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到過貴州，一定被少數(shù)民族姑娘身上美妙的刺繡驚艷過——

明艷的紅、疏朗的藍、沉靜的黑、嬌俏的橙、清透的綠……熱烈的顏色以打破你認知的方式大膽地組合在一起。繁復(fù)的構(gòu)圖、繁密的元素，“極繁審美”迸發(fā)出強大的生命力。那優(yōu)美的線條勾勒出翩翩欲飛的蝴蝶、靈動如生的游魚、優(yōu)雅纖巧的鳥兒、古樸雄壯的巨龍，不由分說地搶奪你的視線、攻占你的心智。

你可知，這些刺繡在貴州的版圖上牽連起了一條神奇的“繡帶”？

讓我們先將目光投向黔東南，這里是刺繡樣式最為豐富的地區(qū)，苗族姑娘繡出的精美平滑的破線繡、層理分明的堆繡縐繡打籽繡、亮閃閃的錫繡，還有侗族繡娘手中精巧的“盤軸滾邊繡”都能在這里找到；繡帶向西延伸，輪廓清晰、歷史悠久的水族馬尾繡融入其中，盡展飄逸姿態(tài)；轉(zhuǎn)而向北向西，繡帶一路揮灑，從黔中向著黔西北串聯(lián)起一條趣味十足的“挑花之路”……

色彩斑斕的刺繡里，藏著古老民族的傳說與史詩，藏著與神靈和先祖溝通的窗口，也藏著一針一線細密織起的所有美好期待。

刺繡，穿在身上的無字史書

貴州的許多民族都并沒有自己的文字，卻同樣有瑰麗迷人的史詩。他們遷徙、征戰(zhàn)、耕作，也暢想開天辟地的神話，將歷史的脈絡(luò)一針一線地刺繡下來，構(gòu)成一部比一切語言文字都更平易近人的無字史書。

刺繡是苗族人的“無字史書”，

他們將苗族女將務(wù)茂媳的形象用刺繡記錄下來。

蝴蝶，是黔東南苗族姑娘最愛的主題之一。在《苗族古歌》世代傳頌的上古神話中，是“蝴蝶媽媽”與水上的泡沫戀愛，生下12個蛋，才孵化出萬物的祖先，其中一個蛋更是孵化出了人類始祖姜央。所以，在苗族文化中，沒有蝴蝶就沒有人類，它自然成為了苗繡中最廣泛而恒久的圖案，特別是在清水江沿岸，施洞、革一、臺拱的姑娘們身上，總有一只又一只蝴蝶輕靈起舞。

刺繡中不僅有瑰麗奇幻的神話傳說，也有實實在在的歷史長歌。

在銅仁市松桃縣蘭娟衣得名于遷徙路上的首領(lǐng)蘭娟。在南遷過程中，蘭娟以左手袖子上的黃線記錄黃河，以右手袖子上的藍線紀念長江，每一次渡湖翻山，衣上就多了一個用彩線縫上的記號，歷史便有了清晰的輪廓。

貴州西部的“四印苗”姑娘的服飾上，前胸、后背、兩袖繡有四枚“大印”。相傳這支苗族支系的首領(lǐng)曾在遷徙途中將印信蓋在女兒的衣服上作為記錄。如今，人們在重要節(jié)慶穿戴這種服飾，作為認祖歸宗的依據(jù)。

在更為日常的生活里，通過繡著祖先與遷徙之路的背扇、壽衣等日用品，刺繡還承托著祈愿祖先庇佑新生、接引死亡的信念。針法傳承著祖先的來路，因此各民族繡娘們懷著對歷史的敬畏，將祖輩們的針法嚴格而完整地傳承下來。

黔中刺繡以貴陽花苗的挑花技藝為代表。繡娘先根據(jù)棉布上細密的經(jīng)緯線數(shù)好紗格，從背面挑制，正面呈現(xiàn)花樣，故稱“反挑正用”。十幾種具體針法，如十字針、魚骨針、魚刺針、豆花針等，均未遺失。“老祖宗將所有針法都研究透了，我們只是傳承”，貴陽花溪挑花技藝傳承人王啟萍說。貴陽的苗族支系最終定居在花溪后，族人為了記錄征戰(zhàn)遷徙的歷史，將曾經(jīng)的城池與那里生長的莊稼、牲畜、草木等用挑花技藝繡在衣服上，還會繡上一顆“苗王印”，以示紀念。

古老的針法得到傳承，刺繡紋樣卻也可以創(chuàng)新。

下圖為花溪苗繡非遺傳承人王啟萍為冬奧會特繡的新作品。

攝影/陳偉紅

由于貴州各民族都有傳承針法的傳統(tǒng)，一些中原地區(qū)罕見的古老針法得以在貴州刺繡中存留，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墓中出土文物中保存的鎖繡、辮繡。刺繡還保留下諸多古老的文化遺跡。《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中就提出了這樣大膽的猜想：苗族、瑤族的背帶、圍腰等位置的繡片上，都有一些放射狀的星芒圖案，這可能是保存了中原古老“洛書”的符形；苗族的刺繡中，許多旋轉(zhuǎn)的紋樣也隱隱與“河圖”相和。它們不僅為民族學(xué)、民俗學(xué)等研究留下珍貴遺產(chǎn)，也將貴州刺繡的歷史價值拓展到更深廣的中華文明底蘊中，這都是各民族交往交融的結(jié)果。

刺繡，獻給神靈與先祖的詩

刺繡是包羅萬象的文化長卷。對于貴州的許多民族來說，刺繡更是與先祖、神靈溝通的一扇窗。他們世代傳承的針法與圖案，跨越時空的約束，描繪著心底對圖騰、神靈、萬物和歷史英雄的崇拜，展現(xiàn)出天真大膽的民族性情。

還記得蝴蝶媽媽生下12個蛋的故事嗎？神話到這里并沒有講完——蝴蝶媽媽不會孵蛋，是鹡宇鳥孵養(yǎng)出了萬物的先祖。鳥兒自然成了黔東南許多苗族支系的圖騰，它們美麗的羽毛與生生不息的繁殖能力讓人們在它們身上寄托了更多美好的期待，甚至將鳥羽視為與先祖對話的媒介。在月亮山周圍的榕江、從江等地 ，苗族男女會將刺繡綴滿繡帶的裙袍，并把鳥羽裝飾在飄帶的末端，因此這種衣飾也被稱為“百鳥衣”。只有穿上百鳥衣的人，才能聽到先祖的聲音。

龍，也是人類始祖姜央的11個“兄弟”之一，于是龍在黔東南也以“萬物皆可化”的平易姿態(tài)被繡入尋常衣袖。人們對龍敬而不畏，喜且親近。龍與其它動物組合成牛龍、蛇龍、魚龍，還有人首蛇身龍、魚身鹿角龍等多種變化。貴州省民族博物館藏有一件民國時期由苗族特有的鎖寶繡繡制的“雙龍搶寶紋”上衣，共繡有14條龍。龍紋還常見縐繡、辮繡等技法。前者將8、12或16根線編成辮帶，按剪紙輪廓盤繞，后者在此基礎(chǔ)上將辮帶堆折，更為蓬松立體。

對于聚居在黔南三都、荔波一帶的水族，馬是鮮明的民族圖騰。其祖先從中原睢水流域南遷至黔桂交界處，后人延續(xù)了對馬的崇拜與喜愛，養(yǎng)馬、賽馬的歷史悠久。繡娘用絲線將馬尾裹成馬尾線，在布面鑲嵌成圖，如象征祖先的魚、寓意安康的蝙蝠，再以打籽繡、辮繡等繡法填芯，釘上小銅片提亮。

用彩絲纏繞馬尾制成的繡線，

為馬尾繡帶來了獨特的輪廓感與立體感。

“有了馬尾，刺繡就有了靈魂”，水族馬尾繡傳承人宋水仙評價道。馬尾繡有隱匿之趣，馬尾被裹得密密實實，但馬的生命力仍讓繡品逸出自由灑脫的靈韻。人們彷佛能透過馬尾繡想象出水族人過“端節(jié)”（水族年節(jié)）時賽馬場上的英姿。

與自由的圖騰崇拜相映成趣的，是日月可親的自然崇拜。

黔東南清水江畔的錦屏縣，劃分開侗族南部方言區(qū)與北部方言區(qū)的邊界。將國內(nèi)約一半的侗族人口分為南侗、北侗。盤軸滾邊繡是北部方言區(qū)侗族同胞的代表繡法。“盤軸”，以雙針反復(fù)繞線，用彩線繡出連環(huán)花紋；“滾邊”，以三合一白色粗線在花紋外圍鑲邊，如為花田筑籬。傳承人陳顯月所在的平秋鎮(zhèn)在侗語中意為“事物在自然消失”，這類蘊含著哲學(xué)韻味的名字源于遼闊的宇宙觀。陳顯月的刺繡店里，太陽盤與月亮盤在幾條背帶上交相輝映。侗族喜愛象征日月的圓形圖案，常以花鳥、蝴蝶、魚紋裝點，寓意子孫安康、美滿富余。

貴州各民族的精神世界中也有人物形象。有將自然物質(zhì)擬人化的神，如苗族的清水姑娘仰阿莎，也有基于真實歷史原型的英雄人物，如與清軍抗爭的苗族女首領(lǐng)務(wù)茂媳。她騎著雙頭雞，一手揮舞令旗，一手撐隱身傘手的戰(zhàn)斗形象常出現(xiàn)在施洞、革一地區(qū)的破線繡中。繡娘將一根絲線破為8~13根比發(fā)絲還細的線，裹上皂角液使其平滑光亮，再用平繡等技法繡制故事性強的具象畫面，被譽為“放大鏡下的藝術(shù)”。

針線繡活了民族文化與信仰，遙遠的歷史英雄人物、浩渺的日月宇宙，經(jīng)由刺繡，在衣袖間真切可觸，甚至帶著體溫。人們能摸著縐繡的起伏親近龍，也能循著破線繡的針腳從英雄身上汲取力量。

繡娘眼中的有靈萬物

若你尋一位貴州的繡娘，問問刺繡那豐富的色彩、繁美的圖案，靈感都從哪里來？她一定會告訴你：從山川自然中來，從有靈萬物中來——

日頭烈了，先人用蕨菜遮陽，頭帕上就繡上了郎雞花（蕨菜花）；入冬了山間飄雪，寒衣上就繡上了雪花。在對自然的適應(yīng)與改造中，刺繡是許多民族對于自然界美好事物的一種美妙的歸納和演繹。道法自然的經(jīng)驗日積月累，成了天人合一的智慧。

早期刺繡的取材、紋樣、配色皆源于自然。

麻是最原始的材料。在黔西北的畢節(jié)織金縣溶谷苗寨，繡娘們延續(xù)著手捻麻線的傳統(tǒng)。她們以麻為芯繞制彩線，以盤繡技法讓花海填滿整個繡片。明中后期，棉制品在國內(nèi)普及，加之清水江貿(mào)易的發(fā)展，棉布棉線和蠶絲線逐漸出現(xiàn)在貴州刺繡中。及至現(xiàn)代，刺繡用材更加多元。但材料的發(fā)展不意味著揚新棄舊。很多繡娘尤其是傳承人仍延續(xù)著從棉麻種植、染織、紡線到刺繡的一整套技藝。曾在20世紀80、90年代多次來貴州探訪刺繡文化的日本織繡專家鳥丸貞惠如此評價：她們清楚地知道從種植植物、做線到織染需要多少時間，這種人與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在全球大部分地區(qū)已不復(fù)存在。

刺繡、織布、藍染，靈感與原料都來源于自然。

上圖 攝影/陳偉紅

貴州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民間工藝美術(shù)保存較好的地區(qū)，一個重要原因是地形崎嶇、環(huán)境多變，山巒勾勒的每一個小世界都保持了鮮明的個性。隨著明清以來貴州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刺繡文化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例如，黔東南是各民族刺繡技法最為豐富的地區(qū)。清水江、烏江貿(mào)易的發(fā)展促進了手工業(yè)的繁榮。黔東南苗繡囊括了貴州苗繡約20種技法中的大多數(shù)。施洞、老屯的破線繡，臺拱、萃文的縐繡，排羊的雙針繡，革一的打籽繡、疊繡都獨具一格。對角線上的黔西北海拔高、降水少，經(jīng)濟發(fā)展相對緩慢。因此，清水江畔姑娘的刺繡嫁衣總是變化很快、很時興，黔西北姑娘身上的繡衣就保留了更多古樸的紋樣。

就整個貴州而言，苗、侗、水族都保留了鮮明的民族特色，黔西南的布依族使用繡繃、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忌諱動針，這些習(xí)慣、習(xí)俗與它的技法、紋樣都體現(xiàn)出明顯的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

錫繡是體現(xiàn)刺繡順流而興的有趣特例，它映出人對自然的探索之趣，也豐富了貴州刺繡的用材和發(fā)展史。僅存于清水江流域的劍河苗族錫繡，是世界上唯一的金屬刺繡。然而劍河并不盛產(chǎn)錫。沿清水江順流而下，湖南南部是世界上發(fā)現(xiàn)和利用錫礦最早的地區(qū)，明代已盛產(chǎn)錫礦。劍河先民通過水運貿(mào)易發(fā)現(xiàn)了與銀顏色相似且不易氧化的錫，將這種熔點低、延展性強的金屬制成寬約1毫米的錫絲，鑲在藍黑底布上，繡成簡約而神秘的幾何紋樣。 

“太陽下閃著光最好看”，傳承人龍女三九說。她在“錫繡之鄉(xiāng)”展留村長大，在長夜無燈照亮的時代，這種內(nèi)斂的光就已在劍河閃耀。繡娘們嚴謹?shù)貍鞒兄妓嚺c圖樣，匯成貴州刺繡中舉世無雙的星河。

作為貴州多彩民族文化中一則優(yōu)雅的切片，貴州刺繡折射出民族文化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氣度。走入花園，信手摘幾朵，就能拼出有趣的組合：留白與滿繡、具象與抽象、鮮艷與素雅、藏匿與張揚。多民族之間、同族各族支之間的刺繡技法和而不同，刺繡與民歌、剪紙等其他民族藝術(shù)形式共生共榮。如今，高超的繡技不只是嫁得好的敲門磚，現(xiàn)代貴州刺繡改變了很多繡娘的人生軌跡。隨著“錦繡計劃”等政策的實施，她們用刺繡推開了通往傳承人、工藝美術(shù)專家、收藏家、企業(yè)家的門。

一條優(yōu)美的繡帶，跨越貴州，牽連起各民族豐富多彩的歷史、文化與信仰，展現(xiàn)出熱烈奔放的民族風(fēng)情與道法自然的生存哲學(xué)。凝視它，如同看到一群美好的人向你走來——

她可能是一位繡娘，在思想保守的年代，背著親手繡制的嫁衣千里夜奔追求愛情，也可能是一位收藏家，在繡品流失海外的上世紀末，穿行陡峭山路間，立志把民族文化遺產(chǎn)留在貴州。

這樣的她們讓這條繡帶洋溢著飽滿的生命力與創(chuàng)造力。一代代貴州繡娘用一針一線牽引起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去向何方”的哲思，也繡出了勤勞與美好貫通的繡美人生。

文丨欣冉、貓騎士

文字編輯 | 范火花、貓騎士

圖片編輯 | =G、王家樂

設(shè)計｜ 九陽、魚一條

未署名圖片來源｜陳中

首圖｜陳中

封圖 | 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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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稿專家

吳曉秋

貴州師范大學(xué)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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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采訪專家

楊建紅 黔東南州太陽鼓苗侗服飾博物館館長

宋水仙 水族馬尾繡國家級傳承人

韋應(yīng)麗 水族馬尾繡貴州省省級傳承人

陳顯月 侗族刺繡國家級傳承人

龍女三九 劍河錫繡國家級傳承人

王啟萍 苗族花溪挑花國家級傳承人

顧偉偉 苗族花溪挑花貴陽市市級傳承人

楊君 苗族刺繡畢節(jié)市織金縣縣級傳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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