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沙瑪 史料搬運工 2024年12月26日 23:21 北京 在我看來,歷史學家現(xiàn)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是一種具有道德義務的職業(yè),就像冷靜的調查一樣。因此,這個講座的標題(《自由主義、民粹主義與世界命運》)不免有些矯情。 你們中的許多人可能會認為,對于一個歷史學教授來說,他更應該滿足于離散現(xiàn)象的原因和后果。對此,我只能說,這就是考驗我們職業(yè)的其中一條,即學術的完整性規(guī)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事實,什么是神話;什么是歷史,什么是宣傳。 人們有時還會向我們提出一些超越學術生活常規(guī)的要求??邕^他們,讓那些無理性的狗用它們的謊言吠叫吧;讓特朗普教授給我們講講羅伯特?E.李的職業(yè)生涯吧;讓弗拉基米爾?普京將任何提及卡廷森林的言論定罪吧;讓勒龐把大屠殺降級為歷史的腳注吧;讓現(xiàn)任波黑塞族共和國總統(tǒng)候選人米洛拉德?多迪克宣稱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幾乎沒發(fā)生過吧;讓奈杰爾?法拉奇在愛爾蘭觀眾面前宣稱,英國脫歐相當于復活節(jié)起義吧。昨天,英國脫歐派人士丹尼爾?漢南發(fā)表了一篇關于黑斯廷斯戰(zhàn)役結果的荒謬片面描述;他說,在這場戰(zhàn)役中,原本自由平等的撒克遜英格蘭在諾曼人的封建統(tǒng)治下被消滅了。不管你喜不喜歡,從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歷史已經成為權力轉動的支點。 也許它一直都是這樣。問題是,我們該怎么做?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請出萊斯利?斯蒂芬,作為目擊者,作為見證者。 1863年(即葛底斯堡戰(zhàn)役和維克斯堡戰(zhàn)役的那一年),在這次重要的美國之行前,萊斯利?斯蒂芬——三一堂的教員和牧師——已經到了不知道自己該怎么生活的地步。他只能確定自己不想做什么。萊斯利在三一學院教了近十年的數(shù)學,他更出名的身份是長跑和馬拉松運動員,是“肌肉型基督教徒”的化身。但在1859年,他讀了《物種起源》,開始對諾亞的洪水產生懷疑。在1861年,斯蒂芬告訴學院院長,他不能再憑良心參加禮拜,在這個時候,他被要求辭去導師職務,以免他的懷疑主義腐蝕了易受到影響的年輕人。 他要做什么?他要去哪里?他的父親詹姆斯?斯蒂芬曾希望兒子能過上平凡的牧師生活。但現(xiàn)在這已經不可能了。萊斯利在1862年辭去了他的職位,完成了與三一學院的告別。當時還有法律可選,但他的弟弟菲茨杰姆已經是家族中不可或缺的大律師。 然而,所有這些個人問題最后都被擱置在了一邊,萊斯利轉而關注的是一項道德事業(yè),這項事業(yè)在大洋兩岸都已成為頭等大事。 作為斯蒂芬家族的一員,萊斯利幾乎無法回避奴隸制。斯蒂芬家族和麥考萊家族一樣,都是克拉彭教區(qū)的福音派教徒,自18世紀末以來,他們的使命就是與威爾伯福斯、格蘭維爾?夏普和克拉克森兄弟并肩作戰(zhàn),向令人憎惡的奴隸制宣戰(zhàn)。在殖民地辦公室,詹姆斯?斯蒂芬負責起草廢除奴隸制草案的66個部分,這位副部長以比往常更大的熱情,在1834年的一個星期六到星期一之間,光榮地完成了這項工作。 因此,當奴隸制的擴張或遏制成為威脅美利堅共和國毀滅的關鍵問題時,萊斯利?斯蒂芬必定會全神貫注于此。1861年,隨著敵對行動開始,英國宣布中立,這件事對斯蒂芬來說就變得更加緊迫,因為劍橋的大部分人,就像維多利亞中期英國的大多數(shù)統(tǒng)治階級和地主階級一樣,是南部聯(lián)邦毫不含糊的堅定支持者。在斯蒂芬的傳記中,偉大的劍橋大學中世紀史學家F.W.梅特蘭(弗雷德里克?威廉?梅特蘭)報告說,他在三一學院的學生們通過吹噓自己對南方的同情心來煽動他。北方的激進分子則是例外,特別是約翰?布萊特,以及蘭開夏郡的棉花工人,他們是供應鏈短缺的最直接經濟受害者。盡管表面上中立,帕默斯頓的政府和約翰?拉塞爾勛爵卻對南方持同情態(tài)度,最讓斯蒂芬感到震驚的是,道德彈性系數(shù)很高的威廉?厄瓦特?格拉德斯通也是如此,而他的家族財富是在奴隸盛行的加勒比地區(qū)賺來的。 最讓斯蒂芬感到生氣的是,那些南部聯(lián)邦的英國朋友們(如今是向星條旗搖擺的墻頭草)堅持認為,比起戰(zhàn)爭的主要原因,奴隸制和種族不過是附帶話題。他們曾聲稱(現(xiàn)在也是如此),這場戰(zhàn)爭的真正意義在于各州的權利,這是一場為自由而戰(zhàn)的斗爭,堪比當初創(chuàng)建了美國的那場革命(盡管《聯(lián)邦憲法》第四條第三款明確承認奴隸制的神圣不可侵犯性)。 斯蒂芬從英國人的抗議中嗅到了極度偽善的味道:富人和有權有勢的人,包括地主和制造業(yè)階級,都在用自由主義的辭令欺騙自己。他肯定注意到了,林肯在1860年的總統(tǒng)就職演說中,他特意向奴隸主保證,聯(lián)邦政府并不是致力于廢除奴隸制,只是阻止奴隸制州在新領土上的擴張,而在他隨后的聲明中,林肯又表明自己是一個廢奴主義者的狂熱分子。即使當斯蒂芬得知1862年起草的《解放宣言》時,他也認為這更多的是出于摧毀南方經濟的戰(zhàn)略意圖,而不是出于善意的道德主義。最后一篇論文發(fā)表于1863年1月,當時他對美國歷史和文學還不甚了解(他后來成為這兩者的偉大擁護者,甚至寫了第一篇關于“美國幽默”的論文),斯蒂芬起航出發(fā)(時值1863年夏天,維克斯堡戰(zhàn)役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開始了我們現(xiàn)在稱之為事實調查的任務。 這有種近乎滑稽的認真,就像托爾斯泰筆下的皮埃爾?貝祖霍夫在博羅季諾戰(zhàn)役前夕頭頂白色大禮帽出現(xiàn),他的朋友安德烈王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大意是戰(zhàn)爭就是相互謀殺,然后和你一起離開。托爾斯泰會完全理解萊斯利?斯蒂芬的美國之行。可以預料的是,他在波士頓和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市開始了自由主義的大好時光,在那里,他遇到了詩人詹姆斯?拉塞爾?洛威爾、查爾斯?艾略特?諾頓(他將在哈佛大學定義人文科學研究)、亨利?沃茲沃思?朗費羅,以及激進的廢奴老戰(zhàn)士文德爾?菲利普斯和威廉?勞埃德?加里森。 斯蒂芬給他的母親寫了回信,一旦她消化了信的內容,這些信就會被送到亨利?福塞特那里,讓人大聲讀給這位盲人政治經濟學教授聽。其中一封描述了一個團的黑人聯(lián)邦士兵,這只能是著名的馬薩諸塞州第54步兵團,由上尉羅伯特?古爾德?肖指揮,在波士頓街道上眾人的歡呼聲中離開。斯蒂芬還講述了一個軍官的故事,鑒于杰斐遜?戴維斯發(fā)誓要絞死任何帶領黑人部隊的白人軍官,他問他的母親,她對他的行為是否滿意。斯蒂芬記錄道,她的回答是,她會為她的兒子感到驕傲,如果她的兒子在戰(zhàn)斗中中槍,她會更為他感到驕傲。我想,這也是一種母愛。 他的旅途越來越遠,他曾在火車和蒸汽船上過夜,有一晚還和葛底斯堡戰(zhàn)役的勝利者米德將軍的部隊一起宿營。他也越來越覺得荒謬,因為許多人都知道,這場戰(zhàn)爭并不完全是基于奴隸制的巨大罪惡。《泰晤士報》在編輯約翰?薩迪厄斯?德蘭的領導下,發(fā)表了明星戰(zhàn)地記者威廉?霍華德?拉塞爾的一系列報道,這些報道不僅離譜地支持南部聯(lián)邦,而且蔑視北方聯(lián)盟戰(zhàn)勝南方的任何實際可能性。甚至在謝爾曼將軍開始向佐治亞州進軍時,拉塞爾還將其與拿破侖在俄羅斯的狂妄行為相提并論。這是經過篡改的新聞(如果并非完全的假新聞),旨在加強《泰晤士報》讀者的反洋基(北方人)的偏見,并毫不掩飾地對美國新興民主試驗的失敗幸災樂禍。 回到英國后,斯蒂芬決心糾正這段歷史,這也是他作為一個激進自由主義者的使命所在。1865年,他出版了一本30頁的、之后引起論戰(zhàn)的小冊子,題為《南北戰(zhàn)爭中的<泰晤士報>》,毫不留情地記錄了《泰晤士報》對真相的肆意歪曲,對奴隸制和自由這一重大問題的無原則的逃避。毫無疑問,無論南部邦聯(lián)的辯護者如何口燦蓮花,這都是造成50多萬人死亡的原因。至于那些聲稱分裂應該被理解為自由斗爭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道德上的恥辱。此外,斯蒂芬明白,在英國,站在南方的立場與國內對民主制的恐懼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在講這個長故事的時候,我或許考驗了不少人的耐心,但是,我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它包含了從教師生涯跨入政治生涯的轉變,還因為在我看來,它象征著當代自由民主的許多挑戰(zhàn),其中必然牽涉到歷史學的完整性,這需要歷史學家來捍衛(wèi)它。 19 世紀末的美國政治運動,最初自稱為人民黨,并在短時間內被稱為民粹主義。在文化上,民粹主義包含了你現(xiàn)在認識到的、困擾我們的 特征:對大都市生活的不信任,對大規(guī)模移民的憎恨(盡管它的許多追隨者都來自移民家庭;哪個美國人不是這樣呢?)。其最具魅力的領導人威廉?詹寧斯?布萊恩對田納西州的一位教師提出了著名的起訴,這位教師膽敢向學生們傳授進化論(目前約有一半的美國人相信進化論不過是一種未經證實的理論)。湯姆 ? 沃森也是狂熱的民粹主義領袖,他通過在農村貧困的黑人和白人之間建立聯(lián)盟,開始了他的競選活動。但在 20 世紀的頭幾十年里,他的政治言論變成了惡毒的反猶太主義和反黑人主義。 在 1915 年和 1916 年,人們見證了三 K 黨的重組。D. W. 格里菲斯對三 K 黨的頌歌——《一個國家的誕生》的放映,其中對瞪著大眼、自高自大的黑人重建主義者著重進行了諷刺;在佐治亞州對利奧?弗蘭克處以的私刑, 這位猶太工廠經理因謀殺一名天主教女工而被定罪,最后被一群響應沃森煽動的人所殺害;麥迪遜?格蘭特的《偉大種族的消逝》(The Passing of the Great Race)出版,這是一部尖銳的反移民論著,認為大規(guī)模移民(尤其是猶太人)給美國帶來了犯罪、疾病、政治暴力和宗教污染,并開始了美國“文明” 不可逆轉的衰落。其推論是,“真正的、文明的美國”正處于被外來者入侵的危險之中,這個邪惡又墮落的組合,包括大城市的金融家、滿身酒氣和虱子的非英語移民,以及那些永恒的世界主義者——猶太人。 當我第一次了解這些民粹主義者時,是在 20 世紀 60 年 代的劍橋大學,由我的美國猶太歷史導師喬納森?斯坦伯格教授所講授。他們似乎是不合時宜 的遺物、一個過時的遺跡, 與 20 世紀 30 年代在歐洲大行其道的威權主義仇外者一樣。不僅僅是納粹紅衫軍,還有意大利法西斯的黑衫軍和其他歐洲軍團,他們迅速將民主自由主義推到一邊,擁抱民族純潔性、暴力民兵和聲稱代表人民意愿的魅力獨裁者,當然還有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義者,約涅斯庫的羅馬尼亞鐵衛(wèi)隊或恩格爾伯特?多爾法斯的奧地利祖國陣線(該陣線取締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政黨)。 第三帝國的失敗顯然將這些 “毒素”從歐洲的血液中沖走了,然而在美國,這些“毒素”以一種奇怪而自相矛盾的方式繼續(xù)一代又一代地變異。充滿創(chuàng)新性的美國生活,不僅沒能消除狂熱的神話與惡魔論,反而在每 一波新技術浪潮到來時,毒素再次迭代,以作為回應。如果你是亨利?福特,你可能同時是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新者和一個更偉大的反猶太主義者,他是阿道夫?希特勒公開承認的靈感來源。這也許并不像看起來那樣自相矛盾。福特畢竟癡迷于統(tǒng)一性,無論是汽車還是那些在他的生產線上制造汽車的人。新媒體也可以成為你種族仇外情緒的導火索和武器。希特勒有萊尼?里芬斯塔爾領導的龐大隊伍為他精心編排電影;反猶太主義的考夫林神父是一個狂躁的無線電技術人員……。他們的野心最終被挫敗了,但他們比你們想象中的更接近成功——1938 年,即水晶之夜和舒爾茨之年,《每日郵報》的頭版打出了“為黑衫軍歡呼”的口號。 而這一切,并沒有隨著戰(zhàn)爭的結束而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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