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劉老寬人不入官衙,可官衙卻總是找他。時至一九五五年了。何大姑在區(qū)里開了三天會,回到李家堡,直奔劉老寬家去。這時的劉家已是十分熱鬧了。喬金葉五二年生下大兒子劉文貴,一九五四年生下二兒子劉文喜。三代同堂,一個農(nóng)家大院里生機勃勃。粉粉專管兩個孫子,整天貴貴喜喜的吆喝著。偌大的農(nóng)家院里,孩子銀鈴似的笑聲,在空曠的田野里陣陣響起,讓人感覺到這世界剛剛出生了似的。 何大姑風塵仆仆趕到了劉家,正趕上吃晚飯,何大姑也不作假,大咧咧坐在炕沿邊端碗面條就吸溜起來,老寬知道這何大姑一定又有大事。故意不問,閑扯點孩子天氣之類的咸淡話。 何大姑一推飯碗:“老寬大哥,從今后,我恐怕要在你家長住了!”粉粉一愣:“何主任,這話怎講?”老寬憨憨一笑:“又有什么難事啦?” 何大姑一說原由,真讓劉老寬吃了一驚,從古至今,還真沒有聽到這樣的事情:實行公有化,土地集體種。 老寬定定神,問了幾個問題,“土地全部集中起來,怎么耕種?” “選個長工頭兒出來,由他分派勞動,不過叫隊長。但不止一個頭兒?!?/p> “那秋天打下糧食,怎么個分配?” “按勞取酬,實行工分制。我也云里霧里的,這里有文件?!焙未蠊脧囊麓锾统霪B成雙折的幾張紙來。劉老寬認認真真翻看了一會兒,皺起眉頭來。 何大姑從炕上下了地,攏攏頭發(fā):“你先琢磨吧,連區(qū)長說,李家堡建合作社關(guān)鍵在你身上,你一帶頭,就一帆風順了。我該眊眊我那個家啦,牛牛又在生悶氣啦?!闭f著騰騰推門而去了。 老寬久坐不動,一陣迷蒙…… 老寬是當時大部分農(nóng)民的典型代表,他們有了自己的土地,土地就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的根基,這一家滿心歡喜地在上面壘墻,準備建造自己的殿堂。從土改到現(xiàn)在,辛辛苦苦,克勤克儉,四五年的功夫,四堵墻已壘起來,就要蓋上屋頂了。忽然,一聲驚雷,四堵墻開裂垮塌了。 劉老寬他不是那種粗野的農(nóng)夫,脫口罵天罵地,這一夜,他大睜著雙眼想著從前與今后。全村所有土地集體化,全村一二百口人集體勞動,這會是怎樣的場面呢?這相當于多少個邢寅卯李順達!劉老寬與其他農(nóng)民不同,他有一定的管理經(jīng)驗,深深知道:農(nóng)民種田和工人廠坊做工不同,監(jiān)管起來十分不易。比如鋤禾,深一鋤,淺一鋤,全憑自主。怎么調(diào)動人們種田的積極性呢?工分制是什么個玩意呢? 劉老寬想不明白,他忽地想到一個人,幾天前,李忠的母親去世安葬了,李元禮還沒有回歸化城,他是綏遠一中的國文教師,這些問題應(yīng)該會了解的。年輕人看問題另有見識,該聽聽他們的了。 第二日一大早,老寬沒有讓大孫子文貴扎馬步,急匆匆去李家堡找李元禮去了。 李元禮作為省城一位年輕的知識分子,他確實不是私塾子弟了,接受了新思想新文化,見識一定是超越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他敬重劉老寬的為人,也深深佩服這個農(nóng)民的睿智,他認為自己的祖父攜家出國一定與這個人有關(guān)了。此刻,他看到這個大叔一臉憂郁,便著意回答他的問題。 李元禮告訴他,鄉(xiāng)村正在推行的這種生產(chǎn)形式,早已在蘇聯(lián)實行了。工分制,就是每天出工后,記一個工分。秋天場收后,根據(jù)所得工分給予相應(yīng)的報酬。那么報酬是多少呢?不確定,大約是多收多得少收少得吧。 劉老寬明白了,噢,是這么回事。他又問了句:“這入社,是自愿嗎?”李忠插了一句:“你怎么也迷糊了,天下大勢下,幾個是由你自愿?” 劉老寬有點喪魂失魄了,他不自覺地接過李忠老婆遞到手上的一碗稀飯,又像燙手似地惶惶放下,急匆匆去了。李忠微笑著:“從沒見老寬這么個樣子!”李元禮沉思了一下:“這一回是鄉(xiāng)村翻天覆地的大變動了,幾個人能坐得住?!痹Y媽說:“土改那會兒,咱們是個啥樣子?!誰家的孩子掉到水里誰著急!” 劉老寬們已把土地侍弄成自己的兒女一般,他們珍愛腳下每一寸土地。與田園仿佛一呼一吸心靈相通了,缺水缺肥都會向他們呼叫似的。同時,土地就是每一家每一戶的精致小巧的聚寶盆,取你所需,應(yīng)你所求。突然要打碎它,熔鑄成一口大鐵鍋了。有人想不通,有不少人想不通,這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是,后世人認為區(qū)干部振臂一呼,億萬農(nóng)民便蜂擁而入了人民公社。未免把那批早期鄉(xiāng)村基層干部的辛勤用淡墨抹殺了。 何大姑早早守在劉老寬家門口,“老寬哥,想通了嗎?”劉老寬從李家堡回來的路上為這事兒想了幾個來回,李忠的那句“天下大勢下,幾個是由你自愿?”卻讓劉老寬心口的淤堵崩潰了。他反問何大姑一句:“你想通了嗎?”何大姑非常爽直:“我想通了,我家牛牛一個人種幾十畝地,愁罷種愁收割,我又沒時間幫他。這下好啦?!眲⒗蠈捫α?,“回屋吃早飯吧,這頓我管,下一頓,你該到謝九九家了??峙滤业娘埦筒缓贸岳玻 焙未蠊靡慌拇笸龋骸澳阋粠ь^,他個謝老摳擋不住的!對你咱喂口奶,對他就恐怕就看楊福貴順不順心了?!闭f罷,何大姑興匆匆揚長而去了。拿下劉老寬,此事成一半。 走集體化的道路,成立人民公社,追溯當時,為什么能夠迅速辦成。鄉(xiāng)村黨員干部帶頭,其次,就像劉老寬這樣有頭腦有影響力的農(nóng)民能夠較快轉(zhuǎn)變觀念。另一個原因就是鄉(xiāng)村權(quán)力機構(gòu)的強大。 李家堡入社大會上,何大姑帶頭入社,楊福貴王大有這幾個村干部積極報名,當人們把目光投向劉老寬時,何大姑擔心地盯著他,就要開口催促劉老寬時,劉老寬慢條斯理地。“我也加入!”何大姑松了一口氣。人群中站起一個人,氣惱地叫道:“劉老寬,打土匪建圍子,你帶頭,我們老少爺們跟你。糊弄日本人,你帶頭,我們聽你的。搞互助,你帶頭,我們學你的。而今,你又帶這個頭,叫我們咋聽你的,幾百號人把手伸到一個鍋里撈米粒,你說怎么個撈法?”這是富裕中農(nóng)謝九九。這時,農(nóng)村經(jīng)濟實力最強悍的就是富農(nóng)與富裕中農(nóng)。這成立合作社,對他們的沖擊力最大,這一部分人地多不說,農(nóng)具牲畜又相當完備。對他們來說,不亞于打土豪了。謝九九虎著臉盯著劉老寬,鼻孔里卻呼哧呼哧了。還有一些人也面露不善。 劉老寬站起身來,和善一笑:“老九,別心急,有些事,看不透,是一座山。看透了,是一張紙而已。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的時候,想合合不了。合的時候也一樣!順風走逆風走,都得走?!敝x九九一聽,瞬間泄了氣,喪氣地悶聲不語了。整個會場一陣沉寂。 人們把打土豪分田地叫土改,事實上土地集體化,也應(yīng)該稱作土改。后世人應(yīng)該著力關(guān)注第一次土改到“第二次土改”之間的短暫時期,其中是大有文章的。 讓何大姑意想不到的是,謝九九并沒有死命抵制入社,但提出了幾個棘手問題: 一、土地歸國有,牲畜農(nóng)具呢?這是國有私有?不能說收走就收走吧? 二、沒有自己的土地,我們勞動一年,能得到些什么?誰給工錢?怎么養(yǎng)家糊囗? 三、…… 還沒有說出口,何大姑就急忙阻止:“謝九九,你這兩條就夠我請示的了。等等,他娘的過兩天再提吧?!睍鼋K于有了一陣笑聲…… 下一節(jié),叫李家堡出名何大姑提升。 文中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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