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對歷史有一種抹不去的單一印象:唐代是開放的、宋代是文弱的、明代是壓抑的……這些直觀印象來自于現(xiàn)代和歷史的距離感。 一個曾經(jīng)歷時300年之久的唐代,只用一個“開放”就能全部概括嗎?讓我們走進(jìn)歷史,探尋唐代社會真相。 我們不妨拿自己的時代來想想看,如果用兩個字定義我們自己的時代,也許我們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很多分類印象:今年和去年是不同的、上流社會和工薪階層是不同的、上海和烏魯木齊是不同的、巴黎時尚和北京品味是不同的……我們無法僅用兩個字囊括這些深深淺淺的色塊,那么一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歷時300年之久的時代,當(dāng)然也是同樣復(fù)雜的。 身體的暴露,既不是不可觸犯的禁忌,也不應(yīng)是刻意追求的噱頭,真正使人驚艷的,是唐代女子中流露出的自然與自信。 ▲ 陜西省西安市高樓村盛唐時期墓葬出土的這件女俑是唐代婦女體態(tài)豐盈、衣著露胸的代表。 供圖/文物出版社 「開放」的唐代女子在許多古裝影視劇中,武則天豪氣蓋世,從頭到腳透露著欲望與侵略性;楊玉環(huán)美艷無雙,是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中豐腴肥碩之美的象征。她們出場的時候,衣衫半遮半露,穿的甚至比現(xiàn)在的女性還要暴露。 ▲《大明宮》劇照。 這樣的形象,可以代表唐代的女性嗎? 考察一下考古出土的圖像,似乎也有這樣的印象:懿德太子石槨上的女仕“胸前瑞雪燈斜照”,博物館展柜里的唐三彩女俑風(fēng)姿各異,傳世名畫中也是如此,比如簪花仕女圖中的女子“薄羅衫子透肌膚”。 材料里的女人,以多彩而袒露的服裝,拼湊出大唐氣象的開放輝煌。她們不是藝術(shù)作品的虛構(gòu),而是真正的歷史定格。然而,更加嚴(yán)謹(jǐn)?shù)娜丝倳^續(xù)追問,這些定格的女性形象就能真正代表延續(xù)近三百年的大唐?就能真正反映那時走在高昌水渠或長安街頭的眾生模樣?抑或這一切都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刻板印象? 肆行的胡風(fēng)吹拂的不是胸脯要明白唐代的女人到底穿成什么樣,還要從唐代開始之前說起。讓我們先來回顧一下唐之前的女性衣著。 漢朝以前的服裝多為“一套式”大襟長袍,其衣襟交迭于胸前,下夾一裙裝。魏晉南北朝以來,胡漢的交融,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五胡亂華”,改變了中國傳統(tǒng)生活的面貌,其中最明顯的影響之一,就是使中國傳統(tǒng)的女裝產(chǎn)生了重大變化,進(jìn)而在長安匯聚成一股流行的風(fēng)尚。胡人的細(xì)袖窄裙,成為唐代初年不論貴賤的女裝風(fēng)尚,并從一件式的大袍轉(zhuǎn)向裙、衫(襦)、帔的三件式套裝。 衫和襦類似于現(xiàn)在春秋時節(jié)熱賣的女式長袖開衫,袖窄而貼身,只是衫的材質(zhì)較為輕軟,襦則可以夾絮保暖。與前代不同的是,衫或襦往往敞開,下束于裙內(nèi)。唐代婦女有時在小衫或襦子之外再加一“半臂”,看似一件短袖的小外套。帔則是恣意披在肩上或掛在臂上的長巾。古代布帛幅面較窄,一條裙子往往由幾條布帛縫合,色彩相交的條紋高腰裙,恰如李群玉歌詠的“裙拖六幅瀟湘水”,蕩漾在初唐的洛陽和長安。 從哪里還可以看到這樣穿著的形象呢? 唐太宗的外甥女段簡壁,葬于初唐,她墓室壁畫中的仕女圖就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了初唐女子三件式的著裝。 ▲ 李壽是唐高祖李淵的從弟,死于貞觀四年(630年),屬于初唐。其墓中的女樂形象比較秀麗輕盈,很像漢代的風(fēng)格,與我們印象中的大唐風(fēng)韻甚為不同。 ▲ 西安唐韋頊墓石槨線刻畫(著色示意圖)中胡服女子,用改良的蹀躞帶緊束纖腰。 女性著胡服是否就意味著開放?或者只是一種令人心向往之、勢不可擋的時尚? 我們暫不能武斷推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穿胡服后活動更方便,中原婦女一但穿過胡服,就愛不釋手。之后的宋朝雖飽受外侮,胡服之風(fēng)卻未成絕唱。它是那么地舒適,因此肆意地流行著,全然無視家仇國恨。即便宋徽宗專門立法禁止,“詔敢為契丹服若氈笠、鈞墩之類者,以違御筆論”也成效甚微,為此連朱熹也不免感嘆:“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也。” 人人皆暴露?▲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繪制的是唐代之后的南唐景象,圖中簫笛合奏的伎女已經(jīng)變得瘦削,衣著也趨于保守了。供圖/故宮博物院 開元十二年(724年)下葬的金鄉(xiāng)縣主,墓中不同女俑將帔繞在胸前,或圍披或斜掛,恰似今日圍巾的不同打法,全無有意坦胸露臂狀;天寶元年(742年)下葬的唐睿宗長子李憲,墓中壁畫的仕女身著白色交領(lǐng)寬袖襦衫,紅色長裙束胸及地,服飾仍是初唐風(fēng)格,只是人物豐腴,衣袖寬大;觀賞舞樂的貴婦及仕女,后頭跟著一著男裝女子,也遠(yuǎn)不如懿德太子墓中所見的性感奔放。這些史料提醒我們,不要忽略人與人之間的個性差異。 冪籬半遮面除了唐代女性不一定人人穿著暴露,史料還記載了女性外出時應(yīng)該有所遮蔽,只是要不要這樣打扮,仍是個人的決定。 ▲《繡春刀》劇照。 冪籬傳入中原的時間可不短。 隋代的秦王楊俊就曾“每親運斤斧,工巧之器,飾以珠玉,為妃做七寶冪籬”。隋代的楊諒和唐初的李密都曾讓士兵戴上冪籬,偽裝婦女,以利突擊。冪籬雖發(fā)于戎狄,但長可蔽體,傳入中原后有助于婦女出行遮蔽,使路人不得窺之,唐代初年的燕妃墓中便有一仕女手持冪籬往室內(nèi)走去,象征了為墓主準(zhǔn)備出行之具。 但是后來,冪籬在流行中也發(fā)生了演變,據(jù)《舊唐書》記載:“永徽之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頸,漸為淺露。……則天之后,帷帽大行,冪籬漸息?!睆母咦谟阑漳觊g(650-655年)開始,婦女多戴帷帽,冪籬就漸漸消失了。 帷帽是什么樣子的呢? ▲ 漢代沒有帷帽,也沒有冪籬,這兩種遮蔽婦女面目的帽子在隋代以后隨著胡風(fēng)傳入中原,就各領(lǐng)風(fēng)騷地流行起來。其后帷帽取代了冪籬,從流行風(fēng)向上來看,大的趨勢是越來越暴露、越來越不遮蔽的。 可見,唐代的開放有時間性,也有層次性,開放的背后,另有一股衛(wèi)道的力量拉鋸著當(dāng)時女性追逐的時尚。這阻力也是開放的一部分,同樣具有不能忽視的歷史意義。 在兩相爭奪的鏖戰(zhàn)中,此消彼長、時保守時放浪才是歷史中唐裝的真相。甚至,從服裝史的演變來講,我們印象中的“唐”其實只是盛唐;而我們印象中的“盛唐”,只來自幾種不斷被強(qiáng)化的特定形象。 多元的美溫庭筠有一首詩曰《女冠子》:“雪胸鸞鏡里,琪樹鳳樓前,寄語青娥伴,早求仙?!边@里略帶輕佻的形容女子的著裝打扮,兼或暗示綿綿的鴛鴦情懷。方干所作《贈美人》更是露骨:……“舞袖低回真蛺蝶,朱唇深淺假櫻桃。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樣刀?!?/span> 不同于唐詩的浪漫,撥開墓志銘的淡淡悲哀,是另外一種描寫女性的手法。 元和十四年(819年)鄭夫人李氏的墓志銘寫道:“夫人婉懿女儀,光明婦道,德門稟教,上智成性,動皆合禮,意若生知,孝敬靜專,柔明恒肅,歸乎君子,德必有鄰,奉長上以禮,友娣以和,恩以撫幼,勤以冕賤,容儀德范,師表中外?!边@是很典型的“妻”的墓志銘。 為什么這么說呢?從大量資料中可見,“妻”的墓志銘中不乏丈夫親筆對妻子的緬懷,但是畫眉之樂、妻子美色從來都在下筆之外。 究其原因,則在于妻的社會地位不同一般。唐律規(guī)定:“妻者,傳家事,承祭祀,既具六禮,取則二儀?!逼夼c妾不同之處在于妻是明媒正娶、也是法律上唯一能獲得保障的夫人,在古代家族最重要的年度祭祀當(dāng)中,只有妻有資格親手為祖先準(zhǔn)備祭禮。在侍奉舅姑、維系家族和諧以外,所謂傳宗接代關(guān)乎的是家族興亡和正統(tǒng)世系血脈的延續(xù)。 唐代墓志銘大多隱惡揚善,即便溢美之詞與妻的實際表現(xiàn)偶相違犯,字里行間透露的仍是唐人對完美妻子的期待。 既然妻的墓志銘這么“身份化”,看不出真實的“人”,那就讓我們找一找妾的墓志銘來看看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吧。 與妻的墓志銘相反,墓志銘中為妾所寫的內(nèi)容更近似于唐詩中的“不求色藝便枉然”,如咸通六年(865年)李從質(zhì)為妓人張氏所撰的墓志云:“清河張氏,年二十歸于我,色艷體閑,代無空比,溫柔附愿,雅靜況妍?!迸c妻不同,這篇寥寥26字,一位絕代佳人就呼之欲出了,區(qū)別真是天壤。 看來每個時代對于不同身份的女性都會有不同的期待,要弄清楚女性的真實面貌,還得將她們區(qū)分開來考察。 說到這里,不妨再說說“保守”的宋代。宋代被認(rèn)為是理學(xué)興盛而嚴(yán)謹(jǐn)?shù)臅r代,男女有別,女子無故不窺中門之外。但真實的宋代,卻既有《女孝經(jīng)圖》中知書達(dá)禮的纖纖女郎,又有《市擔(dān)嬰戲圖》中不顧身邊貨郎,公然哺乳的阿娘。 我們在閱讀歷史的時候,只有把刻板的單一印象拋開,才能看到每個時代的豐富多彩。 唐代的開放不是不存在,而是像蠟染上深深淺淺的藍(lán),不能用刻板印象抹煞了歷史上不同人物的個性、不同時代以及不同階層的人的不同想法。比如當(dāng)下,20世紀(jì)才剛走完,我們就迫不及待把不同人群分成80后或90后,那么延續(xù)了將近三百年的唐代,除了好穿胡服、騎馬露面的豪放女,肯定也少不了足不出戶的剩女宅男。 任何一段歷史的女性都不應(yīng)被當(dāng)作同一個整體看待,就像是那些蠟染中與藍(lán)相間的白,不曾被記載,并不代表不存在。 2024-09-06 2024-08-09 2024-06-23 2024-05-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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