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有一個分叉,一頭通著筆架山,一頭通向沱江河邊的渡口。之前去過筆架山,沒有發(fā)現(xiàn)筆墨文化之類的物象。去往渡口的路,繩子一樣拉著我們前行。 路不算太遠,一段漆黑,一段有微光。人生的路也這樣,有時光亮,有時黯淡。穿過鐵路橋下的通道,是水南下街。原本熱鬧的街市早已搬離,格局還在,可惜只剩下斷壁殘垣,猶如棄婦。 半明半暗中,河邊影影綽綽有人,多為晚上出來閑散消遣者。這片河面相對開闊,原來中心區(qū)域積沙石成壩,俗稱中壩。中壩輪渡載人過河頗有歷史,具體時間已不可考。至少,在我成長的記憶里,幾十年不曾間斷。初始沒有連接南北的大橋,輪渡是兩岸生活的重要通道。城南的鄉(xiāng)民將蔬菜和家畜等生活物資,通過輪渡源源不斷地送往對岸,保障城北居民的時需和不時之需。往來頻繁的生活現(xiàn)場,成為另一幅“清明上河圖”。那時,沱江河邊沿途的渡口為數(shù)不少,熱鬧喧騰。如今,它們大多被時間的針腳縫合,折進模糊的光陰。我所知道的,這是所遺下的唯一。 一條長河,設(shè)若沒有一個渡口、沒有一只船在河上往來,該是何等的寂寞。 船靠在岸邊。一段斜坡下延至河邊,過河人聚集上船的地方,就成了天然的渡口。艙里走出幾個渡客,看不清表情。擦身而過時,像一股風(fēng)飄蕩而去。 微信掃碼,船費每人兩元錢,塵埃價。有機器轉(zhuǎn)動的聲音,船已不是昔時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換成了機動船。人不多,三五幾個零坐四處。母親曾坐船過河賣菜,說船上擠擠挨挨的,蔬菜、家畜滿滿當當,全為生計奔波。清人張岱有著作,取名《夜航船》。他說:“天下學(xué)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母親關(guān)注的是生活,張岱著眼的是學(xué)問。他諄諄告誡世人,船上藏龍臥虎,不乏高人,不要輕易賣弄學(xué)問而丟人現(xiàn)眼。船艙明凈寬敞,物是人非今已變。 靜立船頭時,思緒如河風(fēng)散逸開來,往事煙火星星閃現(xiàn)。村里那個浪蕩青年,整天晃悠,不務(wù)正業(yè),打牌、酗酒、小偷小摸。家人愁,親戚煩,朋友憎,唯獨他自己無所謂。這樣的人,母親給了一個說法是:沒落正。歷經(jīng)世事的我,多年以后才明白,他是沒有找到人生的渡口。他于人群中迷失,在人性中放縱。我有個表哥身架很好,也算勤奮青年,家庭條件也還不錯,30多歲還沒找到另一半,生活過得很不如意。如今,該有五六十歲了,聽母親說仍孑然一身。我有點糾結(jié)納悶:他的人生或者愛情,難道注定沒有渡口,他苦苦尋覓的渡口在哪里?村里那個浪蕩青年后來成了家,從事一份正當?shù)穆殬I(yè)養(yǎng)家糊口。母親說,他落正了。 千年以前,白居易沉淪漂泊,無人告知他那個隱秘的渡口。“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币孤犈玫慕菟抉R白居易泣下最多,青衫已濕。客人找到了渡口,即將遠行;琵琶女覓到了渡口——嫁作商人婦。而回頭看看自己,上書進諫,反而被貶,謫居臥病,前途渺茫,人生的渡口在哪里?功名的渡口在哪里?那些不能回頭的過往,那些看不見希望的明天,行行停停,嘈嘈切切,在琵琶聲聲哽咽中蕩漾開來,如江水,似行旅。 下得船來,有臺階幾許,緩步而上,濱江之地平壙深長,恍為一級市場,可見人頭攢動。售賣商品、游戲玩樂、吃喝雜耍的人們不可勝數(shù)。煙花爆竹在天幕下曳光游走,痕跡時隱時現(xiàn),幻化出種種造型與美感,燎動夜的悶抑情懷。簡易棚架下,卡拉OK生意最為火爆,排隊多時方能一展歌喉。唱歌,是人生宣泄的另一個出口。它能疏解生活的困頓,亦能鮮活命運的死水。 在這片小天地里,誰都不認識我,腦子里已沒了慎獨的意念。阿豪慫恿我唱歌,我慫恿阿豪抽煙。戒煙5年的阿豪、從不抽煙的我,瞬間被煙點燃。 幾年前,曾與詩人如海、小顧,當然還有阿豪,不知因何緣由,四人一起坐了一次渡船。沿途聽詩人談詩,蠻有意味,想來就如昨天。如今四散分離,各自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為人為文為生活。多年前,想來青年喻培倫、詩人傅天琳、作家鐵波樂也在這里坐過輪渡,他們吹過或溫暖或凜冽的河風(fēng),是否注視過這簡易的渡口,還有這多情纏綿的沱江水? 波光粼粼漾蕩處,渡卻人間多少人。 1934年年初,闊別家鄉(xiāng)10年的沈從文,為探望病重的母親,第一次踏上回鄉(xiāng)的旅程。他從北平出發(fā),途經(jīng)武漢,到長沙后坐車至桃源縣,包了一條船,沿著沅水,一直到湘西。沅水渡了沈從文,渡出了《湘行散記》《長河》《湘西》等文字。他把最純粹的文字留在了沅水,那些或大或小的渡口,被冊頁收藏。 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忙碌繁復(fù)的人世間,各有渡口,各有歸舟。 與阿豪在望江亭、“遠而不捨”雕塑前合了影。望江亭是望向去處,“遠而不捨”是回看來處,來去之間,就是或?qū)拸V或逼仄的人生旅途。照相的阿豪有點板正,不似做詩人時那般靈氣,亦不像他寫的詩那般水汽氤氳,擰之,出得水來。 返回與來時,我們走向了同一個渡口。命運,有時沒得選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起點。9點鐘,最晚一班渡船鳴笛啟航。 夜色深不可測,又會將我和阿豪渡向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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