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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1924年7月2日-2024年11月24日），號迦陵，本姓葉赫那拉，滿族，加拿大籍華人 ，生于北京。 古典文學研究大家、教育家、詩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曾任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南開大學講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45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國文系。曾在臺灣大學、美國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教。著有《迦陵著作集》等。2018~2019年，向南開大學教育基捐贈3568萬元，用于設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2024年11月24日，葉嘉瑩先生去世，享年100歲。 五言律詩 蝴蝶（一九四一年春） 常伴殘梨舞，臨風顧影頻。有懷終繾綣，欲起更逡巡。漫惜花間蕊，應憐夢里身。年年寒食盡，猶自戀馀春。 入伏苦雨晚窗風入寒氣襲人秋意極濃因走筆漫成一律（一九四一年夏） 剪剪輕風冷，濛濛細雨愁。計時猶是夏，戀節(jié)竟成秋。蟬噤高低樹，煙迷遠近樓。孤燈如對月，明晦抑何尤。 秋興（一九四一年秋） 十載南冠客，金臺古易州。濁醪無可醉，云樹只供愁。離亂那堪說，煙塵何日休。高樓一夕夢，風雨又驚秋。 枉自（一九四二年冬） 枉自濃陰聚，依然雪未成。風高云轉(zhuǎn)斂，月黑夜偏明。迢遞江南夢，荒寒塞北情。嚴冬何寂寞，撫劍意縱橫。 生涯（一九四三年） 日月等雙箭，生涯未可知。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眼底空花夢，天邊殘照詞。前溪有流水，說與定相思。 夜來風雨作（一九四三年夏） 風急天如怒，云多月不升。三更飄暗雨，百感集孤燈。舊夢都成幻，新生未可憑。隔窗檐溜響，疑有浪千層。 得鳳敏學姊書以詩代簡（一九四五年秋） 大城成苦往，塵土日紛紜。得信無堪寄，當歌每憶君。樓高縈舊夢，天遠悵停云。數(shù)盡歸鴉影，蒼茫立夕曛。 轉(zhuǎn)蓬（一九五○年作） 一九四八年隨外子工作調(diào)動渡海遷臺。一九四九年冬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下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余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周歲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雖幸獲釋出，而友人咸勸余應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余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此詩。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奉酬周汝昌先生 周汝昌先生以新著《恭王府考》見贈。府為昔日在輔仁大學讀書時舊游之地，周君來函索詩，因賦五律三章奉酬。 長憶讀書處，朱門舊邸存。天香題小院，多福榜高軒。慷慨歌燕市，淪亡有淚痕。平生哀樂事，今日與誰論。 張允和女士應趙如蘭女士之邀，攜其及門高弟李卉來哈弗大學演出昆曲思凡游園二句。諸友人相繼有作，因亦勉成一章（一九六八年） 白雪歌聲美，黃冠舞態(tài)新。夢回燕市遠，鶯轉(zhuǎn)劍橋春。弦誦來身教，賓朋感意親。天涯聆古調(diào)，失意見傳人。 為茶花作 記得花開好，曾經(jīng)斗雪霜。堅貞原自詡，剪伐定堪傷。雨夕風晨里，苔階石徑旁。未甘憔悴盡，一朵尚留芳。
七言律詩 銅盤（一九四一年秋） 銅盤高共冷云寒，回首咸陽杳靄間。秋草幾曾迷漢闕，酸風真欲射東關。擊殘欸乃漁人老，閱盡興亡白水間。一榻青燈眠未穩(wěn)，潮聲新打夜城還。 春日感懷（一九四二年春） 往跡如煙覓已難，東風回首淚先彈。深陵高谷無窮感，滄海桑田一例看。世事何期如夢寐，人心原本似波瀾。沖霄豈有鯤鵬翼，悵望天池愧羽翰。 秋草（一九四二年） 西風掃盡一年痕，迢遞王孫客夢昏。燒影已空悲去雁，澹煙猶鎖認歸魂。愁生塞北明妃冢，怨入江南黃葉村。解識榮枯千古事，忽驚飛鳥下荒原。 坐對（一九四二年） 坐對黃花感不勝，蓬萊消息近難憑。浮云出岫姿多變，孤月橫空影倍澄。萬里風高歸白雁，三秋蟲語入青燈。蕭齋寂處無人見，淡淡銀河轉(zhuǎn)玉繩。 早春雜詩四首（一九四三年春仍在淪陷中） 其一? 心歲月逝如斯，餞盡流光暗自悲。故國遠成千里夢，雪窗空負十年期。眼前哀樂還須遣，身后是非那可知。錄就駝庵詞一卷，案頭香盡已多時。 其二? 燼馀燈火不盈龕，手把楞嚴面壁參。廿載賞心同蝶夢，一生作計愧春蠶。文章自分無多望，家事于今始半諳。莫怪東風人欲老，板橋垂柳已毿毿。 其三? 幾夜東風送歲除，庭前依約草青初。日光暖到能消雪，溪水生時隱見魚。屋老堆書堪自適，階閑種竹不妨疏。吾生拙懶無多事，日展騷經(jīng)讀卜居。 其四? 結(jié)習依然嗜苦吟，文章得失亦何心。茶能破睡人終倦，酒不消愁醉更斟。小閣棲遲留紫燕，鳳城消息待青禽?；ㄇ耙粸R傷春淚，明日池塘滿綠陰。 搖落（一九四四年秋）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云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月流。 晚秋雜詩五首（一九四四年秋） 其一? 鴻雁來時露已寒，長林搖落葉聲干。事非可懺佛休佞，人到工愁酒不歡。好夢盡隨流水去，新詩唯與故人看。平生多少相思意，譜入秋弦只浪彈。 其二? 西風又入碧梧枝，如此生涯久不支。情緒已同秋索寞，錦書常與雁參差。心花開落誰能見，詩句吟成自費辭。睡起中宵牽繡幌，一庭霜月柳如絲。 其三 深秋落葉滿荒城，四野蕭條不可聽?；h下寒花新有約，隴頭流水舊關情。驚濤難化心成石，閉戶真堪隱作名。收拾閑愁應未盡，坐調(diào)弦柱到三更。 其四? 年年樽酒負重陽，山水登臨敢自傷。斜日尚能憐敗草，高原真悔植空桑。風來盡掃梧桐葉，燕去空余玳瑁梁。金縷歌殘懶回首，不知身是在他鄉(xiāng)。 其五? 花飛無奈水西東，廊靜時聞葉轉(zhuǎn)風。涼月看從霜后白，金天喜有雁來紅。學禪術必堪投老，為賦何能抵送窮。二十年間惆悵事，半隨秋思入寒空。 羨季師和詩六章，用《晚秋雜詩》五首及《搖落》一首韻，辭意深美，深愧無能奉酬。無何，既入深冬，歲暮天寒，載途風雪，因再為長句六章，仍疊前韻（一九四四年冬） 其一? 一杯薄酒動新寒，短笛吹殘淚未干。樓外斜陽幾今昔，眼前風景足悲歡。生機半向愁中盡，往事都成夢里看。此世知音太寥落，寶錚瑤瑟為誰彈。 其二? 庭槐葉盡?？罩Γ蝗敫F冬益不支。日落高樓天寂寞，寒生短榻夢參差。早更憂患詩難好，每話艱辛酒不辭。昨日長堤風雪里，兩行枯柳尚垂絲。 其三?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其四? 莫漫揮戈憶魯陽，孤城落日總堪傷。高丘望斷悲無女，滄海波澄好種桑。人去三春花似錦，堂空十載燕巢梁。經(jīng)秋不動思歸念，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其五? 滾滾長河水自東，歲闌動地起悲風。冢中熱血千年碧，爐內(nèi)殘灰一夜紅。寂寞天寒宜酒病，徘徊日暮竟途窮。誰憐冬夜無人賞，星影搖搖滿太空。 其六? 雪冷風狂正未休，嚴冬凜冽孰銷愁。難憑碧海迎新月，待折黃花送故秋。極浦雁聲驚失侶，斜陽鴉影莫登樓。禪心天意誰能會，一任寒溪日夜流。 歲暮雜詩三首（一九四四年冬） 其一? 舉世勞勞誤到今，更從何處滌煩襟。海潮妄說如來法，錦瑟寧傳太古音。一片花飛妨好夢，十年事往負初心。人間遺杖知多少，不見天涯有鄧林。 其二? 清愁寂寞當清歡，參學空依六祖壇。道力未因人力長，詩情漸與歲情闌。案頭香燼心常懶，簾外風多酒易寒。說著向來哀樂事，等閑都似夢中看。 其三? 急管繁弦滿大都，飄零只合一身孤。江山有恨花仍發(fā)，天地無情眼欲枯。酒薄難尋歡意味，錦長空費繡功夫。早知雙鬢無堪惜，一任堂堂日月徂。 南溟（一九六四年臺北作）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飛負此心。攀藕人歸蓮已落，載歌船去夢無尋。難回銀漢垂天遠，空泣鮫珠向海沉。香篆能消燭易盡，殘灰冷淚怨何深。 留別哈佛三首（一九六八年秋） 其一?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曰歸妄自悲鄉(xiāng)遠，命駕真當泣路歧。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其二? 天北天南有斷鴻，幾年常在別離中。已看林葉驚霜老，卻怪殘陽似血紅。一任韶華隨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蟲。將行漸進登高節(jié)，惆悵征蓬九月風。 其三? 臨分珍重主人心，酒美無多細細斟。案上好書能忘晷，窗前嘉樹任移陰。吝情忽共傷留去，論學曾同辨古今。試寫長謠抒別意，云天東望海沉沉。
五言絕句 詠蓮（一九四○年夏）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詠菊（一九四○年） 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群芳凋落盡，獨有傲霜枝。 七言絕句 秋蝶（一九三九年）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對窗前秋竹有感（一九三九年） 記得年時花滿庭，枝梢時見度流螢。而今花落螢飛盡，忍向西風獨自青。 小紫菊（一九三九年） 階前瘦影映柴扉，過盡征鴻露漸稀。淡點秋妝無那恨，斜陽閑看蝶雙飛。 秋曉（一九四○年） 五更敗葉因風落，聲聲檐際添蕭索。驚飛烏鵲欲何棲，四望寒霜滿林薄。 高中畢業(yè)聚餐會后口占三絕（一九四○年） 其一 強飲離樽奈別何，言歡翻恨聚無多。都將珍重前途語，發(fā)作筵前一曲歌。 其二? 歌罷方知強笑難，臨風寂寞立更殘。交游總角風云散，回首蕓窗涕泗瀾。 其三? 握別燈闌夜已分，一彎斜月送歸人。他年若作兒時憶，回夢春風此最真。 挽繆金源先生（一九四一年時在淪陷中） 山林城市詎非訛，簞盡瓢空志未磨。又見首陽千古節(jié)，春明也唱采薇歌。 讀皖峰夫子詩后三首（一九四一年秋） 其一 低諷如聞落筆聲，興言啼笑自天成。青山碧水崚嶒氣，有客高歌詠不平。 其二? 自古詩人涕淚多，一腔孤憤寫悲歌。每吟舒望遙山句，始信文章挽逝波。 其三? 自是春花富艷妝，東坡五醉不為狂。林梅陶菊誰堪并，合鑄新辭陸海棠。 哭母詩八首（一九四一年秋） 其一?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按：母入醫(yī)院時瑩欲隨往母力阻之不料竟成此畢生恨事 其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其三? 重陽節(jié)后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 按：予家塋地在玉泉山后 其四?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于凋落更何辭。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其五? 颯颯西風冷繐帷，小窗竹影月凄其?？这排f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 其六? 本是明珠掌上身，于今憔悴委泥塵。凄涼莫怨無人問，剪紙招魂訴母親。 其七? 年年辛苦為兒忙，刀尺聲中夜漏長。多少春暉游子恨，不堪重展舊衣裳。 其八? 寒屏獨倚夜深時，數(shù)斷更籌恨轉(zhuǎn)癡。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 悼皖峰夫子二首（一九四一年） 其一 幾回憑吊過嘉興，俯視新碑感不勝。遙想孤吟風露下，數(shù)叢磷火代青燈。 其二? 列坐春風未匝年，何期化雨遽成煙。從今桃李無顏色，啼鳥聲聲叫杜鵑。 空山（一九四一年秋） 天上云連蔓草荒，蘆花白到水中央。空山秋后渾無夢，一片寒林綰夕陽。 過什剎海偶占（一九四一年秋） 一抹寒煙籠野塘，四圍垂柳帶斜陽。于今柳外西風滿，誰憶當年歌舞場。 晚秋偶占（一九四一年秋） 少年何苦學忘機，不待人非已自非。老盡秋光無一事，坐看黃葉下階飛。 思君（一九四二年仍在淪陷中） 倚遍闌干幾夕陽，秋懷暮景共蒼茫。思君怕過離亭路，春草年年減故芳。 聞蟋蟀（一九四二年） 月滿西樓霜滿天，故都搖落絕堪憐。煩君此日頻相警，一片商聲入四弦。 昨夜（一九四二年） 別來塞草幾經(jīng)秋，昨夜西風雁繞樓。萬里征帆孤枕上，夢隨明月到揚州。 歸雁（一九四二年） 不逢青鳥書難寄，已過衡陽休再來。知否汀洲搖落后，沙明水凈只堪哀。 寒蟬（一九四二年秋） 憐君何事苦棲遲，又到羲和西向時。涼露已收霜欲下，長吟休傍最高枝。 冬柳（一九四二年） 記得青溪新漲遲，楊花飛盡晚春時。誰憐十月隋堤道，剩把空枝兩岸垂。 晚歸（一九四二年） 婆娑世界何方往，回首歸程滿落花。更上溪橋人不識，北風寒透破袈裟。 寒假讀詩偶得二首（一九四二年冬） 其一 每從沉著見空明，一片冰心澈底清。造極反多平易語，眼前景物世間情。 其二? 剪就輕羅未易縫，深宵獨對一燈紅。分明夢到蓬山路，尚隔蓬山幾萬重。 歲暮偶占（一九四二年） 寫就新詞近歲除，半庭殘雪夜何如。青燈映壁人無寐，坐對參差滿架書。 除夕守歲（一九四二年） 今宵又餞一年終，坐到更深火不紅。明日春來誰信得，紙窗寒透五更風。 不接父書已將半載，深宵不寐，百感叢集，燈下泫然賦此（一九四二年） 雛鳳應緣失母癡，天涯誰念最嬌兒。遙知今夜成都客，一樣青燈兩鬢絲。 六朝（一九四二年） 莫對西風感六朝，江南秋草已全凋。只今惟有秦淮月，冷照孤城夜半潮。 瀟湘（一九四二年） 怕唱瀟湘斑竹枝（白居易有斑竹枝曲），洞庭波起葉飛時。衡陽歸雁無消息，獨臥空堂月上遲。 故都懷古十詠?（一九四二年） 幽燕之地，自昔稱雄。右擁太行，左環(huán)滄海。河濟繞其南，居庸障其北。內(nèi)踞中原，外控朔漠。蓋蘇秦所謂天府百二之國，杜牧所謂王者不得不可為王之地。是故歷代帝王多都于此，為其草木山川，郁蔥佳麗，有霸王之資也。雖然，古今遞變，時異境遷。嘉瑩幼長是邦，十馀年間，足蹤所及，則徒見風勁沙飛，土磽水惡，黃塵古道，殿宇邱虛而已。間讀古史，又知燕趙古多悲歌之士，未嘗不慨然而興嘆也。近以青峰夫子命，至北京圖書館有所檢校，徘徊太液東側(cè)，偶一翹首，惟見故國青山，西風黃葉。感懷今古，情有不能已于言者，因刺取城郊勝跡為故都懷古十詠。昔駱賓王在獄詠蟬，取代幽憂，瑩何人斯，固不敢比美前人，亦取其意聊用抒懷已爾。 其一?瀛臺 臺影臨波幾歲經(jīng)，秋來搖落滿池萍。檻龍休問當年事，轉(zhuǎn)眼滄桑盡可驚。 其二?太液池 御柳秋臨太液波，殘枝向盡尚婆娑。禁城此日凄涼甚，水到金鰲飲恨多。 其三?文丞相祠 世變滄桑今古同，成仁取義仰孤忠。茫茫柴市風云護，兩宋終收養(yǎng)士功。 其四?于少保祠 丹心自誓矢孤忱，決策平戎衛(wèi)紫宸。豈意功高翻見戮，至今風雨泣銅人。 其五?頤和園 颯颯西風苑樹寒，頤和景物久闌珊。當年帝子今何在，父老相傳淚未干。 其六?三忠祠 兩代英靈聚一堂，中原共有恨茫茫。遺蹤指點歸何處，空見祠前蔓草荒。 其七?蒯文通墳 廣渠近郭峙高邱，冷雨凄風幾度秋。莊語可教天子動，蒯生終不負韓侯。 其八?將臺 往來猶見故臺基，貔虎英風渺莫追。當日翠華臨幸處，寒云衰草半迷離。 其九?黃金臺 蕭蕭易水自東來，督亢陂前半草萊。枉說黃金可招士，登臨徒使后人哀。 其十?蘆溝橋 黃樹青煙入遠郊，平川南北枕長橋。愁看一線桑乾水，滾滾塵氛總未消。 故都春游雜詠八首（一九四三年春） 其一 三月西堤柳半冥，一篙野水漲浮萍。長年不踏城郊土，不道西山爾許青。 其二? 停車愛看遠山嵐，一片天光映水藍。兩岸人家門半掩，板橋垂柳似江南。 其三? 園名諧趣意何如，曲檻鳴泉大可居。時聽微風一惆悵，落花飛下打紅魚。 其四? 海棠開謝幾回春，耶律祠臨綠水濱。欲問明朝興廢事，只今惟有燕泥新。 其五? 裂帛湖邊春草青（王漁洋有裂帛湖光碧玉環(huán)之句），溪池橋畔水泠泠?？这疟逃袢绛h(huán)句，一代風流憶阮亭。 其六? 玉泉山水舊知名，的的波光照眼明。不是青龍橋畔過，誰知泉水在山清。 其七? 靈雨祠前舊酒旗，江山猶是昔人非。剩有宮墻三數(shù)曲，晚來空送夕陽歸。 其八? 斜日依山樹影長，畏吾村畔柳千行。吟鞭東指家何處，十載春明等故鄉(xiāng)。 聆羨季師講唐宋詩有感（一九四三年春） 寂寞如來渡世心，幾回低首費沉吟。縱教百轉(zhuǎn)蓮花舌，空里游絲只自尋。 讀羨季師載輦詩有感二首（一九四三年春） 其一 宮殿槐安原是夢，歌殘玉樹總成塵。吟詩忽起銅駝恨，我亦金仙垂涕人。 其二? 我本談詩重義山，廋辭錦瑟解人難。神情洽醉醇醪里，箋注難追釋道安。 初夏雜詠四絕（一九四三年夏） 其一 柳花吹盡更無綿，開到榆花滿地錢。一度春歸一惆悵，綠槐陰里噪新蟬。 其二? 一庭榴火太披猖，布谷聲中艾葉長。初夏心情無可說，隔簾惟愛棗花香。 其三? 蘇黃李杜漫平章，組繡飛揚各擅場。誰識放翁詩法在，小樓聽雨夜焚香。 按：放翁即事詩曰組繡紛紛衒女工詩家于此欲途窮語君白日飛升法正在焚香聽雨中 其四? 四月垂楊老暮煙，更于何處覓啼鵑。空教夏意濃如許，荷葉青苔兩未圓。 秋宵聽雨二首（一九四三年秋） 其一 四壁吟蛩睡未成，簟紋初簇蚤涼生。隔簾一陣瀟瀟雨，灑作新秋第幾聲。 其二? 小院風多葉滿廊，沿階蟲語入空堂。十年往事秋宵夢，細雨青燈伴夜涼。 郊游野柳偶成四絕（一九六一年臺北作） 其一 豈是人 間夢覺遲，水痕沙漬盡堪思。分明海底當前見，變谷生桑信有之。 其二? 揮杯昔愛陶公飲，避地今耽海上云。病多辭酒非辭醉，坐對煙波意自醺。 其三? 敢學青蓮笑孔丘，十年常夢回滄州。頭巾何日雖風擲，散發(fā)披蓑一弄舟。 其四? 潮音似說菩提法，潮退空余舊夢痕。自向空灘覓珠貝，一天海氣近黃昏。 海云（一九六一年臺北作） 眼底青山回出群，天邊白浪雪紛紛。何當了卻人間事，從此余生伴海云。 讀莊子逍遙游偶成二絕（一九六四年臺北作） 其一 天池舊約誓來歸，六月息居短夢非。野馬塵埃吾不懼，云鵬何日果南飛。 其二? 孤池絕海向云開，欲待飛鵬竟不來。一自莊周寓言后，水天寥落只堪哀。 讀義山詩（一九四六年臺北作） 信有姮娥偏耐冷，休從宋玉覓微辭。千年滄海遺珠淚，未許人間錦瑟詩。 向晚二首（一九七八年春） 其一 向晚幽林獨自尋，枝頭落日隱余金。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 其二 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陰。 近日頗有歸國之想，傍晚于林中散步成此二絕。 贈俞平伯教授 白發(fā)猶能寫妙詞，曲園家學仰名師。人間小劫滄桑變，喜見風儀似舊時。 紀游絕句九首旅途口占 其一 早歲愛詩如有癖，老游山水興偏狂。平生心愿今朝足，來向成都謁草堂。 其二 少陵曾與鸕鶿約，一日須來一百回。若使詩人今尚在，此身愿化鸕鶿來。 其三 接天初睹大江流，何幸余年有壯游。此去為貪三峽美，不辭終日立船頭。 其四 舟入夔門思杜老，獨吟秋興對江風。巫山不改青青色，屹立詩魂萬古雄。 《靈溪詞說》書成，口占一絕 莊惠濠梁俞氏琴，人間難得是知音。潺湲一脈靈溪水，要共詞心證古今。 絕句三首（一九七九年春） 其一 五年三度賦還鄉(xiāng)，依舊歸來喜欲狂。榆葉梅紅楊柳綠，今番好是值春光。 其二 古城認取舊游痕，花下徘徊感客魂。風雨流年三十載，樹猶如此我何言。 其三 登臨重上翠微巔，一塔遙天認玉泉。都是兒時舊游地，人間不返是華年。 挽夏承燾先生二絕 一 詞林大業(yè)憶強村，開繼宗風一代尊。西子湖邊留教澤，永嘉山水與招魂。 二 先生高弟吾知友，每話師恩感舊深。一夕大星沉不起，滄波隔海最傷心。 友人潘琦君女士亦為永嘉人，曾從先生受學，現(xiàn)為臺灣著名散文家，寫有懷念夏先生之文字多篇。 隨席慕蓉女士至內(nèi)蒙作原鄉(xiāng)之旅口占絕句 其一 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飄零敢自傷。已是故家平毀后，卻來萬里覓原鄉(xiāng)。 我家本姓葉赫納蘭，先世原為蒙古土默特族，清初入關，曾祖父在咸、同間曾任佐領，祖父在光緒間任 工部員外郎，在西單以西察院胡同原有祖居一所。在二零零二年的一份北京市規(guī)劃委員會的公文中，曾提出要加強保護四合院的工作，我家祖居原在被保護的名單內(nèi)，但終被拆遷公司所拆毀。 其二 松葉青青樺葉黃，滿山樹色競秋光。采來野果紅如玉，味雜酸甜細品嘗。 其三 身腰猶喜未全衰，能到興安嶺上來。壁刻幽尋嘎仙洞，千年古史幾歡哀。 嘎仙洞壁間有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四年（公元四四三年）刻文，記有中書侍郎李敞等人來此探訪拓跋鮮卑先祖發(fā)祥地石室之事。“嘎仙”之名或傳為追溯祖先之意，或傳為游牧民保護神之意。 其四 右瞻皓月左朝陽，一片秋原入莽蒼。佇立中區(qū)還四望，天穹低處盡吾鄉(xiāng)。 其五 皇天后土本非遙，封禪從來禮數(shù)高。誰似牧民心意樸，金秋時節(jié)拜敖包。 蒙古草原地勢較高之處多建有所謂敖包者，為當?shù)厝思腊萏斓刂?。其源久遠，含有先民最初之信仰，被學者稱為“宗教上的活化石”。 其六 黑山頭上舊王宮，磚礎猶存?zhèn)I(yè)空。酹酒臨風一回首，古今都付野云中。 在額爾古納地區(qū)有一座較高之丘陵，人稱之為黑山頭，其上有古城遺址，今尚可見其礎石遺基及零磚斷瓦，為成吉思可汗賜封其弟合撒兒之地。 紀夢 峭壁千帆傍水涯，空堂闃寂見群葩。不須澆灌偏能活，一朵仙人掌上花。 金暉 晚霞秋水碧天長，滿眼金暉愛夕陽。不向西風怨搖落，好花原有四時香。 溫哥華花期將屆，而我即將遠行，頗以為憾。然此去東部亦應正值花開，因占二絕自解 其一 居卜樊城是我家，年年遠去負芳華。今春又近花開日，一樣行期未許賒。 其二 久慣生涯似轉(zhuǎn)蓬，去留得失等飄風。此行喜有春相伴，一路看花到海東。 溫哥華島阿萊休閑區(qū)登臨偶占 一灣碧水幾重山，飛鳥沖波意自閑。不向余生說勞倦，更來高處一憑欄。 南開校園馬蹄湖內(nèi)徧植荷花，素所深愛，深秋搖落，偶經(jīng)湖畔，口占一絕 蕭瑟悲秋今古同，殘荷零落向西風。遙天誰遣羲和馭，來送黃昏一抹紅。 七絕三首贈馮其庸先生 其一 威州高會記相逢，三絕清才始識公。妙手丹青蒙繪贈，朱藤數(shù)筆見高風。 寬堂馮其庸先生與余初識于一九七八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所主辦之國際紅樓夢會議中。馮公對紅學之研究固早為當世所共仰，而在會議期中馮公更曾以其親筆所繪之紫藤一幅相惠贈，于是始識其詩書畫三絕之妙詣。 其二 研紅當代仰宗師，早歲艱辛世莫知。惠我佳篇時展讀，秋風一集耐人思。 一九九三年冬又得與馮公在北京再度相晤，馮公復以其大著多種相贈。其中《秋風集*往事回憶》一文，曾備敘其早年生活之艱苦，而馮公能有今日多方面之成就，則其資秉之高、用力之勤，固可想見矣。 其三 一編圖影取真經(jīng)，瀚海流沙寫性靈。七上天山奇志偉，定隨玄奘史留名。 二○○一年返國與馮公又得相晤，馮公又以其近日在上海展出之《馮其庸發(fā)現(xiàn)考實玄奘取經(jīng)路線暨大西部圖影集》一冊相示，既嘆其七上天山之探奇考古精神之卓偉，更賞其攝影取景之藝術境界之高妙，欽賞之余因?qū)憺樾≡娙紫噘洝?/span> 題納蘭 《飲水詞》絕句 其一 混同江水舊知名，千古蒼茫幾廢興。休向平生問哀樂，從來心事總難明。 其二 經(jīng)解曾傳通志堂，英年早折詎堪傷。詞心獨具無人及，一卷長留萬古芳。 病中答友人問行程 敢問花期與雪期，衰年孤旅?？氨?。我生久是無家客，羞說行程歸不歸。
古風 母亡后接父書（一九四一年） 昨夜接父書，開緘長跪讀。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惟言近日里，魂夢歸家促。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期之數(shù)年后，共享團欒福。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 短歌行（一九四一年秋） 西風倒吹易水波，恍聞當日荊卿歌。白日竟下燕臺去，秋草欲沒宮門駝。闔閭頭，伍胥眥，館娃宮殿今何似。五陵風雨自年年，莫問興亡千古事。我今醉舞影婆娑，短歌未盡意蹉跎。敲斷吟簪細問他，人生不死將如何，吁嗟乎，人生竟死將如何。 詠懷（一九四一年秋） 高樹戰(zhàn)西風，秋雨檐前滴。蟋蟀鳴空庭，夜闌猶唧唧。空室闃無人，萱幃何寂寂。自母棄養(yǎng)去，忽忽春秋易。出戶如有遺，入室如有覓。斜月照西窗，景物非疇昔?？沾仓裼岸?，更深翻歷歷。稚弟年尚幼，誰為理衣食。我不善家事，塵生屋四壁。昨夜雁南飛，老父天涯隔。前日書再來，開函淚沾臆。上書母氏諱，下祝一家吉。豈知同床人，已以土為宅。他日縱歸來，凄涼非舊跡。古稱蜀道難，父今頭應白。誰憐半百人，六載常做客。我枉為人子，承歡慚繞膝。每欲凌虛飛，恨少鯤鵬翼。蒼茫一四顧，遍地皆荊棘。夜夜夢江南，魂迷關塞黑。 折窗前雪竹寄嘉富姊（一九四二年冬） 人生相遇本偶然，聚散何殊萍與煙。憶昔遺我雙竿竹，與君皆在垂髫年。五度秋深綠陰滿，此竹常近人常遠。枝枝葉葉四時青，嚴霜不共芭蕉卷。昨夜西樓月不明，迷離瘦影似含情。三更夢破青燈在，忽聽琤琤迸雪聲。持燈起向窗前燭，一片凍云白簇簇。折來三葉寄君前，證取冬心耐寒綠。 昨夜東風來（一九四三年春） 昨夜東風來，綠遍池塘草。侵晨上高樓，極目天涯道。樓下臨碧波，枝頭多啼鳥。桃李正欣榮，鵜鴂鳴何早。芳草易飄零，春華不常好。奄忽西風至，憔悴誰能保。嘆彼世間人，蠻觸紛相擾。生寄矜察察，死歸不了了。大夢一朝覺，榮名何所寶。不逢赤松子，我已緇塵老。 夏至（一九四三年） 冉冉青春移，亹亹朱夏至。新荷葉乍圓，筍竹生階次。衷懷良未更，所悲時序異。日暮懷遠人，彷徨渺吾思?；赝淘坪?，西山杳蒼翠。晼晚白日頹，夕霞正流媚。盛年須及時，顏衰不復稚。愿攜尊及罍，高歌謀一醉。為善愿勉旃，非為榮名貴。達者識此機，酒中有深味。 擬采蓮曲（一九四三年夏） 采蓮復采蓮，蓮葉何田田。鼓棹入湖去，微吟自叩舷。湖云自舒卷，湖水自淪漣。相望不相即，相思云漢間。采蓮復采蓮，蓮花何旖旎。艷質(zhì)易飄零，常恐秋風起。采蓮復采蓮，蓮實盈筐筥。采之欲遺誰，所思云鶴侶。妾貌如蓮花，妾心如蓮子。持贈結(jié)郎心，莫教隨逝水。 夜坐偶感（一九四三年秋） 日落尚煜耀，月上倏蒼涼。流鶯啼未已，蟋蟀鳴空堂。白露瀉無聲，風入夜氣涼。人生徒有情，天意終無常。奄忽年命盡，便當歸北邙。事業(yè)誰能就，千古同一傷。感此不能言，四顧心茫茫。 登樓（一九四三年） 晚日登高樓，極目眺夕暉。微風叢林杪，遠嶺暮煙霏。侘傺滋多感，徙倚自生悲。寒波澹易水，浮云黯翠微。回溪縈曲帶，平路多威夷。孤獸煢煢走，野鳥覓侶飛。春花落欲盡，綠葉密如幃。欲濟無河梁，欲息無釣磯。東山送明月，霜露沾人衣。斯宇不可處，悄然掩故扉。 園中杏花為風雪所襲（一九四四年春仍在淪陷中） 天涯草，生千里，紅杏一枝風雪里。天涯草清人不歸，紅杏花殘隨逝水?；ㄖx花開年不殊，秦宮漢闕今平蕪。試問五陵原上冢，冢中誰是當年吾。百歲光陰等朝夕，吊花休將淚沾臆。洞庭木葉幾回飛，十二晚峰照歷歷。 題羨季師手寫詩稿冊子（一九四四年夏） 自得手佳編，吟誦忘朝夕。吾師重錘煉，辭句誠精密。想見醞釀時，經(jīng)營非茍率。舊瓶入新酒，出語雄且杰。以此戰(zhàn)詩壇，何止黃陳敵。小楷更工妙，直與晉唐接。氣溢烏絲闌，卓牽見筋骨。人向字中看，詩從心底出。淡宕風中蘭，清嚴雪中柏。揮灑既多姿，盤旋猶有力。小語近人情，端厚如彭澤。誨人亦諄諄，雖勞無倦色。弟子愧凡夫，三年面墻壁。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 冬至日與在昭等后海踏雪作（一九四四年冬） 北風朔風寒，衷懷常郁結(jié)。喜逢至日晴，結(jié)伴踏積雪。四宇凈無塵，平原浩且潔?；厥淄魃?，霽色撲眉睫。浮云一流動，殘雪明復滅。近瞰鐘鼓樓，宏聲何年歇。城郭縱未非，人民已全易。我輩值亂離，感茲空嘆息。吁嗟乎，銀錠橋頭車馬喧，觸戰(zhàn)蠻爭年復年。君不見此雪晶瑩不常保，歸來看取檐溜前。
詞 楊柳枝八首（一九四二年春） 其一? 裊娜長條近陌頭，閨中少婦怕登樓。試看一片青青色，不系離人只系愁。 其二? 蘇小家臨淺水濱，年年春色柳絲新。鶯穿燕剪渾無奈，愿折長條贈遠人。 其三? 深掩朱門拂碧塘，織成金縷看鵝黃。館娃宮殿凄涼甚，縱有千條總斷腸。 其四? 怕聽黃鸝度好音，西宮南內(nèi)柳如金。玄宗教得楊枝曲，吹向空城響易沉。 其五? 十里平蕪欲化煙，移根無復憶西川。而今大似瑯琊木，誰撫長條為泫然。 其六? 最愛黃昏月上時，臨風閑裊碧毿枝。含煙帶雨常相憶，莫放楊花掠鬢絲。 其七? 新染曲塵碧似羅，籠煙織就舞裙多。魏王堤畔東風路，多少春痕付夢婆。 其八? 飛燕娉婷掌上腰，漢王寵幸舊曾邀。如何也向溪頭舞，一例東風拂板橋。 如夢令（一九四○年） 山似眉峰愁聚，水送春隨人去。一棹剪江行，多少綠楊迷路。何處。何處。不見桃源前渡。 醉公子（一九四○年） 玉欄人獨倚，嘗遍清秋味。懶去畫娥眉，妝成欲對誰。/暮霞斜照水，江上楓林醉。江水解相思，東流無盡時。 三字令（一九四○年） 懷錦瑟。向誰彈。擲流年。千點淚，一聲弦。路茫茫，塵滾滾，是人間。/抬首望，碧云天。莫憑欄。秋易老，恨難言。月華明，更鼓盡，夢江南。 臨江仙（一九四○年秋） 一片凍云天欲暮，長空敗葉蕭蕭。薊門煙雨白門潮，幾回月上，回首恨難消。/莫向荒城尋故壘，秋來塞草全凋。北風吹響萬林梢，倚欄人去，雁影落寒郊。 浣溪沙（一九四一年春） 屋脊模糊一角黃，晚晴天氣愛斜陽，低飛紫燕入雕梁。/翠袖單寒人倚竹，碧天沉靜月窺墻，此時心緒最茫茫。 憶蘿月 送母殯歸來（一九四一年秋） 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凄涼。 浣溪沙（一九四一年秋） 忍向長空仔細看，秋星不似夏興繁，任教明滅有誰憐。/詩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寧共夜風寒，雁鴻飛盡莫憑欄。 明月棹孤舟（一九四一年秋） 連日西風連夜雨，恁凄涼幾時才住。孤雁單寒，秋云淡薄，休向遠天寧凝佇。/寂寞黃花都老去，是繁華總歸塵土。小院低墻，霜階露砌，多少暗蛩低語。 浣溪沙（一九四一年冬） 坐覺宵寒百感并，長街孤柝報初更，向人惟有一燈青。/豈是有生皆有恨，果然無福合無情，至今恩怨總難明。 菩薩蠻 母歿半年后作（一九四一年冬） 傷春況值清明節(jié)，紙灰到處飛蝴蝶。楊柳正如絲，雨斜魂斷時。/人憐花命薄，人也如花落。墳草不關情，年年青又青。 荷葉杯（一九四一年冬） 記得滿簾飛絮，春暮。爭信有而今，半庭衰柳不成陰，黃葉沒階深。/從此五更風月，愁絕。情緒幾人知，繁華縱有隔年期，憔悴已如斯。 南鄉(xiāng)子（一九四一年冬） 柳帶斜陽，古城風起暮鴉翔。獨自歸來行又住，何處，南北東西塵滿路。 浣溪沙（一九四二年春） 莫遣佳期更后期，人間桑海已全非，懷人腸斷玉溪時。/杜宇聲悲春去早，落花風定燕歸遲，一簾微雨細于絲。 如夢令 殘柳（一九四二年秋） 冷落清秋時節(jié)，枝上晚蟬聲咽。瘦影太伶仃，忍向寒塘自瞥。凄絕。凄絕。腸斷曉風殘月。 踏莎行（一九四二年秋） 霜葉翻紅，遠山疊翠，暮霞影落秋江里。漁舟釣艇不歸來，朦朧月上風將起。/鴻雁飛時，蘆花開未，故園消息憑誰寄。樓高莫更倚危欄，空城惟有寒潮至。 臨江仙（一九四二年） 十八年來同逝水，詩書誤到而今。不成長嘯只低吟，枉生燕趙，慷慨志何存。/每對斜陽翻自嘆，空階立盡黃昏。秋來春去總消魂，茫茫人海，衣帽滿征塵。 浣溪沙四首（一九四三年春） 其一 送盡春歸人未歸，斜街長日柳花飛。舊歡新怨事全非。/風緊已催紅蕊落，雨多偏覺綠蔭肥，滿川芳草杜鵑蹄。 其二? 歲歲東風塞北沙，離人真?zhèn)€不思家，任教新綠上窗紗。/破屋檐低微見月，空階樹老不能花，敢言花月作生涯。 其三? 漠漠京華十丈塵，浮生常是感離群，眼前誰是意中人。/新柳染成江岸綠，燕芻老盡畫梁春，等閑情事亦消魂。 其四? 蠶族初成四月天，紫藤開遍柳吹綿，一春情緒落花前。/海燕來時人未老，王孫去后草如煙，忍將哀樂損華年。 浣溪沙（一九四三年春） 記得南樓柳似金，隔簾依約見青禽，空花夢好酒杯深。/昨日偶尋黃葉路，西風老盡少年心，恁時爭信有而今。 臨江仙（一九四三年春送李秀蘊學姊畢業(yè)） 開到藤花春色暮，庭前老盡垂楊。等閑離別易神傷，一杯相勸醉，淚濕縷金裳。/別后煙波何處是，酒醒無限思量?？樟艏丫湓佁煜?，幾回尋往事，腸斷舊回廊。 秀蘊有詠天香庭院詩曰：天香綠竹幾千竿，昔日朱門今杏壇。繞遍回廊尋往事，斜陽獨在九欄桿 踏莎行 次羨季師韻（一九四三年春） 草襲春堤，波搖春水，庭前凍柳眠難起。閑行花下問東風，可能吹暖人間世。/柝響更樓，鐘傳野寺，幾人解得浮生事。兢將韶秀說春山，爭知山在斜陽里。 踏莎行（一九四三年春 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鷓鴣天 一九四三年秋，廣濟寺聽法后作（一九四三年春 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 一瓣心香萬卷經(jīng)，茫茫塵夢幾時醒。前因未了非求福，風絮飄殘總化萍。/時序晚，露華凝，秋蓮搖落果何成。人間非是堪惆悵，簾外風搖塔上鈴。 鷓鴣天（一九四三年秋） 葉已經(jīng)霜別故枝，垂楊老去尚余絲。一江秋水蘋開晚，幾片寒云雁過遲。/愁意緒，酒禁持，萬方多難我何之。天高風急宜猿嘯，九月文章老杜詩。 臨江仙 聞羨季師譜聊齋連鎖事有感（一九四四年） 記把聊齋燈下讀，少年情緒偏癡。生生死死系人思，至今窗影下，仿佛鬼吟詩。/莫道十年如一夢，夢醒亦復如斯。北邙山下夜烏啼，才看青鳥至，又見濕螢飛。 臨江仙 連日不樂夜讀秋明集有作一九四四年（一九四四年） 是歲不知有恨，逢人艷說多情。而今真?zhèn)€悟人生，恨多情轉(zhuǎn)薄，春老燕飄零。/剩把虛窗邀月，一編好讀秋明。長街何處報更聲，夜燈應有意，故故向人青。 鷓鴣天（一九四四年春） 生計何須費剪裁，當春獨是舊情懷。心同古井波難起，愁似輕陰郁不開。/花謝去，燕歸來，一瓶春酒醉空齊。雨當詩句獨能記，會買白楊遍地栽。 南歌子（一九四四年夏） 垂柳經(jīng)時老，鳴蟬鎮(zhèn)日勞。綠窗掩夢盡無聊，一忍榴花結(jié)實藕花嬌。/歲月蹉跎過，雄心取次消。隔簾風竹晚蕭蕭，樓外誰家橫笛弄清宵。 破陣子二首詠榴花（一九四四年夏） 其一? 誰道園林寂寞，榴花煞自紅肥。多少春芳零落盡，獨向驕陽吐艷輝，神情動欲飛。/一種濃妝最好，十分狂態(tài)相宜。好待秋成佳寶熟，說與西風盡浪吹，飄零未可悲。 其二 時序驚心流轉(zhuǎn)，榴花觸眼鮮明。芳意千重常似束，墜地依然未有聲，有誰只此生。/不厭花枝秾艷，可憐人世凄清。但愿枝頭紅不改，伴取筵前樽酒盈，年年歲歲情。 水龍吟 詠榴花用東坡詠楊花韻代友人作（一九四四年） 長日寂寞園林，倚南窗夢魂飄墜。驀地驚心，榴花照眼，動人幽思。色艷如霞，情濃勝火，芳心深閉。點砌下蒼苔，絳英三五，時時被，風吹起。/常怨東君薄倖，向陽春不教紅綴。宵來暴雨，朝來烈日，歡情零碎。開到飄零，無香有恨，愿隨流水。鎮(zhèn)相看默默，無言只解，伴人垂淚。 臨江仙（一九四四年秋） 處事原無好計，有生須耐凄涼。秋來天半露為霜，一行征雁去，四野葉初黃。/萬物已悲搖落，菊花還作重陽。誰家薄倖不還鄉(xiāng)，賺人明鏡里，和淚試嚴妝。 鷓鴣天二首（一九四四年秋） 其一 香印燒殘心字灰，蟬聲初斷雁聲悲。坐看白日愁依舊，小步秋林懶便回。/清夢遠，晚風微，戲拈螺黛點雙眉。階前種得黃花好，莫問秋情說向誰。 其二? 欲賦秋情盡費辭，秋情只在碧梧枝。枝頭新月如眉好，枝下寒蛩徹夜啼。/蛩不斷，月移西，新寒襲遍舊羅衣。中宵獨下空庭立，幾點流螢繞樹飛。 南歌子（一九四四年秋） 秋水連天瘦，征鴻取次稀。階前黃葉久成堆，獨自西風徹夜?jié)M林吹。/酒薄愁偏重，燈闌夢未回。者般生計已全非，細數(shù)人天恩怨總堪疑。 醉太平一九四四年秋（一九四四年秋） 風涼，露涼，花黃，葉黃，一年容易重陽，總離人斷腸。/眉長，鬢長，天長，恨長，縱然憔悴何妨，茍余情信芳。 蝶戀花（一九四四年秋） 重九中秋都過了，木葉蕭蕭，坐覺秋風裊。欲上高樓看落照，平林荒野余衰草。/一抹寒煙鴻雁渺，氣爽天高，北地秋光好。把酒勸君同一笑，莫教人被黃花惱。 菩薩蠻（一九四四年秋） 平城夕照秋陽闊，滿林楓葉胭脂色。一霎斗紅肥，明朝取次飛。/相逢皆漠漠，世上人情薄。稽首拜觀音，多情乃佛心。 賀新郎 夜讀羨季師稼軒詞說感賦（一九四四年秋） 此意誰能會，向西窗夜燈挑盡，一編相對。時有神光來紙上，恍見上堂風致。應不愧稼軒知己，愛極還將小語謔，盡霜毫揮灑英雄淚。柏樹子，西來意。/今宵明月應千里，照長江，一江白水，幾多興廢。無數(shù)青山遮不住，此水東流未已。想人世古今同此，把卷空余千載恨，更無心鎖鎖論文字。寒漏盡，夜風起。 浣溪沙五首?用韋莊《浣花詞》韻（一九四四年冬時北平淪陷已七年之久） 其一? 別后魂消塞北天，十年塵滿舊金鈿，更無清夢到君前。/手把玉簫吹不斷，梧桐凋盡獨憑欄，碧云樓外月初殘。 其二 說到人生已自慵，更無塵夢不惺忪，昨宵星月貴堂風。/弦柱休彈金落索，錦囊深貯玉玲瓏，心花驗取舊時紅。 其三? 清夜雙眉入鬢斜，自攜燈影障紅紗，樓高誰識謝娘家。/斷夢初沉天祭月，離情難寄嶺頭花，寒林珍重護朝霞。 其四 重撥心灰字已殘，思君憑遍舊欄桿，有情爭信錦盟寒。/尺素裁成無可寄，雙鴛織就與誰看，惟將別淚祝平安。 其五? 杜宇黃鶯各自啼，一春腸斷魏王堤，綠楊芳草尚凄凄。/經(jīng)歲王孫游不返，隔鄰驕馬更能嘶，空庭零落燕巢泥。 采桑子（一九四五年春） 新春那有新情緒，依舊風沙。依舊天涯，依舊行人未有家。/閑中檢點閑哀樂，舊夢都差。舊愿仍賒，酒后清愁細細加。 破陣子（一九四五年春） 理鬢熏衣活計，拈花斗草心情。笑約同窗諸女伴，明日西郊試馬行，踏青鞋已成。/入夜預愁風雨，隔簾細數(shù)春星。莫怪新來無夢好，且喜風光到眼明，鏡中雙鬢青。 采桑子（一九四五年春） 少年慣做空花夢，篆字香薰。心字香溫，作對輕煙寫夢痕。/而今夢也無從做，世界微塵。事業(yè)浮云，飛盡楊花又一春。 破陣子 五月十五日與在昭學姊夜話時將近畢業(yè)之期（一九四五年春） 記得深宵夜話，長空皓月晶瑩。樹杪斜飛螢數(shù)點，水底時聞蛙數(shù)聲，塵心入夜明。/對酒一拼沉醉，看花直到飄零。便欲乘舟飄大海，肯為浮名誤此生，知君同此情。 按：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己酉年五月十九日作 浣溪沙（一九五一年臺南作）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fā)最高枝，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xiāng)思。 蝶戀花（一九五二年春臺南作） 倚竹誰憐襯袖薄，斗草尋春，芳事都閑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雨重風多花易落，有限年華，無據(jù)年時約。待屏相思歸少作，背人刬地思量著。 菩薩蠻（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西風何處添蕭瑟，層樓影共孤云白。樓外碧天高，秋深客夢遙。/天涯人欲老，暝色新來早。獨踏夕陽歸，滿街黃葉飛。 鷓鴣天 用友人韻（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jié)物如相識，夢里相關路正賒。/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水龍吟·秋日感懷 滿林霜葉紅時，殊鄉(xiāng)又值秋光晚。征鴻過盡，暮煙沉處，憑高懷遠。半世天涯，死生離別，蓬飄梗斷。念燕都臺嶠，悲歡舊夢，韶華逝，如馳電。一水盈盈清淺。/向人間、做成銀漢。鬩墻兄弟，難縫尺布，古今同嘆。血裔千年，親朋兩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沒，同心共舉，把長橋建。 金縷曲·周總理逝世周年作 萬眾悲難抑。記當年、大星殞落，漫天風雪。佇立街頭相送處，忍共斯人長訣。況遺恨、跳梁未滅。多少憂勞匡國意，想臨終、滴盡心頭血。有江海，為嗚咽。而今喜見春風發(fā)。/掃陰霾、冰凘蕩盡，百花紅綴。待向忠魂齊獻壽，悵望云天寥闊。算只有、姮娥比潔。一世衷懷無私處，仰重霄、萬古懸明月?？创穗H，清光澈。 金縷曲·有懷梅子臺灣 難忘臨歧際。賦離歌，短詩數(shù)首，盈襟別意。世事茫茫從此去，明日參商萬里。嘆聚散、匆匆容易。自信平生蕭瑟慣，甚新來、歲晚憐知己。沉思處，憑誰會。高山流水鐘期誼。/曾共話、夷齊列傳，馬遷心事。惆悵胸中家國恨，幾度暗傷憔悴。剩遲暮、此心未已。若遂還鄉(xiāng)他日愿，約重逢、聚首京華里。然諾在，長相記。 鵲踏枝·寄梅子臺灣 記得當年花爛漫。長日驅(qū)車，直欲尋春遍。一自別來時序換，人間幾處滄桑變。/又見東風牽柳線。聚首京華，此約何年踐。惆悵花前心莫展，一灣水隔天涯遠。 鷓鴣天·再寄梅子 老去相逢更幾回，人間別久信堪哀。繁花又向天涯發(fā)，明月還從海上來。/山斷續(xù)，水縈回，白云天遠動離懷。年年斷送韶華盡，誰共傷春酒一杯。 鷓鴣天 偶閱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女士所寫 《鯨背月色》（The Moon by Whale Light）一書，謂遠古之世海洋未被污染以前藍鯨可以隔洋傳語，因思詩中感發(fā)之力，其可以穿越時空之作用蓋亦有類乎是，昔杜甫曾有“搖落深知宋玉悲”之言，清人亦有以“滄海遺音”題寫詞集者，因賦此闋。 廣樂鈞天世莫知，伶?zhèn)惔抵褡猿砂V。郢中白雪無人和，域外藍鯨有夢思。/明月下，夜潮遲，微波迢遞送微辭。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木蘭花令 人間誰把東流挽？望斷云天都是怨。三春方待好花開，一夕高樓風雨亂。/林鶯處處驚飛散。滿地殘紅和淚濺。微禽銜木有精魂，會見桑生滄海變。 西江月·陽平關下作 久慕蜀都山水，一朝入蜀成行。中宵坐起待天明，殘月一彎秦嶺。/曙色依稀入眼，車聲隱隱初停。陽平關下曉風清，天外兩三星影。 減字木蘭花 天涯秋老，葉落空階愁未掃。獨下中庭，為看長空月影明。/此心好在，縱隔滄溟終不改。夜夜西風，萬里鄉(xiāng)魂有路通。 蝶戀花 愛向高樓凝望眼。海闊天遙，一片滄波遠。仿佛神山如可見，孤帆便擬追尋遍。/明月多情來枕畔。九畹滋蘭，難忘芳菲愿。消息故園春意晚，花期日日心頭算。 浣溪沙 已是蒼松慣雪霜，任教風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幾滄桑。/自詡碧云歸碧落，未隨紅粉斗紅妝。余年老去付疏狂。 生查子 飄泊久離居，歲晚歡娛少。連夜北風寒，雪滿天涯道。/今日喜顏開，乍覺新晴好。為有遠人書，來報梅花早。 水龍吟·題屈原圖像 半生想象靈均，今朝真向圖中見。飄然素發(fā)，翛然獨往，依稀澤畔。呵壁深悲，紉蘭心事，昆侖途遠。哀高丘無女，眾芳蕪穢，憑誰問，湘累怨。異代才人相感。/寫精魂、凜然當面。杖藜孤立，空回白首，憤懷無限。哀樂相關，希文心事，題詩堪念。待重滋九畹，再開百畝，植芳菲遍。 水調(diào)歌頭·題友人梁恩佐先生繪國殤圖 死有泰山重，亦有羽毛輕。開緘對子圖畫，百感一時并。幾筆線條勾勒，繪出英魂毅魄，悲憤透雙睛。楚鬼國殤厲，氣壯動蒼冥。/挾秦弓，帶長劍，意縱橫。槍林彈雨經(jīng)遍，血染戰(zhàn)袍腥。自古無人曾免，偏是江淹留賦，寫恨暗吞聲。何日再相見，重與話平生。 沁園春·題曹孟德東臨碣石圖 魏武當年，碣石登臨，慷慨作歌。想洪波浩蕩，秋風蕭瑟，英雄相對，此意如何。憑仗白描，傳神妙筆，繪出悲涼萬感多。揚鞭指，望天涯盡處，攬轡山河。難禁歲月銷磨。/奈橫槊、豪情兩鬢皤。嘆神龜雖壽，終年有竟，一朝灰土，枉說騰蛇。老驥雖衰，猶存壯志，千里長途有夢過。須珍惜，趁風華正茂，直上嵯峨。 瑤華 戊辰荷月初吉，趙樸初丈于廣濟寺以素齋折簡邀，此地適為四十余年前嘉瑩聽講《妙法蓮華經(jīng)》之地，而此日又適值賤辰初度之日，以茲巧合，棖觸前塵，因賦此闋。 當年此剎，妙法初聆，有夢塵仍記。風鈴微動，細聽取、花落菩提真諦。相招一簡，喚遼鶴、歸來前地。回首處，紅衣凋盡，點檢青房余幾。/因思葉葉生時，有多少田田，綽約臨水。猶存翠蓋，剩貯得、月夜一盤清淚。西風幾度，已換了、微塵人世。忽聞道，九品蓮開，頓覺癡魂驚起。 是日座中有一楊姓青年，極具善根，臨別為我誦其所作五律一首，有“待到功成日，花開九品蓮”之句，故末語及之。 金縷曲 辛巳之春，予應邀至哥倫比亞大學客座講學。抵達紐約后，東亞系主任王德威教授邀宴相聚，座中得見夏志清教授。予與夏公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曾于百慕大及貞女島兩次中國文學國際會中相晤，此次再度相逢，夏公告我其八旬壽辰甫過，向我索詞為祝，因賦此闋。 八十稱眉壽?？大矍?、夏公未老，童心依舊。三十四年都一瞬，歲月驚心馳驟。記當日、文章詩酒。百慕貞娘雙島會，聚群賢、多少屠龍手。恣笑謔，唯公有。/古今說部衡量就。論錢張、圍城難并，傾城難偶。一語相褒評說定，舉世同瞻馬首。更作育、青年才秀。一代學壇師友盛，祝長年、我落他人后。歌金縷，捧金斗。
曲 小令（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撥不斷故人疏，故園蕪，秋來霜滿門前路。處世危如捋虎須，謀生拙似安蛇足，不如歸去。 寄生草（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映危欄一片斜陽暮，繞長堤兩行垂柳疏?？撮L江浩浩流難住，對青山點點愁無數(shù)，問征鴻字字歸何處。俺則待滿天涯踏遍少年游，向人間種棵相思樹。 落梅風（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寒燈燼，玉漏歇。點長空亂星殘月。一天風送將冬至也，擁柴門半堆黃葉。 慶東原（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笑王粲，嗤杜陵，登樓只解傷時命。空辜負良辰美景，空辜負花梢月影，空辜負扇底歌聲?；谏安蛔骷皶r游，到死后聽盡空山磬。 紅繡鞋（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項羽江東豪氣，淵明籬下生涯，長空明月笑人癡。一個是沉酣春酒甕，一個是自刎烏江時。想古今都似此。 叨叨令（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說什么逍遙快樂神仙界，有幾個能逃出貪嗔癡愛人生債？休只向功名事業(yè)爭成敗，盛似那秦皇漢武今何在？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恨煞人也么哥？則不如化作一點輕塵飛向青天外。 水仙子（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春來小院杏初花，雨過墻陰草努芽，看看綠滿荼蘼架。嘆光陰如過馬，說興亡燕入誰家。粉蝶爭春蕊，有蜂鬧午衙，子規(guī)聲老盡年華。 朝天子（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草鮮，柳妍，沿岸把東風占。一篙新綠碧于天，處處游春宴。/幾點飛花，一聲歸雁，到三秋落照邊。草干，柳殘，穩(wěn)畫出西風怨。 醉高歌（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功名未理磻溪釣，求仙未起燒丹龜。清風未學蘇門嘯，扁舟未放瀟湘棹。/嘆紅塵總未消。問大夢誰先覺？但只見滾滾的輪蹄兒早碾破了長安道。 山坡羊 詠蟬（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槐蔭滿砌，榆錢鋪地。一聲蟬下勞人淚。送春歸，待秋回。/五更霜重留無計，兩岸蘆花風乍起。嘶，猶未已；癡，誰似你？ 折桂令（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想人生恨最難消，柳為誰青？花為誰嬌？九月寒蟬，三月杜宇，一夢南朝。/算只有長江不老，到天涯依舊滔滔。世事徒勞，易水西風，白下寒潮。 清江引（一九六七年哈佛作） 連宵夜霜飛上瓦，高柳蟬都罷。蛩傍短墻吟，雨趁西風下。小庭前滿階黃葉灑。 般涉調(diào)（一九四三年癸未正月作） 其一?耍孩兒 春光只許添惆悵，有好景也無心細賞。長堤辜負柳絲黃，但終朝把定壺觴。/故家燕子歸何處，巷口烏衣幾夕陽？閑凝望，見了這春波瀲滟，猛回頭無限滄桑。 其二?二煞 俺也曾誓雄心堅似鐵，拂吳鉤寒作芒，少年豪氣凌云上。則道是壯懷不遂屠龍志，縱興應耽文酒狂，卻誰料皆空想。都只為連朝風惡，不花眉長。 其三?一煞 見只見蜂蝶紛紛爭嫩蕊，聽只聽杜宇聲聲啼斷腸，春魂冉冉隨風蕩。今日個是踏青士女如云聚，明日個我立馬西風數(shù)雁行。事事堪惆悵。說什么吹簫擊筑，酒侶高陽。 其四?尾聲 這紅塵豈樂鄉(xiāng)？人生原是謊?；诋敵醪话严嗨荚?，空余著、這一縷愁根，也隨著、人年歲兒長。 大石調(diào)?（一九四三年癸未正月作） 其一?六國朝 聽樓頭叫殘歸雁，看階前老盡黃花。憔悴本來真，繁華都是假。渾不聞深夜雨滴檐牙。但只見清朝霜鋪萬瓦，更加著滿地的西風禾黍。一池的秋水蒹葭，繞樹亂鴉飛，遍山黃葉灑。 其二?歸塞北 天欲暮，處處起悲茄。人世幾回傷往事，茅屋一角染明霞。荒徑似陶家。 其三?么篇 柴門外，車馬任喧嘩。學劍我原輸項羽，駐顏何處有丹砂？事事鏡中花。 其四?雁過南樓煞 這日月是窗前過馬，夢猶佘更鼓三撾。算人生一任教天公耍。我和你非呆即傻。從今后莫嗟呀，隨便他蠻觸紛紛幾時罷。 懷故鄉(xiāng)?（一九五三年在臺灣作） 其一?（北平）雙調(diào)新水令 故都北望海天遙，有夜夜夢魂飛繞。稷園花塢暖，太液柳絲嬌。玉蝀金鰲，念何日能到？ 其二?駐馬聽 想古城春暖冰消，紅杏朱藤著雨嬌，秋高日好。青天碧瓦倩誰描？中南三海玉闌橋。東西如砥長安道，舊游情未了。向天涯譜一曲懷鄉(xiāng)調(diào)。 其三?得勝令 說什么燉羹鱸鲙季鷹豪，登樓作賦仲宣勞。故里人情厚，華年美夢嬌。逍遙。昆明湖上春波棹，苗條。后海堤邊楊柳腰。 其四?喬牌令 到今日相思魂夢遙，往事云煙渺。想人情同于懷王休相笑，我則待理殘箋將風光仔細描。 其五?甜水令 常記得春來時積雪初消，垂柳綠軟，杏花紅小，梨白海棠嬌。出城郊西直大道，踏青游草妒春袍。 其六?折桂令 常記得夏來時，日初長布谷聲高。庭槐蔭滿，榆莢錢飄，火綻榴花，翠擎荷蓋，果熟櫻桃。什剎海鮮嘗菱角，五龍亭戲試闌橈。最好是月到中宵，風過林梢，看多少葉影田田，舟影搖搖。 其七?錦上花 常記得秋來時，剪燭吟詩助相思紗窗雨哨，登樓望遠暢胸襟四野風飄。赤棗子點綴著閑庭情調(diào)，黃花兒逞現(xiàn)著籬下風標。涼宵螢火稀，永夜銀河悄。香山楓葉艷，北海老荷凋。寫不盡氣爽天高，古城秋好鴛瓦上白露凝霜，雁影邊纖云弄巧。 其八?碧玉簫 常記得冬來時，瑞雪飄飄，白滿門前道。寒夜蕭蕭，風號萬木梢。喜圍爐共看紅煤爆，半空兒手內(nèi)剝。晴明日，看碧天外鳶影風搖。冰場上刀光寒照，愛古城玉琢銀裝，好一幅莊嚴貌。 其九?鴛鴦煞 常記得故鄉(xiāng)當日風光好，怎甘心故鄉(xiāng)人向他鄉(xiāng)老？思量起往事如潮，念故人阻隔著萬水千山。望天涯空嗟嘆信乖音渺，說什么南浦畔春波碧草。但記得離別日淚痕多，須信我還鄉(xiāng)時歸去早。
聯(lián) 挽外曾祖母聯(lián)（1940年作，時年16歲） 憶昔年覓棗堂前，仰承懿訓，提耳誨諄諄，何竟仙鶴遄飛，寂寞堂幃嗟去渺； 痛此日捧觴靈右，緬想慈容，拊膺呼咄咄，從此文鸞永逝，凄迷云霧望歸遙。 賀李宗侗先生夫婦六十雙壽（60年代在臺灣作） 柱史才名，齊眉嘉耦； 尚書門第，周甲長年。 挽鄭因百教授夫人 萱堂猶健，左女方嬌，我來十四年前，初仰母儀瞻笑語； 潘鬢將衰，莊盆遽鼓，人去重陽節(jié)后，可知夫子倍傷神。 代臺大中文系挽董作賓先生聯(lián) 簡拾流沙，復發(fā)汲冢，史歷溯殷周，事業(yè)藏山應不朽； 節(jié)寒小雪，芹冷璧池，經(jīng)師懷馬鄭，菁莪在沚有余哀。 代臺靜農(nóng)先生挽董作賓先生聯(lián) 四十年駒溪水流，憶當時聚首燕臺，同學少年，視予猶弟； 三千牘功成身逝，痛此日傷心海上，故人垂老，剩我哭君。 挽王平陵聯(lián) 擲筆人歸書未了； 臥床妻病目難瞑。 余又蓀先生以車禍喪生代余夫人挽聯(lián) 百歲光陰，千秋事業(yè)，有泰山之重，有鴻毛之輕，如君死太無名，忍使精魂喪輪下； 一封惡電，萬里遄歸，如連枝之折，如比目之分，從此生何可樂，空余長恨向天涯。 挽溥心畬先生聯(lián) 是一代青才，為末世王孫，誰知孤抱？ 擅三絕書畫，留蒼松遺筆，想見高風。 又一聯(lián) 云林墨妙無雙品； 太室名藏不朽人。 挽臺大張貴永教授（張教授為史學家，以暴疾歿于西德） 馬帳風寒，萬里惡聞歐陸遠； 麟書史在，千秋事業(yè)玉山傳。 代張目寒夫人挽父聯(lián) 罔極念深恩，憶兒時萱堂早背，鞠育撫雙雛，父是嚴親兼慈母； 喪明知抱痛，嘆英歲芝蘭竟折，晨昏依卅載，我為弱女愧非男。 挽于右任先生聯(lián) 生民國三十年之前，掌柏署三十年之久，開濟著勳猷，朝野同悲國大老； 溯長流九萬里之遠，摶天風九萬里之高，淋漓恣筆墨，須眉常憶舊詩人。 挽秦德純聯(lián) 千秋付史官之論，塵劫憶燕云，豈止才難兼意苦； 今夏有樽酒之聚，清談猶昨日，何知小別竟長歸。 代父挽鄭因百教授夫人 荊布慕平陵，有德曜家風，垂儀百世； 門閭開北海，似康成夫婿，足慰今生。 擬施氏臨濮堂聯(lián)（臺灣鹿港施氏新建宗祠，云其先世曾封臨濮侯，其族人因以臨濮名堂。囑以堂名嵌字為聯(lián)） 臨履宜中，化及他方德乃大； 濮封世遠，家傳遙海澤彌長。 挽某同學父 陟屺傷心，風樹從今泣游子； 耄年遺恨，天涯猶自盼王師。 代父挽友人聯(lián) 矍鑠想當年，金雨同來惟有淚； 凄涼悲此日，古稀身后竟無人。 賀某女教師退休聯(lián) 卅七年化雨春風，孟母德儀尼父業(yè)； 數(shù)千里江南海嶠，鴻光嘉耦鹿門歸。 不列顛可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中心內(nèi)中國研究室落成，撰聯(lián)為賀 程門馬帳薪傳地； 東觀西園海外天。 周士心教授與陸馨如夫人金婚之喜，代謝琰先生撰聯(lián)為賀 游藝貫中西，四海云山來紙上； 風詩友琴瑟，五旬嘉耦羨人間。 蔡章閣先生獲頒榮譽學位撰聯(lián)為賀 德教久傳名，百歲樹人功不朽； 瓊林今開宴。九如稱贊祝長年。 《松鶴天地》十二周年報慶，代謝琰先生撰聯(lián)為賀，中嵌松鶴天地四字 文德比青松，十二載植根得地； 高風擬鳴鶴，九萬里結(jié)響遙天。 為周總理紀念館擬聯(lián) 常年伴虎生涯，苦意有誰知，忍聽人傳身后謗； 千古臥龍相業(yè)，憂勞將身殉，固應祠向世間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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