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于光緒三十二年，故于1981年，享年七十六虛歲，活的歲數(shù)并不算大。

奶奶是個苦命人。三歲沒媽，七歲沒爹，三十二歲守寡。

奶奶說，她的命比黃連還要苦三分。

奶奶還說，她是天河水命，爺爺是覆燈火命，她的命太硬，是她把爺爺克死的。

奶奶生在只有她們一大戶人家的小山溝里。姊妹兩個，奶奶是老二。奶奶從小是在三叔家長大的。三叔家弟弟妹妹一大窩，奶奶從小就學(xué)著給弟弟妹妹們做穿的，也因此練就了一手好活計(jì)。奶奶身上穿的衣裳全是自己縫制的，雖不時尚，卻非常得體。就連臨危時穿的裝老衣裳都是自己親手做的，疊得板板正正放在柜底。奶奶常年穿一件偏襟大褂。那個年代的人都扎腿帶，奶奶也不例外。奶奶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無論何時，身上的衣服都干干凈凈的。

記憶中的奶奶高高的個兒，瓜籽臉，大眼睛，黃白凈子（指皮膚白晰），梳著一個疙瘩鬏，在腦后用一根銀簪別著。七十多歲的人了，卻鮮有白發(fā)。

奶奶那個年代的婦女都裹腳，可奶奶的腳并不算小，是個半大腳。聽爹說，奶奶小時候也裹過腳，后來嫌遭罪，再加上父母早逝，沒人約束，又松開了，因此奶奶的腳并不算小。爹還說，得虧奶奶沒裹腳，要是裹成了三寸小腳，他們小時候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爺爺在奶奶三十二歲那年就沒了。奶奶說，爺爺?shù)玫氖切目谔?，活生生疼死的。爺爺和后面的四個弟弟兩個妹妹是一爹兩媽的。奶奶還說，爺爺?shù)暮髬尫浅０缘溃商旌蜖敔敵臣?，什么東西都留著養(yǎng)老。爺爺?shù)牟【褪呛秃髬屔鷼?/span>得的。

爺爺死的那年大伯九歲，大姑八歲，爹五歲，老姑三歲。家中的頂梁柱倒了，還有四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一些好心人曾勸奶奶再走一步，奶奶的娘家人也勸她再走一步，甚至都為她找好了人家?？墒菫榱怂膫€可憐的孩子，奶奶還是選擇了堅(jiān)守。

盡管太奶奶和姑奶們對奶奶一家人非?？瘫?，可是奶奶仍然教育孩子們要寬厚待人，要和叔叔姑姑們處好關(guān)系。奶奶對兩個兒子說：“好兒不賭祖業(yè)，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比啥都強(qiáng)。”還好兩個兒子都非常懂事。大伯和爹分別在十歲和九歲時就到大戶人家去做工夫，干不了重活就給人家放羊。爹一直在外面給人家放了十年羊。

爹常說，他們小時候的日子是要多苦有多苦。即便是吃糠咽菜，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大姑被常年寄養(yǎng)在大姨家，老姑太小因?yàn)槌Ｄ瓿圆坏接退?，大便都拉不出來。家中僅有的一塊薄田在大山后面，種地收秋全靠奶奶用肩扛。我小時候曾記得奶奶的后背左肩頭有一塊拳頭大小的腫塊，爹說那是奶奶年輕時扛高粱頭壓的，聚了一個筋包。忙完地里的活奶奶還要忙里抽閑給人家紡線，賺點(diǎn)零錢貼補(bǔ)家用。

這樣的苦日子一直熬到土改。土改以后，翻身農(nóng)民當(dāng)家做了主人，分到了田地，大伯也響應(yīng)號召參軍入伍了。一家人總算能填飽肚子了。再到后來，成立了生產(chǎn)隊(duì)，大伯和爹也都成家了，兩個姑姑也都出嫁了，奶奶也老了，她不再上山下地，而在家專心看孩子。

我們家和大伯家一共八個孩子。這八個孩子中奶奶最疼我，因?yàn)槲覀兗覂蓚€姐姐是大的。我出生時爹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算是中年得子，所以奶奶格外疼我。

  

曾記得小時候奶奶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大伯家的妹妹，哄著我們玩。秋收時節(jié)奶奶就領(lǐng)著我們到生產(chǎn)隊(duì)運(yùn)糧的路上撿豆莢，拾谷穗。有時我淘氣跑遠(yuǎn)了，奶奶找不到我，就把手掌罩在前額，向遠(yuǎn)處眺望，一聲聲喊我的乳名。

小時候前院的鄰居是省城來的下放戶。爹管他們叫五七戰(zhàn)士。他們家也有一位老奶奶。奶奶和這個老奶奶非常要好，隔三差五就會上他們家串門。人家是非農(nóng)戶，吃紅糧本的。有時奶奶去串門趕上人家蒸饅頭，會送給奶奶一個。（那個年月，我們家只有在年節(jié)才能吃到一頓面飯。）奶奶自己舍不得吃，藏在襖袖里，回家進(jìn)屋看見我偷偷地使個眼色，我便心領(lǐng)神會地跟著奶奶到背人處，奶奶從襖袖里掏出饅頭遞給我，我便三口兩口吃進(jìn)肚。

奶奶在村里口碑極好，無論大人孩子見了奶奶老遠(yuǎn)的就和奶奶說話。奶奶是全村人口中的好二嫂，好二娘，好二奶，更是娘家人心中的好二姐，好二姑。左鄰右舍哪家小兩口吵架了，婆媳拌嘴了，只要奶奶一到，三八幾句話，保管云開霧散。

秋收時節(jié)鄰居的大叔大嬸上地干活貪黑了。她們的閨女二丫正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哭。奶奶看見了，說：“二丫別哭，二奶奶和你做伴，爸媽一會就回來了?！本瓦@樣奶奶就一直陪著二丫到大叔大嬸回來。

奶奶一生盡管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性格卻非常開朗，心里從不裝著“愁”。七十多歲的人了，二三里地的，哪個生產(chǎn)隊(duì)晚上要放電影了，奶奶都要去看，過溝過河哥哥姐姐們就架著她過。

老姑婆家遠(yuǎn)孩子多，平時難得回娘家一趟。每年入冬農(nóng)閑時都會把奶奶接去住些日子。1981年冬子月的一天還和往年一樣，老姑又打發(fā)兩個表哥趕著毛驢車來接奶奶。那天是特別的冷。

奶奶上老姑家走的那天晚上就下了一場半尺來厚的大雪。第二天早晨我們?nèi)艺诳簧铣燥?。村里的廣播忽然響了起來。廣播員喊著大伯的名字，說是奶奶得了急病，要大伯和爹帶著奶奶的裝老衣裳馬上去老姑家。

奶奶得的是腦溢血，從發(fā)病到去世不到兩天。老姑夫套了一輛生產(chǎn)隊(duì)的大馬車把奶奶還有大伯和爹他們送了回來。幾十里的路老姑哭了一道，嗓子都哭啞了。

老姑哭著說：“我那苦命的媽呀，你是一天福也沒享著呀！”

大伯說，奶奶走得太急了，連一句話也沒留下。

爹說，奶奶心太狠了，撇下孫男弟女一大幫不管了。

看著大人們哭，我也跟著哭，因?yàn)槟棠淘僖膊荒茴I(lǐng)著我玩了。

聽說奶奶老了，幾輩子的老親少友都來了，差不多全村的人都來吊孝。出殯時送葬的隊(duì)伍足足排了半里來地。

如今，奶奶離開我們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她的四個兒女也都沒了，她們終于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團(tuán)聚了。

奶奶去世那年我才八歲，還沒上學(xué)。奶奶雖然只陪伴了我短短八個年頭，可奶奶在我心中卻永生難忘。因?yàn)槟棠淌亲钐畚覑畚业娜?，這其中的情分又豈止三言兩語能夠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