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燦爛 曾穎 媽媽膽管結石住院手術,拆完肚子上最后一根管子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菜市場去買了兔子、萵筍和番茄讓我自己燒來吃,她說她現(xiàn)在彎腰還有些吃力,不能給我做飯,那眼神,像是看 5 歲時啥也不會做的傻笨兒子,而忘了在歷經半個世紀的風雨錘打之后,她的兒子也學會了很多東西。其中最不麻煩的,便是做飯。 在媽媽送來的一大堆東西里,放在最上層,小心翼翼不讓它被壓扁的,是一束梔子花,帶著清晨的露珠,香氣四溢,仿佛把整個花園,都捧到我的面前。 我喜歡梔子花,是從童年開始的,那時,每個夏天,我的外婆、舅媽和姨媽們,就會把梔子花或黃桷蘭,用線串了,掛在衣服或頭發(fā)上,一路走過,整個世界都成了香的。這種香味,沒有侵略性,人畜無害,童叟無欺,就那么淡淡的,暖暖的,溫婉的,循循善誘地浸入聞者的鼻腔,撩撥起他對世間所有美好事物的聯(lián)想和回憶?;吟觥㈦s亂,一地雞毛的貧民區(qū)生活,因為這一絲絲的香氣,而變得有一些小小的亮色。 生活可以貧窮,但不可以潦倒。這一束小小的花,可以說就是一個宣言。 這條伴隨我一生的人生感想,大概就是童年時外婆和姨媽們種在我小小心田上的吧?那時只要有盆或碗破了,外婆通常是不往外扔的,她是怕扎了別人的腳,而理由往往是:“可以拿來種花!”于是,她的陽臺上,就站滿了破茶杯裝的水仙,舊藥罐種的茉莉和爛洗臉盆種的梔子花和仙人掌。這些容器,在完成了它們的本職工作之后,又投身在另一個領域,取得了功用以外的審美價值。外婆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破盆子可以拿來種花,種上花,它就是花盆了!”這句話,讓自幼就容易胡思亂想的我,生出許多感慨,并推及到此后半生的種種體驗中——長了多肉的七孔磚,生出蒲公英的蜂窩煤和有一棵老樹立在最高處的破村莊,都一一接受過我的這番聯(lián)想——如果沒有那卑微而不失堅強的生命的蓬勃生長,那些破盆、爛瓦,老房子,不過就是一堆垃圾而已。但因為有了它們的無聲燦爛,它們就變成了藝術品,很高級。這點小小的感悟,為我柔弱怯懦的生命,注入了一絲細細的鋼質。如果我五十多年的人生中,還有小小的值得認可的堅強和收獲,大致與此有關。 很多年前,網絡論壇還很熱鬧的時候,常常通宵與人在網上辯論各種問題,甚至吵架。當時我的打字速度還行,也讀過幾本書,所以常常有把對手懟得不想再戰(zhàn)的時候。我那時候并不明白,“語欲勝人”是一種病,常把對手的無言語塞或悄然遁去,當成一種“勝利”。殊不知這會引來暗暗的恨意,一旦遇到合適的環(huán)境觸發(fā),便會砰然而動,挖心撓肺地反彈回來。 對于大多數(shù)攻擊,我還是有免疫力的,唯獨有一次,一個懟友不知從哪里看到我的一張在陽臺上讀書的生活照片,用福爾摩斯分析案情的方法,推測出我當時生活的貧寒與窘迫,并下斷語說我是一個“住在筒子樓里的落魄窮酸文人”。這個推斷其實沒錯,真實地反映了我當時的生活處境——與人合租在一間老破小的房子里,房子小到只有在陽臺上擺一張小書桌寫新聞掙稿費,一日不做,一日不食,手??谕?,常常為下月的房租在哪里而焦慮擔心。他說的是事實,而正因為是事實,而更扎心。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疼,我甚至有些認同他得出的結論:“洗洗睡吧,還要什么臉出來混?”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想了一晚上,反復都是一個“退”字,無論是從那個我曾覺得如魚得水的熱鬧 BBS,還是心心念念的文學,以及這座讓我曾經無限向往并獲得過短暫身心自由的省城,我都想退出去。 在床上輾轉烙餅,無法入眠,怕影響了妻和隔壁同租室友,就輕輕推開陽臺的門,出去躲一會兒。這一方被別人嘲笑和羞辱的小天地,卻是此時這個世界僅有的能容我逃去的地方。 陽臺外,井口一樣被圍逼得狹窄的天空上,一輪明月朗照,把桌前的花和草們照出鮮明的剪影,平日里緊迫的樓間距,悄然遁回了黑暗中,空氣中再無鄰家蠢狗的狂叫和樓下餐廳里揮之不散的油煙味和抽風機嗡嗡聲,只有一絲清香,如漫漫長夜中的一絲晨曦,纖細卻堅定地在前方飄擺——那是一束梔子花,正在一個破瓦盆里靜靜地開放,去年買回來裝到破酒瓶里忘記了,結果它發(fā)了芽,妻不忍心扔它,就找了一個破盆,把它種了起來,不曾想今夜它竟以一樹燦爛來報答我們。 坐在破藤椅上,記憶中那些與花香有關的場景與人,如一池藍水,將我浸透,我心中焦灼的各種胡思亂想,如殘火遇雨,消于無形。我也漸漸如在母親扇子下輕風一般的花香里,安然入睡,夢中竟看到自己也腳下生根,肩上生葉,頭頂開出潔白香艷的花來。 我腳下那間小小的被人恥笑的小屋,變成一個破舊而碩大的花盆…… 那是我最后一次動念離開成都,距今已有 22 年。 發(fā)表于《時代郵刊》2024年12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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