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了一部輕飄飄降落的《好東西》。幾位主演擺脫了沉重、悲情和憤怒主色調的敘事方式,反之用輕盈、歡快和日常感,講述了一個女性為主體的故事。里面頻頻出現本可以用來大作文章的問題,但我很喜歡《好東西》把這種揭露處理得如此簡單、如此幽默,像小葉揭開小馬的高街破碎感白毛衣。當《好東西》里的趙又廷正在扮演“女權男”,用一種尚顯幽默的惺惺作態(tài)逗大家一笑時,小某書里同步孕育出了一個熱詞 —— “老登文學”,兩種女性主義的文化噱頭形成了一種微妙的互文。“老登文學”是前陣子流行的《好東西》那類的“小妞電影”的反義詞,代表著在濃烈父權語境下被“腌入味兒”了的作品,他們時常利用女性的身體為載體,抒發(fā)屬于男性的精神苦難以及家國困境,而對真正的女性處境卻寥寥帶過甚至只字不提。據非嚴謹考證,老登來自樸素直給的東北方言,“登”的含義包括行為不端、不正經、耍流氓,“老登”的原意可以指代因粗俗、下流而惹人嫌的老頭子。但在現在的網絡語境下,“老登”已經延伸為一種與年齡、受教育程度都無關的形容詞,可以指向所有對自己男性身份的主導性有絕對的自信心,因此引人不適的人群。它容易讓人想到以前的“文藝男”,然而“文藝老登”群體有更大的 ego,對自己聲音的權威性有毫不掩飾的堅信。以“老登文學”為突破口產生的一連串連鎖反應,爆發(fā)了一場以“揭露”為主題的狂歡:揭露高學歷老男人的齷齪不堪,揭露以知名文藝作品為華麗面具的老登本質等等。網友們拍手稱快,暢言“終于知道當年為什么看不下去那些經典著作了”,把網絡熱門老登語錄頻頻拉出來鞭笞,并毫無負擔地笑了出來。我有些笑不出來。因為作為一個女的,我真看真學真模仿,也真的愛過。雖說追憶過去是油膩的開始,但這一切必須從小時候說起。自從班上有了班委的概念,我就是語文課代表。特征是背書很快、愛做閱讀理解、真心愛看課內課外讀物、精心做摘抄本、甚至對語文考試殷切期盼。從學校里能學到的最重要一課,就是權威崇拜以及優(yōu)績主義。正如名人名言的引用總能給作文加分,我一向渴望閱讀重量級人物的權威作品。但是何為權威作品?在那個沒有人告訴我、也不會有人告訴我需要對眼前所見保持懷疑態(tài)度的年紀,我對一切能夠印刷在紙上的東西照單全收。以為紙約等于課本,約等于知識的表現,而知識是不會有錯的,就像老師不會有錯一樣。那時我并不懂得將作者的思想與自己的思想做拆分,我認為大師的作品所做的一切處理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老師推薦閱讀《傅雷家書》,我就去學習那些歷經滄桑之人成熟冷峻的人生哲理,而一個父親對在國外獨立生活的兒子長篇單方面輸出,事無巨細地提出對藝術素養(yǎng)、做人教養(yǎng)、人生方向的各項要求,因為浸泡在充分用典的夾敘夾議中,所以是合理的。老師推薦閱讀周國平的《妞妞》,我就逐字逐句摘抄那時的我認為的華麗修辭、氛圍營造,一個深情的男人寫自己對女兒的感情,是如此偉大、如此細膩、如此波折、如此精致,所以即使突如其來地插入他與妻子在地板上的x生活也是合理的。我以小小年紀就讀《白鹿原》、《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為傲,這一類以苦難的時代為舞臺,土黃色的風為背景的小說,是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讓我對文學有了全新的認知。那些突發(fā)的'粗糙'和'兇狠'頻頻擊打了我,我覺得那是一種更為果決和成熟的表達,是應當努力去看齊的。所以在這些小說里,用賢妻、美女、悍婦、x子就可以高度概括的女人形象,是作為時代氛圍的重要組成而必不可少的,暴力的x場面描寫是必須的,因為那是深沉的、傷痕的、現實主義的。老師夸過我的文字超脫年齡,我更是飄飄然了。我去主動尋找更“高級”的作品,去證明自己的消化能力。我去模仿他們,進行自己最初的故事創(chuàng)作,跟我的“名著老師”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相似。哪怕處在一個對真實的性毫無概念的年紀,我也去把性作為一種景觀,信手拈來地插入劇情中,達到增加厚度的作用。當時欣賞《金陵十三釵》,認為聚焦描述妓女的大義讓苦難和仇恨的敘事更深刻 我以為我曾經摘抄的每一句都變成了自己的語言,但我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是:我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故事的主角設定成一個男人。我在心里朗讀文學作品的聲音,也變成了一個煙嗓的中年男人。日日浸泡在“中年男人”的氛圍感中,當我長得更大一些,青春期的荷爾蒙更騷動一些的時候,我總能很輕易地把自己放入孤芳自賞之中:我總覺得自己比周圍的女生更加成熟,她們那些柔軟細微的東西會讓我感覺“矯情”。當時我向往的一個概念叫“文化流氓”,這個詞里蘊含的反叛意味真是撞上了青春期的槍口。當時這個詞會被用來形容王朔和馮唐,我慕名去看了大量他們的書。又一次,習慣被輸入影響思想的我很快就被腌入味兒了。馮唐作品節(jié)選 張愛玲說,我們總是先看見海的照片再看見海。我看見了“文藝流氓”的作品,就認為進入一種叛逆的、文藝的生活的方式就是找一個文藝男談戀愛。在人生早期的擇偶觀上,我沒有被少女漫畫和青春疼痛綁架,取而代之的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和《春風十里不如你》,我看了太多以男人的抽煙、思考、緊皺眉頭的鏡頭頻繁穿插其中的文藝片,太多以男人的油滑、耍奸為幽默點綴的愛情故事,我心想我要找的男人要有閱讀量,深度入世,深度思考現實,對世俗、對社會有洞見,還要有被搓磨后干癟的靈魂和玩世不恭。真是太壞了。被少女漫畫欺騙的過童年的人,很容易發(fā)現現實中不可能有帥氣多金的癡情男,從而輕松地褪去了幻想;而我這種真心向往文藝逼的,看見丑且沒錢的人,也容易為了似有若無的“文人氛圍感“而飛蛾撲火。后來,我真的以自己那套標準,自以為地愛上了一個文藝逼。他真的丑,真的口齒伶俐,也是真的跟我聊弗洛伊德、博爾赫斯、薩特、加繆、???、尼采和叔本華。一開始,我總是追著他說的東西去讀同樣的書,不服輸地要去追上他的話題。我真正讀進去的有多少?而他真正讀進去的又有多少?我永遠差自己兩個追問。我會給他看我寫的東西,但他總是試圖從我個人的表達里,直接點出他認為的我受他影響、得他教導的部分。他的點評總是高高在上而云里霧里,且過度熱愛使用學術性的拗口詞語,一個簡單的概念偏要用“濫觴”“肇始”“發(fā)軔”云云來表達。一聽到這些我總是很緊張,卻從沒有開口去提出要求讓他改變,而他總是因為我沒有一下子聽懂他在說什么,所以定義我為“低人一等”。小紅書上的一段有反諷意味的概念堆疊文案,可見文藝男腔調的范本之多已經可以總結成普適的套路,然而其中的“高級詞匯”實際的來源可能是簡單易懂的英文文獻,他們只是對過度翻譯造成的表面幽深而著迷現在想來,我在他與我的關系里仍然帶著對“權威”的無腦順從和膽怯,亦步亦趨地進入他的節(jié)奏,給了他許多機會從各種方面挑我的刺,埋怨我的不配。以至于當他告訴我,“像畢加索這樣頂級的藝術家總是有無數的情人作為繆斯的”,所以他心里除了我以外還同時喜歡其他女生、對此我不該有意見時, 我也沒有反駁。我無法反駁,因為當我想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在一段“文藝”的親密關系里找到位置時,我發(fā)現我過去的幾乎所有的(老登)閱讀量為我提供的范本十分有限 —— 我是一個熱烈的艷遇嗎?如果是,那我夠美嗎?我是一個待拯救的受害者嗎?如果是,那我夠無辜嗎?我是一個善妒的反派嗎?如果是,那我夠極端嗎?如果他以我為原型編排一些什么,我會高興嗎?陳飛說我是個陰謀家。他說我對他好,其實是想霸占他。他說我是強權制度民間化的體現,他說我是弱勢群體對強勢群體的道德化企圖。別人都說我對他太好了,他不配!你猜他怎么說?他說“對啊,我就是不配,我要是配,不就顯不出你的好了嗎?”你見過這么有個性的人嗎?——《戀愛的犀?!藩毎走x段??磥硭舱劻藗€文藝逼 與他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我徘徊在這些問題里,日復一日地痛苦,與此同時他告訴我:這種痛苦是必要的而且很美。當這種傷害已經嚴重影響到生活學習時,我萬幸地把自己拔了出來,哪怕在那個時候我也在給自己附加一種悲劇的審美。令我自己也松了一口氣的是,我后來才讀到《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彼時已經走出了那種審美取向,并對我和他曾經使用的對話方式產生了極大恐懼。恐懼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從那時起,我突然獲得了空間,讓自己的心智遠離“老登”成長。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里為自己增加了新的閱讀量,花了很久才逐漸緩過神來。曾經,我喜歡那種在表達上成為暴君的感覺,對閱讀和下筆時仿佛短暫擁有的“權力”和“掌控感”十分癡迷。我沒發(fā)現那種從男人視角下出發(fā)的掌控,在現實中的作用對象其實是我自己。男人接觸了這種掌權感后,能夠無縫地代入自己的處境,高傲而又悲情地認為自己是這個蒼涼社會中的一葉浮萍,在難受時可以去“喝幾瓶啤酒”,與此同時“妻子在熬粥”。千萬文青的播放列表大一統(tǒng) 事實上,我并不需要喜歡一個文藝男來讓自己達到某種特定的生活方式,畢竟文學性不能通過性傳播(他們肚子里是否真的有文學性、以及性本身之質量優(yōu)劣還有待商榷)。正相反,以我真正的聲音為起點的創(chuàng)作才是搭建我自己生活的方式。當我發(fā)現這點時,我審視了自己之前寫過的“登”味很重的東西,感到了遲來很久的恐慌:我堆積式遣詞造句的目的,是不是為了達成一種讓閱讀者迷惑的晦澀?我是不是隨手拿起了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困境,施展只屬于創(chuàng)作者的暴力?在這個節(jié)點,感謝互聯網,突如其來的一次針對文藝逼的偉大祛魅浪潮出現了。洪晃的那段辣評文藝男被翻出來瘋轉,“你給我一種疏離感”的文案被創(chuàng)造,把一切的諱莫如深和名不副實拉到陽光下照干消毒。電影《無窮動》節(jié)選 畢業(yè)后我仍然在機緣巧合下進入文化行業(yè)工作,切實接觸了許多文化行業(yè)正在活躍的中老年男人,經歷了無數“登味”飯局,深刻認識到了互聯網發(fā)明出的一切負面詞匯都沒有冤枉他們。他們說我不喝酒是不行的,女人只有感性卻沒有性情,就不懂怎么做文藝工作。而等他們喝出了真性情之后,聊的卻總是女人,從社會現實繞到女人,從國際局勢繞到女人,從藝術繞到女人,從文學繞到女人。GQ實驗室文章《一桌沒有姑娘的飯局,還能叫吃飯嗎》節(jié)選 總有人站在懸浮的批判位置,說互聯網女性主義是無根基的搖擺的時常自相矛盾的女性主義,甚至淪為一種時尚單品。但我總覺得,如果幾年前的我在上網的時候能有個人能操著大白話,單刀直入地,大叫著告訴我,“遠離那種文藝逼”,那不也挺好的嗎?就像有人說“老登文學”不該被批判,無視時代局限性的扁平攻擊是一種無理取鬧,但事實上,為經典文學作品提供源源不斷的批評角度,讓現在才開始看這些的年輕女孩知道,有的時候你可以不同意這些老男人的所說所寫,不是也挺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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