉乘輿(指晉安帝)返正于尋陽(當時江州刺史郭昶之負責看管貶居尋陽的晉安帝),我等并被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之首已當梟于大航(即建康朱雀橋)矣。諸君非大晉之臣乎,今來欲何為!”若是旁人說這話,刁弘等人肯定不信,但說話的是威名赫赫的劉裕,大家心里頓時就虛了,難道桓玄真的完蛋了?于是一個,兩個,三個,沒多久就全散走了。江北廣陵的舉事,也進行的非常順利。方法跟京口一樣,招數(shù)不怕老,管用就行。劉毅、劉道規(guī)、孟昶等帶著五六十人沖入州府,斬殺了正在吃早餐粥的桓弘,稀飯與鮮血混流了滿地。劉毅起事成功后,在廣陵召集人眾,渡江到京口與劉裕會和。劉裕命他帶人攻占了刁氏莊園,殺掉了刁弘與刁弘的哥哥刁暢(注6),然后將莊園里的糧食資財全都分給了周邊民眾。江南已經(jīng)連年饑荒,很多百姓都在死亡線上掙扎,如今竟有這等好事,大家都蜂擁入刁家搬取,來來往往一整天,居然都未能搬完。接著,劉裕被眾人推舉為盟主,總督徐州事。劉裕以孟昶為長史,坐鎮(zhèn)京口,總攝后事;檀憑之為司馬,主管軍務;劉裕的義軍軍府就這樣正式建立起來了。不過軍府諸人多是武夫,文化都不高,更不懂那些繁瑣的行政流程;所以急需一位能夠處理文書、并為他管理后勤、民政,并提升團隊政治水平的人才。何無忌向他推薦了世居京口的瑯琊郡主簿劉穆之。劉穆之出身低級士族東莞劉氏,乃漢高祖劉邦庶長子齊悼惠王劉肥后代,他“少好《書》、《傳》,博覽多通”,是一位諸葛亮、蕭何式的國士。劉裕也早知此人之才,于是急忙派使者牽馬去請。當天早晨,劉穆之聽到京口軍府那邊傳來喧嘩之聲,感覺應該出事了,就走到路旁眺望。劉穆之雖有大才,但“家貧誕節(jié),嗜酒食,不修拘檢”,就是又窮又好吃還臉皮厚,常常跑到老婆娘家蹭飯,他這種風格是不可能得到中正官好評的,再加上他家的門地實在是低(注7),所以這年已經(jīng)44歲了,仍然只是個郡主簿,如果不出意外,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劉穆之與劉裕都是百年難得一出的軍政大才,至少絕不遜色于荀彧和曹操,但他們一生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必須在底層掙扎,苦苦等待貴人垂青與歷史機會。這就是階級流動無限封閉的東晉后期的時代特色,苦悶,悲涼,讓人窒息……然而就在這個普通的早晨,劉穆之聽著遠處的喧鬧聲,突然感覺自己已經(jīng)銹錮的命運齒輪似乎又開始轉動,心臟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心潮澎湃之中,信使已經(jīng)到了跟前。劉穆之默默看完劉裕的邀請函,兩眼發(fā)直,愣了好久好久——這就是人生的關鍵時刻,所有景象都是慢動作,這一刻之后,也許富貴無邊,也許夷滅三族。這就是一念神魔,全看你的選擇。終于,劉穆之喊出了一句好!然后幾步奔回家,撕掉自己的長衫下緣,圍在腿上變成褲子(方便行軍騎馬打仗),然后跳上馬背,隨使者來到京口軍府。劉裕問他:“始舉大義,方造艱難,須一軍吏甚急,卿謂誰堪其選?”劉穆之答:“貴府始建,軍吏實須其才,倉猝之際,略當無見逾者(恐怕沒有人超得過我)?!眲⒃R娺@家伙挺有意思啊,不由大笑:“卿能自屈,吾事濟矣?!庇谑莿⒛轮妥隽藙⒃\姼闹\主與行政大管家。一對如劉邦蕭何、劉秀鄧禹、劉備諸葛亮式的政治伙伴,從此叱咤晉末風云,為終結百年門閥政治,而風雨同舟,奮斗到底!京口、廣陵的大事成了,但建康和歷陽的兵變沒有成功。諸葛長民到豫州,未能按約定時間糾集起部眾,等到京口克復,計劃泄露,當下就被豫州刺史刁逵逮捕,用囚車送往建康。負責在建康起事的劉邁是個無能之輩,而且革命意志并不堅定。畢竟桓玄對他還挺好的,最近還將他由刑獄參軍提拔為晉陵太守。再加上起事前夜,桓玄也不知抽的哪門子風,寫了封信給劉邁問他最近北府與劉裕有沒有什么情況(看來桓玄雖然欣賞劉裕,但對其仍多有堤防,相當警惕)。劉邁見信一下子就破防了,以為整個計劃已經(jīng)泄露,于是一早就去跟桓玄自首了?;感篌@,急忙派人捕殺了建康城里的劉邁的同黨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等人?;感騽⑦~舉報有功封他為侯,但隨即又因劉邁當初放走了劉裕的送信人而大發(fā)雷霆,一怒之下把劉邁也給殺了。劉裕等人在京口只停留了一天。這一整天他都沒有收到歷陽與建康的任何消息,所以決定趕緊出兵討伐桓玄,把大勢先造起來再說!如今京口和廣陵都沒有什么軍隊了,北府兵一部分被劉敬宣、高雅之等人帶到了南燕,一部分在浙東一帶防范天師道,還有一部分精銳被桓玄調入京師禁軍,歸衛(wèi)將軍桓謙指揮。不過劉裕久經(jīng)戰(zhàn)陣,深知兵貴精而不在多,所以他在這一天中只征集到一千七百多人馬就向二百里外的京師建康進發(fā)了。這一千余人大多是勇武的京口僑民與退役的北府老兵,他們從不畏懼以弱敵強,何況還有戰(zhàn)無不勝的超級英雄劉裕帶隊,管他是胡酋、天師還是桓胖子,干就完了!事實上,在天下大定后劉裕曾向朝廷列出此次舉義的詳細封賞名單,內云:“臣及撫軍將軍毅等二百七十二人,并后赴義出都,緣道大戰(zhàn),所余一千五百六十六人?!保ā端螘の涞奂o》)也就是說這一千七百多義軍將士,在舉義成功后竟還剩1566人,如此算來,在推翻桓玄的戰(zhàn)爭中,劉裕這邊總共才犧牲了一兩百人?;感么跻彩且粋€“開國皇帝”,居然這么容易就被搞定,在中國歷史上也算是一個奇葩了。注1:《世說新語·雅量》:“桓公(即桓溫)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王甚遽(驚懼),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存亡,在此一行。’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于色;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 注2:吳語雖非雅正之音,然頗輕婉悅耳,不似他處方言之傖重,故中州人士,亦喜效之?!妒勒f新語·輕詆》:“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庇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說:“道林之言,譏王氏兄弟作吳音耳?!庇行﹥S姓大族還會模仿江南民間流行的吳歌進行創(chuàng)作,如孫綽作《碧玉歌》,王羲之作《桃葉歌》,王廞作《長史變歌》。至東晉之末,吳音已頗盛行?;感鴨栄蜴谠唬骸昂我怨仓貐锹暎俊毖蛟唬骸耙云溲??!薄把 睘閰钦Z之特色,相比北方方言之重濁,妖浮的吳語顯然更適合作歌。 注3:《余學嘉論學雜著·釋傖楚》:“永嘉喪亂,幽、冀、青、并、充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過淮,亦有過江者?!涞囟嘀性灞芍?,與楚人雜處,謂之'雜楚’。吳人薄之,亦呼'傖楚’?!?/span> 注4:故陳寅恪又稱北府建義集團為“京口楚子集團”。詳細可參看陳寅?。骸段簳x南北朝史講演錄》第十一篇《楚子集團與江左政權的轉移》,2008年,貴州人民出版社,第155頁。 注5:??偙螅骸堕T閥時代: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與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52頁。 注6:刁暢本是桓玄司馬為其鎮(zhèn)守襄陽,桓玄篡位后,升他為朝廷禁軍六軍之右衛(wèi)將軍。此時刁暢應該是休沐在家。這刁氏兄弟都是桓玄的心腹,如不早除掉,必為后患。 注7:我翻遍史書,發(fā)現(xiàn)劉穆之長輩中任官者,只有祖父彭城令劉撫,叔父(或伯父)山陰令劉爽,見《宋書·劉秀之傳》:“劉秀之,字道寶,東莞莒人,司徒劉穆之從兄子也,世居京口。祖爽,尚書都官郎,山陰令。”可見東莞劉氏門地之低,在低級士族中都屬于偏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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