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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筆記小說石點頭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認(rèn)子

 小說故事收藏館 2024-12-01

第一回 郭挺之榜前認(rèn)子

陰陽之道,賦予世間萬物皆遵循其公正無私的法則運行。恰似那李子樹決然不會結(jié)出桃子,蘭花也斷不會綻出靈芝的模樣,一切皆有其既定的規(guī)律與秩序。有道是,唯有猛虎方能孕育出虎子,若不是麒麟之屬,又怎可能誕下麒麟兒那般神異的后代?父子之間,即便肉身因種種緣由相隔千里之遙,然那源自血脈深處的氣血相連,卻從不會有哪怕一絲的隔斷。試看那世間的花草樹木,根根相系,本本相連,又怎會容許人類在父子這等至為緊密的血緣關(guān)系上出現(xiàn)差池與錯亂呢?

古往今來,常理之中,身為父親者,對于自己所生之子,本應(yīng)了若指掌,未有不知曉者。且不說那夫妻之間的交媾結(jié)合,自有諸多征候與跡象可尋。即便是家中婢妾偶有外遇之舉,私下里瞞天過海,瞞著他人行事,可在其自身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是如同明鏡一般,明明白白地知曉事情的真相?只是世間之事,往往繁雜多變,或因匆忙急促之間有所疏忽遺漏,或于醉酒之后神志昏沉而稀里糊涂,于是便有了那已然生下兒子,卻竟然在茫然懵懂之中全然忘卻,絲毫未曾察覺的離奇情形。

往昔歲月,曾有這樣一位老者,年逾六十,歲月悠悠而過,卻始終未能得一子嗣。其心中盼子之心,猶如久旱盼甘霖,殷切而又焦灼。一日,偶然邂逅一位相士,那相士端詳其面容許久,而后篤定而言,稱他已然育有一子,只是料想是忘卻了此事。老者聞聽此言,不禁放聲大笑,那笑聲中滿是質(zhì)疑與不信,說道:“先生怕是有所差池了。我朝思暮想,日夜渴盼能有一子承歡膝下,豈會有已經(jīng)生下兒子,卻能將之遺忘的道理?這簡直是荒謬至極?!毕嗍繀s神色平靜,不慌不忙地回應(yīng)道:“我之?dāng)嘌?,決然不會出錯。您且莫要急著否定,只需回家去,仔仔細(xì)細(xì)地查探一番,到那時,真相自會水落石出,您也自然便會知曉了。”老者皺了皺眉頭,滿臉疑惑地說道:“我家中有三四個小妾相伴,日夜侍奉左右,若是有誰生了兒子,又怎會瞞得住眾人的耳目?你卻叫我從何查起?這實在是讓我無從下手啊。”相士微微搖頭,耐心地解釋道:“您無需這般盲目地四處亂查。若要探尋真相,只需去回想您四十五歲那年,也就是丙午年五月里,可曾與婦人有過那等親密之事,如此這般,自然便會有所發(fā)現(xiàn)了?!崩险咭娤嗍空f得這般鑿鑿有據(jù),言辭懇切,心中雖仍有疑慮,卻也不得不低下頭來,努力地在記憶的長河中回溯探尋。

恍惚間,老者的思緒飄回到了丙午年的那個端午時節(jié)。那日,他飲酒過量,醉意醺醺,有一個乖巧的丫頭在旁服侍照料。彼時,他在酒興與興致的雙重作用下,一時情動,遂與那丫頭有了夫妻之實??烧l曾想,這一幕恰被主母撞見,主母頓時怒發(fā)沖冠,妒火中燒,不勝其怒,當(dāng)即立逼著要將這丫頭賣與他人,而后那丫頭便被帶到了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此時細(xì)細(xì)想來,若要說生子之事,除非是這婢女所為,除此以外,家中再無旁人有此可能。相士聞聽老者的回憶,面露微笑,點頭說道:“正是她,定然是她無疑。您的面相顯示有子且不會孤獨終老,您快快依照我所言,前去找尋,必定能夠?qū)さ谩!崩险叽丝绦闹幸研帕藥追郑泵σ勒障嗍康闹更c,奔赴那丫頭所在之處去找尋。待尋到之時,只見那孩子已然一十五歲,其面容相貌與老者竟是不差毫發(fā),宛如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老者見狀,心中感慨萬千,既為這意外重逢而欣喜,又為往昔的疏忽而懊悔。隨后,他趕忙將孩子贖取回來,自此,家族的宗嗣得以延續(xù)傳承。你說這般事情,是不是頗為稀奇?此事雖說稀奇罕見,卻終究還是有根有據(jù),能夠憑借回憶與線索找尋得到。即便最終尋回了孩子,細(xì)細(xì)想來,也不過只是世間尋常之事罷了。然而,還有一人,其遭遇更為離奇,本已全然絕望,以為此生再無父子相認(rèn)之可能,卻忽然在那金榜之下與之相逢,這般境遇,豈不更是令人稱奇?且待我緩緩道來。正是:

命里注定該有的,終究是會有的,面相之上顯示該有的,又豈能會沒有。縱然父子之間曾有迷失離散、流落他方的經(jīng)歷,然到了最后,必定會迎來團(tuán)圓,定然不會孤獨終老。

且說在那南直隸廬州府合肥縣的地界之中,有一位頗具才名的秀才,姓郭名喬,表字挺之。他生就一副令人稱羨的好模樣,體態(tài)豐盈而不失矯健,面容潔凈且透著一股儒雅之氣,往人群之中一站,那風(fēng)姿卓然的模樣,儼然便是一位出眾的美丈夫。只可惜,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在他那光潔的眉心之處,竟平白無故地生出了一顆大黑痣,恰似在一塊美玉之上落下了一點瑕疵,使其原本近乎完美的形象,稍稍有了幾分憾意。

這郭秀才,家境頗為殷實,家中的田產(chǎn)、財物等一應(yīng)事務(wù)皆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活也算富足安樂。自幼,他便聰慧過人,對詩書經(jīng)史等各類典籍研讀甚深,又常常能出口成章,吟詩作對亦是信手拈來,故而心中對自己的才華極為自負(fù),總覺得憑借這身學(xué)識,定能在科舉之途上一帆風(fēng)順,平步青云。年少之時,他便意氣風(fēng)發(fā),滿心以為那金榜題名不過是遲早之事,仿佛那榮耀的桂冠已然在向他招手。

然而,世間之事,往往難遂人愿。郭秀才在科舉之路上的經(jīng)歷,恰似那波濤洶涌的大海行舟,波折不斷。小考之時,他倒還能應(yīng)付自如,屢屢取得不錯的成績,這也使得他對未來的大考愈發(fā)充滿了期待??烧l曾想,一到那至關(guān)重要的大考,卻總是事與愿違,屢屢失利。時光匆匆,歲月如流,不知不覺間,他已然過了三十歲的年紀(jì),卻依舊只是一介秀才,未能在科舉之階上更上一層樓。如此境遇,讓他心中的那份焦躁與日俱增。

在他那幫一同求學(xué)、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朋友面前,他的這份失意也成了眾人時常打趣的話題。那些朋友,或是出于無心的調(diào)侃,或是帶著幾分嫉妒與幸災(zāi)樂禍,常常對著他戲謔道:“郭兄啊,你且莫要這般著急上火。你可曾聽聞相書上所言,龜頭有痣終須發(fā)。這可是大大的吉兆啊!依我看,就算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jì),你也是注定要高中的,這功名遲早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你又何苦在此憂愁煩悶?zāi)??”郭秀才聽了這些話,心中別提多不是滋味了。本就因科舉不順而煩悶不已,如今又被眾人這般取笑,只覺得那話語如同一根根尖銳的刺,直直地扎進(jìn)他的心坎里,使得他愈加郁郁寡歡,對讀書應(yīng)考之事也漸漸心生厭倦之意,甚至已然有了要徹底棄書不讀,從此遠(yuǎn)離這科舉是非之地的念頭。

幸好,他的妻子武氏,乃是一位極為賢惠善良的女子。她深知丈夫心中的痛苦與無奈,見丈夫這般消沉,心中著實不忍。于是,她常常在丈夫身邊,輕聲細(xì)語地寬慰道:“相公,你且莫要灰心喪氣。這求取功名之事,本就講究個機(jī)緣與火候,遲早都是不一樣的。你才華橫溢,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如今又還未到年老體衰之時,尚有大把的精力與時間。不妨再耐心等候一科,說不定下一次科舉,幸運之神便會眷顧于你,到那時,你一舉高中,也是極有可能的呀?!惫鶈炭粗拮幽菧厝岫謭远ǖ难凵瘢犞乔檎嬉馇械脑捳Z,心中雖仍有不甘與無奈,但終究還是拗不過妻子的勸慰,只得強(qiáng)打起精神,又一次埋頭于那堆積如山的書卷之中,安心誦讀起來,滿心期待著下一次科舉考試能有所轉(zhuǎn)機(jī)。

時光荏苒,轉(zhuǎn)瞬便又到了下科科舉之時。郭喬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踏入考場,在那考場上,他可謂是絞盡腦汁,傾盡全力,將自己多年所學(xué)一一施展出來。然而,命運似乎依舊不肯垂憐于他,放榜之日,他瞪大了眼睛,在那榜單之上反復(fù)尋覓,卻始終未能找到自己的名字。這一次的落第,對他來說,無疑是一次更為沉重的打擊。

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同里中有一個年僅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年輕人在學(xué)問上本就資質(zhì)平平,平日里還常常拿著自己所寫的文章來向郭秀才請教修改??烧l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在郭喬眼中略顯稚嫩的后生,此次科舉竟然高中皇榜,一時間風(fēng)光無限。郭喬得知這個消息后,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一口氣憋在胸口,幾乎氣個小死。他心中的那份憤懣與失落,猶如洶涌的潮水一般,瞬間將他淹沒。在極度的憤怒與絕望之下,他沖進(jìn)書房,將那陪伴自己多年的筆硯和視為生命的經(jīng)書,一股腦兒地全都堆放在庭院之中,而后,他手持火把,望著那堆象征著自己多年心血與夢想的物件,眼中含淚,恨恨地說道:“既然命運如此捉弄于我,全然不作主,我這般苦苦掙扎又有何用?讀了這些又能如何?還不如一把火燒了干凈,從此斷了這科舉的念想?!闭f罷,他手一松,那火把便直直地落了下去,瞬間,火焰升騰而起,將那筆硯經(jīng)書吞噬其中,也似乎將他心中最后一絲對科舉的希望一并燒盡。

武氏見丈夫郭喬因科舉失利而陷入深深的消沉與憤懣之中,心中焦急萬分,于是在他身旁苦苦相勸。她軟語溫存,言辭懇切,從夫妻情分說到人生大義,又從未來希望談到眼下困境,試圖讓郭喬從那牛角尖中鉆出來,重新振作精神。可郭喬此時已被絕望與羞憤蒙蔽了心智,任武氏如何費盡唇舌,也難以勸動他分毫,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無法自拔。

在這之后,郭喬便把自己整日關(guān)在家中,足不出戶。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內(nèi)心的煩悶與日俱增,整個人仿佛被一層濃重的陰霾所籠罩,郁郁寡歡,對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他茶飯不思,原本規(guī)律的飲食也變得雜亂無章,每頓飯不過是略動幾筷子,便沒了胃口,食量較往日銳減。武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深知丈夫心中的苦結(jié),若不能及時解開,恐怕會對他的身體和精神造成難以估量的傷害。

一日,武氏見郭喬又獨自在屋中唉聲嘆氣,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心中實在不忍,便輕聲說道:“相公,你這樣整日在家中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何不出門走走,去尋幾個相知的朋友聚一聚呢?與他們聊聊家常,談?wù)勗娢模埠檬枭⑹枭⑦@心中的煩悶之氣呀。”

郭喬聽了妻子的話,微微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搖了搖頭道:“娘子,你有所不知。昔日的我,在那些朋友面前,是何等的意氣風(fēng)發(fā)。每當(dāng)與他們相聚,我總是居于中心,或縱酒賦詩,或高談闊論,所發(fā)之言皆能引得眾人傾耳拱聽,那時的我,以為自己的才華定能在科舉之途上大放異彩,為家族爭得榮耀??扇缃?,歲月匆匆流逝,我已至這般年紀(jì),卻依然一事無成,一個舉人都未能到手。而那些曾經(jīng)在我面前虛心求教的后生小子,如今卻能輕易地在科舉中嶄露頭角,將我夢寐以求的功名輕巧奪去。你叫我如今還有何顏面去面對他們?我只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又怎敢再去見他們?如今,我也只有躲在家中這一方小小天地里,哪怕是悶死,也不愿出去遭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和那無形的嘲諷?!?/p>

郭喬被困于科舉失利的愁云慘霧之中,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每日里只是長吁短嘆,無所事事,正處于極度無聊的境地時,一封書信如同一縷曙光,打破了他生活的沉悶。來信之人乃是他的母舅王袞,彼時正在廣東韶州府樂昌縣擔(dān)任知縣。母舅在信中滿是關(guān)切地寫道:“賢甥啊,倘若你在那競爭激烈的名場之上遭遇不順,在家中又深感生活寂寥無趣,不妨就到我這任上來走走,權(quán)且當(dāng)作是消遣一番。況且此地有滄湖瀧水,那可是從古至今都聞名遐邇的風(fēng)景名勝,湖光山色美不勝收,你這般飽學(xué)之士,不可不到此領(lǐng)略一番自然風(fēng)光,也好開闊心胸,舒緩愁緒?!?/p>

郭喬展信細(xì)讀,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欣喜之色,他轉(zhuǎn)身對妻子武氏說道:“娘子,你瞧,我在家中正煩悶得難以忍受,恰似被困于牢籠之中的飛鳥,不得解脫。恰恰在此時,母舅來信邀我前去,這豈不是天賜良機(jī)?我何不趁此大好機(jī)會,前往廣東游玩一趟,也好散散心,將這科舉失利的陰霾驅(qū)散一二?!蔽涫下犃?,微微蹙起眉頭,有些擔(dān)憂地說道:“相公,你去游玩一番,想法固然是好的。只是那廣東路途遙遠(yuǎn),山高水長,這一去,恐怕短時間內(nèi)難以歸來。你也知曉,宗師時不時便會進(jìn)行歲考,倘若你不在家中,又該讓誰去應(yīng)考呢?這可是關(guān)乎你學(xué)業(yè)前程之事,不得不慎重考慮啊?!惫鶈搪勓?,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灑脫的笑容,說道:“賢妻啊,你這可就有所偏差了。你且想想,我如今被困于這科舉的泥沼之中已久,心中的壓抑與苦悶如同潮水般洶涌。如今有機(jī)會遠(yuǎn)游他鄉(xiāng),我便如同那高翔于九天之上的仙鶴一般,自當(dāng)掙脫一切束縛,任意逍遙自在,盡情享受這難得的自由時光。難道我還會對這頂象征著科舉失利的破秀才頭巾戀戀不舍嗎?不必?fù)?dān)憂,明日宗師若是點名點不到我,就任他將我從秀才名冊中除名便是,我已不在乎這些虛銜了?!蔽涫陷p輕搖了搖頭,耐心地解釋道:“相公,并非如你所想。你這一出門,家中便只剩下我一個婦道人家,兒子又尚在年幼,懵懂無知。倘若鄰里之間有些瑣碎繁雜之事需要處理,或者遇到些需要出面應(yīng)對的門頭戶腦的事情,留著這秀才的名色,多少也能有些分量,用來應(yīng)付一二,總好過一無所有啊?!惫鶈搪犃似拮拥脑挘了计?,點了點頭說道:“娘子所言,也有幾分道理。既是這般說,那我明日便到學(xué)里去動一份游學(xué)的呈子,如此一來,既可以保留秀才的身份,又不妨礙我外出遠(yuǎn)游,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p>

待說到此處,郭喬又陷入了沉思,心中暗自思量道:“母舅好意接我前去,固然是親情深厚,令人感動。但我也聽聞他為官清正廉潔,兩袖清風(fēng),在任上并未積攢多少財富。我若到了廣東,難道能心安理得地整日坐在他的縣衙之中,坐吃山空嗎?這顯然是不合適的。我既已決定外出游歷,必定要四處走走,飽覽當(dāng)?shù)氐拿麆俟袍E,風(fēng)土人情。如此一來,所需費用定然不少,又怎可盡數(shù)依賴母舅供給呢?看來,必須要自己攜帶些盤纏去才是萬全之策?!蔽涫显谝慌圆煅杂^色,見郭喬面露難色,思索片刻后說道:“相公,你既要帶盤纏去,我倒有個主意。何不叫郭福索性去購置三五百兩銀子的貨物,讓他跟隨你一同前往。如此一來,這些貨物既可以作為盤纏使用,在旅途中遇到合適的機(jī)會,還可以進(jìn)行買賣交易,換取錢財,這樣使用起來便伸縮自如,方便許多,你意下如何?”郭喬聽了妻子的提議,眼睛一亮,心中大喜道:“娘子此計甚妙!如此安排,更加周全,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于是,郭喬立刻行動起來,一面差遣郭福去購置貨物,一面親自前往學(xué)中,向?qū)W官遞上那份游學(xué)的呈子。郭福辦事得力,不到半月時間,便將貨物置辦齊全,且呈子也順利得到了學(xué)官的批準(zhǔn)。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郭喬滿懷期待又略帶惆悵地告別了武氏,踏上了前往廣東的漫漫旅途,心中既有對未知旅程的憧憬,又有對家中妻兒的不舍。正是:

名場失意欲銷憂,一葉扁舟事遠(yuǎn)游。

只道五湖隨所適,誰知明月掛銀鉤。

歷經(jīng)長途跋涉,郭喬終于踏上了廣東這片陌生而又充滿期待的土地。他一路舟車勞頓,身心俱疲,但內(nèi)心深處對新環(huán)境的好奇與對擺脫科舉煩惱的渴望,讓他的眼神中依然透著一絲堅定與興奮。

一到廣東,郭喬便展現(xiàn)出了他的干練與條理。他先是冷靜地指揮著郭福,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中仔細(xì)尋覓一家合適的客店。那客店既要位置適中,便于貨物的運輸與銷售,又要環(huán)境整潔,價格公道。經(jīng)過一番耐心的挑選與比較,終于選定了一家客店。隨后,二人齊心協(xié)力,將帶來的貨物一一搬進(jìn)店內(nèi),妥善安置好,并迅速著手安排貨物發(fā)賣的相關(guān)事宜。郭喬深知,這些貨物不僅是他此次游歷的經(jīng)濟(jì)保障,更是他在異鄉(xiāng)立足的根基,因此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敢有絲毫的馬虎。

待一切安排妥當(dāng)之后,郭喬整了整衣衫,懷著略顯激動的心情,朝著縣衙門的方向大步走去。他要去拜見久未謀面的母舅王知縣。此時的縣衙,莊嚴(yán)肅穆,透著一股威嚴(yán)的氣息。郭喬在衙門口通報了姓名與來意,衙役們聽聞是知縣大人的外甥,不敢怠慢,連忙引著他向內(nèi)衙走去。

王知縣正在縣衙內(nèi)處理公務(wù),聽聞外甥郭喬已到,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來,親自迎到門口。甥舅二人相見,自是格外親切。王知縣仔細(xì)地打量著郭喬,眼中滿是關(guān)切與慈愛,說道:“賢甥啊,一路上可辛苦了!你這一路前來,可還順利?”郭喬趕忙行禮,恭敬地回答道:“多謝母舅掛念,外甥雖旅途勞頓,但一路尚算平安。能見到母舅大人,外甥心中歡喜,這點辛苦又算得了什么。”說罷,二人攜手進(jìn)入內(nèi)衙,分賓主落座,開始暢敘別情。

郭喬詳細(xì)地向母舅講述了自己在家鄉(xiāng)的生活情況,尤其是科舉失利后的種種遭遇與內(nèi)心的痛苦掙扎。王知縣靜靜地聽著,時而微微點頭,時而皺起眉頭,對郭喬的遭遇深表同情。而郭喬在講述的過程中,也逐漸放松了心情,仿佛在母舅面前,所有的煩惱都能得到傾訴與宣泄。不知不覺間,郭喬便在縣衙中住了下來。

在縣衙的日子里,郭喬的生活雖然衣食無憂,但他的內(nèi)心卻始終無法真正平靜。由于他已對科舉心灰意冷,那曾經(jīng)視為生命的詩書典籍,如今也失去了吸引力。他每日坐在縣衙的庭院之中,望著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只覺得無比的寂寞與空虛。時間仿佛變得異常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著他的心靈。

就這樣,郭喬在縣衙中勉強(qiáng)捱過了十多日。這十多日里,他的內(nèi)心矛盾不斷加劇,一方面感激母舅的收留與照顧,另一方面又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終于,在又熬過了兩日之后,他心中的煩悶如火山噴發(fā)般不可遏制。他找到母舅,鼓起勇氣說道:“外甥此次前來,固然是懷著對母舅以及舅母二位大人的深深敬意與問候之情。然而,您也深知,外甥在科舉考場上屢屢受挫,名落孫山,這一番經(jīng)歷對我而言,猶如晴天霹靂,心中滿是憤懣與抑郁之情。我在家鄉(xiāng)時,便覺如被困于牢籠之中,難以解脫。如今來到此處,本以為能換個心境,可這縣衙之中的生活,卻讓我更加覺得壓抑。所以,外甥今日想冒昧地稟告母舅大人,我打算暫時離開縣衙,到這廣東的各處去游覽一番,也好領(lǐng)略一下異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舒緩舒緩心中這長久以來的怨氣。待我心情平復(fù)之后,再來侍奉您,不知您意下如何?”

王知縣聽了郭喬的話,心中略感意外,但他很快便理解了外甥的心情。他沉思片刻后說道:“賢甥啊,你的想法我能理解。只是你初來乍到,對這廣東的地方還十分陌生,人生地不熟的,若是獨自出游,我實在放心不下。不如這樣,待我差遣一名得力的衙役跟隨你前去,這樣一來,他可以為你引路,安排行程,遇到事情也能有個照應(yīng),行事方能有條不紊,我也能安心一些?!惫鶈踢B忙擺手說道:“母舅的好意,外甥心領(lǐng)了。只是外甥覺得,若有衙役跟隨在身邊,難免會顯得有些招搖過市。您為官清廉,公正無私,在這當(dāng)?shù)匕傩招闹型麡O高。外甥實在不想因為自己的出游,而給母舅的官聲與官威帶來任何一絲負(fù)面影響,那樣的話,外甥可就成了罪人了。外甥還是覺得自行出游更為妥當(dāng),就如同普通的游客一般,低調(diào)行事,這樣反而能夠相安無事,不會惹出什么麻煩?!?/p>

王知縣聽了郭喬的一番解釋,心中暗自贊許外甥的懂事與體貼。他思索片刻后,心中有了主意,說道:“賢甥既然如此堅持,那我也不便強(qiáng)求。我倒有個辦法了?!闭f罷,他轉(zhuǎn)身進(jìn)入內(nèi)室,不一會兒,便手中拿著十兩銀子走了出來,將銀子遞給郭喬說道:“賢甥啊,你這一去游覽,雖說要節(jié)省些,但難免也會有各種開銷。這十兩銀子,你可帶在身邊,權(quán)作游覽的資費吧。也算是舅舅的一點心意,你莫要推辭?!惫鶈桃娔妇巳绱岁P(guān)愛自己,心中感動不已。他深知母舅為官清廉,這十兩銀子想必也是來之不易。但看著母舅那堅定的眼神,實在不忍心拂逆他的心意,只好收下了銀子,說道:“多謝母舅大人慷慨相助,外甥定當(dāng)倍加珍惜,不會肆意揮霍。”

隨后,郭喬告別了母舅,走出縣衙。他站在衙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受著外面自由的空氣。此刻,他的心中既有對未知旅程的期待與興奮,又有對母舅關(guān)懷的感激與不舍。稍作停頓后,他便邁著堅定的步伐,朝著郭福住宿的地方走去,他知道,在那里,還有許多事情等待著他去安排與謀劃,而他的廣東之旅,才剛剛開始。

郭喬滿懷心事地踏出縣衙,腳步略顯沉重,他正思忖著即將開啟的獨自游歷之旅會有怎樣的境遇。誰料想,剛走出縣衙門口不過一箭之遙的短短距離,一陣嘈雜聲便傳入他的耳中。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只見兩個差人神色嚴(yán)肅,正押解著一位老者匆匆朝縣里趕來。那老者面容憔悴,眼神中透著無奈與惶恐,腳步踉蹌地被差人拖拽著前行。

而在他們身后,跟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那女子此刻正哭得梨花帶雨,淚水在她那粉嫩的臉頰上肆意流淌,浸濕了她略顯粗糙卻依舊難掩清秀的布裙。郭喬的目光瞬間被這女子所吸引,不禁駐足定睛細(xì)看。

只見她雖身著樸素的荊釵布裙,未施粉黛,卻難掩天生麗質(zhì)。那面容恰似中秋之月,圓潤而又白皙,仿佛一朵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嬌艷欲滴的花朵,散發(fā)著自然而迷人的魅力。身姿更是婀娜多姿,纖細(xì)的腰肢如風(fēng)中弱柳般輕盈,走起路來步步生蓮,舉手投足間盡顯靈動之態(tài)。眉如遠(yuǎn)黛,恰似精心畫出的春山,帶著幾分清新與婉約;雙眸明亮清澈,猶如一泓澄澈的秋水,波光流轉(zhuǎn)間仿佛藏著無盡的故事。十指纖細(xì)修長,如同春日里剛剛破土而出的春筍,嬌嫩而又充滿生機(jī);那櫻桃小口微微開啟,唇紅齒白,恰似熟透的櫻桃綻放在粉嫩的面龐之上,惹人憐愛。

她的哭聲輕柔婉轉(zhuǎn),細(xì)細(xì)密密,恰似黃鶯在林間嬌啼,聲聲入耳,每一聲啼哭都飽含著無盡的心傷與哀怨,令人聞之不禁心生惻隱。那垂下的鬢發(fā)略顯凌亂,卻如烏云般隨意地散落在她的肩頭,更添幾分楚楚動人的韻味。她滿心悲苦,眼中所見盡是哀傷,仿佛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色彩;而旁人偶然瞥見她的絕世容顏,卻會瞬間被她吸引,心中涌起無盡的歡喜與驚嘆,仿佛靈魂都被她勾去,一時間竟看得癡了。

郭喬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那女子身上,只見她雖未施粉黛,卻眉清目秀,容色清麗脫俗,在這哀傷的氛圍中更顯楚楚動人。她那粉嫩的臉頰因哭泣而微微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順著光潔的面龐不斷滑落,打濕了襟前的布衫。郭喬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憐惜,他實在不忍看到如此佳人面露悲戚。

于是,郭喬快步走上前去,彬彬有禮地向差人問詢道:“請問差大哥,這位老人家究竟所犯何事,以至于你們要這般拘拿他?而這位姑娘又是他的什么人,為何哭得如此傷心?”差人抬眼一看,認(rèn)出郭喬乃是知縣老爺?shù)挠H眷,連忙收起嚴(yán)肅的神情,恭敬地答道:“郭相公有所不知,這老兒并非犯下什么罪行,只是家中貧困,無力繳納拖欠朝廷的錢糧。今日恰逢限期已至,按例需帶他去見老爺受罰。這女子乃是他的親生女兒,父女情深,她怎舍得老父親去遭受刑罰,故而情愿賣身償債。只是眼下尚未尋得合適的主顧,心中焦急無奈,這才一路跟來,啼哭不止?!惫鶈涛⑽Ⅻc頭,又問道:“那他總共拖欠了多少銀子的錢糧?”差人略一思索,回答道:“前日老爺當(dāng)堂仔細(xì)算過,總計該有一十六兩銀子。”郭喬聽后,心中暗自思忖,十六兩銀子雖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但自己尚可幫襯一二,便毫不猶豫地說道:“既然僅僅只有十六兩,數(shù)目也并非太過巨大,我便替他償還了吧?!毖粤T,郭喬伸手探入袖中,取出母舅贈予他作為游資的十兩銀子,遞向老頭兒,和聲說道:“老人家,這十兩銀子,您先拿去交到縣衙的銀柜之上;剩余的那六兩,您且隨我到客店中,我再取給您?!?/p>

老頭兒原本滿臉絕望與愁苦,此刻見郭喬竟愿出手相助,不禁又驚又喜,雙手顫抖著接過銀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感激涕零地說道:“相公開恩吶,您這是救了我這把老骨頭的性命??!我這窮苦之人,實在無以為報。唯有默默祈禱,愿相公有福澤深厚,早生貴子,日后科舉高中,中舉人中進(jìn)士,榮耀顯達(dá),光宗耀祖,福澤綿延后代?!蹦桥右姼赣H下跪,也趕忙跟著一同跪在地上,磕頭致謝。郭喬見狀,急忙上前,雙手扶起他們父女二人,溫言說道:“老人家,姑娘,不必如此,此乃舉手之勞,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快快請起?!?/p>

此時,差人在一旁目睹了這一幕,心中暗自欽佩郭喬的俠義心腸,便開口說道:“郭相公宅心仁厚,積德行善,實乃令人敬仰。如今老爺尚未升堂,時間尚早,您看是否先移步至郭相公的寓所,取來那六兩銀子一并交納,如此便可干脆利落地將這樁公案了結(jié),也免得老人家再擔(dān)驚受怕?!惫鶈搪犃耍X得此提議甚為妥當(dāng),當(dāng)下應(yīng)道:“如此安排,確實更好。”說罷,他轉(zhuǎn)身率先前行,身姿挺拔,步伐堅定。差人帶著老頭兒和仍在微微抽泣的女子,緊隨其后,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著郭喬的住處走去。

郭喬步履匆匆地回到客店,額頭上微微沁出了汗珠,他心急如焚,一心只想盡快幫那對父女解決困境。一進(jìn)店門,便高聲呼喚道:“郭福,郭福,快取十兩紋銀來!”郭福聽聞主人焦急的呼喊,不敢有絲毫怠慢,迅速從屋內(nèi)取出一封封裝完好的十兩紋銀,遞到郭喬手中。

郭喬接過銀子,轉(zhuǎn)身走向老者,眼神中滿是關(guān)切與憐惜,他將銀子輕輕遞到老者手中,語重心長地說道:“老人家,這銀子您且拿著。從中取出六兩去湊齊該繳納的錢糧,好讓此事得以圓滿解決。您年紀(jì)大了,遭逢這一番變故,身體和精神必定飽受折磨,苦不堪言。剩下的這四兩銀子,您就帶回去,和姑娘一起好好將養(yǎng)身體,買些滋補(bǔ)的食物,添置些必要的衣物,莫要再為生活太過操勞?!?/p>

老者顫抖著雙手接過銀子,那原本渾濁的眼眸中此刻淚光閃爍,他哽咽著,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后,他“撲通”一聲,拉著女兒一同跪倒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口中喃喃說道:“恩公啊,您的大恩大德,老朽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您就是我們父女的救命恩人吶,愿上天保佑您,事事順?biāo)?,平安喜樂?!蹦桥右苍谝慌云怀陕暎赣H不停地磕頭。

郭喬見狀,心中一陣酸楚,他趕忙上前一步,雙手用力扶起老者和女子,溫言說道:“老人家,姑娘,快快請起。你們?nèi)绱舜蠖Y,我實在受之有愧。這本就是我力所能及之事,不必掛懷,若再這般,反倒讓我心中難安,好似我做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這時,一旁的差人也被這感人的場景所觸動,開口說道:“郭相公真是菩薩心腸,樂善好施。老人家,既然郭相公如此慷慨相助,您就先隨我去把官府的事情辦妥了吧。待一切塵埃落定,您再尋個合適的時機(jī),慢慢前來向郭相公道謝也不遲?!崩险呗犃瞬钊说脑挘@才緩緩起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跟著差人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客店。郭喬站在店門口,望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默默祈愿他們?nèi)蘸蟮纳钅軌蝽標(biāo)彀矊帯?/p>

郭喬處理完老者之事后,思緒轉(zhuǎn)回到自己的行程安排上,他看向郭福,目光中帶著詢問,開口說道:“郭福啊,咱們帶來的貨物如今銷售情況怎樣了?”郭福聽聞主人問詢,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趕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回道:“主人,此次真是托您的洪福庇佑,咱們帶來的貨物在這廣東市場上大受歡迎,行情好得出人意料。我按照您之前的吩咐,用心經(jīng)營,沒花費多少時間,貨物就已全部售罄。您看,咱們原本的本金是五百兩銀子,經(jīng)過這一番售賣,扣除掉一路上的盤纏費用以及各種雜支,如今竟然還凈賺了七百兩銀子呢。細(xì)細(xì)算來,這可是實實在在獲得了高達(dá)百分之四十的利潤啊,這般收益,在商道之中,已然算是極為可觀的了?!?/p>

郭喬聽了郭福的匯報,心中大喜,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我初到此處,母舅王老爺盛情挽留,我想著短時間內(nèi)應(yīng)該不會回去。你看,你現(xiàn)在守著這么多銀子,若是一直閑坐在此處,也不是個辦法,白白浪費了大好的時機(jī)。依我之見,你不妨這樣安排,從這盈利之中,或多或少留下些盤纏給我,以應(yīng)我在這邊的日常開銷以及后續(xù)游歷所需。而剩下的那些銀子,你可盡數(shù)用來購置返程的貨物,待你回到家鄉(xiāng),將貨物賣掉之后,再用所得資金購買新的貨物前來接我,這樣的計劃,我覺得頗為妥當(dāng),時間上也應(yīng)該來得及。另外,你回去之后,也別忘了給主母報個平安,讓她知曉我這邊的情況,免得她在家中牽掛擔(dān)憂?!惫UJ(rèn)真聆聽著主人的吩咐,將每一個要點都牢記于心,隨后領(lǐng)命而去,即刻著手去購置返程貨物,此事暫且按下不表。

郭喬有條不紊地對郭福交代完各項事宜后,心中滿是對這廣東異域風(fēng)光的期待,當(dāng)下便決意出門去盡情游賞一番。然而,店主人滿懷熱忱,言辭懇切地極力挽留他用飯,盛情難卻之下,郭喬只好暫且打消外出的念頭,又在店中住了下來。

剛用完酒飯,正欲起身之際,只見那米姓老兒已然順利地納完了所拖欠的錢糧,官府開具的牌票也已注銷,一切煩憂皆消。此刻的他,滿面春風(fēng),歡天喜地地同著女兒前來拜謝郭喬的救命之恩。米老兒微微欠身,畢恭畢敬地說道:“恩人容稟,老漢我姓米,名為天祿。家中拙荊范氏,與我僅育有此女,喚作青姐。想當(dāng)年青姐降世之時,她母親曾得一奇異夢境,夢中見一神人對其言說:'此女命中注定當(dāng)與貴人結(jié)為連理,且日后必生貴子,萬不可輕易許配給尋常人家?!识敝寥缃袂嘟惴箭g一十八歲,我仍遲遲不舍得將她嫁與鄉(xiāng)下普通人家。我這把老骨頭,平日里只靠著家中一二十畝山田勉強(qiáng)維持生計,怎奈近年連連遭受荒旱之災(zāi),田里收成寥寥,以致拖欠了官府諸多錢糧。官府催逼得甚是急迫,我卻實在無物可作抵償,無奈之下,只想著速速將女兒嫁人,換些銀錢來解這燃眉之急??蓢@那周遭人家,皆因懼怕被這錢糧之事牽連拖累,沒有一戶敢來迎娶。眼瞅著官府追比日緊,我這老命怕是休矣。幸得小女深明大義,見事態(tài)危急,情愿賣身救父,故而隨我一同上城來。只是苦尋良久,始終恨未遇著一個合適的買主。今日天可憐見,讓我們有幸邂逅大恩人您,您心懷慈悲,大發(fā)惻隱之心,慨然解囊相助,不費吹灰之力便救了老漢我這條性命。我心中的感激之情,實在是難以言表,真真是感恩無盡啊。我翻來覆去地思量,我這窮老漢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來報答您的大恩大德。思來想去,唯有我這苦命的女兒,雖說生長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之間,自幼粗茶淡飯,但好在模樣生得還算清秀,并不十分丑陋;又聽聞大恩人您孤身客居于此地,身邊恐缺人照料,故而斗膽將她送來,只盼她能早晚在您身邊服侍,略盡綿薄之力。萬望大恩人您能體諒老漢我這一片赤誠之心,權(quán)且委屈您將她留下。”

郭喬聞聽此言,頓時收斂了笑容,神色變得莊重而嚴(yán)肅,他義正辭嚴(yán)地說道:“老丈,您這話說得可就大錯特錯了。我郭挺之自幼飽讀詩書,乃是個尊崇禮教、恪守道義之人,斷斷不會做出有違常理之事。方才我所為者,不過是見您年事已高,被錢糧之事所困,處境艱難,而您那幼女在旁啼哭不止,其情狀實在令人心生憐憫。我不過是一時不忍,故而稍作周濟(jì),此不過是舉手之勞,實在算不上什么大恩大德。您怎能因此便起了將愛女相贈之意?這等行徑,絕非行義之舉,反倒會陷我于不義,對令愛亦是一種傷害。此事萬萬不可!”米老兒見郭喬言辭決絕,趕忙又苦苦哀求道:“恩人吶,這確確實實只是老漢我出于一片感恩報德的赤誠之心,絕非有意冒犯恩人,亦絕無強(qiáng)迫之意,還望恩人您看在老漢我一片誠心的份上,將小女留下?!惫鶈堂碱^緊皺,語氣愈發(fā)堅定:“老丈,且不說其他,只這客店之中,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又怎是留得住婦人女子的所在?您還是快快將她領(lǐng)回去吧。我此刻尚有要事在身,需得出門去了,實在無暇與您在此多作糾纏?!毖粤T,郭喬毅然決然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出門而去。正所謂:

施恩原不望酬恩,何料絲蘿暗結(jié)婚。

到得桃花桃子熟,方知桃葉出桃根。

米老兒望著郭喬那決然遠(yuǎn)去的背影,心中沒有絲毫怨憤,反倒愈發(fā)認(rèn)定郭喬乃是一位品行高潔、堅守原則的難得好人。他輕嘆了一口氣,無奈地?fù)u了搖頭,只得帶著女兒踏上歸家的路途。

回到家中,米天祿忙不迭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詳詳細(xì)細(xì)地告知了妻子范氏。范氏聽聞,眼眶不禁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哽咽著說道:“這世上竟有如此善良仁義之人,在咱們家最危難的時刻仗義相助,此等大恩大德,叫咱們?nèi)绾尾拍軋蟠鸢 !币患胰趪谝黄?,你一言我一語,滿是對郭喬的感激與敬重。隨后,米天祿找來一塊質(zhì)地精良的木板,精心制作成一個牌位,他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寫下郭喬的姓名,而后將其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佛前。自此以后,每日清晨與黃昏,米天祿一家都會齊齊來到佛前,心懷虔誠,莊重地禮拜祈福,祈愿恩人郭喬一生平安順?biāo)欤喔6鄩邸?/p>

時光悠悠流轉(zhuǎn),鄉(xiāng)下有一戶姓李的人家。這李家在當(dāng)?shù)匾菜闶羌揖骋髮崳H具幾分財力。此前,因米天祿拖欠錢糧之事,他們對與米家結(jié)親一事心存顧慮,故而再三推辭。如今,聽聞米天祿已將錢糧如數(shù)繳納完畢,家中再無債務(wù)糾紛,便又重新思量著來與米家結(jié)親。米天祿與范氏二人歷經(jīng)此番磨難,深知生活的艱辛與不易,也希望女兒能有個安穩(wěn)的歸宿,因此對于李家的提親,起初倒也有幾分愿意。

然而,青姐聽聞此事后,卻態(tài)度堅決地推辭道:“父親,您可還記得前些日子,咱家因錢糧之事陷入絕境,您心急如焚,想要將我嫁與李家,那時李家怕受牽連,他們是如何再三苦苦推辭的嗎?我見家中情況危急,為了救父親您,情愿舍身去賣身償債。幸得老天眷顧,讓我們遇到了郭恩人。郭恩人宅心仁厚,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兩銀子相助。他雖并非是以買我為目的,可在我心中,得了他這筆銀子,就如同他已將我買下一般。況且,父親您后來還親自將我送到他的住處,他之所以沒有接受,是因為他擔(dān)憂會惹來嫌疑,怕有損自己的名節(jié)道義,所以才一時不便接納。但在我看來,不管他最終接受與否,我既已收受了他的銀子,又被送至他的身邊,我便認(rèn)定自己已是郭家的人了。我又怎能背信棄義,轉(zhuǎn)而嫁與他人呢?倘若我真的這樣做了,那么之前我們對郭恩人的種種感激之情,以及所做的一切,豈不都成了虛情假意?我雖是生長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平凡女子,沒讀過多少書,懂得的道理也有限,但我也知曉為人處世應(yīng)當(dāng)堅守貞節(jié)道義。這一點,無論是誰,都應(yīng)秉持。我絕不是那等可以隨意任人擺布、朝三暮四之人。郭恩人若是最終不要我,我也心甘情愿跟隨父母您二位,終身不嫁,靠著紡織勞作來度過此生,無論如何,我都決不會再踏入別人家的門庭一步?!?/p>

米天祿靜靜地聽著女兒的一番肺腑之言,心中暗自思忖,女兒所言句句在理,擲地有聲,自己又怎能強(qiáng)行逼迫于她。于是,他微微點頭,便不再勉強(qiáng)青姐,隨后派人前去李家,委婉地回絕了這門親事。雖說此事已了,可米天祿心中卻始終惦記著郭喬。他暗自思量,定要找個機(jī)會與郭喬好好說說,將女兒的心意轉(zhuǎn)達(dá)給他,勸他接受女兒??擅\弄人,米天祿接連進(jìn)城數(shù)次,每次都滿懷期待而去,卻又滿心失望而歸。偌大的一個城鎮(zhèn),茫茫人海之中,他四處打聽,四處尋覓,卻始終找尋不到郭喬的蹤跡。時間一長,此事也只能暫且擱置下來,成為了米天祿心中一塊難以釋懷的牽掛。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郭喬興致勃勃地前往山中游玩賞景。山中景色美不勝收,峰巒疊嶂,古木參天,清泉潺潺流淌于石間,飛鳥翱翔于天際,郭喬沉浸其中,不知不覺間越走越遠(yuǎn)。

忽然,天空中風(fēng)云突變,原本晴朗的天色迅速被烏云籠罩。一陣狂風(fēng)呼嘯而過,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面上。郭喬猝不及防,慌亂地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這荒郊野嶺之處,根本沒有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此時,雨勢愈發(fā)兇猛,雨滴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郭喬心急如焚,就在他感到絕望之時,不經(jīng)意間抬眼望見山坳里隱隱約約有一帶茅屋。那茅屋在風(fēng)雨中顯得有些飄搖,但在郭喬眼中,卻宛如救命的燈塔。他不及多想,立刻拔腿朝著茅屋飛奔而去。

郭喬在風(fēng)雨中奮力奔跑,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狂風(fēng)幾乎要將他吹倒,但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盡快跑到茅屋中躲雨。終于,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了茅屋前。只見那家的柴門半掩著,似乎在向他發(fā)出邀請。雨越下越大,郭喬此時已無暇顧及其他,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推開了柴門,然后徑直沖進(jìn)了草堂之中。

進(jìn)入草堂后,郭喬這才稍稍緩過神來。他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定睛看去,只見一位老人正坐在堂中,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打著草鞋。郭喬心懷歉意,趕忙上前說道:“老人家,實在不好意思,雨勢太大,我冒昧前來借貴處躲躲雨,多有打攪,還望見諒?!蹦抢先思以菊两谑种械幕钣嬂?,聽到郭喬的聲音,緩緩抬起頭來。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郭喬身上時,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驚喜交加的神情。他激動地站起身來,聲音微微顫抖地說道:“恩人吶!我可算是見到您了。這段日子以來,我四處尋找恩人,進(jìn)城去了好幾趟,可每一次都與您擦肩而過,怎么也遇不著。沒想到今天,您竟像是從天而降一般,徑直走到我這寒舍里來了?!惫鶈搪牭嚼先说脑挘肿屑?xì)端詳了一番,這才認(rèn)出眼前的這位老頭兒正是米天祿。心中頓時涌起一股暖意,也跟著高興起來。他笑著說道:“原來老丈居住在此處啊。我今日只是隨心在山中漫步游覽,沒想到突然遭遇了這場大雨,狼狽不堪,還望老丈不要見怪。”米天祿滿心歡喜,哪里還會有絲毫怪罪之意。他連忙轉(zhuǎn)身,朝著屋內(nèi)大聲叫道:“大恩人在此,老婆子、女兒,快來拜見!”

那聲聲飽含敬意與欣喜的呼喚尚未停歇,范氏便匆匆與青姐一道,從屋內(nèi)疾步而出。她們的目光瞬間鎖定在郭喬身上,確認(rèn)無疑后,米天祿率先一步,屈膝跪地,神情莊重而虔誠,額頭觸地,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范氏與青姐也趕忙相隨,三人整齊地拜倒在郭喬面前。米天祿的聲音略帶沙啞卻滿是感激:“恩人吶,若不是您大發(fā)慈悲,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早已被那錢糧之事壓垮,我一家老小的命運也不知會如何凄慘,此等大恩,如同再造,叫我們?nèi)绾文芡?。”范氏在一旁也附和著,聲音微微顫抖:“恩公的恩情,就像那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了我們?nèi)?。我們無以為報,只能以這微薄的禮節(jié),聊表心中無盡的感激?!鼻嘟汶m未言語,但眼中的感恩與敬意如潺潺溪流,綿綿不絕,三人就這樣不停地叩拜著。

郭喬見狀,心中一陣慌亂與不安,急忙伸出雙手,用力攙扶起他們,口中說道:“老丈、大娘,快快請起,不必行此大禮,我不過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實在當(dāng)不得如此重謝?!?/p>

待三人起身,這才留意到郭喬的狼狽模樣。雨水如注,順著他的發(fā)絲、衣角不斷滑落,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略顯消瘦卻挺拔的身形。青姐臉頰微微泛紅,可眼神中的關(guān)切與急切瞬間壓過了那一絲羞澀。她蓮步輕移,迅速來到郭喬身旁,纖細(xì)的手指輕輕搭在郭喬肩頭,小心翼翼地解開那早已濕透的濕巾,又緩緩幫他褪去沉重的濕衣。她的動作輕柔而敏捷,仿佛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隨后,她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內(nèi)室,不多時,便捧著兩件干凈的布衣裳折返回來。她微微低頭,將衣物遞到郭喬手中,輕聲說道:“恩公,先換上這干衣,莫要著涼了?!惫鶈探舆^衣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感激地說道:“多謝姑娘?!鼻嘟忝蜃煲恍?,又趕忙在屋角生起一堆火?;鹧嫣S著,映照著她的側(cè)臉,愈發(fā)顯得溫婉動人。

與此同時,范氏也沒閑著,她徑直走向后院,挑選了一只肥嫩的母雞,手起刀落,利落宰殺。隨后,將雞肉洗凈切塊,放入鍋中燉煮。一時間,屋內(nèi)彌漫著濃郁的肉香。

不多時,濕衣和濕巾在火的烘烤下漸漸恢復(fù)了干爽。青姐上前,將烘干的衣物仔細(xì)整理好,幫郭喬重新穿戴整齊,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與郭喬交匯,又迅速移開,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幾分。

范氏手腳麻利地將飯菜一一端上桌。米天祿則在廳堂中央擺好一張古樸的桌子,又從里屋取出一張略顯陳舊卻擦拭得干干凈凈的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上首位置,然后滿臉笑容地對郭喬說道:“恩公,請上座。”郭喬連忙推辭:“老丈,這如何使得,我怎能居于此位。”米天祿卻執(zhí)意不肯,說道:“恩公若不坐此位,便是嫌棄我等粗鄙之人,不肯接受我們的敬意?!惫鶈虩o奈,只好緩緩落座。米天祿這才在下方就座相陪。范氏將一盤盤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菜肴依次擺放在桌上,青姐則手持酒壺,亭亭玉立在郭喬身旁,準(zhǔn)備為他斟酒。郭喬見狀,頗感不好意思,連忙說道:“姑娘,不必如此,我自己來便好。”青姐只是輕輕搖頭,并不言語,依舊執(zhí)著地為他斟滿酒杯。

郭喬見他們一家人如此熱情周到、殷勤備至,心中滿是愧疚與不安,再次說道:“老丈、大娘、姑娘,你們這般盛情款待,我實在是受之有愧,還請不要如此麻煩了。”可他們?nèi)司拖裎丛犚娨话?,依舊自顧自地忙碌著。米天祿更是端起酒杯,站起身來,雙手恭敬地遞到郭喬面前,言辭懇切地說道:“恩公,今日您定要開懷暢飲,若不飲盡此杯,便是不給我這老頭子面子。”郭喬推辭不過,只好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郭喬已微有醉意。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青姐身上,只見今日的青姐與那日在城中啼哭的模樣判若兩人。此刻的她,雙頰緋紅,恰似天邊的晚霞。眼眸中不再有憂愁與哀傷,取而代之的是盈盈笑意與溫柔波光。那原本就秀美的面容,在這歡快的氛圍中更顯嬌艷動人。她的身姿輕盈,如弱柳扶風(fēng),每一個動作都透著優(yōu)雅與嫻靜。郭喬不禁看得有些癡了,心中暗自思忖:這姑娘真是天生麗質(zhì),且心地善良,今日她這歡喜模樣,倒讓我這顆心也跟著亂了幾分節(jié)拍。

郭喬在酒意的醺然之下,漸漸褪去了平日里的矜持與克制,言行之間開始有了幾分肆意和灑脫。那一杯杯佳釀入喉,仿若點燃了他心底潛藏的熱情之火,使得他的眼神中多了一抹平日里難見的熾熱與不羈。此時,青姐輕盈的身影在他眼前穿梭往來,如同一縷靈動的春風(fēng),輕輕拂過他的心湖,泛起層層難以抑制的漣漪。她那溫婉的舉止、嬌羞的神態(tài),以及不經(jīng)意間投來的盈盈目光,皆如同一把把細(xì)密的梳子,將郭喬的心弦撥弄得嗡嗡作響。郭喬只覺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心底緩緩涌動,如潮水般逐漸蔓延開來。然而,他的理智尚存一絲清明,內(nèi)心在情感與道德的邊緣苦苦掙扎。他暗自警醒,若是這般一味地沉醉于眼前的情境,繼續(xù)與青姐如此近距離地相處,只怕自己那搖搖欲墜的理智防線終將崩塌,一旦失控,定會釀出難以挽回的大禍。

恰逢此時,雨歇云散,陽光透過云層的縫隙傾灑而下,照亮了被雨水洗刷過的世界。郭喬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起身,向米天祿一家誠摯致謝,表明自己欲回城之意。怎料米天祿夫婦二人聽聞此言,滿臉焦急與不舍,快步上前,一左一右緊緊拉住郭喬的衣袖。米天祿的眼中滿是懇切與哀求,聲音略帶顫抖地說道:“恩人吶,您可知,我們盼您來此,猶如久旱盼甘霖。此次能將您請來,實乃上天眷顧,是我等修了幾世的福分。您才剛踏入家門,尚未好好感受這鄉(xiāng)間的情誼與溫暖,怎可如此匆匆離去?即便您事務(wù)繁忙,至少也得在寒舍小住十日半月,容我們略盡地主之誼,好好報答您的大恩大德。此刻便要您走,我們是萬萬不能答應(yīng)的。”郭喬見他們言辭懇切,態(tài)度堅決,心中雖仍有顧慮,但也實在不忍拂了他們的好意,無奈之下,只得點頭應(yīng)允,暫時住下。

米天祿見郭喬答應(yīng)留下,頓時喜笑顏開,忙不迭地邀請郭喬一同前往山前山后游玩賞景。郭喬盛情難卻,便隨他一同前往。一路上,米天祿興致勃勃地為郭喬介紹沿途的風(fēng)光景致,郭喬也被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吸引,暫時忘卻了心中的煩惱與糾結(jié)。待游玩歸來,夜幕已然降臨,郭喬用過晚餐后,便在客房中休息。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灑在屋內(nèi),郭喬悠悠轉(zhuǎn)醒。他起身整理好衣衫,走出房門,便看見米天祿正在佛前虔誠地?zé)闫砀!C滋斓撘姽鶈坛鰜?,忙起身相迎,而后指著佛前供奉的牌位,神色莊重地對郭喬說道:“恩人,您瞧,這便是專門為您設(shè)立的牌位。自我一家承蒙您的救助,得以脫離苦海,我便與家人商議,定要將您的大恩銘記于心。這牌位雖微不足道,但卻是我們?nèi)覍δ卸髦榈募耐??!惫鶈套呓?xì)看,只見那牌位上工工整整地寫著自己的名字,心中頓時五味雜陳。他急忙上前,伸手欲將牌位取下毀掉,說道:“老丈,您這實在是太過了。我不過是偶然為之,略施援手,何德何能受此供奉,這只會讓我心中倍感不安?!泵滋斓撘姞?,趕忙阻攔,說道:“恩人,您且莫要如此。您的這一善舉,于您而言或許只是舉手之勞,可對我這一家老小來說,卻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若不是您慷慨解囊,我老漢早已命喪黃泉,我那老妻和弱女,也必將孤苦伶仃,在這世間艱難求生,恐也難以保全性命。如今我們一家能夠團(tuán)聚于此,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全賴恩人您的再生之德。這牌位,您當(dāng)之無愧?!惫鶈搪犃嗣滋斓撨@一番發(fā)自肺腑的話語,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感動與感慨,他長嘆一聲,說道:“老丈,您的這份心意,實在令我動容。您當(dāng)真是宅心仁厚,心懷感恩之人。我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未曾想您竟如此念念不忘。”米天祿微微搖頭,說道:“恩人有所不知,感恩與記恨,皆是人生中刻骨銘心之事。這大恩大德,我老漢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不只是我,便是小女,也時刻將您的恩情銘記于心。想當(dāng)初,她為了救我,甘愿舍身賣己。幸得恩人您仗義相助,不僅使我得以存活,更保全了小女的清白與尊嚴(yán)。自那時起,小女便立志要報答您的恩情,情愿在您身邊為婢,侍奉左右。她雖深知自己身為鄉(xiāng)村女子,身份低微,或許難以入您的法眼,見您不肯接納,也不敢強(qiáng)求。但在她心中,既已得了您的厚恩,即便不能成為您的妾室,也早已將自己視作您的人。昨日李家前來提親,見我錢糧已清,欲與小女議婚。小女聽聞此事,態(tài)度堅決,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已將此事徹底了結(jié)?!惫鶈搪犃嗣滋斓摰倪@番話,不禁面露驚色,說道:“老丈,您心中記掛此事,尚有因由可尋;可令嬡正值青春年華,如嬌艷的花朵般含苞待放,本應(yīng)擇一良婿,出嫁成家,共享天倫之樂。怎會為了我這一介過客,守起節(jié)來?這實在是不合常理,我難以相信?!泵滋斓撘姽鶈虧M臉疑竇,急忙說道:“恩人,我老漢一生老實本分,從未有過說謊騙人之舉。您若不信,我這便將小女喚來,您親自問她,便知我所言非虛。”言罷,他轉(zhuǎn)身朝著屋內(nèi)高聲喊道:“青姐,快來,恩人有話問你?!?/p>

青姐在屋內(nèi)正專注于手中的女紅活計,聽聞父親那帶著幾分急切的呼喚聲,當(dāng)即放下手中的針線,蓮步輕移,迅速來到眾人面前。她微微低頭,雙手交疊于身前,身姿婀娜卻又不失端莊。

郭喬見青姐前來,目光中帶著幾分關(guān)切與認(rèn)真,緩緩開口說道:“前日所發(fā)生的那些事情,于我而言,不過是看到你父親彼時深陷困境,無力償還所欠錢糧,心中不忍,故而純粹出于自愿地贈予他些許銀兩,實乃微不足道之舉。而青姑娘你毅然決然地選擇賣身救父,此乃你至孝之舉,其出發(fā)點與我贈銀之行徑本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青姑娘為何將這兩件事視作一體呢?若真如此,豈不是因這等些許小事,平白無故地耽擱了青姑娘你大好的終身前程?”青姐微微抬起頭,雙眸中閃爍著堅定與聰慧的光芒,輕聲說道:“恩公,雖然從表面上看,這兩件事似乎并無瓜葛,可在我心中,每個人皆有自己內(nèi)心堅守的志向與信念。恩公您慷慨解囊,施銀救助我父親,雖并非出于買妾之目的,然我既已決心舍身救父,又怎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毫無代價地接受恩公的大恩大德?若父親果真如此,那么恩公您自是那令人敬仰的仁人義士,而我這番賣身之舉,最終卻仍另嫁他人,豈不是僅僅落得一個徒有虛名的孝女之名,而實際上卻未能真正踐行孝道?故而在我看來,恩公您對父親的周濟(jì),以及我對恩公的賣身投靠,實則是各自秉持著自己的信念與追求,各自成就自己心中的道義,這本就無需過多解釋與說明。若我一定要借此機(jī)會強(qiáng)求恩公收納于我,那我又是何等樣人?豈敢有辱恩公您的清名與高潔品德,從而給自己招來罪過與非議?”郭喬聞聽此言,心中大喜過望,不禁由衷贊嘆道:“真沒想到,青姑娘你不僅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令人賞心悅目,更是一位聰慧賢良、深明大義的奇女子。實不相瞞,我郭挺之那日初見青姑娘之時,并非心如止水,毫無波瀾。只是一來當(dāng)時我正處于施舍救濟(jì)的情境之中,若是因私心雜念而有所行動,唯恐會玷污了自己行義助人的本心;二來你我年齡差距較為懸殊,我亦擔(dān)心這會成為追求美好姻緣的阻礙。故而當(dāng)你父親帶著你前來我處時,我才會匆匆避開,實是不敢因自己的一時貪色之念而誤入歧途,做出有違道德之事。卻未曾料到,青姑娘你竟在此處對我懷有這般一片忠貞不渝的眷戀之情,此等情形,怎能不令人深感人生之快意與滿足!但還有一事,我需得向青姑娘坦誠相告:我家中已有結(jié)發(fā)妻子,若青姑娘你不嫌棄于我,愿意屈身相隨,那便只能居于妾室之位,此事還望青姑娘你慎重考慮。”青姐聽聞此言,微微福了一福,神色平靜而謙遜地說道:“恩公說笑了,我本就是一個賣身投靠之人,能夠被恩公收留,做些灑掃庭院之類的粗活雜事,便已是心滿意足,豈敢有非分之想,去奢望那小妾的尊貴地位?”郭喬見青姐如此通情達(dá)理,心中愈發(fā)歡喜,連忙說道:“青姑娘既有這般美好的心意與高尚品德,我郭挺之又怎敢有絲毫輕視與怠慢。待我回到寓所之后,定會盡快請媒人前來,依照禮儀正式行聘,以全你我之緣分。”青姐輕輕搖了搖頭,態(tài)度堅決卻又不失溫柔地說道:“恩公,我因已認(rèn)定自己賣身與您,故而在您面前才無需避諱。若如今再去請媒人前來行聘,反倒顯得繁文縟節(jié),多此一舉,這亦并非我當(dāng)初決定賣身投靠恩公的本意。依我之見,似乎并無此必要。”郭喬見青姐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強(qiáng)求,只是說道:“這是青姑娘你的想法與堅持,你我各自踐行各自的志向與理念便好,至于我之后的行動,姑娘便無需過多操心了。”言罷,郭喬心中滿是歡喜與期待,遂匆匆向米天祿一家告辭,返回自己的寓所。正是:

花有清香月有陰,淑人自具涉人心。

若非眼出尋常外,那得芳名留到今。

郭喬望著青姐那青春嬌艷的面容,心中滿是難以抑制的喜悅與激動。青姐這般年少芳華,又生得如此楚楚動人,卻甘愿以身相許,委身于他,這于郭喬而言,仿佛是命運賜予他的一份珍貴而意外的厚禮。他的內(nèi)心猶如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巨石,泛起層層驚喜的漣漪。在這歡喜之余,郭喬又不禁對青姐的品性和見識暗自欽佩。他深知青姐并非尋常女子,她能拋開世俗的名分觀念,不求正室之位,淡然以對妾室身份,這份豁達(dá)與睿智,無疑彰顯出她靈魂深處的高潔與不凡。郭喬暗自思忖,她如此通情達(dá)理,不與我在禮節(jié)上錙銖必較,實乃她的難能可貴之處;而我若在這婚姻之事上對她有半分輕慢與不周,那豈不是暴露了我的狹隘與淺薄,成為我一生都難以彌補(bǔ)的缺憾。

念及此處,郭喬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匆匆回到寓所,翻箱倒柜找出了三十二兩銀子。那銀子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清冷的光芒,仿佛承載著他對未來婚姻的美好期許。郭喬小心翼翼地將銀子包裹好,隨后大步流星地朝著縣衙走去。一路上,他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青姐的音容笑貌,以及與母舅交談的各種場景。

見到母舅王知縣后,郭喬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將他與米天祿一家結(jié)識的前因后果,事無巨細(xì)地一一向王知縣娓娓道來。他言辭懇切,眼中滿是期待,懇請母舅能夠出面為他成全這樁姻緣。王知縣看著外甥那一臉急切與真誠的模樣,心中暗自思量。他深知郭喬在科舉之路上屢屢受挫,心情一直頗為低落,如今在這異鄉(xiāng)之地能有此等姻緣際會,或許也是一件美事。況且外甥既已開口相求,自己又怎能忍心拒絕。于是,王知縣微微點頭,應(yīng)允了郭喬的請求。

王知縣做事向來周全妥帖,他將那三十二兩銀子仔細(xì)地分成兩份,每一份都用紅紙精心包裹。其中十六兩銀子被鄭重地指定為聘金,代表著郭喬對米家的誠意與尊重;另外十六兩則作為聘禮,寓意著對未來婚姻生活的美好祝愿。但王知縣覺得這還不夠,他又命人取來一對金光璀璨的金花,那金花的樣式精致細(xì)膩,花紋雕琢巧奪天工,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兩匹色彩鮮艷的彩緞隨后也被呈了上來,一匹紅如烈火,一匹藍(lán)似深海,質(zhì)地柔軟光滑,觸手溫涼;還有象征著吉祥喜慶的鵝酒果盒之類的物品,擺滿了一桌。這些聘禮雖不算奢華至極,但每一樣都飽含著王知縣對外甥婚姻的重視與祝福。

準(zhǔn)備好聘禮后,王知縣又精心安排了一系列送聘的事宜。他挑選了六名精神抖擻、技藝嫻熟的鼓樂手,這些鼓樂手皆是縣衙中慶典儀式的??停麄兩碇r艷的服飾,樂器擦得锃亮。一聲令下,鼓樂齊鳴,那歡快而熱烈的樂聲仿佛能穿透云霄,將這樁喜事昭告天下。同時,王知縣差遣了一名辦事機(jī)靈、經(jīng)驗豐富的小吏,以及兩個身強(qiáng)力壯、行事干練的皂隸,讓他們押送著聘禮前往米家。在臨行前,王知縣表情嚴(yán)肅而莊重地吩咐他們:“此次前去,你們務(wù)必告知米家,乃是本縣親自為媒,要替郭相公迎娶米天祿的女兒為側(cè)室。這是一件關(guān)乎兩家人顏面與聲譽(yù)之事,不得有絲毫差池。”小吏和皂隸們齊聲領(lǐng)命,隨后便浩浩蕩蕩地朝著種玉村米家進(jìn)發(fā)。

一行人來到米家附近,小吏擔(dān)心米家毫無準(zhǔn)備,若是貿(mào)然前去,恐有失禮數(shù)。于是他便先讓兩個皂隸前往米家通報消息。這兩個皂隸接到命令,快步走向米家。說來也巧,這二人正是前些日子來米家催繳錢糧的差人。米老兒正在家中忙碌,突然看見這兩個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禁“咯噔”一下,臉上露出一絲驚恐與疑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錢糧我已經(jīng)交完了,二位今日又來所為何事?”兩個皂隸見米老兒如此反應(yīng),相視一笑,連忙解釋道:“米老兒,您莫要驚慌。我們此番前來,并非是為了催繳錢糧。實不相瞞,是縣里的老爺,親自為郭相公做媒,前來聘您的女兒。聘禮隨后就到,我倆特意先來給您報個喜信兒?!泵桌蟽郝犃耍纱罅搜劬?,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他撓了撓頭,說道:“郭相公來聘我的小女?這……這是為何?為何太爺肯為他做媒?”兩個皂隸見米老兒如此困惑,便笑著說道:“您有所不知,這郭相公乃是我縣太爺?shù)耐馍!泵滋斓撀犅劥搜裕仁且汇?,隨即臉上的疑惑瞬間被狂喜所取代。他興奮得手舞足蹈,口中不停地念叨著:“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隨后,他趕忙沖進(jìn)屋內(nèi),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女兒。青姐聽聞,臉頰微微泛紅,眼中閃爍著羞澀與喜悅的光芒。米天祿又急忙叫來妻子范氏,讓她趕緊找人幫忙,一家人開始手忙腳亂地為迎接聘禮而精心打點準(zhǔn)備起來。

在歡快而又激昂的鼓樂聲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著種玉村行進(jìn)。那嘹亮的嗩吶聲、清脆的鑼鼓聲交織在一起,如同一股洶涌澎湃的音浪,打破了村莊往日的寧靜。隊伍漸行漸近,不一會兒,便抵達(dá)了米家的門前。米天祿早已滿臉堆笑,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迎接這喜慶的隊伍。

吏員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率先走上前,將手中的聘禮、代禮、金花、彩緞、鵝酒果盒等物,鄭重其事地一一呈遞給米天祿。每一件禮物都被精心包裝,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仿佛在訴說著這門親事的尊貴與莊重。吏員清了清嗓子,將縣尊的原話一五一十地轉(zhuǎn)達(dá)給米天祿,那聲音清晰而有力,回蕩在米家的庭院之中。米老兒聽得聚精會神,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燦爛,嘴里不停地說著“是是是”,心中滿是對這門親事的滿意與感激。

“各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煺堖M(jìn),快請進(jìn)!”米天祿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吏人并皂隸進(jìn)入中堂就座,一邊指揮著家人將禮物小心謹(jǐn)慎地一一收好。此時,鼓樂在門前吹奏得愈發(fā)歡快,那激昂的旋律吸引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們紛紛圍攏過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眼中滿是羨慕與驚嘆。

“哎呀,這米家女兒可真是好福氣??!前些日子還為了錢糧的事兒愁得不行,如今倒時來運轉(zhuǎn),嫁了這么一個儀表堂堂、出手闊綽的好女婿。”

“誰說不是呢!這可真是苦盡甘來,以后的日子肯定錯不了?!?/p>

范氏在一旁忙得不可開交,她心急火燎地央請親戚鄰里前來幫忙。一時間,院子里殺雞宰鵝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各司其職,齊心協(xié)力地為款待來人準(zhǔn)備著豐盛的酒飯。廚房里熱氣騰騰,香味四溢,仿佛也在為這門親事歡呼雀躍。經(jīng)過半日的忙碌與喧囂,總算將送聘的一行人妥妥帖帖地打發(fā)走了。

青姐在屋內(nèi)聽聞外面的動靜,心中暗自感動。她深知郭喬此舉并非一時興起,而是對她真心實意的珍視與尊重。想到這里,她心中那原本些許的不安與疑慮頓時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對郭喬更深的眷戀與依賴,決心從此死心塌地地追隨于他。

郭喬本打算另租房屋,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將青姐迎娶過去,以盡自己的心意。然而米天祿卻慮及郭喬客居他鄉(xiāng),諸多不便之處。且在這鄉(xiāng)間,贅婿入門亦是常見之事,于是二人商議之后,決定選定一個黃道吉日,將郭喬招贅進(jìn)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迎來了那喜慶的成親之日。整個村莊都沉浸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氛圍之中。張燈結(jié)彩的米家大院里,親朋好友們齊聚一堂,歡聲笑語不斷。郭喬身著華麗的禮服,面帶微笑,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待。青姐則鳳冠霞帔,嬌艷動人,宛如仙女下凡。在眾人的祝福聲中,他們緩緩走向堂前,行禮拜堂,正式結(jié)為夫妻。從此,他們的命運便緊緊地交織在一起,共同譜寫著屬于他們的愛情篇章。

正是:

游粵無非是偶然,何曾想娶鵲橋仙。

到頭柱子蘭孫長,方識姻緣看線牽。

自二人喜結(jié)連理,青姐的心中便滿是對郭喬的感激之情。她深知自己曾有過賣身救父的經(jīng)歷,在這世俗的眼光里,或許會被視為低賤之人。然而郭喬卻全然不以此事而對她有半分輕慢與鄙夷,依舊以真心相待,敬重有加。這份難得的尊重與理解,如同一束溫暖的陽光,直直照進(jìn)青姐的心底,驅(qū)散了她心中所有的陰霾與不安。

于是,青姐暗暗發(fā)誓,定要以全身心的愛意與忠誠來回報郭喬。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她皆用心去揣摩郭喬的每一個細(xì)微的心思與喜好。清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灑進(jìn)房間,青姐總是早早地起身,輕手輕腳地為郭喬準(zhǔn)備好溫?zé)岬南茨標(biāo)途碌脑琰c。她會根據(jù)郭喬的口味,精心烹制各種美味佳肴,每一道菜都傾注了她對郭喬無盡的關(guān)懷與愛意。夜晚,在郭喬讀書習(xí)字之時,青姐會默默地陪伴在側(cè),為他紅袖添香,適時地遞上一杯香茗,讓那裊裊茶香彌漫在整個房間,舒緩郭喬的身心。倘若郭喬偶感疲憊或煩悶,青姐便會憑借她的聰慧與敏銳,立刻察覺。她或是溫柔地為郭喬按摩舒緩身體的酸痛,或是輕聲細(xì)語地與他交談,用她那善解人意的話語排解郭喬心中的憂愁與煩惱。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飽含著對郭喬深深的眷戀與體貼,如同涓涓細(xì)流,滋潤著郭喬的心田。

而郭喬眼中的青姐,自婚后仿若脫胎換骨一般,更顯嬌艷迷人。那原本就秀美的面容,如今因愛情的滋潤而綻放出更加絢爛的光彩,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fā)著迷人的魅力。她的一顰一笑,皆能輕易地牽動郭喬的心弦。更令郭喬欣喜不已的是,青姐對他的順從并非是出于畏懼或勉強(qiáng),而是源自于內(nèi)心深處真摯的愛意與敬意。她總是默默地支持著郭喬的每一個決定,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都與他齊心協(xié)力,共同面對。

在這樣的濃情蜜意之下,二人的感情愈發(fā)深厚,如魚得水般和諧美滿。他們每日形影不離,盡情享受著這甜蜜的新婚時光。常常是郭喬坐在庭院的長椅上,青姐便會如同一只溫順的小貓,依偎在他的懷中。他們或是靜靜地凝視著天空中的云彩,分享著彼此對生活的感悟與憧憬;或是相互傾訴著心中的愛意與思念,讓那溫柔的情話在空氣中回蕩。在這溫柔鄉(xiāng)中,郭喬早已將外出游玩的心思拋諸腦后。往昔那熱衷于游歷山水、探尋世間奇景的興致,如今已被青姐的柔情所取代。

時光悠悠地流逝,郭喬在這幸福的沉浸中,偶爾也會想起遠(yuǎn)方的家中之事。家中的父母是否安康?家中的一切是否依舊如舊?這些牽掛如同一絲絲細(xì)線,輕輕地纏繞在他的心頭。然而,每當(dāng)他看到青姐那含情脈脈的眼神,感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時,心中的那份牽絆便又被眼前的幸福所淹沒。他總是自我安慰道,家中或許一切順?biāo)?,不必過于擔(dān)憂。況且此刻有青姐相伴,這美好的時光實在不忍輕易舍棄。于是,日子便在這甜蜜的留戀與拖延中,如潺潺流水般悄然逝去。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郭福駕駛著滿載貨物的馬車,緩緩駛?cè)氪遄?。馬車一路顛簸,揚起陣陣輕塵。郭福跳下車,臉上洋溢著憨厚的笑容,徑直走向郭喬與青姐的住所。見到郭喬后,他忙不迭地行禮,隨后興高采烈地稟報:“少爺,此次我回府,家中主母一切安好,身體康泰,還特意囑咐小的向少爺問好。”郭喬聽聞此言,一直懸著的心瞬間落了地,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輕松愉悅起來。他與郭福細(xì)細(xì)交談,詢問家中的諸多事宜,得知一切順?biāo)旌?,更是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那份牽掛與擔(dān)憂。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匆匆流逝,郭喬在這廣東之地不知不覺已度過了一年半有余的時光。這段日子里,他與青姐朝夕相伴,沉浸在新婚的甜蜜與幸福之中,早已將外界的一切拋諸腦后。

王知縣在縣衙中處理公務(wù)之時,偶然間想起外甥郭喬。他掐指一算,郭喬來粵已許久未到縣衙走動,心中頓時明了,定是他被那新婚生活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樂不思蜀了。王知縣微微皺眉,心中暗自思忖,自己當(dāng)初接郭喬來廣東游玩,本是出于一片好心。見他科舉失利,心情低落,想讓他來此換換環(huán)境,舒緩心情,以便日后能重整旗鼓,繼續(xù)在科舉之路上奮進(jìn)??扇缃窨此@副模樣,竟似要在此地長久安家,全然忘卻了家鄉(xiāng)的一切以及自己的前程大業(yè)。這可如何是好?若任由他這般沉迷下去,豈不是自己一番好意反倒成了耽誤他的禍根?

于是,王知縣趕忙差遣縣衙中的一名得力衙役,前去郭喬的住處,將他接到縣衙。郭喬來到縣衙,拜見母舅。王知縣看著郭喬,一臉嚴(yán)肅地說道:“喬兒啊,你且聽我一言。我當(dāng)初接你來廣東游玩,實是為你著想。你科舉未中,我怕你因此陷入消沉,所以才讓你來此散散心??晌医^無讓你拋棄家鄉(xiāng),在這異地另立門戶的意思。你瞧瞧,如今你在這兒已待了將近兩年。你要知道,時光不等人啊,明年便是科舉考試之期。這科舉可是你一生的大事,關(guān)乎你的前程命運。你應(yīng)當(dāng)即刻打起精神,早早回到家鄉(xiāng),埋頭苦讀,溫習(xí)那些經(jīng)史子集,為科舉考試做好充分準(zhǔn)備。你若是繼續(xù)在這兒滯留,只因貪戀這一時的新歡,而誤了自己的終身大業(yè),那我這個做母舅的可就成了罪人。我本意是助你,不想?yún)s害了你?。 ?/p>

郭喬站在那里,微微低著頭,聽著母舅的一番訓(xùn)誡。他的嘴唇輕輕蠕動,口中連忙應(yīng)道:“母舅大人所言極是!外甥明白您的苦心。只是如今小價尚有一些貨物未曾賣完,待這些貨物處理完畢,外甥便立刻起身回鄉(xiāng),絕不再有半分拖延。”然而,他的心中卻思緒萬千。一邊是母舅的苦口婆心與自己的科舉前程,一邊是青姐的溫柔鄉(xiāng)以及這在廣東的安穩(wěn)生活。他的內(nèi)心陷入了深深的糾結(jié)與矛盾之中。雖然嘴上答應(yīng)了回去,可實際上在他心底,并未真正開始盤算歸鄉(xiāng)的具體計劃,只是想先應(yīng)付過眼前這一關(guān)再說。

郭喬滿臉無奈與不舍,長嘆一聲后說道:“我郭喬絕非那等薄情寡義之人,即使世人常說人心易變,我亦堅信自己的本心。如今我雖有歸意,但絕非是我主動想要舍棄你這愛妻。實乃母舅苦口婆心,連連相逼,我已別無他法。你要知道,我內(nèi)心深處對你的眷戀猶如磐石般堅定,歸鄉(xiāng)之后,我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排除萬難,再次回到你的身邊。我以我的名譽(yù)起誓,決然不會辜負(fù)你對我的一片深情?!鼻嘟懵犅?,眼眶微微泛紅,輕聲說道:“相公的心意,我又怎會不知。我深知你并非是那狠心拋棄之人,只是這世間之事,變幻莫測,往往身不由己。如今你要遠(yuǎn)行,我只擔(dān)心那漫漫歸途,山高水遠(yuǎn),途中又會遭遇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從而將你羈絆,使你難以脫身?!惫鶈涛⑽Ⅻc頭,神色凝重地說道:“愛妻所言極是。這世間之人的品性各異,有些人薄情,有些人重義,而我郭喬自認(rèn)為還算得上是個有情有義之人。但此刻,未來之事難以預(yù)料,拋棄與否也并非僅憑當(dāng)下的言語能夠判定。既然愛妻提及日后生子之事,且希望我能留下些什么,以作日后相認(rèn)的憑據(jù),那我便在此預(yù)先定下一個名字吧。”青姐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絲期待,說道:“相公此想法甚好,如此一來,日后哪怕相隔萬里,也有個念想可供追尋?!惫鶈搪宰魉妓?,緩緩說道:“世間常將父子比作喬梓,我名為喬,倘若你日后誕下麟兒,便取名為郭梓吧。這名字之中,蘊含著你我二人的情分,也象征著父子之間的傳承與延續(xù)?!鼻嘟懵犃耍D時喜上眉梢,激動地說道:“相公的安排,我自當(dāng)謹(jǐn)遵。這名字猶如一顆定心丸,讓我在這即將分別的時刻,心中多了幾分慰藉。”

時光匆匆,兩日轉(zhuǎn)瞬即逝。王知縣見郭喬歸期已定,便精心挑選了一個黃道吉日作為行期,并速速派人前來催促。郭喬望著前來催促的差人,心中滿是惆悵與無奈,他深知此刻已無法再拖延下去。于是,他強(qiáng)打起精神,叫來郭福,鄭重其事地吩咐道:“郭福啊,我如今要隨母舅歸鄉(xiāng),心中實在放心不下青姐。你且留下二百兩金子,轉(zhuǎn)交給米天祿,讓他妥善利用這筆錢財,購置些田產(chǎn)物業(yè),也好為青姐日后的生活提供一份保障?!惫_B忙點頭稱是。郭喬轉(zhuǎn)身,深情地凝視著青姐,眼中滿是眷戀與不舍。青姐亦是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卻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水落下。郭喬緩緩走上前,與青姐相擁而拜,而后毅然決然地跟隨母舅踏上了歸鄉(xiāng)之路。

正是:

東齊有路接西秦,驛路山如眉黛顰。

若論人情誰愿別,奈何行止不由人。

郭喬懷著滿心的惆悵與不舍,揮淚告別了青姐,而后便隨著母舅踏上了北歸的漫漫征程。一路上,他騎在馬背上,眼神中時常流露出對青姐的深深眷戀與牽掛。那綿延不絕的道路,仿佛是他心中扯不斷的情思,每前行一里,心中的思念便加重一分。然而,面對母舅的威嚴(yán)以及家族的責(zé)任,他深知自己無力改變這離別之事,只能將這份思念默默地深埋心底,在無奈中繼續(xù)前行。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他們終于回到了廬州的家中。郭喬剛踏入家門,便看到妻子武氏正站在庭院中翹首以盼。武氏的面容依舊溫婉動人,郭喬心中的一塊大石頭頓時落了地,慶幸她在自己離家的這段時間里平安順?biāo)?。夫妻二人久別重逢,自是激動不已,相互傾訴著離別后的思念與牽掛,一時間,家中充滿了溫馨與喜悅的氛圍。

待寒暄過后,武氏微微抬起頭,看著郭喬,眼中帶著一絲好奇與關(guān)切,輕聲問道:“相公,我聽聞你在廣東娶了一位妾室,這可是真事?”郭喬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說道:“確有此事?!蔽涫辖又f:“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將她帶回家里來呢?我獨自一人在家中,時常覺得孤單寂寞,若她能來,也好與我作伴,解解悶兒。為何你竟忍心把她留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郭喬輕輕嘆了口氣,解釋道:“娘子有所不知,這不過是在客居他鄉(xiāng)時,因一時寂寞無聊,又恰逢機(jī)緣巧合,才發(fā)生的事情罷了,并非是我有意為之。在我心中,這不過是一段偶然的插曲,哪里算得上是什么正經(jīng)的婚姻之事?何況路途遙遠(yuǎn),又何必大費周章地把她帶回來呢?”武氏微微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相公此言差矣。妻妾在家中,乃是丈夫的內(nèi)助,若有幸生育子女,那可是要肩負(fù)起延續(xù)宗族血脈的重任,這怎么能說不是正經(jīng)事呢?”郭喬看著武氏嚴(yán)肅的模樣,不禁笑了起來,打趣道:“在那邊的時候,或許還算得上是件正經(jīng)事??扇缃窕氐郊抑校姷侥镒幽氵@般端莊賢惠,我哪里還敢說那是正經(jīng)事?!彼倪@番話,逗得武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原本略帶緊張的氣氛瞬間變得輕松愉快。

時光匆匆,平靜的日子過了兩日。一天,家中的仆人突然傳來消息,說朝廷又任命了新的宗師來主持科舉考試。郭喬聽聞這個消息,起初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并未將其放在心上。在他看來,自己科舉之路一直不順,如今又荒廢了將近兩年的學(xué)業(yè),對這次考試早已不抱什么希望。然而,武氏卻對此事格外上心。她見郭喬無動于衷,心中焦急,忍不住多次勸說郭喬:“相公,你年紀(jì)尚輕,又非愚笨之人,在學(xué)中的名字也還保留著,為何不再出去考一考呢?說不定此次就能高中?!惫鶈炭嘈χ鴵u了搖頭,說道:“娘子,你是知道的。以前我為了科舉,整日埋頭苦讀,可結(jié)果卻總是不盡如人意,未能考中。如今我已荒廢學(xué)業(yè)許久,那些曾經(jīng)熟讀的詩書經(jīng)史,恐怕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即便去參加考試,估計也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不過是白白浪費時間罷了。”武氏走到郭喬身邊,輕輕拉住他的手,說道:“相公,你若不去嘗試,又怎會知道結(jié)果呢?就算考不上,也和你閑在家里無所事事沒什么兩樣??扇f一要是考上了,那可就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啊。”郭喬看著武氏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心中實在不忍拒絕。在武氏的再三勸說下,他終于點了點頭,說道:“好吧,娘子,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便去試一試吧?!?/p>

于是,郭喬只得重新振作起來,前往學(xué)中去銷了假,又一頭扎進(jìn)了書堆之中。他翻箱倒柜,找出那些早已積滿灰塵的舊書本,一頁一頁地仔細(xì)翻閱,試圖重拾昔日的知識與記憶。在備考的日子里,他日夜苦讀,廢寢忘食,幾乎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傾注在了書本之上。

終于,宗師前來考試的日子到了。郭喬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jìn)考場,看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試卷,心中五味雜陳。好在他天資聰慧,思維敏捷,經(jīng)過一番努力思索與書寫,竟然考了個一等。這個結(jié)果讓郭喬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他覺得自己或許還有機(jī)會在科舉之路上取得成功。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捉弄人。當(dāng)他滿懷信心地進(jìn)入鄉(xiāng)試考場后,盡管他自認(rèn)為此次所寫的文章如錦繡般華麗,辭藻優(yōu)美,論述深刻,可最終還是未能逃脫名落孫山的命運。這一次的失敗,讓郭喬心中充滿了失落與沮喪。但他并未就此放棄,心中仍懷著一絲不甘,決定下次再考。

可誰知,接下來的一科考試,他依舊鎩羽而歸。連續(xù)兩科的失利,讓郭喬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剛開始的時候,他心中滿是懊惱與悔恨,不斷地自責(zé)自己為何如此不爭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開始接受這個現(xiàn)實,意識到或許自己命中注定就沒有科舉高中的緣分。到后來,他甚至連懊惱的情緒都沒有了,心境變得異常平靜,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這一切。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之間,郭喬已然四十八歲,武氏也步入了四十五歲的人生階段。歲月在他們的面容上悄然留下了痕跡,曾經(jīng)的青春朝氣漸漸被沉穩(wěn)內(nèi)斂所取代。雖說科舉之途依舊未能有所斬獲,但命運也算眷顧,家中的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有方,經(jīng)濟(jì)狀況頗為寬裕,足以支撐起一家人安穩(wěn)度日。

郭喬目睹自己在功名路上屢屢碰壁,希望的火苗漸漸熄滅,心知此生恐與科舉高中無緣。于是,他毅然決然地將心血傾注于兒子的培育之上。兒子自幼聰慧伶俐,郭喬滿心期待著能將他雕琢成器,以彌補(bǔ)自己在科舉場上的遺憾。在郭喬的悉心教導(dǎo)下,兒子茁壯成長,年至十八,已然出落得一表人才。郭喬與武氏滿心歡喜,精心籌劃著為兒子挑選一門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憧憬著家族的延續(xù)與繁榮。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這充滿希望與期待的時刻,兒子卻突然身染重病。那病魔來勢洶洶,如狂風(fēng)暴雨般肆虐著兒子年輕而脆弱的身體。郭喬夫妻二人日夜守在兒子的病床前,心急如焚,四處求醫(yī)問藥,幾乎訪遍了城中所有的名醫(yī)。但命運并未因他們的虔誠與努力而改變,兒子最終還是沒能戰(zhàn)勝病魔,竟如流星般隕落,撒手人寰。

那一刻,郭喬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仿佛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他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悔恨,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奪眶而出。武氏更是悲痛欲絕,癱倒在地,哭聲震天動地。他們相擁而泣,深切地感受到了人世間最為殘酷的孤獨之苦。曾經(jīng)熱鬧的家,因兒子的離去而變得冷冷清清,仿佛失去了靈魂。在這巨大的悲痛與絕望之中,他們急切地渴望能再有一個孩子,以慰藉他們受傷的心靈,填補(bǔ)家中的空缺。可是,歲月無情,他們已然年近半百,身體機(jī)能逐漸衰退,生育之事對于他們而言,已然成為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武氏雖賢惠善良,試圖通過買兩個丫頭來服侍郭喬,以緩解家中的沉悶氛圍,可這終究無法彌補(bǔ)他們心中對于孩子的渴望。那想要再生子的念頭,就如同在黑暗中追逐那水中的月影,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勞無功。

起初,郭福因在廣東經(jīng)商,往返于兩地之間,偶爾還能帶回一些關(guān)于青姐的消息,這讓郭喬在思念之余,心中尚有一絲慰藉。那些消息,如同遠(yuǎn)方吹來的一絲暖風(fēng),輕輕拂過他的心間,讓他回憶起在廣東與青姐共度的美好時光。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郭福因生意上的變故,不再涉足廣東。從此,關(guān)于青姐的消息便如石沉大海,再無半點音信。郭喬在無數(shù)個靜謐的夜晚,獨自徘徊于家中的庭院。月光灑在他的身上,花影搖曳,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遠(yuǎn)方的青姐。他想起了他們初次相見時的羞澀與心動,想起了婚后的甜蜜與溫馨。那些回憶如同璀璨的星辰,在他的心中閃爍。但歲月不饒人,年齡的增長如同沉重的枷鎖,束縛著他的行動。他深知,自己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如今的身體狀況,已難以支撐他長途跋涉前往廣東。青姐,仿佛成為了他心中一段遙遠(yuǎn)而美好的夢境,只能在夜深人靜之時,默默嘆息,感嘆命運的無常與無奈。

郭喬在學(xué)中的秀才之名,雖依舊保留,可他的心早已對科舉考試心灰意冷。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在歲月的磨礪與生活的打擊下,漸漸消散。他不再踏入科舉考場,任由那兩科考試的機(jī)會白白流逝。他的生活,從此陷入了一種平淡而又略帶惆悵的境地,在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默默地度過余生。

歲月悠悠,郭喬已然五十六歲,額頭爬滿了深深的皺紋,兩鬢也染上了斑白的霜華。又逢鄉(xiāng)試之期,他站在自家的庭院中,望著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書本,心中滿是復(fù)雜的情緒。往昔科舉失利的痛苦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一次次的失望讓他對這考試早已沒了熱情,故而照舊不打算赴考。

此次擔(dān)任宗師的秦鑒,乃來自西部之地。他身形魁梧,面容剛毅,目光中透著一股自負(fù)與威嚴(yán)。盡管身處異地,卻因久聞此地文風(fēng)昌盛,心中便暗暗立下宏愿,定要在這科場內(nèi)挖掘出幾顆璀璨的奇才,以彰顯自己識人之能,為文壇注入新的活力。正案張榜之后,他細(xì)細(xì)審視,總覺得或許仍有遺珠之憾,于是決定另設(shè)遺才之考,并且下令所有生員務(wù)必全部參加,不許有一人缺席。

郭喬接到指令,滿心無奈,只能隨著眾人一同前往考場。一路上,他腳步拖沓,心中暗自思忖:此次去考,怕是又要鎩羽而歸,說不定考個六等,被黜退了也好,如此便能徹底擺脫這年年趕考的勞碌與煎熬,落得個清凈自在。

待考畢,眾人齊聚,秦宗師神色莊重地開始當(dāng)面發(fā)落。當(dāng)念到第一名竟是郭喬時,眾人皆驚愕不已,郭喬自己也呆立當(dāng)場。秦宗師目光炯炯地直視郭喬,問道:“你所寫之文章,猶如深潭蓄水,淵博而有內(nèi)涵,文風(fēng)醇厚且正統(tǒng),字里行間盡顯學(xué)識與才華,這般水準(zhǔn),分明是必能高中之佳作,為何你卻要自我放棄,屢屢不赴科考?”郭喬聽到宗師這番話,心中那早已塵封的往事瞬間被觸動,往昔的辛酸與無奈涌上心頭,他不禁悲從中來,緩緩跪下身去,含淚稟報道:“學(xué)生自十六歲入得學(xué)宮成為秀才,至今已在這學(xué)中苦熬了四十載春秋。其間應(yīng)舉多達(dá)十?dāng)?shù)次,卻每一次都與成功擦肩而過,命運似乎總在捉弄于我。久而久之,我深知自己命中恐無科舉高中之分,那顆熾熱的心也漸漸如死灰般冰冷,并非是有意自棄,實乃無奈之舉啊。”秦宗師微微仰頭,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說道:“俗語有云: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我卻偏不信這等說辭。這考場,本就是評判文章優(yōu)劣之地,若不依文章好壞定奪,那又憑何取士?我今番送你入場,以你這般出色的文章,若還不能考中,那便是我這宗師有眼無珠,我便情愿棄了這官職,回歸故里,從此再不涉足文壇,不再批閱文章。”郭喬聞聽此言,心中滿是感激,連連叩頭,聲淚俱下地說道:“承蒙秦大宗師如此厚愛與栽培,您此舉于我而言,真可謂是如同天地再造之恩,父母重生之德,學(xué)生感激涕零,定當(dāng)銘記于心?!?/p>

不多時,宗師發(fā)放完畢,郭喬緩緩起身,退出人群。他懷揣著滿心的激動與希望,匆匆回到家中,將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武氏。武氏聽聞,眼中淚光閃爍,既為丈夫感到高興,又為多年來的艱辛不易而感慨萬千。郭喬在武氏的鼓勵與支持下,重拾信心,整個人仿佛煥發(fā)了新的生機(jī)。他精心準(zhǔn)備行囊,又興高采烈地踏上了前往南場參加科舉的征程,那背影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堅定,仿佛在向命運宣告他的不屈與抗?fàn)帯?/p>

踏入考場的那一刻,郭喬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環(huán)顧四周,熟悉的桌椅、考舍的墻壁,仿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昔科舉的種種經(jīng)歷。他緩緩坐下,提起筆,思緒逐漸沉浸到文章的構(gòu)思之中。這一次,他發(fā)覺自己的內(nèi)心竟出奇地平靜,往昔的緊張與焦慮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與執(zhí)著。筆下的文字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涌出,他寫得酣暢淋漓,只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精神狀態(tài)極佳,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支撐著他,果真是“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

三場考試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在焦急與期待中,終于迎來了發(fā)榜之日。那一天,郭喬早早地便來到榜前,周圍人頭攢動,喧鬧聲不絕于耳。他的目光在榜單上緩緩移動,心臟砰砰直跳,突然,他的眼睛定住了,在第九名亞魁的位置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的心中五味雜陳,激動、喜悅、難以置信等情緒交織在一起。他的眼眶濕潤了,多年的努力與堅持,無數(shù)次的挫折與失望,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成功的喜悅在心中蕩漾。

隨后,郭喬匆匆趕去參加鹿鳴宴。宴會上,歡聲笑語,熱鬧非凡。他穿梭在人群中,依照禮儀答謝主考官座師,言辭懇切,態(tài)度恭敬,表達(dá)著自己對恩師賞識的感激之情。接著,又向同考官房師行禮致謝,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語都遵循著科舉的傳統(tǒng)與規(guī)矩,不敢有絲毫懈怠。而當(dāng)他來到秦宗師面前時,心中的感激之情更是如潮水般洶涌澎湃。他整了整衣冠,然后緩緩地、深深地拜了下去,這一拜,飽含著他對宗師的無限敬意與感恩。他連拜四拜,抬起頭時,眼中已是淚光閃爍,聲音略帶哽咽地說道:“門生多年來屢受科舉打擊,心早已如死灰一般冰冷,幾乎放棄了所有的希望。若不是恩師獨具慧眼,對門生的文章賞識有加,給予門生這一次寶貴的機(jī)會,門生恐怕早已被這科舉之路淘汰,成為被遺棄在溝壑之中無人問津的廢物了。恩師的再造之恩,門生銘記于心,永世難忘。”秦宗師看著眼前這位歷經(jīng)滄桑的學(xué)子,心中滿是欣慰與自豪。他那原本威嚴(yán)的面容上此刻也洋溢著笑容,眼神中透露出對自己識人之能的自信與得意。他微微點頭,鼓勵郭喬道:“你本就才華橫溢,此次中舉乃是實至名歸。如今中舉只是第一步,切不可驕傲自滿,應(yīng)當(dāng)早日入京,潛心靜養(yǎng),為接下來的會試做好充分準(zhǔn)備,莫要辜負(fù)了為師對你的期望?!?/p>

郭喬帶著宗師的囑托,滿懷喜悅地回到家中。還未進(jìn)門,便聽到家中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原來,武氏早已得知他中舉的消息,前來祝賀的賓客們將家中圍得水泄不通。武氏站在門口,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眼中卻隱隱透露出一絲復(fù)雜的神情。她迎上前去,與郭喬緊緊相擁,口中說道:“相公,你終于苦盡甘來,中了舉人,這是咱家的大喜事??!”郭喬看著眼前的一切,心中滿是歡喜。然而,在這熱鬧喜慶的氛圍中,他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武氏心中的那一絲不快。他輕輕握住武氏的手,低聲說道:“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雖然我如今中了舉人,可兒子卻已不在人世,家族的香火無人傳承,這確實是一大憾事。但娘子莫要過于悲傷,咱們的日子還長,日后或許還有轉(zhuǎn)機(jī)?!蔽涫衔⑽Ⅻc頭,強(qiáng)忍著淚水,努力在賓客面前保持著笑容。

秋風(fēng)瑟瑟,吹落了庭院中的黃葉,仿佛也在為即將遠(yuǎn)行的郭喬增添幾分離別的愁緒。郭喬因秦宗師的殷切囑托,擇定了十月初一日起程進(jìn)京。這一日,陽光雖好,卻照不暖夫妻二人心中的惆悵。

武氏站在郭喬面前,眼神中滿是關(guān)切與期待。她輕輕理了理郭喬的衣衫,微微仰頭,雙唇輕啟,聲音溫柔而堅定地說道:“相公,你歷經(jīng)數(shù)十載的艱辛,如今終于盼得功名在握,這是老天眷顧,亦是你才華與毅力的回報。然家族血脈的延續(xù),于此時愈發(fā)顯得彌足珍貴。你當(dāng)知曉,妾曾聽聞古時有那令人稱奇之事,有人年至八十仍能喜得貴子。相公如今尚未屆六十,精力猶存,切不可因歲月之流轉(zhuǎn)而心生懈怠?!闭f著,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庭院,落在遠(yuǎn)處幾個婢女的身上,輕輕嘆了口氣,“家中這些婢女,相伴多年,卻始終未能為家族添丁續(xù)脈,想來也是無用。此番你遠(yuǎn)赴京城,那可是繁華盛地,燕趙之地更是盛產(chǎn)才貌雙全的佳人。若有機(jī)緣,不妨多留意尋訪一兩位,也好為我郭家廣育子嗣,謀劃長遠(yuǎn)之計?!?/p>

郭喬凝視著武氏,心中五味雜陳,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緊緊握住武氏的手,說道:“娘子,你深明大義,為夫感激不盡。只是歲月不饒人,我這把老骨頭,恰似那枯敗的楊樹,恐難以再發(fā)新枝,孕育新苗了。”武氏微微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相公此言差矣。想當(dāng)初,你對科舉功名已然心灰意冷,幾近絕望,恰似那燃盡之灰燼,毫無生機(jī)。然時過境遷,命運轉(zhuǎn)折,如今你又能重燃斗志,再度踏上征程。由此可見,這世間之事,變幻莫測,難以預(yù)料。人力雖有窮盡之時,但只要尚有可為之處,你我便應(yīng)竭盡全力,方不負(fù)此生?!?/p>

郭喬聽著武氏的話,如醍醐灌頂,心中豁然開朗。他頻頻點頭,眼中滿是敬佩與認(rèn)同,“娘子所言極是,為夫受教了。你的聰慧賢良,實乃我郭喬之福,郭家之幸?!毖粤T,夫妻二人相視而望,千言萬語盡在這默默的凝視之中。雖有不舍,但為了家族的未來,他們不得不暫別。秋風(fēng)漸起,郭喬轉(zhuǎn)身,邁著堅定的步伐,踏上了遠(yuǎn)行之路,武氏則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直至那背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郭喬一路風(fēng)塵仆仆,終于抵達(dá)了繁華喧囂的京城。他無暇顧及周圍的熱鬧景象,徑直奔赴禮部,迅速而有序地完成了報名事宜。隨即便在西山的幽僻之處尋得一座冷冷清清的寺廟,作為自己在京城的棲息之所。寺廟四周靜謐安寧,唯有晨鐘暮鼓相伴,郭喬于此深居簡出,每日沉浸在書海之中,心無旁騖,將全部的精力都傾注于讀書之上,對來訪的賓客一概婉拒,只為能在這寧靜的環(huán)境里,潛心鉆研學(xué)問,為即將到來的科考做最充分的準(zhǔn)備。

時光匆匆,轉(zhuǎn)瞬便到了次年二月。郭喬抖擻精神,與眾多應(yīng)試學(xué)子一同踏入那威嚴(yán)莊重的考場??紙鰞?nèi)氣氛凝重,他卻鎮(zhèn)定自若,憑借著扎實的學(xué)識和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三場考試下來,他發(fā)揮穩(wěn)定,順利完卷。

翹首以盼中,春榜終于揭曉。那一刻,郭喬仿佛被命運之神眷顧,昔日的默默耕耘在這一刻收獲了豐碩的果實,他高中第三十三名進(jìn)士。望著榜單上自己的名字,郭喬心中自是歡喜萬分,多年來為科舉拼搏的艱辛與汗水,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成功的喜悅。然而,這喜悅并未持續(xù)太久,每當(dāng)他想起早逝的兒子,那原本歡快的心便如同被烏云籠罩,空落落的,只覺這成功似乎也缺了些什么,終是難以圓滿。

正沉浸在這復(fù)雜的情緒之中時,忽聞房師刊刻好了會試錄,并送了一本過來。郭喬趕忙接過,他深知這會試錄不僅是一份榮耀的見證,更是他日后與同年們相互交往、在仕途上相互扶持的重要依據(jù)。于是,他逐頁仔細(xì)翻閱,眼神專注而認(rèn)真。當(dāng)看到自己的信息時,他微微點頭,確認(rèn)無誤后,又將目光移向下一行。突然,第三十四名進(jìn)士的名字“郭梓”映入眼簾,與此同時,其籍貫韶州府東昌縣也讓郭喬的心頭猛地一震。他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二十年前與廣東米氏分別的那一刻。

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米氏已有五個月的身孕,因擔(dān)憂孩子出生后沒有名字,便讓他提前取名。而他所取之名,正是“郭梓”。郭喬心中不禁疑竇叢生:“難道這個郭梓,真的就是米氏所生之子?若說不是,為何籍貫恰恰又是韶州府樂昌縣,那分明是米氏的故鄉(xiāng)???可我離開廣東,細(xì)細(xì)算來,僅僅只有二十年。就算這郭梓是米氏所生,如今也才二十歲,這般年紀(jì),就算他天賦異稟、日夜苦讀,想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接連考中舉人和進(jìn)士,這似乎也不太可能。”郭喬眉頭緊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心中的疑惑如同亂麻一般,怎么也理不清。

思索良久,他覺得必須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于是,他急忙叫來長班,吩咐道:“你即刻去打聽這位中了第三十四名的郭爺?shù)脑敿?xì)情況,尤其是他的年紀(jì),還有如今寓居在何處,我定要前去拜訪。”長班領(lǐng)命而去,不多時便回來稟報:“老爺,小的打聽清楚了。這位郭爺,據(jù)說年紀(jì)甚小,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他出身貧寒,進(jìn)京趕考時所帶盤纏不多,所以并未入城居住,而是在城外一家冷冷清清的飯店安身。還有一個消息,這位郭爺是李翰林老爺房里中的進(jìn)士,與老爺您恰好是同門。明日李老爺生辰,按慣例本房的門生都會前去拜賀。依小的看,老爺?shù)嚼罾蠣敿遥匀痪湍芘c他碰面了。”郭喬一聽,原本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心中大喜過望,仿佛看到了揭開謎底的曙光。

晨曦微露,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郭喬便已早早起身,精心整理好衣裝,又仔細(xì)檢查了一遍為李翰林準(zhǔn)備的賀禮。這份賀禮雖不算奢華,但也飽含著他對恩師的敬重與感激。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他便攜禮匆匆出門,朝著李翰林的府邸快步走去。

此時的京城,街道還略顯冷清,大多數(shù)人家尚未開始一天的忙碌。郭喬的腳步在石板路上回響,心中既有著對為李翰林賀壽的莊重,又有著對即將揭開謎團(tuán)的急切期待。

不多時,他便來到了李翰林的府邸門前。門房見是郭喬,趕忙行禮迎接,隨后入內(nèi)通報。片刻,李翰林身著一襲華服,面帶微笑,穩(wěn)步走出廳來相見。郭喬見了恩師,立即上前,畢恭畢敬地行了祝壽之禮,口中說道:“學(xué)生郭喬,恭祝老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今日特來為老師賀壽,愿老師松鶴長春,歲歲安康?!崩詈擦中χ銎鹚?,說道:“本院這不過是閑散之人的尋常誕辰,哪里值得賢契如此費心前來祝賀。”郭喬再次躬身行禮,說道:“老師德高望重,今日壽辰,學(xué)生豈敢有絲毫怠慢。況且,學(xué)生今日前來,實是還有一事相求。”

李翰林微微一怔,隨即問道:“賢契但說無妨,是何事讓你如此鄭重?”郭喬神色凝重,緩緩說道:“此事說來話長,還望老師容學(xué)生細(xì)細(xì)道來。昔日,學(xué)生曾隨母舅前往廣東任職之地。在那里,學(xué)生機(jī)緣巧合之下,結(jié)識了一位女子米氏,并娶其為妾。我們相伴而居,度過了兩年有余的時光。臨到學(xué)生要離開廣東之時,米氏已有五月身孕。因擔(dān)憂日后孩子出生卻無名號,學(xué)生便為尚未出世的孩子預(yù)先定下一名,喚作郭梓?!?/p>

郭喬頓了頓,繼續(xù)說道:“然而,就在前幾日,學(xué)生查看會試錄時,竟發(fā)現(xiàn)了一位與學(xué)生同榜的進(jìn)士,名叫郭梓。這郭梓不僅姓名與學(xué)生所定相同,其年齡亦與學(xué)生推算的若為米氏所生之子的年齡相仿,且籍貫正是米氏的出身之地韶州府東昌縣。如此多的巧合,實在讓學(xué)生心中疑竇叢生。但因彼此乃是同年,學(xué)生不便唐突相問。故而,今日特來懇請老師,待那郭梓少頃前來之時,萬望老師您能以長輩之尊,細(xì)細(xì)詢問一番。如此,方能知曉此郭梓是否就是米氏所生之子,以解學(xué)生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p>

李翰林聽郭喬說完,心中也頗感驚訝,他看著郭喬那充滿期待與焦慮的眼神,微微點頭,說道:“賢契放心,此事關(guān)乎重大,本院自會為你問明?!惫鶈搪勓裕闹懈屑げ灰?,連忙再次行禮致謝。

晨輝灑落庭院,不多時,李翰林府邸的廳堂便熱鬧起來,眾門生接踵而至。一時間,賀壽聲此起彼伏,眾人先向李翰林恭敬行禮,拜祝生辰,隨后同年之間相互見禮,彼此拱手寒暄,歡聲笑語回蕩在廳中。待眾人坐定,李翰林目光落在了郭梓身上,帶著關(guān)切與探究率先發(fā)問道:“郭賢契,你青春年少,氣宇不凡,不知今年貴庚幾何呀?”郭梓聞聽,忙從座位上站起,身姿挺拔,恭敬地向李翰林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朗聲道:“門生今年恰逢二十,正值弱冠之年?!?/p>

李翰林微微點頭,繼而又問道:“賢契這般年輕有為,想必家中父母俱在,共享天倫之樂。只是不知令尊大人是何方高賢,臺諱為何?又曾研習(xí)何種學(xué)業(yè)?”郭梓一聽提及父親之名,臉上瞬間泛起一抹紅暈,似有難言之隱。他垂首沉吟半晌,才緩緩說道:“家父乃是廬州府的生員,當(dāng)年客游至廣東,機(jī)緣巧合之下,才有了門生??蓢@的是,門生出生之時,家父已然返回廬州,致使門生至今未曾與家父謀面,此乃門生心中一大憾事,深覺有負(fù)不孝之罪。”

李翰林若有所思,輕輕捋了捋胡須,說道:“據(jù)賢契所言,那令堂定是米氏無疑了?!惫鞑唤@愕失色,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道:“家母確實是米氏,恩師何以知曉?”李翰林面帶微笑,不慌不忙地說道:“賢契既已明了令尊是廬州府生員,又怎會不知其名諱?”郭梓面露難色,低聲道:“父名子不敢輕易直呼,只是這第三十三名的同年,其姓氏、尊名以及所屬郡縣皆與家父毫無二致,門生實在困惑不解,不知其中緣由?!?/p>

李翰林看著郭梓,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你既清楚父親是廬州府的生員,前幾日乘船路過廬州時,為何不順道前去拜訪一二?”郭梓輕輕嘆了口氣,神情略顯局促,說道:“門生年幼無知,初次離家遠(yuǎn)行,對路途全然不熟,又無他人指引,且家中貧寒,所帶盤纏寥寥無幾,更擔(dān)憂因繞道而延誤了場期,誤了科舉大事。故而只能匆忙趕赴京城,未敢有絲毫耽擱。如今幸蒙老師您的垂青與提拔,得以僥幸及第,門生只等廷試一結(jié)束,便打算即刻請假前往廬州訪求家父蹤跡?!?/p>

李翰林聽后,不禁仰頭哈哈大笑,笑聲爽朗:“賢契呀,如今你已無需再去訪求了。本院今日便為你找回一位父親!這第三十三名的郭喬,正是你的生父。”郭梓滿臉詫異,難以置信地說道:“家母曾說家父只是生員,卻未曾提及他已考中舉人進(jìn)士?!崩詈擦中σ飧鼭?,打趣道:“生員難道就注定與舉人進(jìn)士無緣,不能高中了么?”

郭喬在一旁,眼睛緊緊盯著郭梓,耳朵仔細(xì)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此時心中已然確信無疑,眼前這位年輕的進(jìn)士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那積壓在心底二十年的思念與牽掛,瞬間如決堤的洪水,化作滿心的狂喜。他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聲音微微顫抖卻又飽含深情地說道:“我兒啊,你莫要再心存疑慮了。你且好好想想,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叫做米天祿?外祖母是否是范氏?你母親的生日是不是三月十五日?你們居住的地方是不是那個名為種玉村的地方?這些細(xì)節(jié)都是獨一無二的,絕不可能是他人所能知曉并假冒的。你再仔細(xì)瞧瞧,你兩眉之間的這一點黑痣,與我眉心的這一點黑痣,就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難道這也是能憑空借來的嗎?如此種種,你心中定然能明白過來了?!?/p>

郭梓聽聞,先是一愣,隨后忙不迭地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郭喬的眉心。只見郭喬眉心處那顆黑痣,果真與自己的毫無二致。剎那間,他心中最后一絲疑惑也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驚喜與愧疚。他快步向前,一把緊緊扯住郭喬的衣袖,雙腿一彎,拜伏在地上,聲音哽咽道:“孩子我出生至今已有二十年,卻一直懵懂無知,對自己的身世來歷全然不知,實在是不孝之極,枉為人子??!”

郭喬見狀,眼眶泛紅,連忙伸手將郭梓扶起,雙手搭在他的肩頭,感慨萬千地說道:“兒啊,你父親我一生癡迷于詩書學(xué)問,在那浩如煙海的典籍中苦苦鉆研,耗費了無數(shù)的光陰,直至今日才稍有成就。只可惜在家族繁衍、宗祀傳承之事上,我卻未能盡到應(yīng)盡的責(zé)任,以至于家族險些后繼無人。沒想到如今上天垂憐,讓我在這不經(jīng)意間尋得你。這一切都多虧了你母親的賢惠與能干,是她含辛茹苦將你撫養(yǎng)成人,又悉心教導(dǎo)你讀書明理,助你考取功名。你今日的成就,不僅為自己爭得了榮耀,更是彌補(bǔ)了你父親我長久以來的遺憾與不孝,你母親對家族的功勞實在是不可磨滅,這實在是我們郭家的大幸?。 ?/p>

言罷,郭喬攜著郭梓的手,轉(zhuǎn)身一同向李翰林拜謝。郭喬恭敬地說道:“恩師啊,父子二人能一同拜入您的門下,此等恩情,猶如泰山般厚重。今日若不是您的睿智與明察,巧妙地為我們創(chuàng)造機(jī)會,又耐心地點撥指引,讓我們得以相認(rèn),這份大恩大德,我們父子二人縱使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其萬一。就如同那犬馬,雖有心銜草結(jié)環(huán)以報恩主,然與您的恩情相比,亦是微不足道?。 ?/p>

李翰林面帶微笑,眼中滿是欣慰與感慨,說道:“世間父子分離后又重新團(tuán)聚相認(rèn)的事例雖不算罕見,然而像你們父子這般,同中鄉(xiāng)舉,又同登進(jìn)士,且在這象征著無上榮耀的金榜之下,驚喜相逢并得以相認(rèn)的,卻是從古至今都未曾聽聞過的奇事。此乃曠古奇聞,實在是令人稱奇不已,值得大肆慶賀??!”

在場的眾同年們聽聞此事,也都紛紛圍攏過來,個個臉上洋溢著驚嘆與羨慕之色,齊聲歡呼道:“這般情形,果真是千年難遇的稀奇之事,實乃佳話一段,可喜可賀!”

李翰林熱情地挽留眾人一同用餐,師生們圍坐一堂,歡聲笑語不斷。那醇厚的美酒在杯中蕩漾,仿佛也在為這對父子的團(tuán)圓而歡慶。眾人推杯換盞,暢所欲言,盡情享受著這難得的喜悅與溫馨,直至一個個都喝得酩酊大醉,才心滿意足地散去。

郭梓當(dāng)下決定不再滯留于城外那簡陋的居所,他滿懷激動與期待,緊緊跟隨著郭喬的腳步,一同邁向郭喬在京城的寓所。一路上,郭梓的心中五味雜陳,既有與親生父親相逢的喜悅,又有對故鄉(xiāng)往事的深切追憶。

待父子二人在寓所安頓下來,郭梓的思緒早已飄回了遙遠(yuǎn)的廣東。他微微抬起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緩緩開口向郭喬訴說著那些年的經(jīng)歷:“外祖父母在我年少之時,大約五六年前,便相繼被病魔奪去了生命。當(dāng)時家中遭遇如此變故,為了能夠讓他們?nèi)胪翞榘玻L(fēng)光下葬,無奈之下變賣了大量的田產(chǎn)。而剩余的那些田地,因家中缺乏勞動力,無人耕種打理,每年能夠收取的租子寥寥無幾,幾近于無。我自幼便心懷讀書入仕的志向,然而拜師求學(xué)所需的費用,卻成了家中最為沉重的負(fù)擔(dān)。這一切,全靠母親那柔弱的身軀,日夜不停地紡織勞作,才得以勉強(qiáng)支撐。她每日坐在那昏黃的燈光下,手中的梭子來回穿梭,仿佛不知疲倦,只為了我能夠有機(jī)會在學(xué)問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p>

郭喬靜靜地聽著,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米氏那消瘦而堅毅的身影,在昏暗的房間里辛勤紡織的畫面。他的心中猶如被重錘狠狠敲擊,一陣陣地刺痛,淚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肆意流淌。他哽咽著說道:“我郭喬,實在是一個罪大惡極之人??!想當(dāng)年與你們分別之際,我曾信誓旦旦地許下諾言,定會再次歸來??烧l能料到,這二十年的光陰,竟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而我卻在這期間音信全無,對家中的困境全然不知。家中本尚有一些余財,本可保你們生活無憂,如今卻被我這無情的疏忽,讓你們陷入如此艱難的絕境。你母親她獨自承受了多少的苦難與艱辛,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我郭喬,如何能饒恕自己??!”郭喬的聲音中充滿了自責(zé)與悔恨,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心底深處艱難地擠出。

他稍稍平復(fù)了一下情緒,接著說道:“不過,兒啊,你放心。如今殿試即將來臨,待這一場考試過后,我便立即向朝廷告假,馬不停蹄地趕回廣東。我要親自接你母親前來與我們一同居住,讓她后半輩子能夠享享清福,也好彌補(bǔ)我這些年來對她的虧欠。她那堅守貞節(jié)的高尚情懷,以及含辛茹苦教導(dǎo)你成才的偉大德行,我定要好好報答?!惫魍赣H那滿是愧疚與堅定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深知父親此刻的決心,于是恭恭敬敬地點頭應(yīng)道:“父親所言極是,孩兒謹(jǐn)遵父命?!?/p>

時光匆匆,轉(zhuǎn)瞬便到了殿試之日。那莊嚴(yán)的考場內(nèi),氣氛凝重而壓抑,眾多學(xué)子們都在奮筆疾書,為自己的前程拼搏。郭喬憑借著多年積累的深厚學(xué)識和沉穩(wěn)的心態(tài),在殿試中發(fā)揮出色,最終位列二甲,被朝廷選任為部屬官職。而郭梓更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他才思敏捷,文筆出眾,在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榮登探花之位,被授予了令人敬仰的編修之職。一時間,父子二人的榮耀傳遍了整個京城。

在京城的日子里,父子二人雖然備受眾人的贊譽(yù)和羨慕,但他們的心中卻始終牽掛著遠(yuǎn)在廣東的米氏。那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和對親人的思念,如同潮水一般,在心底不斷翻涌。于是,郭喬率先向朝廷呈遞了告假回鄉(xiāng)祭祖的奏章,郭梓也緊接著告假回鄉(xiāng)探望母親。朝廷很快便批準(zhǔn)了他們的請求,父子二人得知消息后,心中大喜過望。

在他們即將啟程回鄉(xiāng)的日子里,座師和同年們紛紛前來祝賀。眾人在京城最為繁華的酒樓設(shè)宴為他們餞行,那盛大的場面可謂是空前絕后。酒樓內(nèi),張燈結(jié)彩,歡聲笑語不斷。珍饈美饌擺滿了一桌又一桌,美酒佳釀在杯中蕩漾著誘人的光澤。座師們滿臉欣慰地對父子二人贊不絕口,同年們則圍在他們身邊,眼中滿是羨慕與欽佩。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表達(dá)著對他們的祝福與不舍,氣氛熱烈而融洽。

正是:

來的時候父子還天各一方,彼此分離,滿心的遺憾與思念。誰能想到命運的齒輪悄然轉(zhuǎn)動,重逢之日竟是如此的榮耀輝煌,衣錦還鄉(xiāng)。

倘若人生的每一段旅程都能如同這般,充滿了意外的驚喜與圓滿的結(jié)局,那么即便是那山中默默生長的草木,都會被這幸福的光輝所照耀,綻放出別樣的光彩。

郭喬父子懷著激動與忐忑的心情,一路兼程,終于同至廬州。消息仿若長了翅膀,迅速傳至家中,早早便有人將這令人振奮的喜訊報知武夫人。武夫人正在屋中閑坐,聽聞?wù)煞蚬鶈踢M(jìn)士及第,那本就平靜的心湖瞬間泛起層層驚喜的漣漪,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而當(dāng)?shù)弥煞蛟趶V東妾室所生之子竟高中探花,且父子已然相認(rèn),此刻正攜手歸來,這接連而至的驚喜如洶涌澎湃的浪潮,將她淹沒。她激動得難以自已,匆忙喚來家中仆人,趕忙派人去通報母舅王袞。

說起王袞,他此前因朝廷行取之制,前往京城任職御史,時光匆匆,一晃已然六載。因身體抱恙,告病還鄉(xiāng),如今正在家中休養(yǎng)。王袞在家中聽聞這一消息,先是一愣,隨后那布滿病容的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心中的喜悅?cè)鐭熁ò憬k爛,激動得難以自持,連忙起身,整理衣冠,匆匆朝著郭喬家趕來相會。

郭喬踏入家門,往昔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懷著敬畏與虔誠之心,鄭重地領(lǐng)著郭梓先到家堂之中。家堂內(nèi)香煙裊裊,靜謐而莊嚴(yán)。郭喬與郭梓二人并肩而立,在祖宗的牌位前緩緩跪下,恭敬地行三跪九叩之禮,口中念念有詞,向祖宗們訴說著家族血脈得以延續(xù)的喜訊,祈求祖宗在天之靈庇佑家族繁榮昌盛。

祭拜完祖宗,郭喬帶著郭梓轉(zhuǎn)身向內(nèi)庭走去。內(nèi)庭中,武夫人早已端坐在正廳,雖極力保持著端莊之態(tài),但那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是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激動。郭喬率先上前,恭敬地向武夫人行了大禮,口稱:“夫人,我回來了?!蔽浞蛉宋⑽Ⅻc頭,眼中滿是欣慰與喜悅。郭梓見狀,趕忙跟著上前,深施一禮,拜道:“孩兒拜見嫡母?!蔽浞蛉俗屑?xì)打量著郭梓,見他眉清目秀,氣質(zhì)不凡,心中暗自歡喜,連忙說道:“快快起身,一路辛苦了?!?/p>

拜完嫡母,郭喬與郭梓一同來到前廳。此時,王袞也已匆匆趕到。郭喬一眼瞧見母舅,趕忙快步上前,“撲通”一聲跪下,眼中閃爍著淚光,說道:“母舅,外甥回來了,這些年讓您掛心了?!蓖跣栠B忙扶起郭喬,仔細(xì)端詳著他,感慨道:“賢甥啊,多年不見,你如今已是進(jìn)士及第,真是光宗耀祖啊!”郭喬起身,轉(zhuǎn)身對郭梓說道:“兒啊,你過來拜見祖母舅。當(dāng)年我娶你母親之時,正是祖母舅不辭辛勞,為媒妁之言,替我籌備聘禮,親往說親。那時的情景,如今想來,我心中實是有意娶你母親,卻又因諸多世事煩擾,帶著幾分無意的灑脫。誰能料到,命運竟是如此奇妙,你母親為我郭氏誕下了你,讓我郭氏血脈得以傳承,此乃上天眷顧,實乃我郭氏之幸,家族之福??!”

武氏見眾人團(tuán)聚,心中歡喜,早已吩咐下人備好了豐盛的酒宴。不多時,一桌桌美酒佳肴擺滿了前廳。眾人圍坐桌旁,歡聲笑語不斷。郭喬舉起酒杯,向母舅王袞敬酒,感激他多年來的關(guān)懷與幫助;王袞亦回敬郭喬,祝賀他科舉高中,父子團(tuán)圓;郭梓則依次向長輩們敬酒,表達(dá)著自己的敬意與孝順。眾人在這歡快的氛圍中暢所欲言,分享著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與見聞,直到夜色漸深,才帶著滿心的歡喜與滿足,各自散去。

晨曦初照,廬州城內(nèi)一片祥和。待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郭喬府邸已然門庭若市。府縣的官員們,身著華麗官服,聽聞郭喬進(jìn)士加身且任職部郎,又聞其子摘得探花桂冠,皆認(rèn)為此乃本地之榮耀,不可錯失道賀良機(jī),遂紛至沓來。一時間,府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凡。他們滿臉堆笑,口中說著諂媚之詞,遞上燙金的請柬,誠摯邀請郭喬赴宴,以表敬意與祝賀。

而郭喬的親朋好友們,亦不甘落后。他們從城中各處趕來,有的提著精心準(zhǔn)備的賀禮,有的帶著自家釀制的美酒,歡聲笑語回蕩在府邸之中。眾人圍聚在廳堂之內(nèi),你一言我一語,夸贊之聲不絕于耳,直將這喜慶的氛圍烘托得愈發(fā)濃烈,喧鬧之態(tài)仿若永不停歇。

郭梓站在一旁,望著這熱鬧的場景,心中雖為父親的榮耀感到欣喜,卻又時刻牽掛著遠(yuǎn)在韶州的生母。他深知母親獨自守在家中,日夜盼望著自己的消息,那份孤獨與期盼如同一把重錘,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于是,他毅然決然地走到父親和嫡母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言辭懇切地說道:“父親、嫡母,孩兒承蒙父親教誨,又得嫡母關(guān)愛,如今家中喜事連連,孩兒本應(yīng)多留時日,陪伴左右。然母親獨居韶州,外祖父母已然離世,她無依無靠,形單影只。孩兒每每念及,心中便如刀絞。還望父親、嫡母準(zhǔn)許孩兒辭行,孩兒定要速速趕回,接母親前來,共享天倫之樂?!?/p>

郭喬面露不舍,但仍微微點頭,他拉著郭梓的手,目光中滿是慈愛與期許,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兒啊,你此去責(zé)任重大。想你外祖父母已撒手人寰,你母親獨自支撐至今,其中艱辛可想而知。她守節(jié)多年,含辛茹苦將你養(yǎng)大,此等恩情,重如泰山。你務(wù)必將她接來,讓她在這余生之中,能盡享榮華,感受家族的溫暖與關(guān)愛,也算是稍稍慰藉她多年的孤寂與付出。”郭梓垂首聆聽,將父親的每一句話都銘記于心,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說道:“父親放心,孩兒定不負(fù)所托。”言罷,便轉(zhuǎn)身離去,踏上歸鄉(xiāng)之路。

郭梓日夜兼程,風(fēng)雨無阻。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便是盡快見到母親,告知她這一喜訊。沿途的風(fēng)景如飛掠而過的畫卷,他卻無心欣賞。歷經(jīng)數(shù)日奔波,終于抵達(dá)韶州。

他一路小跑著沖進(jìn)家門,顧不得旅途的疲憊,徑直來到母親面前。此時的米氏正在屋中忙碌,見兒子歸來,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郭梓忙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激動地說道:“母親,大喜??!父親已在科舉之途連創(chuàng)佳績,連科中了進(jìn)士。孩兒在那金榜之上,偶然瞧見父親的姓名籍貫,心中疑竇頓生,細(xì)細(xì)探究之下,方與父親相認(rèn)。隨后,我們一同告假回到廬州,孩兒也拜見了嫡母。父親與嫡母此前因兄長不幸離世,正為家族傳承憂心忡忡,孩兒的出現(xiàn),恰如一場及時雨,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他們對母親您的恩情念念不忘,再三叮囑孩兒,定要接您過去,共享這富貴榮華,以報答您多年來的含辛茹苦。母親,此乃我們一家團(tuán)圓的大好時機(jī),您快些收拾行囊,咱們這就出發(fā)吧?!?/p>

米氏聽聞,先是一愣,繼而眼眶泛紅,心中五味雜陳。她想起往昔的艱辛歲月,獨自拉扯孩子的不易,又想到如今苦盡甘來,郭喬竟真如母親夢中神道所言,成為貴人,而自己亦將成為貴人之妻、貴人之母,不禁喜極而泣。她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臉龐,感慨道:“兒啊,為母這些年雖孤苦伶仃,但心中始終存有一絲念想。如今既得此機(jī)緣,能夠歸宗認(rèn)祖,又怎會不愿?這是上天眷顧,也是我們一家人的福氣?!?/p>

說罷,米氏轉(zhuǎn)身環(huán)顧四周,這熟悉的房屋與田產(chǎn),承載著她無數(shù)的回憶。她雖心中不舍,但為了與家人團(tuán)聚,亦毫不猶豫。遂喚來一位在當(dāng)?shù)厮匾哉\實可靠著稱的鄉(xiāng)鄰,將家中所有的田產(chǎn)房屋托付于他,言辭懇切地說道:“這些家產(chǎn),皆是我多年心血。今我將隨兒歸宗,煩請你幫忙看守我父母之冢,莫使它荒蕪。待日后有機(jī)會,我定當(dāng)重謝?!蹦青l(xiāng)鄰連忙點頭,許下承諾。

米氏這才放心地跟隨兒子,踏上歸宗之路。她的腳步輕盈而堅定,心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與期待,仿佛那一路的風(fēng)景都因她的好心情而變得更加明媚動人。

彼時,廬州府縣的官員們聽聞郭梓榮登探花之位,消息如旋風(fēng)般傳遍大街小巷。這些官員們,平日里最擅于見風(fēng)使舵、阿諛奉承,如今怎會放過這般討好巴結(jié)的絕佳機(jī)會。他們蜂擁而至,一個個滿臉諂媚,極盡討好之能事。聞得郭梓母子即將起身歸宗,回往廬州,便紛紛大獻(xiàn)殷勤。水路之上,一艘艘裝飾華麗的舟船被火速調(diào)集而來,艙內(nèi)布置得舒適宜人,各種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仿佛一座移動的水上宮殿;陸路方面,裝飾精美的車馬早已排列整齊,駿馬嘶鳴,車身锃亮,盡顯奢華。不僅如此,饋贈的禮品如潮水般涌來,一箱箱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有各地的奇珍異玩,令人目不暇接。送行的禮金亦是絡(luò)繹不絕,數(shù)額頗為豐厚,彰顯著他們對郭梓母子的“敬重”與“巴結(jié)”。

在這般周全的安排下,米氏母子的歸宗之旅順?biāo)鞜o比,安然無恙地行進(jìn)著。時光匆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便順利抵達(dá)了廬州地界。

郭喬在府中早早便得到了通報,心中按捺不住激動與喜悅,立即吩咐下人準(zhǔn)備。他身著華麗錦袍,精神抖擻地親自乘坐轎子,匆匆趕往舟船??恐幱?。

舟船之上,米氏正端坐在艙內(nèi),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對未知的期待與緊張。她雖出身低微,只是一個被賣身的婢女,但歲月的磨礪并未削減她的高貴氣質(zhì),反而在她身上增添了一份堅韌與從容。

郭喬踏上舟船,一眼便望見了米氏。他快步上前,毫不猶豫地深深拜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抬起頭時,眼中滿是感激與愧疚,聲音微微顫抖地說道:“夫人啊,臨分別之際,雖說您告知有孕在身并讓我為孩子定名,當(dāng)時我雖應(yīng)下,可心中實是將信將疑。畢竟世事難料,我亦不敢抱有太多奢望。然而,時光流轉(zhuǎn),夫人您竟然真的誕下麟兒,還獨自一人在那艱難困苦之中堅守二十年之久。這二十年的風(fēng)雨滄桑,您默默承受,含辛茹苦地將兒子養(yǎng)育成人,又悉心教導(dǎo)他讀書明理,使他得以在科舉之途嶄露頭角,成功延續(xù)了我郭氏家族這搖搖欲墜、幾近斷絕的血脈。如此深恩大德,讓我郭喬如何能報答?便是粉身碎骨,怕也難以酬謝這恩情的萬分之一啊。我思來想去,也唯有每日向夫人您虔誠跪拜,方能稍稍表明我心中那無盡的感激之情?!?/p>

米氏見狀,趕忙起身相扶,她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謙遜地說道:“君切勿如此。想我本是出身卑微之人,一個被賣身的小小婢女,命運的安排讓我有幸得遇君這般貴人,這已然是比身著最華美的衣裳、享受世間最高的榮耀還要幸運之事。而后又承蒙君之恩澤,得以孕育此子,這份榮耀,實非言語所能形容。至于堅守貞節(jié)、教導(dǎo)兒子成人,此皆為我分內(nèi)之事,本就責(zé)無旁貸。我并未覺得有何辛苦操勞之處,君又何必這般過度掛念,讓我心中惶恐不安呢?”

郭喬聽了米氏這番話,心中愈發(fā)感動,不禁仰天長嘆,感慨萬千地說道:“二夫人啊,您的品德實在是令人欽佩不已。您不僅能夠?qū)⑦@些分內(nèi)之事做得盡善盡美,還如此謙遜低調(diào),從不自我夸耀。古往今來,那些被傳頌的賢良淑女,與您相比,亦是黯然失色,自嘆不如。更何況如今這世間之人,多被名利所惑,能有幾人如您這般?我郭喬究竟是何等的幸運,方能在這茫茫人海之中遇到夫人您啊。這定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是天賜的良緣,讓我郭氏家族得以重?zé)ㄉ鷻C(jī)?!?/p>

言罷,郭喬恭敬地請米氏乘坐早已準(zhǔn)備好的大轎。那大轎裝飾得金碧輝煌,轎簾隨風(fēng)輕擺,盡顯尊貴。米氏微微點頭,款步走入轎中。郭喬則轉(zhuǎn)身與兒子郭梓騎上高頭大馬,身姿挺拔,意氣風(fēng)發(fā)。父子二人騎馬追隨在大轎之后,馬蹄聲聲,向著郭府緩緩行去。一路上,百姓們紛紛駐足觀望,對這榮耀歸來的一家投以羨慕與敬仰的目光,而郭喬一家的故事,也如同一段佳話,在廬州城中迅速流傳開來。

在一片歡騰的鼓樂聲中,郭府門前仿佛被喜慶的浪潮所席卷。那激昂的鼓樂之聲,如雷貫耳,大吹大擂間盡顯郭府今日的盛事之喜。米氏乘坐的轎子,在眾人的簇?fù)硐?,緩緩朝著郭府行來。轎子周身裝飾精美,隨著轎夫穩(wěn)健的步伐微微晃動,似在輕舞。

待轎子穩(wěn)穩(wěn)地在廳前歇下,四周的喧囂瞬間安靜了幾分,閑人們知曉此刻乃是郭府的家族時刻,皆識趣地悄然退避。一位面容姣好、身姿婀娜的侍妾,蓮步輕移至轎前,雙手輕輕掀起那精致的轎簾,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輕聲說道:“夫人,請您出轎?!甭曇羟宕鄲偠?,宛如黃鶯出谷。

米氏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儀態(tài)端莊地邁出轎門。抬眼望去,便見武夫人身著華麗的服飾,身姿挺拔地站在廳上。她的目光堅定而溫和,雖未言語,但那氣場卻讓人不容忽視。米氏款步走入廳中,腳下的步伐輕盈而穩(wěn)重,每一步都仿佛帶著歲月的沉淀與對未來的期許。行至武夫人面前,她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地,裙擺如花朵般在身周散開,恭敬地說道:“賤妾米氏,拜見夫人!”她的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敬重。

武夫人見米氏這般小心翼翼、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憐惜與敬佩。她連忙快步向前,同樣屈膝跪了下去,伸出雙手輕柔地扶起米氏,說道:“二夫人您乃是貴人之母,身份尊貴無比,何必如此謙遜過謙呢?快快請起,莫要折煞了自己。”米氏微微搖頭,眼神堅定地說道:“子雖不分嫡庶,然妾室之禮不可廢,尊卑有別,此乃世間常理。還求大夫人上座主位,容賤妾行這拜見之禮,以全規(guī)矩?!蔽浞蛉溯p輕嘆了口氣,說道:“自古以來,皆是母以子貴。我身為無子嗣之人,又怎敢妄自尊大,受您這等大禮呢?”

此時,郭喬與郭梓父子二人恰好行至廳中。目睹眼前二人這般謙遜禮讓、互不相讓的情景,郭梓急忙快步上前,單膝跪地,雙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武夫人,同時轉(zhuǎn)頭向米氏說道:“母親,您與嫡母皆是孩兒心中至重之人,莫要因這禮數(shù)而傷了和氣?!毖粤T,郭梓輕輕放開扶著武夫人的手,讓米氏恭恭敬敬地拜了兩拜。隨后,郭梓又再次扶住武夫人,使其回拜了米氏兩拜。待這一番繁文縟節(jié)過后,郭喬父子二人才將兩位夫人請起。

武夫人轉(zhuǎn)身,面向廳下,提高了聲音說道:“家中所有大小仆婢,都上前拜見二夫人。”眾仆婢聽聞,皆整齊有序地魚貫而入,依次向米氏行禮問安。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聲音洪亮而恭敬,盡顯郭府家規(guī)之嚴(yán)。

拜見儀式完畢,眾人這才一同移步后堂。后堂之中,早已擺好了一桌豐盛的酒宴,珍饈美饌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美酒在精致的酒器中微微蕩漾,似在訴說著今日的團(tuán)圓之喜。眾人依次入座,郭喬坐在主位,武夫人與米氏分坐兩旁,郭梓則坐在下首。郭喬率先舉起酒杯,臉上洋溢著幸福與滿足的笑容,說道:“今日一家團(tuán)圓,實乃我郭氏之幸。這杯酒,敬我郭氏家族,愿我族繁榮昌盛,和睦永在?!毖粤T,一飲而盡。眾人紛紛舉杯響應(yīng),一時間,歡聲笑語回蕩在后堂之中,酒液在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映照著每一張滿是喜悅的臉龐。

自此之后,郭府之中仿若被一團(tuán)祥和之氣所籠罩。武夫人與米氏相處和睦,二人時常于庭院之中品茶賞花,分享著生活中的點滴趣事。米氏感激武夫人的大度與包容,武夫人亦欽佩米氏的堅韌與謙遜。郭喬則在一旁看著家族的和睦景象,心中滿是欣慰。他在仕途之路上,僅擔(dān)任了一任太守后,便覺意興闌珊,看透了官場的繁華與喧囂,毅然決然地選擇歸隱家中,享受這難得的天倫之樂。

而郭梓在官場上則是一路順?biāo)?,青云直上,直至做到侍郎之高位。他心懷感恩,銘記著嫡母與生母的養(yǎng)育之恩,先后為嫡母與生母請求封贈,以彰顯她們的功德與榮耀。他的此舉,不僅讓家族名聲更盛,亦成為了眾人傳頌的佳話。

后人有感于郭氏一家的傳奇經(jīng)歷,揮筆寫下詩篇以作贊頌:

施恩之際,常以為善舉僅澤被他人,

豈料因果循環(huán),福澤終回自身。

佳人美貌,令郭喬情牽而種玉得子,

家族書香,因郭梓成才得以綿延傳承。

秘密未揭,仿若夢幻迷離難辨真假,

真相大白,方知世事奇妙皆有定數(shù)。

未誕先名,莫要輕嘲此中機(jī)緣巧合,

冥冥天意,豈無深意蘊含其中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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