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1900-1986),廣西博白縣人,著名語言學(xué)家、教育家、翻譯家、散文家、詩人,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xué)奠基人之一。著有《中國音韻學(xué)》《中國現(xiàn)代語法》《中國文法學(xué)初探》《漢語音韻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史》等,主編《古代漢語》《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等。 古今字、異體字、繁體字用法 王力 一個字原則上只應(yīng)有一個形體,不需要兩種以上的寫法。但是漢字是一種具有幾千年歷史的文字,使用漢字的人又非常多,在漢字發(fā)展過程中,有些字出現(xiàn)了兩種以上的寫法,那是很自然的。古書上常??梢砸姷揭恍┬误w分歧的字。現(xiàn)在漢字簡化以後,字的形體統(tǒng)一起來了,這給人民羣衆(zhòng)學(xué)習(xí)文化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對一般人來說,只要掌握了簡化後的漢字就夠了;但對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的人來說,如果只掌握現(xiàn)在通行的形體劃一的簡化字,而不瞭解那些形體分歧的字,閱讀古書時就會遇到不少困難。 不同形體的字可以分爲三大類: 1.古今字; 2.異體字; 3.繁簡字。 下面分別加以敘述。 1.古今字 在上古時代,特別是先秦時代,漢字的數(shù)量比後代要少得多。許慎的《說文解字》只收了9353個字,其中有許多是僻字,常用字實際上只有三四千個。例如《四書》(《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總共只用了4466個字。宋代編輯的《廣韻》收字26194個,清代成書的《康熙字典》收字47035個,這並不能說明宋代、清代使用的漢字要比漢代多好幾倍,其實,各個時代一般使用的漢字很可能一直在五六千個左右。漢字增多的原因有三: (一)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而不斷產(chǎn)生新字; (二)各個時代逐漸衰亡的字仍然保存在字典中; (三)上古漢字'兼職'現(xiàn)象多,後代不斷分化。 例如一個'辟'字就兼有後代的避、闢、僻、嬖、譬等字的意義: 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左傳宣公二年) (後來寫作避。) 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孟子·梁惠王上) (後來寫作闢(注:現(xiàn)在“闢”又簡化爲“辟”。)。) 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同上) (後來寫作僻。) 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 (後來寫作嬖。)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中庸) (後來寫作譬。)再舉兩個字來看:《說文》裏沒有'債'字,這不等於說上古沒有'債'這個概念,這個概念當時是由'責(zé)'字表示的(見《戰(zhàn)國策·齊策》)。《說文》裏有'捨'字,但是十三經(jīng)裏完全沒有'捨'字,這也不等於說先秦沒有'捨'這個概念,這個概念當時是由'舍'字表示的(見《左傳》僖公三十年)。 由此看來,'責(zé)'、'舍'等是較古的字,'債'、'捨'等是比較後起的字。我們可以把'責(zé)債'、'舍捨'等稱爲古今字(注:現(xiàn)在'捨'又簡化爲'舍'。)。但是,我們不要誤會,以爲'責(zé)'、'舍'等字已經(jīng)被廢棄了,它們的職務(wù)已經(jīng)完全由'債'、'捨等字代替了。要知道,'責(zé)'、'舍'所移交給'債'、'捨'的只是它們所擔任的幾個職務(wù)當中的一個,它們還有別的職務(wù)(責(zé)任,房舍等)並沒有卸掉。 古今字很多,現(xiàn)在再舉一些例子(古字在前,今字在後,今字不見於《說文》的歸a組,見於《說文》的歸b組)如下: a.大太 弟悌 閒間 說悅 孰熟 竟境 隊墜 涂塗 赴訃 馮憑 賈價 屬囑 厭饜 縣懸 陳陣 b.共供 辟避 知智 昏婚 田畋 戚慼 反返 錯措 卷捲 尸屍 (注:'悌'、'境'、'墜'、'塗'、'價'等是《說文》新附字。許慎《說文解字》540部共收9353字,重文1163字。宋代徐鉉等校定《說文》,增補400多字,分別附在有關(guān)的各部之後,其中大都是'經(jīng)典相承傳寫及時俗要用,而《說文》不載者',這便是所謂新附字。) 一般人常常以後世所習(xí)用的字去衡量古書中的字,以爲上面兩組中的第二個字才是'正字'或'本字'。譬如說,人們總以爲先有一個'悅'字作爲本字,只是經(jīng)常寫一個'說'字來代替它。這是一種誤解。既然是先有一個本字'悅',爲什麼上古的經(jīng)書中不用,倒反寫成'說'字呢?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上古沒有'悅'字。戰(zhàn)國時代有些書(如《莊子》),'說'、'悅'並用,可能是後人改的;經(jīng)書不見'悅'字,是因爲後人認爲它是'經(jīng)',不敢改,所以才維持了原樣?!睹献印酚?悅'字,那是因爲《孟子》到宋代才被尊稱爲經(jīng)。許慎《說文》沒有收'悅'字,這說明許慎時代'悅'字或者還沒有產(chǎn)生,或者是產(chǎn)生了,但因它是'俗字',所以沒有收。凡是《說文》所不收的(a類),文字學(xué)家們都承認是後起字(今字),這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從前的文字學(xué)家們由於迷信《說文》,對於《說文》所收的字(b類),不但不敢認爲是後起字,反而認爲是本字,同時認爲第一個字是假借字。例如'舍'字,朱駿聲在《說文通訓(xùn)定聲》裏說它假借爲'捨';而在'捨'字條下說:'經(jīng)傳皆以舍爲之。'既然'皆以舍爲之',可見'舍'才是本字,'捨'顯然是後起字。又如'嘗'字,本來是從旨尚聲的形聲字,以旨爲意符,旨的意符是甘,甘旨是美味,所以《說文》'嘗'字下說'口味之也'。又因'嘗'字經(jīng)常用作'何嘗'、'未嘗'的'嘗',所以人們又在'嘗'字旁邊加了個意符'口',用來表示'嚐滋味'的'嚐'。假如不瞭解這種情況,就會對'未嘗君之羹'這類的用法發(fā)生誤解。其實'嚐'字的歷史很短,所以一般字典沒有收錄,最近漢字簡化,又把它給簡化掉了。由此可知,所謂'本字',實際上有許多都是後起字。 我們對於古今字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1)瞭解古今字的關(guān)係,從而掌握古書的詞義;(2)承認文字發(fā)展的事實,不要厚古薄今和是古非今。從前有些文人專寫'本字',不寫後起字,那是不值得提倡的。 2.異體字 異體字跟古今字的分別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的意義完全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相代替。 在古代,同一個詞造出兩個或更多的字來代表,那是難免的。例如: 棄棄 齎賫 睹覩 廐廄 詒貽 諭喻 鷄雞 蚓螾 照炤 憑憑 罪辠 從前文字學(xué)家們根據(jù)《說文》,把異體字分爲正體、變體、'俗體'等。《說文》所載的,被認爲正體;《說文》所不載的,被認爲變體或'俗體'。這種分別往往是武斷的。 異體字有下列幾種情況: 一、會意字與形聲字之差。如'淚'是會意字,'淚'是形聲字;'巖'是會意字,'巖'是形聲字。 二、改換意義相近的意符。如從攴束聲的'敕',變成了從力束聲的'勅'。從欠的'歎',變成了從口的'嘆'。從糸的'絝',變成了從衣的'袴'。 三、改換聲音相近的聲符。如'綫'從戔得聲,而'線'卻是從泉得聲了。'袴'從誇得聲,後來改成從庫得聲了。 四、改換各成分的位置。有的是改變聲符和意符的位置,如'慚慙'、'和咊'、'鵝?鵞'等。有的只是改變了聲符或意符的寫法,如'花'又寫作'芲'。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有些異體字最初是完全同義的,但是後來有了分工。例如'諭喻',先秦兩漢都通用: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 寡人諭矣!(戰(zhàn)國策·魏策) 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xiāng)邑,告諭之。(史記·高祖本紀) 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孟子·梁惠王上) 誼追傷之,因以自諭。(漢書·賈誼傳) 前三例中的'喻'和'諭'都是懂得、曉諭的意思,後二例中的'喻'和'諭'都是比喻的意思??梢娺@兩個字通用。但到了後代,'詔諭'、'曉諭'的'諭'不能寫作'喻',而'比喻'的'喻'也不能寫作'諭'。原來是異體字,後來不是異體字了。 有三種情況不能認爲是異體字: 第一,有些字,雖然意義相近,後代讀音也相同,但不能把它們當作異體字。例如'寘'和'置',就'放置'這一意義說,二者相通,可是'置'還有一些別的意義是'寘'所沒有的,況且這兩個字的古音也不一樣,所以'寘'和'置'不是異體字。同樣的情況還有一些字,例如'寔'和'實'。 第二,有些字,它們之間的關(guān)係交錯複雜,有相通之處,也有不通之處,也不能把它們看作異體字。例如'雕'、'彫'、'凋',雕的本義是鳥名(又寫作鵰),彫的本義是彫琢、繪飾,凋的本義是凋傷、凋零。在《說文》裏,它們是分爲三個字的。由於它們是同音字,所以在某一意義上常常通用。拿雕字來說,彫飾的彫可以寫作雕,《左傳》宣公二年:'厚斂以彫牆',一本作雕。彫琢的彫更經(jīng)常寫作雕,例如《文心雕龍》、'雕蟲小技'等。至於凋傷一義,上古也曾寫作雕,例如《國語·周語》:'民力雕盡',但後來就不通用了。拿彫字來說,它曾經(jīng)和凋傷、凋零的凋通用,《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一本作彫;《荀子·子道》:'故勞苦彫瘁而能無失其敬',就寫作彫;但後代也很少這樣通用了。再拿凋字來說,它的意義最窄,只表示凋傷、凋零,不能表示雕刻、彫飾。而凋和彫都不能表示雕鳥的雕。由此看來,這三個字之間的關(guān)係是很複雜的,它們不是異體字。其它像遊和游,修和脩都是這樣。 第三,有些字通用是有條件的,更不能認爲是異體字。例如'亡'和'無'相通,《論語·雍也》:'今也則亡'(如今就沒有了)。但並不是所有用'無'的地方都可以換成'亡'。後來這種用法只限于'亡何'、'亡慮'等少數(shù)固定形式。又如'沽'和'酤',在買酒或賣酒這個意義上是相通的,看來似乎像異體字,可是酤的物件只能是酒,而沽的物件可以是酒,可以是玉,也可以是別的東西。意義廣狹不同,嚴格地說,這不能算是異體字。 3.繁簡字 簡體字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時代。漢代民間應(yīng)用的簡體字就有不少;北魏時代,亂字已經(jīng)簡化爲亂,和現(xiàn)在公佈的簡化字相同;宋元以來簡體字在廣大人民羣衆(zhòng)中間又有進一步的發(fā)展。今天我國通行的簡化字,絕大部分都是歷代相傳下來的。 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既要掌握簡化字,又要掌握繁體字;因爲一般古書都用的是繁體字。學(xué)習(xí)繁體字,要注意繁體字和簡化字之間的三種關(guān)係: 第一,絕大多數(shù)的簡化字跟繁體字是一對一的關(guān)係,我們只要把繁體字記住就行了。例如: 愛:愛 罷:罷 辦:辦 達:達 遞:遞 礬:礬 繭:繭 糴:糴 竊:竊 灶:竈 隸:隸 糞:糞 只有少數(shù)是一對二、一對三或一對四的關(guān)係。例如: 當:當噹 盡:盡儘 壇:壇罎 干:干幹亁 系:系係繫 臺:臺臺檯颱 第二,有些簡化字是可以從古書中找出根據(jù)來的。其中有些是本字,有些是異體字或通用字。例如: 舍:捨 古今字。 薦:薦 古通用。 夸:誇 古通用。 踴:踴 古通用。 啟:啟 開啟的啟本作啟。 網(wǎng):網(wǎng) 網(wǎng)是網(wǎng)的本字。 氣:氣 氣本作氣,餼本作氣。 禮:禮 古異體字。 糧:糧 異體字。 了解這些關(guān)係,我們可由此知道古代已經(jīng)有了這些字,今天簡化,只是選擇了筆畫較少的,放棄了筆畫較繁的。我們切不要以爲現(xiàn)在的“舍”字在古代都該是“捨”,現(xiàn)在的“薦”字在古代都該是“薦”。這樣,反而是弄錯了。 第三,有些簡化字和繁體字本來在詞義上是毫不相干的,或顯然有區(qū)別,僅僅因爲是同音的關(guān)係,簡化時就採用了那個筆畫較簡的。這就是說,在古書中,本來是有分別的兩個字(或三個字),經(jīng)過簡化之後,混爲一個了。這種情況最值得注意。如果用現(xiàn)在簡化字所代表的那個詞義去解釋古書,就會發(fā)生誤解?,F(xiàn)在舉些例字分別加以說明。 (1)后後 在先秦少數(shù)古籍中曾以“后”代“後”,但不普遍,後代一般不再通用。至於“君主”、“皇后”的意思,決不能寫作“後”。《孟子·梁惠王下》:“書曰:'徯我后,后來其蘇'!”兩個“后”字都是指商湯而言?!蹲髠鳌焚夜辍跋暮蟀w之墓也”中的“后”,也是指君,這些“后”字決不能寫作“後”。 (2)適適 在古代漢語中“適”和“適”是根本不同的兩個字?!斑m”音kuò,適音shì。《論語·憲問》:“南宮適問於孔子曰……”這裏“適”不是“適”字。又宋代有人叫洪適。這種地方如果不知道它和“適”的區(qū)別,就會弄錯了。 (3)征徵 這兩個字在古代漢語中,除了在徵賦(稅)的意義上有時相通之外,決不混同?!罢鳌笔锹眯校ㄌ刂冈谕夥郏?、征伐。徵是證驗、徵兆、徵辟、徵求;又是音樂中的五聲之一(用於這個意義時讀zhǐ)。像《論語·八佾》的“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中的“徵”,決不能寫作“征”;《戰(zhàn)國策·燕策》中的“爲變徵之聲”的“徵”,決不能換成“征”。反過來看,《左傳》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復(fù)”中的“征”,不能改作“徵”;《周易》的“征夫不復(fù)”,也不能寫作“徵夫”。 (4)余餘 “余”是第一人稱代詞,“餘”是剩餘的意思。在古籍中兩個字如果都寫作“余”,或都寫作“餘”,許多話就會無法解釋。如屈原《離騷》“僕夫悲余馬懷兮”中的“余”,如果換成“餘”,“ 餘馬”就不通了;杜甫“隔籬呼取盡餘杯”的詩句,如果把“餘”換作“余”,那就成了“盡我的杯”了。 像這種情況還非常多,我們只能舉其一隅??傊?,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只有懂得了簡體字與繁體字之間的這種分合關(guān)係,才能有效地掌握它們,才能正確地理解古代作品。 ——摘自 王力 《古代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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