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是有名的奸相,一個“口蜜腹劍”的成語,就足以使他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作為唐玄宗時期在任時間最長的宰相,李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權傾朝野,獨斷專行,“養(yǎng)成天下之亂”,終使繁花似錦的“開元盛世”成為大唐絕響,烈火烹油之下燃燒殆盡。李林甫炙手可熱之時,他的兒子李岫“頗以滿盈為懼”,有一次陪父親逛后花園,指著園中一名役夫對李林甫說:“大人您久處高位,怨仇滿天下,一朝禍至,便是想像這樣做個平常勞作之人,又豈可得乎?”李林甫聽后愀然不樂,默然許久而嘆道:“勢已如此,將若之何?”
兒子的話并沒有使李林甫動怒,或許在火藥味十足的話里李林甫同樣感覺到了深深的凄涼,甚至也許跟李岫一樣,他對自己今后的命運也早已有不祥預感,也因此只是無奈地回答:“勢已如此,又能怎么辦呢?” 天寶十一載(752),當了十九年宰相的李林甫憂懣而逝。臨死前,他對前來看望他的楊國忠說:“我死之后,你必為相,以后諸事就有勞你了!”李、楊二人在當時激烈的政治權斗中實際上已互為仇敵,李林甫說這句話,怕是也不相信楊國忠會在他死后高抬貴手。而在李林甫長期的威壓之下,楊國忠雖然“謝不敢當,汗流覆面”,但不到兩個月以后,果然當上宰相的楊國忠便迫不及待地指使他人誣告李林甫謀反。此時李林甫尚未下葬,便被褫奪官爵、剖棺辱尸,子孫有官者皆除名流放,近親及黨羽坐貶者五十余人。李林甫沒有看到這一幕,回過頭來再細思李岫的話,與其說他是為父親擔憂,恐怕更多的是為自己發(fā)愁了! 其實,從李林甫聽到兒子話后的愀然不樂,到臨終前“托付”楊國忠,他未必沒有想到這個結局。李斯東門黃犬、陸機華亭鶴唳的悲嘆,以及歷代權臣的悲涼下場,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只不過正如他所說:“勢已如此,將若之何?”或許他還應該感到慶幸,這些變故只是在他死后、而沒有在他生前發(fā)生,子孫后代的命運他已經無暇顧及了。人生最大的悲劇正在于,已經預見到了結局,卻無法阻止命運的推進。這何嘗不也是中國古代政治的宿命與悲??? 除非是沒有踏進這一條河流。北齊時期,常山王高演的幕僚王晞深得高演信任,多次為高演出謀劃策,并最終推動高演篡位。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再加上出力甚多,高演即位后,由于此前一直被視為高演親信、在齊文宣帝高洋時期備受排擠打擊的王晞,看似迎來了仕途的大轉折。孰料此時的王晞卻異乎尋常地與新皇帝高演保持了距離,以至于高演不得不專門把王晞叫過來說:“你我不同他人,你卻為何總把自己當作外客,經常也見不到你面?從今以后,但凡有所感言,你便隨手寫成簡條,不必通過有司,一得空隙直接送與我就是了?!辈坏绱?,沒多久,高演又提出讓王晞出任門下省的長官侍中。南北朝時期,一般而言,南朝重中書,北朝重門下,作為門下省長官的侍中,實際上處于輔政的地位,將如此尊寵的位置授予王晞,可見高演對其的信賴。沒料到王晞“苦辭不受”,說什么也不肯接受高演的任命。有人勸王晞何苦自疏于皇帝,王晞回答:“我自少年以來,見過太多的高官顯貴,得志少時,鮮不顛覆。況且我性實疏緩,不堪時務,即使現(xiàn)在有人主的恩私來庇護,又怎知道以后的情形?怕的是萬一情勢逆變,求退無地。我不是不愿做高官要職,只不過有些事情需要深思熟慮、水到渠成,沒有想明白、倉促去求,反而是后患無窮??!” 《易經》有言:“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面對命運人生的變幻無常,古人雖常感慨,但同時也知道謙守退讓的道理與重要性。例如,東漢光武帝劉秀皇后陰麗華的弟弟陰興就曾對陰麗華說過:“富貴有極,人當知足,身居高位而不知自省,將恐盛極而衰,終遭敗亡?!标廂惾A深受觸動,從此不為宗族親戚向劉秀請官求位。而前面李岫、李林甫的憂懼又何嘗不是這種心理的反映?但這里讓人感嘆的是,在還未擁有富貴之時,王晞仿佛就已經預見到了富貴的“后患”,因此堅決不肯讓自己置身其中,哪怕是皇帝的恩寵也不能使他放心、不能動搖他的決心。正如他所說,他是因為見過了太多的人事悲歡,“思之爛熟”之后,與其將來欲放手而不可得,不如現(xiàn)在就不伸手。 歷史也仿佛印證了王晞的預見。即位翌年,高演便身染重病。由于帝位是從侄子高殷手中奪得,為避免自己的兒子高百年也重蹈覆轍,高演臨死前下令傳位與弟弟高湛,并寫信給高湛:“百年無罪,可好好處置,勿效前人也?!彼^勿效前人,與其說是前朝歷代的腥風血雨,不如說指的就是自己,因為高殷就是被高演所殺。同樣,當高演寫下這一番話時,不知他心中對高湛的信心又有多少!沒過幾年,時時刻刻處處都謹慎小心的高百年還是未能擺脫高湛的毒手。不過這一切對于王晞來說,可能都無關緊要了,他早已自覺地遠離了政治的中心與漩渦。高湛在位五年,“愛狎庸豎,委以朝權;帷薄之間,淫侈過度”,前朝舊臣,或被殺,或被逐,作為高演時期得力干將與重要大臣的王晞仿佛從政治舞臺上消失一樣,再不聞其聲息,卻也避過了一次次殘酷的政治清洗。此后,歷經北周滅齊、隋代北周,王晞作為前朝老臣,雖然不再過問時局,但也一直受到政治上的禮遇,直至隋開皇元年(581)去世,終年七十一歲。 如前所說,不論是李林甫的憂懼,還是王晞的“爛熟”,背后折射的都是中國古代政治的宿命與悲劇,但這并不代表著,身處其中的人便只能無可奈何、隨波逐流,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歷朝歷代那么多的忠貞氣節(jié)之士。人生際遇,固然受到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但也離不開個人的選擇。換句話說,什么樣的人生觀,決定了什么樣的人生。李林甫憂懼“勢已如此,將若之何”,但這個“勢”難道不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嗎?為了攫取權力,他不擇手段;為了鞏固權力,他機關算盡,以致“怨仇滿天下”,這種情形下,欲全身而退,豈可得乎!同樣,王晞之所以能做到“思之爛熟”,與他的性格志趣密不可分。正如他自言“性實疏緩,不堪時務”,當初勸進高演,可能只是他性格中事功進取一面的驟然迸發(fā),而這之后的沉寂,固然有對命運叵測的懷疑,但未必不是出自他內心的抉擇。他天性“閑淡寡欲”,盡管政事繁雜,而“雅操不移”,“未嘗以世務為累”,特別是移情山水,很早就有歸隱之志,隨著時局的變遷,更是“良辰美景,嘯詠遨游”,人稱“物外司馬”。高演死后,他屢屢被高湛無故呵斥,也是“雅步晏然”,真正做到了寵辱不驚。誠然,在世事潮流與誘惑關口之下,王晞并不是勇士,但他也總算沒有在功名利祿面前迷失本性、汲汲以求,而是守住了底線,為自己留下了一抹亮色,也為我們留下了幾許思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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