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文】端居多暇日，自與塵世疏。①處處得幽賞，時時讀異書。高吟驚戶牖，清淡霏瓊琚。②有時作兒戲，距躍繞庭除。角力不恥北，說隱自忘愚。③雖慚云中鶴，終勝轅下駒。如此胡不樂，問君意何如？④

【注釋】①“端居”二句：平常生活頗多閑暇的日子，自然與擾攘的塵世疏遠(yuǎn)了。端居：平常居處。兩句為組詩之緣起。②“處處”四句：處處可得到幽雅的賞玩，時時可讀到新異的好書。有時高聲吟詠，聲震門戶，有時良友清談，傾珠吐玉。幽賞：指清雅的游賞。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碑悤寒?dāng)指西方文史哲著作。霏瓊琚：形容談話如玉屑般霏霏而出。③“有時”四句：有時還學(xué)兒童游戲，歡欣跳躍繞著庭院；互相較量力氣也不怕輸。我喜歡這隱居生活，忘掉自己的可笑。距躍：跳躍。《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距躍三百。”向上跳為距，向前跳為躍。北：敗北，輸。說（yuè）隱：喜愛隱居。④“雖慚”四句：雖然慚愧不如云中之鶴，但總勝于轅下之駒。像這樣啊為什么不快樂，問一問您意欲如何？云中鶴：比喻志趣高遠(yuǎn)的人?！赌鲜贰鳌芬齽⑿?biāo)書：“（劉）矯矯出塵，如云中白鶴?！鞭@下駒：車轅下不慣駕車的幼馬。比喻局促小氣的人?！妒酚洝の浩湮浒埠盍袀鳌罚骸敖袢胀⒄摚秩ばм@下駒?！本秩ぃ╟ù）：拘束。

二

陽春煦萬物，嘉樹自敷榮。枳棘茁其旁，既鋤還復(fù)生。①我生三十載，役役苦不平。如何萬物長，自作犧與牲。②安得吾喪我，表里洞澄瑩。纖云歸大壑，皓月行太清。③不然蒼蒼者，褫我聰與明。冥然逐嗜欲，如蛾赴寒檠。④何為方寸地，矛戟森縱橫？聞道既未得，逐物又未能。⑤袞袞百年內(nèi)，持此欲何成？⑥

【注釋】①“陽春”四句：溫暖的春天養(yǎng)育著萬物，好樹也自開出花朵。枳棘等惡木冒出在它旁邊，鋤掉之后又再長出來。煦（xù）：溫暖，化育。唐裴度《諸葛武侯祠堂碑銘》：“煦物如春，化人如神。”敷榮：開花。②“我生”四句：我生下來三十年，終日辛勞真苦于世事不平。為何作為萬物之長的人類，自己卻成了犧牲品？役役：勞苦不息貌?！肚f子·齊物論》：“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睜蓿杭漓胗玫募兩蟆Ｉ杭漓胗玫囊话慵倚??！稌の⒆印罚骸敖褚竺衲巳粮`神祗之犧、牲?！雹邸鞍驳谩彼木洌何以跄茏龅睫饤壛俗约?，使外表和內(nèi)在都清澈明朗，像微云歸于大谷，明月行于太空。吾喪我：《莊子·齊物論》：“今者，吾喪我?！惫笞ⅲ骸拔釂饰?，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nèi)，然后超然俱得。”四句全用莊子意。寫出詩人澄明的襟懷。張孝祥《水調(diào)歌頭》：“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徹。”與此同意。然詩中似亦有叔本華的“自失”（一譯“自我喪失”）的意味，“即是說人們忘記了他的個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④“不然”四句：若不然，老天爺奪去我的聰明，使我昏昏然追逐著嗜欲，像飛蛾般撲向寒夜的燈光。蒼蒼：指天。褫（chǐ）：奪去。嗜欲：嗜好與欲望。指感官享受之欲。⑤“何為”四句：為什么在方寸之心中，總是戈戟森嚴(yán)縱橫交錯。想要領(lǐng)會道理又未有所得，光去追求外物又未能做到。方寸地：指心。聞道：領(lǐng)略道理。《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敝鹞铮鹤非笸馕??！肚f子·天下》：“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四句寫精神的痛苦與矛盾。⑥“袞袞”二句：在流水般的百年人生中，持著這樣的態(tài)度，又能想有什么成就呢？袞袞：大水奔流貌。形容歲月流逝。

三

孟夏天氣柔，草木日夕長。①遠(yuǎn)山入吾廬，顧影自駘蕩。晴川帶芳甸，十里平如掌。②時與二三子，披草越林莽。清曠淡人慮，幽蒨遺世網(wǎng)。③歸來倚小閣，坐待新月上。漁火散微星，暮鐘發(fā)疏響。④高談達(dá)夜分，往往入遐想。詠此聊自娛，亦以示吾黨。⑤

【注釋】①“孟夏”二句：初夏時天氣清和，草木日夜都在生長。孟夏：初夏。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雹凇斑h(yuǎn)山”四句：遠(yuǎn)山映入我的小屋中，顧望影子也感到心情舒暢。晴天下的江水繞著芬芳的原野，一望十里，平坦如伸開的手掌。駘（dài）蕩：怡悅。芳甸：花草豐茂的原野。③“時與”四句：不時跟兩三位朋友出游，撥開荒草，越過樹叢。清朗開闊的自然環(huán)境令人俗慮全消，在幽靜豐茂的樹林中擺脫塵世的束縛。二三子：猶言諸君，幾個人。《論語·述而》：“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庇纳`（qiàn）：幽靜、茂密。世網(wǎng)：比喻人世上禮法、習(xí)俗等對人的束縛。陸機(jī)《赴洛道中作》詩：“借問子何之，世網(wǎng)嬰我身?！雹堋皻w來”四句：回來后閑憑在小閣上，等待新月升起。江上點(diǎn)點(diǎn)漁火像微星散墜，黃昏時寺院傳來疏疏落落的鐘聲。⑤“高談”四句：余興未息，大家高談闊論直到深夜，所談的內(nèi)容往往能引發(fā)人悠遠(yuǎn)的想象。我寫成此詩聊以自娛，也用來出示給我的朋友們看看。夜分：夜半。吾黨：我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