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莫老裁縫果然把莫江違罵了個昏頭。 輝煌的光影里,他站在那兒,微低著頭,像一根被收了靈性的木樁。叔父的話,是一層層暗灰色的絕望,將他層層裹挾起來。 “為了一個小丫頭,要我老人家去得罪白大爺?!那是在毀掉“莫記”!你這個混球!我當初是怎么教導你的?你的終身大事,要聽我的!”莫老裁縫吼著。 莫老裁縫不僅自己不會向白玉樓討人情,也不要莫江違再管這件事。 “小江,你年紀也不小了,本來早就要給你娶個女人,只是這幾年你在店里忙,現(xiàn)在看來,馬上就給你完婚。那個小丫頭,既然白大爺看上了,就給了白大爺,說穿了,這也是她的造化,到了白家,那還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莫老裁縫躺在煙榻上,抽了口煙,繼續(xù)說。 莫江違知道叔父是不肯幫忙了,只好忍氣辭去。 回去的路上,他覺得整個心都在痛。他竟幫不了繡蓉,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含淚被白玉樓搶走。 時間一點點流過,沖走了莫江違心底僅剩的平靜,他的心,成了深秋的荷塘,戳滿了枯亂的荷梗。 白家的聘禮到了,擠滿了繡蓉棲身的小雜間。莫老裁縫自然也沒少收東西。莫江違也收到了白家的東西,他看也不看,只把它們丟在一邊。對他來說,這個世上,再沒有比繡蓉更寶貴的了。 這簡直就是搶! 莫江違無可奈何。 白家和鮮貝城的官老爺們一鼻孔出氣兒,他一個小小的裁縫,能怎么辦?他恨自己的無能,可是,連恨,都是無用的。 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他和繡蓉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隱姓埋名。 莫老裁縫的遺產(chǎn),他一點也不要了,他只要能和繡蓉做一對平凡的夫妻,吃糠咽菜,茅舍竹籬,又有何妨? 可是,可是,他走了,他家下老小可怎么辦?爹娘年紀都大了,沒有一天離開過藥,那些藥,都貴得嚇人!弟弟妹妹們都還小,還不能養(yǎng)家,他這一走,他們只有喝西北風的分了! 再說,白玉樓那樣神通廣大,他和繡蓉哪逃得過他的五指山?! 莫江違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難道,他只有眼看著繡蓉被白家搶走的份兒?他太不甘心,也太讓繡蓉失望,受辱,太對不起她了! 金色的燈光,照著“莫記”滿室花紅柳綠的料子和衣物,他像跌進了迷夢,茫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 八 白家在“莫記”前街的旅館為繡蓉租了間房,出嫁前讓她住在那兒。 坐在那空蕩蕩的房間里,繡蓉感到自己已是個死去的人。白家的兩個下人待她雖然低眉順眼,但她知道,只要她走出這里一步,他們就不會對她客氣。 她是一只被綁縛在這幽寂中的雀鳥,死,是遲早的事,而死前,還要遭受一番羞辱。 只要想起白玉樓那淫邪的笑臉,她就毛骨悚然。 她和莫江違的緣分,就這樣斷了,不由感到慘然。她不是沒想過,要把身子給了他,就是到了白家,是死是活,就隨它了。 這年頭,一條命,還不是那回事,死了一只螞蟻一樣,無聲無息,無人顧問。 她是以死的姿勢茍活——她還要等著見到爹娘,他們不能沒有她。他們要是不在了,她早一頭撞死了,一點點鮮艷的血珠兒,點染成江違心底永不落色的風荷。 出嫁那天,整條大街都被鑼鼓聲填滿了,擁擠的人群,都是看熱鬧的,沒有人會想到,他們正在為一出慘劇歡笑。 一身喜服的繡蓉,在轎子里淌眼抹淚,臉上的胭脂都花掉了。 她偷偷把轎簾撩開一條縫隙,只見街上亂紛紛都是看熱鬧的人,她想再看江違一眼,她想,他會來送自己的,他應該在街上的某個角落注視著她。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他,她急切地搜尋著,卻無論如何也不見他的蹤影。 轎子已經(jīng)遠了,她只能抱憾而去。她今生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是她的一盞丟了的燈籠,往后,她都看不見光,感不到熱了。 莫江違確實在街上,他在一個非常偏僻的角落里,透過攢動的人頭的間隙,目送著坐著繡蓉的轎子漸漸遠去,只剩下聒噪的鑼鼓聲,在半空醉舞。 淚水蒙住了他的眼睛,蒙住了他和她的過往。 九 娶了繡蓉,白玉樓才知道自己娶了一個心死的人。一個人心死了,身上的光,也就滅了,也就沒有趣味了。 時間一滴一滴過去,并不能化開繡蓉心中的死寂,白玉樓對她也就不再上心。但既花了錢,他也不會放掉她,她在他面前心死,他就不能讓她在別人跟前栩栩如生。 白玉樓把繡蓉禁錮在一個角樓里,只準她在那個陳舊的樓閣和樓下的荒園里走動,她需要什么,下人會給她送去,但她永遠不許出門。 白家的重門,把繡蓉和莫江違徹底隔絕了,他們永遠不得相見。 繡蓉知道,他也見不到爹娘了,不如死了好,然而,即便這樣的隔絕,她還是心存能夠得見他們一天的希望。 希望,是神奇的,哪怕一點點,也能讓人有所期盼,就還能感受到一盞茶的滋味,一朵花的香氣,就還有一撮力氣,藏在血脈深處,等待著需要爆發(fā)時刻的到來。 那蒼白虛弱的幾乎無望的等待呀。 她要想方設法逃出這里,這是死路,也是唯一的活路,唯一有可能和爹娘相遇的道路。 她每天每夜都在想著逃跑,靜候著可乘的時機。 她站在角樓的窗前,眺望著白家外面的世界,它們是那樣觸手可及,又那樣遙不可及。一片片白云飄過來,又飄過去,連那白云都比她幸運。失去自由的人,便是灌了鉛的云。 她也常常想到莫江違,她只愿他幸福,愿他忘了她,她是他世界之外的人了,對她沒了期待,他的一切,只有順遂,只有喜樂。 然而,夜深的時候,想到他,她還是無法自欺地滿臉淚痕。 十 歲月流轉(zhuǎn),三年已過。 在莫老裁縫的威逼下,莫江違不情不愿地和一個五金店老板的小姐結(jié)婚了。 那位小姐叫焦玉蓮,嫁給他后,他才發(fā)現(xiàn),她完全沒有千金小姐的做派。莫江違見妻子這般賢惠,也就不愿過于冷落她。 繡蓉和他是不可能了,她是居住在他心底一間房子里的永恒的愛人,他既娶了玉蓮,那就好好過日子吧。 他和玉蓮慢慢也有了感情。 和玉蓮的感情,是緩緩流淌的,不像和繡蓉的感情,是那樣靜默中蘊蓄著深濃的戀慕。但這也是一種珍貴的情感,足夠使他們度過一個個平凡又溫煦的日子。 又過了兩年,莫江違已是兩個小孩的父親,“江記”和家里的事,夠他忙了,他在這無意和刻意的忙碌中,已經(jīng)很少想到繡蓉。 他只愿她好起來,無能為力的人,只有毫無用處的祝愿了。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新的角兒,出來了,舊的角兒,就要被淘汰,白玉樓紅了這么多年,到底還是失了勢。 那些達官貴人,越來越疏遠白玉樓。 白玉樓揮霍慣了,原本就進的少,出的多,現(xiàn)在,更沒有底子兜住一大家子的花銷,他撐不住了。 他對下人從來就苛刻,甚至毒辣,他失了勢,誰還愿呆在白家?也一個個去了。 過去那個不可一世的白玉樓,竟成了獨夫。 白玉樓在鮮貝城呆不下去了,賣了產(chǎn)業(yè),帶著幾個老家人和繡蓉,遁到遠鄉(xiāng)外縣去了。他有阿芙蓉癖,一日不吸,就活不成。手里的錢,流水似地,都給花掉了。 幾個老家人,走得只剩了一個。 繡蓉身體一直不好,白玉樓哪來的錢給她買藥?他自己就要沒命了,放她一條小命吧,算給自己積德了,說不定,他還能多活幾天,多吸幾口煙。 離開了已人不如狗的白玉樓,繡蓉便四處尋找爹娘去了。 茫茫人海,她也不知如何找法,但她唯有不停地尋找,方能活下去。 十一 后來,莫老裁縫死了,莫江違的三個表姐都回過頭來和他爭搶財產(chǎn)。 她們完全不把他當成莫老裁縫的嗣子,沒有法律文書,做不得準。再說,莫江違這些年,還不是靠著她們家才過上好日子?他要是知恩圖報才是! “莫記”還是在玉蓮父親焦老板的幫持下,未被全部奪走,但也給刮去了多半資財。 莫江違和玉蓮把“莫記”的匾額,換成“江記”。從此,鮮貝城人只知道“江記”的莫江違,不再提起“莫記”的莫老裁縫了。 一個時代,翻篇兒了。 繡蓉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已成老乞婆的娘,爹爹業(yè)已餓死。為了生計,繡蓉又到一個裁縫店做活,租了個破屋,讓娘住進去,她下定決心,這輩子不再嫁人,就守著娘過活。 后來,她又收留了一個女嬰,祖孫三人相依為命。 再后來,因為戰(zhàn)亂,繡蓉帶著娘和女兒,又回到了鮮貝城。她對自己說,她不會去找莫江違的,只要知道他們同在這個城里,就很幸福了。 為了不見到他,她改了名,叫江娥,她也不再到任何裁縫店做工,只給附近的窮人縫補漿洗些衣物度日。 她總是一身灰撲撲的衣著,臉上也一點脂粉不施,在別人眼中,不過是個微如塵芥的窮婦罷了。 她也想過,有一天,他們要是真遇見了,會怎樣?很快,她就搖搖頭,自嘲地笑笑,對自己說:“真是,怎么還不醒醒呢?是不會見到的,見到,也不能相認的。” 十二 君在城之北,妾在城之南,本為咫尺鄰,終成銀漢隔。 他們在時光中各自安好,各自老去,卻再不相見。 春來了又去,春去了又來。 當他們看到有一片花瓣飄落,便會在不同的空間同時感到凄傷,好像整個春天都減色了,就像曾經(jīng)有一個人離開了自己,整個生命也減去了很多很多意義。 風吹過,更多的花瓣飄落,他們也被更多的沉默,深深包裹…… 轉(zhuǎn)載、商務、合作,請注明情況,加編輯微信(gancaozi2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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