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又到了歲尾年頭的時候，剛剛過去的2024年是我退休前最后一個整年工作的年度了。與想象不一樣的是，工作量不僅沒有減少還持續(xù)在增加。這也許就是為什么要在這里說一下工作的原因吧。畢竟，在前此多少年里的私人年度總結(jié)中，我是從不談工作的，談工作的工作總結(jié)已經(jīng)在交給單位的各種表格里完成了。其中極少數(shù)略有價值與大多數(shù)沒有多少價值的內(nèi)容總是緊密地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不相伯仲。一年一年下來，也許是因為對于價值的判斷早就有了潛移默化的變遷，實在也是站在不同立場上自有不同的結(jié)論吧。所謂標準不降低，問心無愧地站好最后一班崗，是集體的要求也已經(jīng)是慣性使然的必然。

工作到退休是熬過來了，無須諱言當然也是按部就班地平庸過來了。說熬和平庸有自嘲的成分，但也是真實的歷史。度過時間的方式其實就是人生本身，這不是理論總結(jié)，只是度過了時間的人才會有的真切感受?；厥兹迥甑墓ぷ鹘?jīng)歷，其實只是到了后來的一半左右的地方，才逐漸找到了將個人興趣和不得不去工作的作息結(jié)合起來的恰當方式。兼顧著生存和愛好，這幾乎是每一個上班者都必須不斷摸索才能尋找到的屬于自己的人生路徑。這種路徑走下來也不是一定就沒有遺憾，只是在這樣不浪費時間的原則下讓生命的質(zhì)地更趨飽滿而已。

當然貫穿始終的那種不想平庸、努力要掙扎的想法于外在沒有顯示，完全在精神屬性的范疇之內(nèi)。曾經(jīng)多有所想后來不得不進入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狀態(tài)與說法，是只有在經(jīng)歷之后才會慢慢認同的。

在剛剛過去的這一年里，依舊是每天一篇公號文章，日常書寫成為長期寫作的主要方式。這一年年末將出版的新書《鴿子飛了再也不回來》，是對童年的追憶，也是對多年以前的人生的一次文學(xué)意味的回顧，著力點不單是往事重現(xiàn)而在于人生情致之中由此及彼卻只能藉此訴說的悲憫。但不管怎么說，一切尚未開始的過去和現(xiàn)在人生進入老年的結(jié)束之間在這個有點神奇的時間點上被并置到了一起，不是處心積慮只是一種冥冥中的安排巧合。

寫作是一直以來的愛好，也是一直以來不與通常必然要參加到協(xié)會里去的寫作同流的道路選擇。不在那樣的情境里浪費時間，不把屬于自我的寫作浪費成一種類似酒桌上人云亦云的敬酒令，說自己想說也能說的話是不變的底線。任何為了名利突破這樣的底線的做法，都是對僅此一次的人生的無謂損耗?？粗敲炊嗳艘活^扎進這樣的損耗里還津津有味，還拿姿作態(tài)不斷地做儀式性表演，也只能是在各自安好的意義上平行于這時間之河中了。

這一年里更大的收獲是對尚是嬰兒的孫女的陪伴，陪伴著她從只能抬頭、只能爬到終于會站、會走了，聽得懂話并且終于要說話了。人生之初的種種美好，與人生歸于夕陽的種種回望，不期然地就這樣結(jié)合在了一起。僅僅用了一年幾個月的時間她就取得了如此巨大的人生飛躍，實在令人艷羨。成年人如果在一年里能取得如此眾多的自身飛躍，該會是怎樣一種極限意義的歡樂情景呢！向嬰兒學(xué)習(xí)，盡量像嬰兒那樣用一種聚精會神的觀察和模仿、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這是我這個剛剛進入老人行列的人在這一年里一大領(lǐng)悟。

這一年里幾乎沒有什么居家生活，很多時候都沒有時間來回奔波著回到自己十四五公里之外的家中去，周末又基本上都回保定陪著老父親去了，所以生活過得很純粹，純粹在工作、純粹在寫作、純粹在帶孫女，其他的內(nèi)容盡付寥寥。偶爾有騎車遠行的日子都是精神放飛的自由旅程，即便夫妻團圓到了上海也還是一次次騎車到遠郊的旅程給人留下了深刻的美好記憶。無論是金山郊區(qū)樹林與油菜花田相間的無邊無際，還是松江地方沿著黃浦江兩岸的稻田，都是這個現(xiàn)代城市給予我的那塊土地上碩果僅存的農(nóng)業(yè)時代的美好畫面。此外的自行車旅程基本上就都在石家莊周圍方圓幾十公里的范圍內(nèi)了，每個細節(jié)都已經(jīng)爛熟于心，只是因為時間有限，只能就近，只能重復(fù)。想來2025年退休以后，就重新?lián)碛辛俗孕熊囼T行遠方的自由了，還有汽車加折疊自行車到從未到過的地方，走從未走過的小路的理想，即將實現(xiàn)，也一定要實現(xiàn)。在所有的旅行方式中，盡量不走大路的騎車漫游還是最讓人心儀的。騎車這種和精神審美緊密結(jié)合的身體運動，既是最好的休息也同時是思想與身體一起飛翔起來的絕妙機會。一個一直坐在電腦前面的人姿態(tài)不是理想人生的模樣，和騎車結(jié)合起來，就要完美得多。

這一年里和以前每一年一樣，妹妹對父親的照顧和忙碌很多很多，我不過是周末陪著待上兩天，幾乎所有具體的事務(wù)都是她來幫助父親完成的。從更換馬桶、抽油煙機到鍋灶、吸水器，從住院檢查到每隔幾周就得去看一次的中醫(yī)和按摩診所。我不過是陪著父親一起騎車出行，走走河邊公園，走走郊外大地，而每一次我離開家騎車去車站的時候，他都要騎車送出來好幾公里。

這一年里曾經(jīng)又一次去衡水尋訪《平原槍聲》的連環(huán)畫文學(xué)地理，感覺這才是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在未來時間自由以后或者可以真正作為一種旅行線索，讓人樂此不疲地持續(xù)進行下去。那些地理特征非常明確的連環(huán)畫作品，當年畫家從現(xiàn)實中來的畫面記錄，與今天現(xiàn)實地理之間的相同與不同之間，都饒有其趣。與之相關(guān)的對黑塞的文學(xué)地理的熱情并未稍減，期望既往的尋訪與未來有了時間以后的尋訪相加，能早日進入這一主題的縱深寫作。

在漫無邊際的大地行旅的想象中，這是一些屬于自己的明確路徑，在明確路徑之外應(yīng)該還有即時的想法與興致……這么說很有點不知老之將至的意思，也的確還沒有任何老的感覺。年底的時候意識到需要減肥之后，科學(xué)飲食的實施，更是讓人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過的肚腩消失、腿腳利索的輕盈感。

到了退休年齡，年齡反而不再成其為問題。任何有關(guān)年齡的約束在一朝之間盡皆消散，往最寬泛的角度上說，未來人生最后的二十年也許更久，便是既可登高望遠也可盡情馳騁的自由之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