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山路像一條扭動的蛇，我開車繞過一個又一個山的拐角，雪天里的小山村，宛如一座又一座童話里的城堡，天地之間的潔凈純白，延緩了夜幕的降臨。途中，常會有意想不到的小插曲。有時，一群羊像是臨時的路障，橫亙在面前；有時，一只豎著尾巴的松鼠突然竄出，帶給我意外的驚喜。

就在我把學生陸續(xù)送回大山的懷抱回返途中，一個陌生人冷不丁地攔住了我的車，“啊啊”地叫，他表情痛苦，手在腹部反復比劃著，是個啞巴。五六十歲，一臉焦灼，脖子細長，上衣那兩顆大紐扣像是極力護著里面同樣少了紐扣的衣衫，被北風吹鼓的褲腿不停地抖動著。這讓我想起人們說過的：大洼有個啞巴，是個篾匠，善良、勤懇， 見我猶豫，他又急切地在腹部比劃著，可能是肚子痛。

山里沒有診所，離縣城還有幾十里，就算送他去醫(yī)院，沒有家屬在旁也諸多不便，家里孩子還在等我呢。

“啊啊”的叫聲急促起來，那可憐巴巴的眼神緊緊地盯著我不放，惻隱之心不容我拒絕他。我點點頭示意他上車，他朝我勉強苦笑一下。醫(yī)生檢查后，說吃點藥就沒事了。

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在我心中未曾掀起太大的波瀾，也沒有留下什么遺憾。轉(zhuǎn)眼又到第二年春，新學期開始了，每周開車接送學生的時間、路線都是固定的。托付給我的山里學生，每周五送周一早晨接，這是十年來雷打不動的規(guī)律。山路行車輛稀少，人們對我的車都比較熟悉。

“啊，啊，”有人在叫，我下意識地減速，東瞅一眼西望一眼?！芭九尽保恢淮笫峙脑谖业那败嚥Ａ?，嚇我一跳。這不是上次坐我車的啞巴嗎？他現(xiàn)在身體杠杠的。瞧，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一口大板黃牙一個不藏全露出來。推開副駕門，望望我，又望望后座的孩子們，本能地張開嘴，似乎想安撫孩子們一個個驚恐的小眼神，“孩子不要怕?！钡娝斫Y(jié)急劇蠕動，嗓子如被噎住，拍拍自己又搖搖頭，像是在說“沒事的，不要怕?！彼t恭地朝我笑笑，拍拍座，又指指前方，我會意，松開離合，帶著愉悅的心情緩緩啟動。他雙腿并緊，兩手放在膝蓋上，開心得像個孩子，不停地向我豎起大拇指，哈喇子順著嘴角直往下滑，笑容里帶有一絲羞澀，讓人感到既真誠又有點滑稽。

之后，在我的老屋公路旁，像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打卡點。漸漸地發(fā)現(xiàn)，他在這邊等候，多數(shù)是為了坐坐車，有時也給孩子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山核桃、拐棗，還有五顏六色的小野花。這個小小的“驛站”，成了孩子們心中的期盼， 哪一天沒見到他，孩子們還問啞巴爺爺怎么沒來？他們也會把自己節(jié)省的營養(yǎng)餐給他；真可謂“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有時就單單看一眼，朝我咧著大嘴笑，我會把喇叭按得賊響回應他。

孩子們過生日是班上最開心的一天，除了飯菜要比平時花樣多，我都會買一個大蛋糕慶賀。孩子們分食后每次的鬧騰勁簡直要翻天，你往我臉上抹，我往你臉上抹，衣服上也粘了不少蛋糕屑。這次突然有人說：“今天是周末，我們回家時帶一塊給啞巴爺爺吧?！边@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七手八腳地把蛋糕包了起來，雖不太完整，孩子們的心是完美的。 

有段日子沒有見到他了，他的家在山里大體位置我知道，可是我沒去過，應該是最不起眼的，最破舊的那間小屋。我隨幾名學生跑過去敲擊那扇窄窄的小木門，像是有人，只是“小扣柴扉久不開”，我們轉(zhuǎn)身時，只聽“吱嘎”一聲，門緩緩地開了，他先是驚訝，又有拿不出東西招待的尷尬，拉拉這個孩子的手，摸摸那個孩子的頭，連忙用袖口擦拭著椅子上的灰塵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接著一會比劃著背一大捆柴，一會歪斜著身子比劃著從高處轱輪輪，“哐”——摔下來，最后指指腳，又擺擺手，從他一瘸一拐就什么都明白。他還是那么逗，小屋內(nèi)被他無聲的世界說的熱熱鬧鬧，我把學生留給他的蛋糕放在灶臺上，他連連作輯、喜不自禁。 

有一次，我的車速較快，一不留神就開過了那個老地方?！鞍　　钡慕新暻逦貍鱽恚壹泵Σ认聞x車，從后視鏡看到已經(jīng)離他百米遠了。車內(nèi)還有兩個學生沒送到家呢，于是一腳油門又繼續(xù)前行。送完最后一個學生，沒想到啞巴還在原地等著。我朝他哈哈一笑，他兩眼一閉，嘴一噘，雙手像端著洗臉盆一樣，左一轉(zhuǎn)右一轉(zhuǎn)，接著手一揚，嘴里發(fā)出“嗤”的一聲，然后五個手指一捏，搖搖頭。隨后便是張大嘴無聲地笑，樣子非常搞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我只顧開車，沒看到他，他沒坐上車。我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逗樂了，他自己也覺得開心，又夸張地重復著剛才的動作，高興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兒，一會兒摳摳鞋帶，一會兒摸摸自己的頭。

一次在集市上遇見了他，正在售賣自己編的篩子、篦子和竹筐。當他看到我時，眼中滿是歡喜，對著左邊的小商販“啊啊”叫了一陣，又朝著右邊做買賣的“哇啦哇啦”一通，雙手模擬著拿課本看書和開車的動作，很是得意地想告訴所有人，他認識我，我是個老師，還會開車。他熱情地跑去市場給我買了一個大蘋果，非要看著我當著他的面吃才放心。盛情難卻，我咬了一口，他那一口大板黃牙又齊齊整整露出來。

從此，每每路過此處我會不由自主踩一下剎車。他是個半語子，著急或特別激動時，也能喊出一兩個字，腔調(diào)直，發(fā)音不清楚。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直直的叫喊“直反”，我不敢相信，這些年我可從沒聽到他喊出一個字，豎起耳朵再仔細聽，“直反”。要不是在晚上，要不是知道他是半語子，真難以判斷這發(fā)音就是“吃飯”的意思。

沒錯，就是他。我隨即使勁按了兩下喇叭，“直反”，那聲音跨過小溪，順著田間小路，伴著泥土的芬芳，是對我親切地呼喚。山的那一邊，也傳來了“直反——直反——”的回音。夜色朦朧之中，他激動地揮舞著一個東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埂上，看得出他走得很急。我朝著他揮了揮手，他喘著粗氣比劃著吃飯的動作，把一個精巧的小竹簍遞給我，我緊緊握著小竹簍，看著他那憨厚的笑容，忽然覺得任何話語在此刻都顯得那么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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