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書接上期。

西門慶發(fā)了眾人去，回至后房。月娘問道：“這個是王三官兒？”

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他那場事，就是他。【旁批：應(yīng)出，細(xì)?！?/span>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3萬元）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張竹坡評：心事暢然而來?！?/span>不想有個底腳里人兒（底腳：根底，引申為底細(xì)。底腳里人兒，即內(nèi)部深知底細(xì)之人）又告我說，教我昨日差干事的拿了這干人到衙門里去，都夾打了。不想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的情。只恐衙門中要他，他從來沒曾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拿五十兩（5萬元）禮帖來，求我說人情。（五十兩銀子不算多，也不算少，畢竟事情不大，只因招宣府無人吶，否則，面對這幾個混混也不至于六神無主了。）我剛才把那起人又拿了來，詐發(fā)（嚇唬；虛張聲勢地發(fā)作）了一頓，替他杜絕了，再不纏他去了。人家倒運，偏生出這樣不肖子弟出來。【張竹坡評：作者做林氏、三官本意?！?/span>——你家父祖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xué)，放著那名兒（功名，功業(yè)）不干，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自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不去理論，【張竹坡評：卿如何知？又與審韓二、說愛姐一樣漏空?！?/span>白日黑夜，只跟著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把他娘子頭面都拿出來使了。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眉批：此為世人說法也。讀者當(dāng)下須猛省。】

月娘道：“你不曾溺（原作“潛”，酌改）胞尿看看自家，乳兒老鴉笑話豬兒黑，原來燈臺不照自（烏鴉笑話豬長得黑，原來燈臺照不見自己。比喻只看見別人的缺點毛病，看不到自己的?！昂凇痹鳌白恪保酶模?/span>。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么兒？還要禁的人！（禁是說的意思，還要說別人。）”

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張竹坡評：點明，犀快?！?/span>

（雖說月娘說的這些話有些煞風(fēng)景，特別是煞西門慶的言說欲望，可月娘畢竟說的是實話，說的是老實話，我們也無法太過苛責(zé)月娘。也許把西門慶說啞巴后月娘自己也會懊悔，可當(dāng)時就是忍不住呀。）

正擺上飯來吃，小廝來安來報：“應(yīng)二爹來了。”（伯爵好快的消息。）

西門慶分付：“請書房里坐，我就來?！?/span>

王經(jīng)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jìn)里面暖爐炕傍椅上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

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那里，怎的老早就起身？”（先從無所緊要的話頭上說起。）

西門慶道：“第二日我還要早起衙門中，連日有勾當(dāng)，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每閑人兒？”

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張竹坡評：有心?！?/span>

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span>【張竹坡評：亦有心?！?/span>

（問的有心，答的也有心。絕妙問答，絕妙文字，絕妙世情。）

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動了，把小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里，都打出來了，眾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著我不說？”

西門慶道：“傻狗材，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里，【張竹坡評：妙?！?/span>敢是周守備府里？”【眉批：混賴得奇，恐傷應(yīng)二之心?！?/span>

（這段情節(jié)我們重點觀察伯爵的言行，揣摩伯爵的內(nèi)心活動，體會伯爵的心境與轉(zhuǎn)變。以前西門慶與伯爵嘻嘻哈哈，多少消息內(nèi)幕都是由伯爵透漏給西門慶知道的，多少判斷裁定出自伯爵之口，即便不是出自伯爵之口，伯爵也都在旁邊全程觀摩、參與，而今日這事，伯爵全然不知，全然不曉，我想大家應(yīng)該能體會得出來當(dāng)伯爵從旁人口中探聽到最近這一連串的事情時內(nèi)心有多么震驚與疑惑吧。當(dāng)震驚與疑惑散去后，剩下的便是焦慮與恐懼。）

伯爵道：“守備府中那里管這閑事！”

西門慶道：“只怕是縣中（崇禎本改為“京中”）提人？”【張竹坡評：反問，妙?！?/span>

（伯爵何等聰明，兩三輪話過去，西門慶竟毫無吐口的意思，真有無限疑慮與驚恐呀。）

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諕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諕的這兩日睡倒了，還沒曾起炕兒里坐，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動人?！?/span>（顯然伯爵此番前來有為李家院兒探口風(fēng)、講人情的目的。）

西門慶道：“我連日不進(jìn)衙門，并沒知道。（說得前言不搭后語，前面剛說“早起衙門中，連日有勾當(dāng)，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這會兒又說“連日不進(jìn)衙門”。）李桂兒既賭個誓不接他，隨他拿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西門慶如今已是非常不待見李桂姐了。）【張竹坡評：妙。如見其面，如聞其聲。】

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旁批：畫。】待笑說道：（注意標(biāo)點符號標(biāo)在哪里，是西門慶繃著臉，伯爵做出賠笑的面部表情，而非西門慶繃著臉忍不住要笑的樣子，伯爵直接開口說話。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態(tài)勢氛圍。其實對于伯爵的這次上門，當(dāng)西門慶感受到伯爵“步步緊逼”的“探問”后，西門慶心里漸漸生出了不耐煩，雖然程度很輕，但總歸與往日的欣喜親厚不同。再說伯爵，也許在伯爵的心里，隨著西門慶與之日益親厚的表現(xiàn)，他膨脹了，失了敬畏，失了小心，直到今日，仿佛當(dāng)頭棒喝，他突然驚覺原來西門慶一直是西門慶，他應(yīng)伯爵也一直是應(yīng)伯爵，不管西門慶多么“好拿捏”，也無論西門慶有多“離不開自己”，終歸西門慶靠心狠手辣治下了萬貫家財，闖進(jìn)了官場，巴上了蔡京的大腿，而他應(yīng)伯爵，從始至終不過就是靠給人幫閑賺取衣食的平民一個，說的好聽點是“朋友”、“哥們”，說的難聽點就是“狗腿子”、“跟班”。應(yīng)伯爵不得不謹(jǐn)慎小心應(yīng)對了。眼看著西門慶對李桂姐對李家院絕了情，這話題不得不轉(zhuǎn)，這態(tài)度不得不變了。）“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張竹坡評：二句是伯爵后日負(fù)心定評。】不告我說。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輯事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lǘ）戰(zhàn)（俗諺。鞭子打在綿羊身上，旁邊的馬駒、驢子也跟著嚇得哆嗦。猶言“殺雞給候看”。〈馬婁〉，即驢），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多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多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張竹坡評：為自己地也。】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此處的“絕”是“絕妙”的意思，表稱贊。）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是真人。若明使函了，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span>【眉批：一味諛奉，微帶三分譏刺。兔死狐悲，理之固然。】【張竹坡評：總是奉承，卻帶怯意。】（是的，伯爵說到最后又拐到以往他最拿手、最在行的奉承話上去了，但這次與以往不同，我們聽出了伯爵“兔死狐悲”的情緒，聽出了伯爵罕見的“怯意”。此刻之西門慶與應(yīng)伯爵使我想起了電視劇《鐵齒銅牙紀(jì)曉嵐》里的“鐵三角”角色，乾隆、和珅、紀(jì)曉嵐，平時打打鬧鬧狀若摯交好友，實際本質(zhì)上的關(guān)系還是君臣。）

幾句說的西門慶撲吃的笑了，說道：“我有甚么大智謀?！?/span>

（好一聲笑呀。當(dāng)年桂姐私下接客，西門慶是“大鬧麗春院”；后來桂姐與王三官勾勾搭搭，西門慶雖氣惱，到底還是顧念舊情，讓“桂姐躲在西門宅”，幫她走人情平事端；如今桂姐再次與王三官勾勾搭搭，換來的只有西門慶的這一聲笑了。

萬事萬物，誰能逃得過一個“變”字呢？）

伯爵道：“我猜已定還有底腳里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端切（正當(dāng)切實）的？有鬼神不測之機(jī)?！?o:p>

西門慶道：“傻狗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西門慶這算是變相承認(rèn)了，但，到底沒有正面言明。我們可以替西門慶把把脈，西門慶不愿承認(rèn)此事固然有守諾的緣故，也有對伯爵替妓院登門打聽說項心存不滿的因素，除此之外，還有那么一絲絲的不好意思。為啥不好意思？似乎確有“無情”之嫌，李桂姐當(dāng)日何等得寵，孫寡嘴、祝麻子當(dāng)年兄弟們湊在一起何等親厚？漸行漸遠(yuǎn)，以至于無恩無情，念及伯爵身份，西門慶豈能真的無動于衷。）

伯爵道：“哥衙門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span>

西門慶道：“誰要他做甚么？當(dāng)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并李桂兒、秦玉芝名字多抹了，只來打拿幾個光棍?！?/span>

伯爵道：“他如今怎的還纏？”

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稱嚇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才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陪了不是。我還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了，要枷號，他眾人再三哀告，說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呼我是老伯，【眉批：當(dāng)以老尊自居。】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span>

伯爵失驚道：【張竹坡評：有何可驚？見招宣府不容易如此也?！?/span>“真?zhèn)€他來與（原作“大”，酌改）哥陪不是來了？”

（伯爵此時的“驚”是真的吃驚還是假裝吃驚呢？本來這一連串的事說到底不過就是大家慣常行過的風(fēng)流事，與以往其他利害重大的事件相比，這件事簡直不值一提。可就是這么一件看起來不值一提，實際上也不值一提的風(fēng)流秘事，反而驚醒了應(yīng)伯爵。（西門慶倒是沒什么，只要伯爵如以往那般奉承他、陪伴他、給他提供足夠多且足夠有用的信息與建議，他還會一如既然地“看重”伯爵。）想想伯爵的身份，幫閑，幫閑，他能夠成為西門慶身邊的常春樹，原本靠的就是幫嫖，沒想到到頭來又栽到了這上面。

這么多大風(fēng)大浪都走過來了，裂痕與嫌隙仿佛又把彼此拉回了起點。人心幽微，世事幽微呀。）

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币騿就踅?jīng)：“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yīng)二爹瞧?！?/span>【張竹坡評：寫其喜極?！?/span>

那王經(jīng)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寫著“（眷）晚生王寀頓首百拜”。伯爵見了，口中只是極口稱贊：“哥的所算，神妙不測！”（個人覺得，伯爵此時的奉承比以往多了幾分心虛。）

西門慶分付伯爵：“你若看見他每，只說我不知道?！?/span>

伯爵道：“我曉得。機(jī)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

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里?！?/span>

西門慶道：“他就來，我也不出來見他，【眉批：較結(jié)拜時，交情何似。】只答應(yīng)不在家?！币幻娼袑㈤T上人來，都分付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yīng)不在?！?/span>【張竹坡評：十兄弟又冷去兩個?！?/span>（兔死狐悲，兔死狐悲呀，啥也不用說了。大家可以細(xì)細(xì)體會伯爵此刻的心情。）

西門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張竹坡評：月兒本意?！?/span>就疏淡了。正是：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

（*浣花溪：一名濯錦江，又名百花潭。在四川省成都市西郊，為錦江支流。溪旁有唐·杜甫的故居浣花草堂。）

有詩為證：

誰道天臺訪玉真，三山不見海沉沉。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這兩句可是大名句呀，顯貴之家門禁森嚴(yán)，里面的人不能隨便出入，外面的人亦無法隨便出入。

西門慶與李桂姐兒漸行漸遠(yuǎn)，與李家院兒愈發(fā)疏淡，正可謂：從此蕭郎是路人。）

畢竟未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金瓶梅》第六十九回的文本講完了，恍惚覺得心田荒草蔓蔓。冷暖，興衰，生死，存亡，眼光繚亂的是外在，本質(zhì)不過就一損一補(bǔ)而已。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老生常談的道理，還說什么呢，什么也不必說了。

看一下本回的兩張版畫吧。

第一張圖畫的是“招宣府初調(diào)林太太”的場景。時間是深更半夜，地點是王招宣府林太太的臥室，桌子上大盤大碗，兩個人物西門慶與林太太正在干好事。

第二張圖畫的是“麗春院驚走王三官”的場景。時間也是深更半夜，地點是李家院兒，畫面上人物頗多，最上面爬樹越墻的當(dāng)是正要逃走的孫寡嘴與祝實念，有三個戴衙帽的是拿人的差人，剩下還有五個人，或被捉或被鎖或躲在桌子底下，他們是架兒小張閑、聶鉞、于寬、白回子、沙三。圖中沒有畫李桂姐與王三官。

哎，無論是男女偷情還是因私抓人，都需要夜色掩映吶。

最后咱們再瞧瞧張竹坡與文龍都在本回說了什么吧。

張竹坡回評：

此回特與金蓮出身處說報應(yīng)，則西門之因果，不問可知矣。

（誰能想到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出身之地還有這一番糾纏呢？）

夫李桂兒，西門之婊子也，乃王三官私之，其氣固不必言。今忽得一人指引，即無林氏，已有差人拿訪之勢，況乎林氏囑之，為一舉而兩得乎？此西門一生快意事也。夫快意至此，其為愿已足，宜乎死期迫之矣。

末找伯爵，又為十弟兄一描。

林太太之?dāng)募绎L(fēng)，乃一入門、一對聯(lián)寫出之，真是一針見血之筆。

月兒寵而李桂姐疏，又遙與瓶兒、金蓮相映。

林氏以告引誘三官之人為由，以通西門，然則三官賣了母，林氏又賣了子也。（驚心動魄、細(xì)思極恐的情節(jié)。）西門之假子自應(yīng)此等人做。

西門通林氏，使不先壓倒王三官，則必不能再調(diào)，且必不能林氏請過去，西門請過來。今看他止借林氏借話，便一過入王三官求情，則三官不折自倒，而一任林氏與西門停眠整宿矣。齊家必先修身，信然。（一個敗落的家族，一個無所依仗的寡婦，一個由寡母嬌養(yǎng)長大的官n代，一群附在身邊溜須拍馬、討好求食的幫閑篾片。昔日威風(fēng)凜凜、戰(zhàn)功赫赫的王招宣府最終會走向何種境地，不說也罷。）

末寫與桂姐疏淡，卻是月兒告西門慶引入林氏之本意，西門在其局中矣。

文龍回評：

此回令人不愿看，不忍看，且不好看，不耐看，真可不必看。此作者之過也。

（對道德有要求，不自覺本能維護(hù)正統(tǒng)的文龍不愿意看西門慶“玷污”王招宣府的戲碼。其實寫西門慶如何“玷污”王招宣府尚能忍受，關(guān)鍵是以林太太、王三官為代表的勛貴上層“自甘墮落”著實讓讀書入仕的文龍無所適從。不安，恐懼，絕望，無奈，如果只有下層出問題，還能用“欠缺教育”來安慰自己與世人，那上層也出現(xiàn)了問題，真不知還能用什么話語來堵上這被現(xiàn)實撕開的巨大空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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