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九接著娓娓道來:“我真?zhèn)€壯起膽子,伸進(jìn)頭去,對著那窗縫仔細(xì)窺探了一番,方道:'不見有旁的東西,只見有一張半寸寬、三寸多長的白紙條,橫貼在窗縫中間,那漿糊還是濕漉漉的,顯是才貼上去不久。’王先生聞言,笑道:'就是這紙條兒在作怪。你且把這紙條兒撕下來,再推那窗門試試。’我當(dāng)即便將紙條兒扯下,然而窗門依舊推之不動,我便問王先生這是何道理。王先生笑道:'有好幾張紙條兒呢,你僅撕下一張,自然推不動?!矣稚爝M(jìn)頭去,只見那四圍窗縫共貼了八張紙條,我費(fèi)了好大氣力,方把兩旁及底下的六張一一撕下,只剩了頂上的兩張,因著位置太高,非有東西墊腳,實難撕下。我心想,僅剩上面兩張未撕,這兩扇如此高大的玻璃門,未必還推不動。于是拼著將窗門推破,也得把它推開,遂用兩手抵住窗門,使盡渾身氣力。這事兒當(dāng)真怪得不可思議,簡直如同抵在城墻之上一般,絲毫不因底下的紙條兒撕了而有絲毫動搖。王先生見我臉都掙得紅了,即揮手叫我讓開,說道:'我來幫你的忙,把上面的紙條撕了,免得你白費(fèi)氣力。’我這時自然讓到一邊,心中卻好奇,看他不用東西墊腳,如何能撕到那上面的紙條?只見他身法實在奇怪,背靠窗戶立著,仰面將上半身伸進(jìn)那擊破了的玻璃方格內(nèi),慢慢地向上提升,就如同有人在上邊拉扯一般,直到全身伸進(jìn)去大半,方從容降落下來,手中已捏著兩張紙條,對我說道:'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疑焓滞迫ィ谴伴T已毫不費(fèi)力地應(yīng)手而開。我首先跳進(jìn)房間,搬開堵著房門的桌椅,只見那四圍的門縫,也與窗縫一般,都貼了紙條,就連朝佛堂的房門也不例外,只要有一張紙條沒去掉,任憑你有多大的氣力,也休想推動半分。二位且想想,那房間只有兩門一窗,而兩門一窗都貼了紙條,并且還堵塞了許多家具,自然是人在房中,方能做出這種種布置。然而布置好了,那人卻又從何處出來呢?”盛大聞言,問道:“這王先生為何故意把門窗都封了,又教你回去開門取東西?莫非是有意顯本領(lǐng)給你看嗎?”李九點頭道:“那自是有意做給我看的。我本是看了報上的記載,親自去保釋他,并迎接到舍下,拜他為師,懇求他傳授我技藝。然而他究竟有些什么驚人的本領(lǐng),我一件也不曾親眼見過。盛大兄有所不知,我近年來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算少了,教我花錢迎到舍下殷勤款待,臨走時還饋送旅費(fèi),這都算不得一回事。只是教我認(rèn)真拜師,我如今已是中年以后的人了,又加上吸上一口大煙,自然得格外慎重,不能像年輕的時候,聞名便可拜師,不必老師有真才實學(xué)。因此,我雖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每日款待他,表示要拜他為師,然而跟著就要求他隨意顯點兒驚人而確實的本領(lǐng),給我一家人瞧瞧。王先生卻說:'我實在沒有驚人的本領(lǐng),只怪一般不開眼的人,歡喜大驚小怪,隨便一舉一動,都以為希奇,其實在知道的人看來,沒一件不是稀松平常的勾當(dāng)?!艺f:'就是稀松平常的勾當(dāng),也得顯一次給我們見識見識。’王先生道:'這是很容易的事,何時高興,何時就玩給你們看。’這話已經(jīng)說過幾天了,直到前日才做出來?!?/span>盛大又問道:“你已拜過師沒有?”李九道:“拜師的手續(xù)倒是已經(jīng)過了,但是他對我卻很客氣,只肯以朋友的關(guān)系,傳授我本領(lǐng),無論如何不肯承認(rèn)是師徒?!笔⒋笤賳柕溃骸笆撬辉S你接見賓客么?”李九搖頭道:“非也。我既打算趁這機(jī)會學(xué)點兒能耐,便不能照平日一樣,與親朋往來。至于王先生本人,絕對沒有扭扭捏捏的樣子,初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要守秘密,不愿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卻說他生平做事,光明正大,不喜鬼鬼祟祟,世間毫無本領(lǐng)的人,舉動行蹤倒不瞞人,何以有點兒能為的人,反要藏藏掩掩?”盛大道:“這種人物,我非求見一面不可。你休怪我說直話,你近來不肯見客,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擱工夫的心思在內(nèi),實際未必不是提防見了王先生的人,糾纏著要拜師,將來人多了,妨礙你的功課。你是好漢,說話不要隱瞞,是不是這種心理?”李九笑道:“你這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先生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人,如今名雖住在我這里,實在一晝夜二十四個時辰之中,究竟有幾個時辰在那間房里,除了他本人,沒第二人知道。他初到我家里來就對我說過了,他喜歡住在極清靜、左右沒有人的房間。他房里不愿意有人進(jìn)去,他每日不拘時刻,到我房里來坐談,吃飯的時候,只須當(dāng)差的在門外叫喚一聲,他自會下樓吃飯,若叫喚了不下來,便是不吃飯,或已有事到外面去了。他在此住了一禮拜,每日都是此情形,你說我能介紹人見他么?我提防人糾纏他,又從哪里去提防?”盛大笑道:“你既沒旁的用心,就不管他怎么樣,且?guī)业剿坷锶タ纯?,哪怕見面不說話也行?!崩罹怕犃?,即丟了煙槍起身道:“使得,這位張君同去不同去?”張文達(dá)道:“我也想去見見?!庇谑抢罹旁谇?,三人一同走上四層樓。李九回身教盛、張二人在樓口等候,獨(dú)自上前輕輕敲了幾下房門,只聽得呀的一聲,房門開了。盛大留神看那開房門的,是一個年紀(jì)約莫二十五六歲、瘦長身材、穿著很整齊洋服、梳著很光滑西式頭發(fā)的漂亮人物。此時全國除了東西洋留學(xué)生,絕少剪去辮發(fā)梳西式頭的,在上海各洋行服務(wù)的中國人,雖有些剪發(fā)穿洋服的,然在普通一般社會里,卻認(rèn)為懂洋務(wù)的才是新式人物。盛大腦筋里本以為這王國楨,必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古老樣子,想不到竟是這般時髦。只見李九低聲下氣地說了幾句話,即回頭來叫二人進(jìn)去。盛大帶著張文達(dá)走進(jìn)房,李九很是恭恭敬敬地對盛、張二人道:“這便是我的王老師?!彪S即向王國楨說了二人的姓名。盛大一躬到地,說道:“我初聽老九說王老師種種事跡,以為王老師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誰知還是這般又年輕又飄逸。請問王老師已來上海多久了?”王國楨道:“才來不過兩個月?!笔⒋笳f道:“近年來我所見的奇人,所聽的奇事,十有八九都是四川人,或是從四川學(xué)習(xí)出來的,不知是什么道理?”王國楨搖頭笑道:“這是偶然的事,先生所見所聞的,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旁人所見所聞的未必如此?!崩罹沤又f道:“這卻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一個人所見所聞如此,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見聞也都差不多,想必有許多高人隱士,在四川深山之中,不斷地造就些奇人出來。”王國楨笑道:“你家里請了教師練武藝,你是一個知道武藝的人,你現(xiàn)在去向那些會武藝的打聽,必是十有八九說是少林拳、少林棒,其實你若問他們少林是什么,恐怕知道的都很少。至于究竟他們到過少林寺沒有,那是更不用說了。只因少林寺的武藝,在兩千年前就已著名,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四川峨嵋山也是多年著名的修道之地,誰不樂意拿著做招牌呢?我原籍雖是四川人,但是不曾在四川學(xué)習(xí)過什么,也不曾見四川有什么奇人!”盛大沉吟片刻,問道:“此刻京中有一位異士,亦是王氏之姓,名曰顯齋,不知王老師可曾識得此人?”王國楨微微頷首,道:“此人我倒知曉,難道你與他亦有交集?”盛大搖頭道:“此人在京城中聲名顯赫,王公貴胄多有耳聞。前年我逗留京師,偶聞人言其奇事。曾有幾位顯貴乘汽車邀他同游西山,他欣然應(yīng)允,卻教那幾位顯貴先行,言稱有要事待辦,隨后即至。那幾位顯貴再三叮嚀,切勿延誤,遂乘車奔赴西山,至山腳舍車步行上山。豈料行至半山腰,卻見王顯齋已悠然自得地等候于此。又聞有一次,數(shù)人仰慕其名,邀他共進(jìn)晚餐,席間歡聲笑語,眾人便請他顯露些本領(lǐng)。他卻笑稱并無本領(lǐng)可顯,只愿弄些新鮮菜肴,為眾人下酒。言罷離座,步入隔壁房間,吩咐眾人切勿偷看。眾人候了片刻,見他未出,忍不住從門縫窺視,卻見空中并無人影。約莫過了半炷香時辰,只見他雙手捧著一包物事,從隔壁房中走出,滿頭大汗,神色疲憊。眾人打開包裹一看,竟是一只鮮血淋漓的熊掌。那包熊掌的樹葉,有人認(rèn)得乃是長白山獨(dú)有。由此可見,他在半炷香之內(nèi),竟能從北京往返長白山一趟。而從活熊身上切下熊掌,亦需費(fèi)些時辰,此等奇事,豈非令人駭然?我當(dāng)時聞言,心生好奇,便求人引見。他獨(dú)居倉頡廟中,我與一位許姓友人同往,雖蒙他接見,但除談些無關(guān)緊要的時事外,問及修道煉劍之事,他皆推說不知。我再問起那些奇事,他卻哈哈大笑,搖頭說:'現(xiàn)今之人,皆愛造謠生事。’他房中陳設(shè)簡陋,與常人不同之處,便是木架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蚌殼。我細(xì)心辨認(rèn),至少也有二百余種。問他這些蚌殼有何用處,他卻不肯言明,只說大有用處,且言全國各省的蚌殼皆有。他言談之間,時而顯得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時而又謙遜至極,自稱一無所長,是個無用之人。我與他話不投機(jī),便與許姓友人告辭而出,此后便不愿再去打擾。至今我心中對他仍存疑慮。王老師既知此人,不知他是否真有世人所言的那般本領(lǐng)?”王國楨笑道:“若說他毫無本領(lǐng),何以偌大一個北京城,幾百年來人才輩出之地,卻人人只稱王顯齋為奇人,而不稱他人?現(xiàn)今之人固然愛造謠,但亦非全然無因。單以王顯齋之行事而論,亦不得不承認(rèn)他是個奇人。至于聽他言談,似有神經(jīng)病之態(tài),此乃常理。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般人覺王顯齋有病,而在王顯齋眼中,世人皆是神魂顛倒,少有清醒之輩。各人知識地位不同,所見自然有別。”盛大邊聽王國楨言談,邊留心察看門縫、窗縫上殘留的紙條,以及那未撕扯干凈的漿糊痕跡,遂指著問道:“請問王老師,何以用這小小紙條粘住門窗,便能使之無法開啟?”王國楨道:“此乃小技,并無深奧之理?!笔⒋蟮溃骸拔胰裟軐W(xué)得此等小技,便已心滿意足。我家與老九家乃世交,我與老九更是情同手足。王老師既肯收他為徒,我無論如何也要懇請王老師賞臉,許我拜入門墻?!蓖鯂鴺E笑道:“我在上海逗留不久,即刻便要前往他處。你們都是富家少爺,學(xué)這些作甚?李先生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如此玩笑罷了。你們既是世交,彼此親密無間,不久自然知曉他會心生退意。因此我勸他不必拜師,且先試學(xué)一兩個禮拜再看?!笔⒋蟮溃骸疤热衾暇沤?jīng)過一兩個禮拜之后,王老師認(rèn)為他可教,那時我定要求王老師收留。王老師此刻可應(yīng)允我這話么?”王國楨點頭道:“我豈有不允之理?只怕到時,反要央求你們繼續(xù)學(xué)習(xí),你們卻不肯應(yīng)承了?!笔⒋笠娎罹派裆凰仆諢崆?,知曉他近日一心要獲王國楨信任,不愿有客久留擾他心神,便帶著張文達(dá)告辭而出。在車內(nèi),張文達(dá)道:“我本以為龍在田必時常造訪李公館,如今李九少爺既不見客,想必龍在田也不來了?!笔⒋蟮溃骸傲镒拥谋臼屡c你相比如何,我難以斷定。但溜子的手段,外界稱贊者甚多,我不想與他結(jié)怨。他若自愿來打擂臺便罷,他若不來,我們亦不必去激怒他?!睆埼倪_(dá)聽了,口中雖不敢反駁,心中卻大為不服,回到公館尋著周蘭陔問道:“你識得龍溜子,可知他此刻身在何處?”周蘭陔笑道:“溜子的住處,不但我不知,恐怕他自己也不知。他向來居無定所,有幾個與他交好的朋友,都為他預(yù)備了歇宿之地。他性好漁色,小房間也有三四處,訪友時到了那地,夜間便在附近歇宿?!睆埼倪_(dá)道:“倘若有人想見他,豈不是無處尋覓?”周蘭陔道:“要見他倒也不難,他的行蹤,與他最要好的曾振卿知曉。要見他可到曾家去,雖不見得立時能見,但曾振卿可為他約定時間。你想去見他么?我可帶你到曾家去?!睆埼倪_(dá)道:“這小子太過可惡,我若不給他些顏色瞧瞧,他也不知我是何人。他既是個老走江湖的,我與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不該與我初次見面,便當(dāng)著我家少爺,說了許多譏諷我的話。他存心要砸我的飯碗,我只好存心要他的性命。”周蘭陔道:“你不要多心,他說話向來愛開玩笑,未必是譏諷你。他存心砸你的飯碗,對他并無好處。不論每月送他多少錢,要他安心住在人家公館里當(dāng)教師,他是不肯的。你與他初見面,不知他的性情,將來見面多了,彼此有了交情,你便不覺他可惡了?!睆埼倪_(dá)仍是氣憤憤地道:“這小子瞧不起人的樣子,我一輩子也與他合不來。我現(xiàn)今只好暫時忍氣吞聲,等擂臺擺成了,看他來不來打?他若不來,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偠灾也淮蛩活D,難消我心頭之恨?!敝芴m陔見張文達(dá)言辭如此堅決,也不便再多勸。此夜,盛大又?jǐn)y張文達(dá)外出宴飲,直至子時過后方歸。張文達(dá)本非善飲之人,席間經(jīng)眾人頻頻勸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加之前夜宿于煙花之地,一夜未曾安枕,精神早已疲憊不堪。這夜帶醉上床,一沾枕頭便沉沉睡去,直至天明方醒。朦朧之中,只覺寒意襲人,便伸手去拉棉被,哪知摸了幾下,竟摸不著棉被所在,還道是昨夜酒醉,將棉被踢落床底。睜眼坐起,往床下一瞧,哪里有什么棉被?再瞧床上,也是空空如也。張文達(dá)心中暗自疑惑:“難道我昨夜醉得如此厲害,連床上沒有棉被都不知嗎?”北方人睡覺,向來是赤身露體,一絲不掛。此刻棉被不見,無法再睡,只得下床尋衣穿著。卻不見衣物所在,張文達(dá)這一急,當(dāng)真是非同小可。新做的衣服不翼而飛,自己原有的老布衣裳,因房中并無衣箱衣柜,無處存放,又覺得擺在床上,給外人瞧見了不雅,那日從浴春池出來后,便交給了仆人,這幾日也未曾過問。此時赤條條地,如何好意思叫仆人送衣來?又抵不住天氣寒冷,萬般無奈,只得將床上墊被掀起,鉆了進(jìn)去,暫且躲避。張頭瞧那房門,從內(nèi)閂著,門閂絲毫未動。對外的玻璃窗門,因天氣寒冷,早已關(guān)閉,此時仍如常日,并無開啟之痕。張文達(dá)心想:“這公館中的武師和仆人們,與我均無嫌隙,決不至于開此玩笑。難道是龍在田那小子,存心與我為難?偏巧我昨夜又醉得不省人事,睡得如死豬一般,連身上蓋的棉被都給人偷去了。我此番栽了大跟頭,以后怎有臉見人?從今日起,我與龍在田那小子,誓不兩立。我若不能將他活活打死,也不再吃這碗武師的飯了?!痹较朐胶?,咬牙切齒。明知此事隱瞞不住,然實在不好意思叫仆人取自己的舊衣來,又覺得新做的衣服僅穿了半天,居然在自己房中失蹤,大少爺縱然慷慨,自己又怎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自己原有的舊衣,又怎能穿著見人?想到無法可施之時,羞憤難當(dāng),恨不得起來尋個短見。然而一個大男子漢,要決意輕生,也非易事。念頭一轉(zhuǎn),想到將來五百元一月的待遇,輕生的念頭立時煙消云散。張文達(dá)心中正自難過,忽聽得遠(yuǎn)處傳來一陣笑聲,接著腳步聲越響越近。張文達(dá)細(xì)聽那笑聲,竟有大少爺?shù)穆曇粼趦?nèi),不由得心中一急,一顆心怦怦亂跳。猛然想起,房門此刻從內(nèi)閂著,若大少爺走來敲門,自己赤條條地,怎好下床開門?當(dāng)下只得趕忙下床,抽開門閂,仍躺回墊被之下,裝作熟睡。他身法本快,這一番動作,迅捷異常。果不出他所料,只聽得大少爺一路笑著叫“張教師”,并在門上敲了幾下。張文達(dá)裝睡不應(yīng),隨即聽得推門進(jìn)來,哈哈笑道:“張教師還不快起來,你昨夜失竊了不知道嗎?”邊說邊伸手在張文達(dá)身上推了幾下。張文達(dá)不能再裝睡了,故意翻轉(zhuǎn)身來,用手揉著眼睛,問道:“少爺怎么起來這么早?我昨夜的酒喝得太多了,直到此刻頭腦還是昏昏的?!笔⒋笮Φ溃骸澳氵€不知道嗎?你的被褥衣服到哪里去了?”張文達(dá)故作驚訝,抬頭向床上望了望,道:“誰和我開玩笑,趁我喝醉了酒,人事不省的時候,把我的衣服、被褥拿去了?少爺睡在上房,怎么知道我這里不見了衣服?”盛大向門外叫道:“你們把被褥、衣服拿進(jìn)來吧!”只見兩個仆人,一個抱了被褥,一個捧了衣服,走進(jìn)來拋在床上,自去了。張文達(dá)一見是昨日的新衣,心中先自舒服了一半,連忙穿上下床,說道:“我昨夜喝醉了酒,忘記閂門,不知是誰,將衣被拿去了。少爺從什么地方找回來的?”盛大笑道:“你昨夜便不喝醉酒,把房門閂了,恐怕也免不了失竊。你知道這衣服、被褥在哪里找到的嗎?我昨夜并沒喝醉,房門也關(guān)得牢牢的,這被褥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我夫妻兩人都不曾發(fā)覺,直到我內(nèi)人起床,才詫異道:'我們床上哪里來的這些男子漢衣服?還有一床棉被,怎的也堆在我們床上?’我聽了起來看時,認(rèn)得是你的衣服、棉被,再看房門,是上了洋鎖的,不曾開動,只有一扇窗門,好象曾經(jīng)推開過,沒有關(guān)好。我想這事除了龍溜子,沒有旁人。我對你說這人不能得罪,你不相信,果然就來與你為難。你瞧你這扇窗門,不是也推開了嗎?”張文達(dá)舉眼看盛大所指的那扇窗門,果然是隨手帶關(guān)的,離了半寸多沒關(guān)好。正待說幾句顧面子的話,只見屈師爺急匆匆走進(jìn)房來,說道:“老太太不見了一串翡翠念珠,大少奶奶也不見了一朵珠花?!笔⒋舐犃?,只急得跺腳道:“珠花不見了倒還罷了,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丟了,卻如何是好?”張文達(dá)氣得哇哇大叫:“少爺莫要著急,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住處,我這就去與他拼命。我不把失掉的東西討回來,也不活在世上了?!笔⒋髶u頭道:“我當(dāng)初疑心是龍溜子搞的鬼,因為獨(dú)把你的衣服、被褥搬到我床上,好象龍溜子存心和你過不去。如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我內(nèi)人的珠花,這又不象是龍溜子的作風(fēng)。我和龍溜子雖沒多深的交情,但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溜子斷不至于為和你過不去,使我老太太著急。我老太太一生奉佛,樂善好施,誰人不知?溜子初來我家時,還向我老太太磕了頭,未必忽然這么不顧情面!”張文達(dá)急得臉色大變,險些兒哭了出來,說道:“少爺如此說來,更把我急壞了。若知道是龍溜子那混蛋干的,我去揪住了他,不怕討不回來。少爺如今說不是他,公館里這多武師,這強(qiáng)盜卻專與我過不去,除了溜子那混蛋,難道還有旁人?”屈師爺?shù)溃骸拔乙惨尚倪@事,不是龍在田干的。他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一般認(rèn)識他的人,都說他家中頗為富足,他豈肯在上海做這明目張膽的盜案?他縱然有心與張教師為難,翡翠念珠是我們老太太最珍愛的法物,珠花是我們大少奶奶所有首飾中最貴重的,都與張教師無涉。若說因張教師是公館里的護(hù)院,故意這么干,使張教師丟面子,只須偷去張教師的棉被、衣服,移到大少爺床上,就夠使張教師難受了,不為錢財,斷不至于偷盜這兩樣貴重東西。”張文達(dá)氣得雙眼圓睜,恨聲不絕地道:“少爺和屈師爺都說不是龍在田偷去的,我不信。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我這一只飯碗打破了沒要緊,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丟掉的東西,不能不找回來。我受的這口惡氣,不能不出。我還有一句話,要和大少爺商量。我聽說上海巡捕房里,有一種人叫做包打聽,這種包打聽與縣衙門里的捕快一般,查拿強(qiáng)盜的本領(lǐng)極大。倘若昨夜失掉的東西值不了多少錢,或是能斷定為龍在田偷去無疑,便用不著去陳報巡捕房,請包打聽幫忙。如今我以為非報巡捕房不可?!笔⒋蟮溃骸澳闶浅鮼砩虾5娜?,只知道包打聽查拿強(qiáng)盜的本領(lǐng)極大,哪里知道請他們出力,是很不容易的。昨夜來的不是平常強(qiáng)盜,所來的決無多人,不能與平常盜案一概而論。這回的案子,不是巡捕房里普通包打聽所能破獲的。平常盜案,都免不了有四五個同伙,搶得的贓物,有時因分贓不勻,內(nèi)訌起來,給外人知曉了;有時將贓物變賣,被人瞧出了破綻。并且那些當(dāng)強(qiáng)盜的,多半是久居上海的無業(yè)流氓,包打聽對于他們的行徑,早經(jīng)注意,一遇有盜案發(fā)生,那些流氓便逃不出包打聽的掌握。昨夜這強(qiáng)盜,若是龍溜子倒好了,念珠和珠花盡管拿去了,我相信他是一時有意使你為難,終究是會退回給我的。若報巡捕房,那就糟了?!?/span>張文達(dá)眉頭緊鎖,言道:“少爺分明說他不會行此卑劣之事,吾因心疑非他所為,故勸少爺報于巡捕房?!鼻鼛煚敁u頭晃腦,緩緩道:“若非萬不得已,自是不必驚動捕房。然如昨夜那等盜案,一旦報官,外國捕頭定然疑是公館內(nèi)人監(jiān)守自盜。公館中的丫鬟仆婦,自是不免要被帶到捕房嚴(yán)加審訊,便是爾等武把式,恐怕也難逃一一傳訊之厄。皆因夜間外頭鐵門緊鎖,又有兩名巡捕徹夜不眠把守,加之門房從旁協(xié)助,任憑那盜賊本領(lǐng)通天,也休想從大門而入。后門終年閉鎖,亦無撬痕,盜賊究竟從何而來?洋人豈信有飛檐走壁之盜,報了巡捕房,反倒是咱們自找晦氣?!?/span>張文達(dá)聞言,急欲離去,道:“此中緣由,吾實難明了。既如此,報官之事便休要再提。吾這便去找周把式,請他引見龍在田,問個究竟。”說罷,邁步欲行。盛大急忙喝止:“且慢!如此草率前往,殊為不妥。如今財物已失,咱們也不必慌忙,且先定下計來,再去不遲,免得再生事端,惹人笑話?!睆埼倪_(dá)聞言,只得收住腳步,轉(zhuǎn)身問道:“那依你之見,該如何定計?”盛大并不答言,只命人喚來周蘭陔。周蘭陔一見盛大,即刻打千請安,道:“少爺花重金養(yǎng)著咱們這些不中用的飯桶,強(qiáng)盜竟半夜?jié)撊牍^,盜走珍貴財物,更使老太太與大少奶奶受驚,咱們這些飯桶,真是無地自容,罪該萬死!”周蘭陔一番言辭,說得張文達(dá)面色時紅時紫,只恨房中無地縫可鉆。盛大連忙寬慰道:“此事怪不得你們,你們雖肩負(fù)護(hù)院之責(zé),但那強(qiáng)盜本領(lǐng)非凡。昨夜情形,任憑怎樣高手當(dāng)護(hù)院,除非有未卜先知之法,否則實難防范。我夜間睡眠,向來警醒,房中稍有響動,我便能察覺。有時輕輕撩動帳門,我也會驚醒。昨夜強(qiáng)盜潛入我房,將張教師的衣物被褥置于我床上,我竟渾然不知,那強(qiáng)盜本領(lǐng)之高,可見一斑。我此刻找你商議,龍溜子昨日上午在此,我正與他閑談,恰逢張教師從外面回來。我知張教師前日外出,是與你同往,一夜未歸,我便猜想你們定是尋歡作樂去了。張教師與我見面時,我隨口開了幾句玩笑,接著引薦他與溜子相見。張教師未歸之時,我已將張園相遇之事告知溜子。不料溜子與張教師言談不睦,各相譏諷。我知溜子輕功了得,不由疑心他蓄意與張教師為難,故而移張教師衣物被褥至我床上,既令張教師顏面掃地,又使我知曉。后來聞聽老太太翡翠念珠失竊,少奶奶珠花亦不見,我又覺龍溜子不致在我家中行此劣行。你與溜子交往多年,你以為此事如何?”周蘭陔沉吟片刻,道:“此事實在蹊蹺至極。昨日張教師因受溜子奚落,纏著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報復(fù)。溜子為人心胸狹窄,受不得旁人半句逆耳之言。若單就偷衣被之事看來,無需懷疑,定是溜子所為。然溜子縱再氣憤,也不至動手偷竊老太太、少奶奶之物。我剛才向老太太請罪,已仔細(xì)查看房中,房門未開,窗戶外有密鐵柱,又有百葉門,內(nèi)有玻璃門,溜子輕功雖好,但我知他尚未達(dá)到此等境界。少爺房中與這房中,溜子輕易可進(jìn),此事我卻不敢斷定是他所為。不過若是他所為,我前去見他,談及此事,自瞞不過我。我知溜子性情,處處要強(qiáng),若是他所為,哪怕性命攸關(guān),他也絕不會否認(rèn),只是對不知他底細(xì)之人不說罷了?!?/span>張文達(dá)道:“我本欲請你帶我同去,因大少爺要先與你商議,如今既已商定,咱們便可前往?!敝芴m陔搖頭道:“你此刻與我同去卻是不妥,此事若是他所為,你可莫要動怒,皆因你在此當(dāng)護(hù)院之故。你與他一見面,豈不將事情越弄越僵?”張文達(dá)忍不住怒目圓睜,嚷道:“我不管事情僵與不僵,他既與我過不去,我便不能不讓他嘗嘗厲害。我若真打不過他,縱死在他手里,也心甘情愿?!?/span>周蘭陔搖頭道:“你去找他報仇,又是另一樁事。我此去是為探查昨夜之事,究竟是否他所為。萬一非他所為,你見面三言兩語不合,甚至動手打起來,打到最后,他還不知昨夜之事,豈不成了一場笑話?”盛大道:“周把式所言極是,你且看他神情如何,再作計較。”說罷,自進(jìn)內(nèi)室去了。盛大離去后,公館中眾把式紛紛前來,一個個笑嘻嘻地問張文達(dá)昨夜可曾受驚。張文達(dá)心中氣惱,卻又發(fā)作不得,人家明明是善意慰問,自己雖心有不甘,口中卻不能說出狂妄之言。眾人用過早點,周蘭陔獨(dú)自前往曾振卿家,只見曾振卿正在亭子樓中,與龍在田談笑風(fēng)生,見周蘭陔進(jìn)來,連忙起身讓座。曾振卿笑道:“聽說你們公館里,新近花了五百塊大洋一月,請了一位張教師,你們大少爺對他敬重有加,每日帶他坐汽車、吃花酒,還給他換了一身新綢緞衣服。你們同在公館當(dāng)把式,看了難道不心酸嗎?”周蘭陔順勢笑道:“心酸又有何用?我自己只有這點本領(lǐng),便只能受東家這般待遇。一個人的本領(lǐng)大小,豈是勉強(qiáng)得來的?”龍在田笑問:“你們那位闊教師,今日如何,可曾出門?”周蘭陔知他話中有因,便指著龍在田的臉大笑道:“昨夜的勾當(dāng),果然是你這缺德的家伙干出來的,你真不怕氣死他?!痹袂湫Φ溃骸按耸履宋覒Z恿溜子所為,今早起來,你們公館中情形如何,你說來讓我們樂樂。”周蘭陔將早起情形,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道:“我們大少爺本疑心是溜子所為?!饼堅谔锊坏戎芴m陔說完,急跳起來問道:“怎么說呢?你們老太太昨夜丟了一串翡翠念珠嗎?大少奶奶也不見了珠花嗎?你這話是當(dāng)真的,還是開玩笑?”周蘭陔正色道:“如此重要之事,誰敢開玩笑?據(jù)我們大少奶奶說,那珠花不過值三四千塊洋錢,算不得什么。那串翡翠念珠,共計一百零八顆,顆顆透綠無瑕,曾有一個西洋人見了,愿出十萬塊洋錢買去。老太太說,莫說十萬,便有一百萬塊錢,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來。”龍在田急得連連跺腳,道:“這還了得,我這回開玩笑,竟鬧出如此大亂子,我如何對得起盛老太太?我龍在田就算要搶劫,就算窮困至死,也不至去搶盛老太太的貴重之物?!?/span>曾振卿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周蘭陔接著道:“我們大少爺和我,都覺得這事不似溜子你所為。只是事情實在太巧,怎地不偏不倚,就有這么個能耐比你大的人,給你來上這么一手,讓人分不清青紅皂白?”曾振卿皺眉道:“既出了這等怪事,我二人今日非得去盛家走一遭不可。咱們得把話說清楚,還得竭力幫他們把這案子給破了,要不然,像蘭陔這等與我等有交情的,自然知曉咱們的品行,可那些不知咱們底細(xì)的,豈不疑心你是見財起意,順手牽羊把念珠、珠花給帶了出來?”龍在田點頭道:“我自然要去走一趟,不過這事倒真讓我為難了。我琢磨著,做這案子的必是個新從外地來的高手,而且是個獨(dú)行盜。表面上啊,肯定看不出半點端倪?!敝芴m陔疑惑道:“這話從何說起?”龍在田道:“盛公館里,值錢的東西多了去了,珠翠、鉆石之類的,誰不知道?這強(qiáng)盜既有本事偷到這兩件寶貝,難道就不能再多偷些?這種獨(dú)行盜的行事風(fēng)格,大都相似,任憑這人家有多少貴重物件,他照例只挑最值錢的偷上一兩件,讓人家疑是家里出了內(nèi)賊,甚至錯怪丫頭、老媽子,他便可逍遙法外。這種強(qiáng)盜,向來最難破案。昨夜若不是我去跟張文達(dá)開那玩笑,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還不知要過多久才發(fā)覺丟了這么貴重的東西。就算發(fā)覺了,也決計想不到是大盜光顧,因為門窗都關(guān)得好好的,沒半點被撬的痕跡,不疑心丫頭、老媽子,又去疑心誰呢?若是上海圈子里的朋友做的案子,不論是哪一路的,我都有法子擺平。”周蘭陔道:“本埠圈子里的朋友,莫說沒這等本事的人,就算有,也不會到咱們公館下手。你們兩位肯去公館瞧瞧,那是再好不過。倒不是為了讓在田哥表明心跡,實在是沒你們兩位出頭幫忙,這案子怕是沒指望了?!痹袂鋯柕溃骸澳銈兩贍敍]打算報捕房嗎?”周蘭陔道:“張文達(dá)曾勸過少爺報捕房,少爺不肯,我們大家也不贊成?!饼堅谔锏溃骸澳窃蹅兙腿グ?,跟你們少爺商量之后,再設(shè)法辦案。”三人遂一同出門,往盛公館而去。路上,周蘭陔對龍在田道:“張文達(dá)那飯桶,認(rèn)定是他的衣服被你偷搬到大步爺床上去了,咬牙切齒地要我?guī)麃碚夷闼阗~。我和大少爺都斷定你不至于偷老太太的東西,沒讓他跟來。如今你到公館去,免不了要跟他碰面。他是個愣頭青,要是知道是你讓他栽了這么個大跟頭,肯定得跟你拼命。我覺得你犯不著跟他這愣頭青較勁,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別承認(rèn)是你干的,免得跟他糾纏不清?!饼堅谔镄Φ溃骸拔胰襞滤m纏,也不會這么干了。誰去理他?我跟他沒什么好說的,無所謂承認(rèn)不承認(rèn)。他要是識相,不當(dāng)面問我,我自然不跟他說;他要是不識相,我也有法子對付他?!痹袂湫Φ溃骸澳愕浆F(xiàn)在還不知道溜子的脾氣嗎?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教他說一句示弱的話,那也是行不通的?!敝芴m陔便不再多言。不多時,三人到了盛公館。只見盛大少爺正陪著一位朋友在客廳里談話。周蘭陔認(rèn)得這朋友姓林名惠秋,是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總巡捕房當(dāng)探目,已有七八年光景。此人機(jī)警精干,能說一口流利的英國話。在他手里破獲的大案、奇案數(shù)不勝數(shù),英國總巡對他極為信任。他起初不過跟著一個包探當(dāng)小伙計,跑腿辦事,因為辦案能力強(qiáng),七八年間,逐步升到探目。在他手下辦事的伙計,也有一百多人。他又善于結(jié)交,凡是住在租界內(nèi)有錢有勢的人,無不與他有來往。每逢年節(jié),各富貴人家送給他的節(jié)禮,總數(shù)在五萬元以上。至于辦案的酬勞,以及種種灰色收入,平均每月也有四五千塊錢。然而表面上,他還有個正派不要錢的美名。與他資格相當(dāng)?shù)娜?,收入其實都在他之上。他與盛大已相識三四年,過年過節(jié)及盛公館做壽辦喜事,他必來道賀,并派遣巡捕來照應(yīng)。這日周蘭陔動身去找龍在田之后,盛大到老太太房里,見老太太因丟了念珠,心中悶悶不樂,盛大更是焦急。他暗想報捕房無益,反惹麻煩,不如打個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托他暗中探訪,或許能尋得一點線索。主意已定,他親自搖了個電話給林惠秋,林惠秋立時趕來。盛大將早晨發(fā)覺被盜的情形說了,并帶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氐娇蛷d里坐下,盛大道:“這是一樁最棘手的案子。不瞞你大少爺說,最近一個禮拜之內(nèi),像這樣的大盜案,經(jīng)我知道并親自去勘查過的,連府上在內(nèi),已有十七處了。捕房因為一件也不曾破獲,不僅妨礙地方治安,也關(guān)乎捕房威信,所以暫時只好極端秘密處理。現(xiàn)在全體探員晝夜不停地查訪。”盛大驚訝道:“這強(qiáng)盜如此膽大包天嗎?那十六樁盜案都曾報告捕房嗎?”林惠秋搖頭道:“沒有一家向捕房報告,都是自家不愿張揚(yáng),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員,或有聲望的老頭子,明查暗訪。我為這強(qiáng)盜猖獗得太厲害,就是總巡沒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罷,知道了就不能不親自去勘查一番??催@十七家的情形,毫無疑問,是一個強(qiáng)盜干出來的?!?/span>話剛說到這里,周蘭陔引著曾、龍二人進(jìn)來。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生怕龍在田不認(rèn)識,隨口說出與張文達(dá)開玩笑的話來,被林惠秋聽了誤認(rèn)為是嫌疑犯,于是首先給曾、龍二人介紹,將林惠秋的履歷說了一遍。林惠秋因自己事務(wù)繁忙,又見有生客到來,便告辭走了。盛大送到門口回來,龍在田問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么不在這里多商量一會兒?”盛大道:“他說近來一個禮拜之內(nèi),和我家一樣的這種盜案,共有十七處了。你看這強(qiáng)盜,豈不是膽大包天?”龍在田對盛大作了一揖,道:“對不起,我昨夜恰巧和府上的張教師開個玩笑,將他的衣服、被褥,一股腦兒送到你床上。那時正是半夜一點鐘光景,我一刻也沒停留,就回到吳興里睡了。方才蘭陔兄到我們那里,我才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后,偷去了很貴重的東西。我此刻到這里來,一是必須對你把話說明白,以免老太太惱恨我龍溜子人格低下,與人交往,探明了道路,黑夜便來偷盜;二是我和振卿對于這案子,情愿竭力追查,務(wù)必將案子破獲?!?/span>盛大也連連作揖道:“兩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于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龍大哥,那是萬無此理的。龍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們豈會不知。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哪怕值錢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無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愛不釋手的,自從發(fā)覺失了之后,今天簡直沒見她老人家有笑容。因此我才用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據(jù)林惠秋說,近來已出了十七樁這種盜案,可見舍間這番被盜,與龍大哥昨夜的事毫無干系。不過這個強(qiáng)盜,非尋常強(qiáng)盜可比,林惠秋在總巡捕房,雖是個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還沒有破獲這強(qiáng)盜的能力。兩位大哥肯出力幫忙,那是再好不過了?!?/span>龍在田道:“辦這種離奇的案子,全看機(jī)緣如何,倒不在乎辦案的人本領(lǐng)怎樣。機(jī)緣湊巧時,破獲也并非難事?!痹埗水?dāng)下細(xì)問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樣,并在老太太房間四周及房頂仔細(xì)看了一遍,竟看不出半點痕跡來。龍在田便對盛大道:“這案子讓我毫無頭緒,只得去找?guī)讉€本領(lǐng)大、交游廣的朋友商量,有了頭緒再來給你回信?!闭f罷,和曾振卿告辭而出。盛大送至門扉之外,恰逢張文達(dá)自外歸返,一眼望見龍在田步出門庭,仇人相見,登時雙目圓睜,死死盯住龍在田,滿心欲上前質(zhì)問一番。然身處街巷之旁,自覺不便發(fā)作,加之昨夜之事,張文達(dá)心中尚存疑慮,不敢斷定乃龍在田所為,只得勉強(qiáng)按下怒火,橫眉怒目地望著龍在田大搖大擺離去,方才步入公館,急匆匆趕上盛大少爺,問道:“那龍溜子對少爺究竟如何說?他可曾抵賴不是他所為?”盛大此時對張文達(dá),已不似前幾日那般敬重,當(dāng)即鼻孔里冷哼一聲,答道:“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龍溜子乃是江湖上有名的豪杰,他所行之事,豈會抵賴?”張文達(dá)又問:“老太太的念珠與大少奶奶的珠花,他可曾送回?”盛大道:“那物事本非他所竊,又如何能由他送回?”張文達(dá)道:“昨夜之事,當(dāng)真非他所為么?少爺見識非凡,虧得周把式阻攔于我,教我莫要回返,否則定當(dāng)鬧出笑話。”盛大笑道:“即便回去,又有何笑話?東西雖非他所偷,但你的衣裳、被褥,卻是他與你玩笑,移至我榻上之物?!?/span>張文達(dá)聞言,臉色驟變,急聲道:“他可曾親口對少爺承認(rèn)此事?”盛大道:“他自覺有愧于我,已向我致歉?!睆埼倪_(dá)未待言畢,怒氣沖天,轉(zhuǎn)身便欲外追。盛大知其意在追趕龍在田,唯恐二人在街上爭斗,俱被巡捕拿獲,顏面盡失,連忙高聲呼喚:“張教師,且回!”張文達(dá)一心只想追趕,雙耳似已失聰,盛大這高聲呼喚,他雖未聽見,卻驚動了眾把式,一齊奔上前來詢問端的。盛大道:“張教師追趕龍在田去了,爾等速去追回,明白告知他,上海街頭,不可動武?!?/span>眾把式聞言,哪敢有絲毫懈怠,如風(fēng)般向前追去。追得半里開外,只見張文達(dá)滿頭大汗,轉(zhuǎn)身走回,見了眾把式,唉聲嘆氣道:“那可惡的賊子,不知逃往何方?不見其蹤影,反倒是街上行人,皆對我指指點點,更可惡者,前方竟有巡捕將我攔住,問我為何狂奔。我見追趕不上,只得暫且饒了那賊子。”眾把式道:“幸虧你未追上,你豈不知租界街頭,嚴(yán)禁斗毆?你若追上龍溜子,豈不免不了一場惡戰(zhàn)?那時對不住,只得請你進(jìn)巡捕房,不是坐西牢,便是罰銀錢?!睆埼倪_(dá)道:“難道巡捕房的外國人,竟不講道理么?我未犯法,倒要我坐牢、罰錢,那姓龍的半夜?jié)撊胛曳?,卻可逍遙法外?”眾把式道:“此乃兩碼事,巡捕房不管。租界規(guī)矩,嚴(yán)禁街頭斗毆,斗毆雙方,皆需拿入捕房,一并受罰。大少爺唯恐你上當(dāng),特地命我等前來追趕?!睆埼倪_(dá)無言以對,只得滿腹怒氣,同回公館。自此日起,盛大因心中不悅,每日外出尋歡,亦不再帶張文達(dá)同行。盛公館眾人,見大少爺終日不歸,對于擺設(shè)擂臺之事,雖未擱置,卻皆意興闌珊。張文達(dá)見此情形,心中更是難過,卻又不敢向盛大催問,只得向屈師爺與周蘭陔探問,擂臺究竟擺與不擺?屈、周二人皆答道:“公館發(fā)生此等大盜案,至今尚無頭緒,老太太心中煩悶至極,大少爺每日為破此案,奔波不停,哪有閑心擺設(shè)擂臺?只是報上廣告已登,與捕房亦已交涉妥當(dāng),擺總是要擺的。”張文達(dá)聞言,只要擂臺尚有希望,便只得耐下性子等候。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已過七日。這日盛大剛用罷早點,正欲外出,門房忽報龍在田到訪。盛大心知其來必有因由,忙迎至客廳,只見張文達(dá)正捋袖握拳,厲聲對龍在田道:“我與你何仇何怨,你竟如此害我丟臉,我尋你不得,難得你今日自投羅網(wǎng),你不與我說個明白,哼,休怪我無情,叫你來得去不得。”盛大快步上前,雙手一分,插入二人中間,說道:“此事已過多時,何必再提?”張文達(dá)急得直跳腳,嚷道:“不行,不行!我這跟頭栽得太狠了?!?/span>龍在田卻從容自若,笑道:“教師爺,且息怒,有話慢慢說。我若懼怕,也不會來此。你要文的,還是要武的,我皆可奉陪,何必著急?大少爺請坐,讓他將心中怨氣盡情發(fā)泄,反倒痛快?!睆埼倪_(dá)問道:“文的如何,武的又怎樣?”龍在田道:“文者,你我各憑本事,選定時日、地點,一決高下;武者,你我二人皆立于不可移動之地,憑雙方朋友為證,一刀對砍,誰先躲閃誰輸,誰先倒地誰敗?!?/span>張文達(dá)聽了這武的比法,不禁嚇了一跳,問道:“世間哪有如此笨拙之比法?”龍在田笑道:“你覺得笨拙么?此法再公道不過。雙方皆不可移步、躲閃,輸贏毫無含糊,不似文比,尚有騰挪躲閃之巧。你若不信世間有此笨法,我不妨讓你瞧瞧真憑實據(jù)?!边呎f邊解衣,露出上身赤膊,笑道:“你瞧我這身上,有多少刀痕?”張文達(dá)與盛大二人望其赤膊,皆不由吐舌,只見他兩肩兩膀及胸膛,大小長短之刀痕,縱橫交錯,長者刀縫中生出紫紅色肉芽,凸起半分,短者則僅留一道白痕。盛大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竟逾百道,問道:“你被人砍這么多刀,竟不倒地?”龍在田道:“我生平與人如此比試,已有二十余次,頭頸、大腿之處,傷痕更多。生平僅遇一狠角色,砍了我七十一刀?!笔⒋髥柕溃骸澳憧乘麕椎??”龍在田道:“我也砍他七十一刀,至七十二刀時,他已不能動彈,我仍自行走回家中,敷藥療傷。此乃我湖南上四府最公道的決斗之法,最好于河中釘四木樁,乘劃船至木樁上,每人兩腳踏兩樁,雙方朋友坐于劃船之上觀戰(zhàn),誰若躲閃,便先下水?!?/span>張文達(dá)道:“此法不好,我跟你比文的?!饼堅谔锕笮Γ骸拔乙仓阒慌浔任牡模遣皇乾F(xiàn)成的么?你如今正要擺擂臺,我隨時可上臺,任你打一頓便是。不過我此刻尚有話要說,你在此公館拿五百洋錢月薪,當(dāng)護(hù)院之職,我將你衣物被褥稍作移動,并未竊取,你便拼死拼活要與我見個高低,這公館老太太、少奶奶被盜,珠翠價值十余萬,你卻安然無事,身為男兒,當(dāng)如此么?”張文達(dá)羞愧得滿臉通紅,如同紫豬肝色,說道:“我心中急得如同油煎火燒,哪有片刻安寧?只是我初到上海,對此等強(qiáng)盜,全無頭緒,我也無可奈何。我若知那強(qiáng)盜下落,豈能不顧性命,不去捉拿?”龍在田點頭笑道:“你倒是句老實話。我如今已知那強(qiáng)盜下落,你可敢拼死去拿?”張文達(dá)道:“我若與他交手,他若見面便逃,上高而去,卻不能怪我不拼命?!饼堅谔锏溃骸拔覀冐M是不講情理之人,只要你不貪生怕死,便有法子?!睆埼倪_(dá)問道:“你知那強(qiáng)盜何在?快帶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怕死之輩?!饼堅谔锏溃骸澳闱夷保瑫r候尚早,待去拿時,自會通知你。對不住,請你先去外面稍等,我與你有要事相商,除你大少爺外,不能有第二人旁聽?!?/span>張文達(dá)忽然面露喜色,對龍在田連作數(shù)揖,道:“龍爺若能查出強(qiáng)盜,帶我捉拿,我心中當(dāng)真快活,日后龍爺?shù)胁钋?,我皆心甘情愿?!毖粤T,幾步跑出客廳。龍在田點頭笑道:“此乃一條可憐之牛,除了一身力氣,別無用處?!?/span>盛大問道:“聽你方才言語,似乎已查出強(qiáng)盜下落,究竟如何?”龍在田嘆了一口氣,道:“那強(qiáng)盜本領(lǐng)實在太大,我雖自覺不凡,卻仍不敢輕易下手。不過我已布下不少人馬,在其附近。今日便請你同去捉他。”盛大慌忙躬身道:“多謝龍爺。此事我心中感激,卻難以言表。你知我手上毫無功夫,非但不能助手捉拿強(qiáng)盜,恐怕我在旁,反而礙手礙腳?!?/span>龍在田搖頭道:“你無須謝我,實乃那強(qiáng)盜倒霉,恰巧與我同夜至此公館,使我不能不管此事。若不然,便是明年今日,也難以破案。請你同去,并非要你動手捉拿,只因那強(qiáng)盜所居之處,非你不可入內(nèi)?!笔⒋舐勓栽尞悾溃骸按嗽捲踔v?那強(qiáng)盜究竟是誰?住在何處?何以非我不能進(jìn)去?難道是本公館之人所為?”欲知龍在田說出何等強(qiáng)盜,且待下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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