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世界,愛文學(xué),愛《世界文學(xué)》 八月之夜 馬塞爾·阿爾朗作 郭昌京譯 當(dāng)轆轤在水桶的重量下開始呻吟的時候,在院子另一頭的熱爾韋絲,顫抖了一下并朝她的兒子俯下身去: “還沒吃完嗎?吃,快吃,吃??!” 孩子坐在她腳邊的一把小椅子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朝她抬起無神的大眼睛。 “你不喝水。你會噎住的!” 她遞過一只水杯,舉到孩子的嘴邊: “你快點;必須上床了……過來,我給你擦擦;你到處都臟兮兮的?!?/span> 然后她抱起孩子,在他耳邊輕輕地吹著: “你要明白:老夫人會訓(xùn)人的。得趕快睡覺?!彼f。 “老夫人,”孩子重復(fù)著,一切似乎都讓他不知所措:這種匆忙,這些話,尤其是這些愛撫。 她抱著這個小東西走了幾步,在門口站住了,她低聲問: “行嗎?你還好嗎?你覺得今天晚上,天氣很好吧?” 然而這是和許多別的夜晚一樣的一個夜晚,八月的一個仍然溫和的夜晚。這也還是河谷里的那家農(nóng)場,距河兩百米。(你沒有聽到流水的聲音嗎?)奶牛在草場上過夜;農(nóng)場主即將從村子里回來;農(nóng)場主的母親,在廚房里,照看著灶上的菜湯:這是她的領(lǐng)地;水井旁,萊昂,農(nóng)場的伙計,在用水沖洗身體,水從身上像小溪似的流下來,他抖了抖身子。一個與平時相同的夜晚嗎?熱爾韋絲覺得不完全一樣;一個更有生氣也更充實的夜晚,今夜,每樣事物都突顯出自己的樣子,自己的位置,自己特有的生命:例如,胡桃樹,它的氣味在夜幕降臨時更加濃郁;而它的巨大身影把你和世界隔開并保護(hù)你。剛才水井的吱嘎聲更尖。萊昂本身的舉止可能讓人有些吃驚:他猶猶豫豫,磨磨蹭蹭,正呆在那里晃著胳膊,亂蓬蓬的頭發(fā)仍然濕漉漉的。熱爾韋絲微笑了;今天和昨天一樣的是熱爾韋絲,一個未婚母親,一個農(nóng)場幫工;但是即便她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她也深知有可能突然發(fā)生什么事情,也許在今晚,無疑在今晚。她微笑著,把孩子抱得更緊。 當(dāng)孩子睡了,她回到門口的臺階上時,她還在微笑:萊昂在等她。他離開水井,邁著緩緩的步子靠近,沒有顯出看見她的樣子。她坐在長凳上,重新織起了毛活兒。但是,在院子的中央,萊昂停住了。他在干什么,他在等什么,他期望什么?木鞋趿拉在地上的聲音再次響起。熱爾韋絲低下頭,她專心致志,當(dāng)他在兩步開外問她話時,她甚至像是吃了一驚: “嗨,還干吶?” “你看,我在給小家伙織襪子?!?/span> “這活兒,應(yīng)該不好干!” “哦!這是個習(xí)慣問題?!?/span> 他心滿意足地看著毛衣針的運動。 “反正,我,我肯定我學(xué)不會,”他說。 熱爾韋絲說: “這不是男人干的活兒?!?/span> “鐵定不是??刹环恋K有些女人干男人的活兒,而且干得很好!” 他一副肯定的神態(tài),又說: “我就認(rèn)識這樣的女人?!?/span> 然后,他不說了,面露窘色;而熱爾韋絲揣摩出他的心思,這個手足無措的小個子,肩膀略略拱起,瘦長臉,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稀疏的金色胡子——!哦!不太自以為是,但是帶著些天真的率直和誠懇的模樣。這,從一開始就讓她感到踏實。 小伙子說:“要是你同意,我過去坐一會兒?!?/span> 熱爾韋絲沒有回答,給他讓出了地方。于是,萊昂把鴨舌帽放在膝蓋上,更進(jìn)一步說道: “當(dāng)我說我認(rèn)識比許多男人干得還好的女人時,我不需要去別處認(rèn)識……因為往車上裝牧草,或者打草捆,你就不輸給任何人?!?/span> 織得多靈巧啊! “我甚至常想:這太過分了,她苦了自己,她生來不是干這個的?!?/span> “必須努力掙錢糊口,”熱爾韋絲悄悄地說。 “我不反對。但是女人就是女人。還是個姑娘?。 ?/span> 熱爾韋絲低聲說: “一個姑娘,帶著個孩子,找個住處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span> 萊昂說:“對不起,我讓你傷心啦。” “哦!不,不……不是你……可是人們都不友好。” “人們都不理解。他們總是說三道四?!?/span> 他同情地看著她。姑娘繼續(xù)低聲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生下小家伙六個月后媽媽死了,只剩下些親戚:可誰也不想收留我。于是,當(dāng)這兒的農(nóng)場主提出雇我時,我立刻就答應(yīng)了?!?/span> “一個農(nóng)場女工,遠(yuǎn)離大伙兒,最初肯定很艱難吧?” “哦!大伙兒!當(dāng)我去雜貨鋪買東西,我就像是在討飯。而在這兒,看不見別的人,只有老板和他的母親……后來你來了,四個月前?!?/span> “四個月零兩個禮拜,從復(fù)活節(jié)起?!?/span> “復(fù)活節(jié)前夜?!?/span> “復(fù)活節(jié)前夜,是這樣……老板,我們說不上他壞;他有他的脾氣!他不喜歡人家不聽他的,是吧?” 熱爾韋絲沒有回答。萊昂瞟了一眼廚房,放低了聲音說: “倒不如說是老太太。她不說什么話,可老是偷偷盯著你。我好幾次看見她盯著你,就像你偷了她什么東西似的。你聽著,那天早晨,你在地里時,我上頂樓,看見你的門開著。我要去關(guān)門,可是我看見了什么?老太太,老太太在翻你的衣物?!?/span> 年輕姑娘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兒,淺淺發(fā)紅的臉色似乎變成了褐色。 “畢竟,”萊昂接著說,“她不該冒犯你!農(nóng)場就我一個伙計,我說話有分量。如果你愿意,我去說說這事……” 可是熱爾韋絲急忙說: “不,不。什么也別說……這沒什么?!?/span> 萊昂靠近了一點兒。 “你知道,熱爾韋絲,大家不理解;但是畢竟還有人理解。有人知道一個年輕姑娘是怎么回事,知道不應(yīng)該指指點點。他們知道年輕時是怎么回事,有過一時的失足是怎么回事,相信了不值得信任的人是怎么回事。畢竟有人理解,熱爾韋絲,你懂我的話嗎?” “懂。” 他不說話了。氣氛溫馨。在地平線那邊,環(huán)抱著村子的群峰暗下去,卻在很明亮的天空中突顯出來,星星開始出現(xiàn)。他們面前和四周的河谷,與河谷上的牧場、小榆樹和河邊楊樹的輪廓,在柔和的光線下清晰起來。某個地方,無疑是很遠(yuǎn)的一個地方,一輛大車爬上山坡,他們聽到鞭子聲,叫喊聲,咒罵聲。聲音一下子全都停止,如此突然,以致兩個年輕人相互看著,禁不住想笑。這時,滯留在院子里的一只黑色的大公雞昂首挺胸地踱步回窩。 “雖說是這樣,”萊昂接著說,“你還是應(yīng)該感覺很孤單?!?/span> “孤單?是的……總之,要看什么日子?!?/span> “要看什么日子?那么……” 他刮著帽檐上的一個污點。 “那么,例如,今天晚上?……” 她微笑著,斜著眼偷偷地端詳他,因為他沒有繼續(xù)說,她就問: “今天晚上怎么啦?” “別干了!”年輕男人喊起來,“你會把眼睛弄壞的?!?/span> 熱爾韋絲又織了幾下,然后,把毛活兒放在長凳上,說: “你看,我照你說的做了……那么,今天晚上怎么啦?” “就是,今天晚上,你也感到冷清嗎?” 她似乎在仔細(xì)地思考,萊昂看見她有些憔悴的眼皮、清秀的鼻翼在金色的臉龐上時而抖動,她深吸一口氣,上衣鼓了起來。她終于說: “不,今天晚上不冷清?!?/span> “哦!”萊昂說,“好!……好!” “可是,”她像是有所顧忌,緊接著又說,“不僅是從今天晚上開始?!?/span> 而小伙子,沒有掩飾他的失望: “哦!” 然后,帶著一個新的期盼說: “不是從今天晚上,那從什么時候?”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怎么知道!也許三個月,也許四個。” “更確切地說該是從四個月零兩個禮拜前吧?” “也許是?!?/span> “好!” 萊昂,靠著墻,張著嘴,似乎要吸進(jìn)全部空氣。不,今夜與眾不同。一切都似乎感覺到并同意這點。隨著黃昏的來臨,一團(tuán)白色的霧靄從河上升起;可是,鳥還未決定歸巢;人們看見它一群群飛過,帶著絲絨或者楊樹枝葉般的窸窣聲,在蘆葦?shù)厣峡談澇鼍薮蟮膱A圈,它們時而傾瀉進(jìn)蘆葦?shù)兀橇⒓从謴哪抢飮娚涑鰜?,更多,更活躍、帶著更多的熱望。 “你呢?”熱爾韋絲問。 “我?” “是啊,你;你在這兒肯定感到很無聊,遠(yuǎn)離一切,沒有個伴兒?” “熱爾韋絲,”萊昂說,“我不許你這樣說我!” “啊,你現(xiàn)在正在不許我說話!” “熱爾韋絲,'我不許你’是口頭禪。你很了解我?!?/span> “我了解你的專橫。剛才你不許我干活。現(xiàn)在你不許我說話。” 口氣很鄭重,雙手放在膝蓋上,汗毛下的嘴稍稍噘起。而他呢,一副懊悔的樣子: “熱爾韋絲,我惹你生氣了嗎?” 傻瓜!他多容易受騙??! “沒有,”她說,“是開玩笑?!?/span> “不該開玩笑,熱爾韋絲……哦!我又不許你啦。可是你了解我。今天晚上別,別……在我們說這些事的時候?!?/span> 現(xiàn)在他要說了,她最初覺得不可能,后來,慢慢地,一天一天地,她感覺時機(jī)成熟的那個時刻來了,她既呼喚到來又擔(dān)心出現(xiàn)的這一時刻——她尤其渴望這一對她來說也是必需的時刻。熱爾韋絲把手藏在裙子的褶皺里,抬起,伸出下巴(她喘不過氣,胸部堵得慌),因為看到他仍在猶豫,就問: “什么事?” 然后溫柔地重復(fù)說: “什么事,萊昂?” “你很清楚,熱爾韋絲,可我,我不會說。聽著,剛才,你對我講了你的事情,講了小家伙,那些對你說三道四的人。但是別以為我是生活的寵兒。從小沒有父母,進(jìn)了救濟(jì)機(jī)構(gòu),從十二歲起就得聽師傅的吆喝,耳光多于面包。然后服兵役。然后在收莊稼收葡萄的季節(jié)去農(nóng)場干活。哦!不,我不是先甜后苦的人。” “可憐的萊昂,”年輕姑娘嘆息道。 “那么,當(dāng)我在復(fù)活節(jié)到這兒的時候,我不也是這樣嗎,我想:'干一兩個收獲季,在這兒和在別的地方一樣’,你看出來了吧!” “是的?!?/span> “只是,發(fā)生了一件事。在這里我遇見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老板;不是老板的母親。這是個像我一樣做幫工,像我一樣沒有父母的人,她有一個孩子:但是這對她可不容易……這個人,我天天見;我看到她干起活來沒人能比,她不抱怨,她舉止莊重……”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沒有把握: “我看她是個非??蓯鄣娜??!?/span> “萊昂!” “我為什么不說出來!我當(dāng)然要說出來,熱爾韋絲!……那么,聽我說,我是這樣想的:'就我們兩個人在這里,沒有別人;我們相互看重……’因為你也許對我有些看重,是嗎?” “你很清楚?!?/span> “于是,我想:'我們可以……我們或許可以,如果她愿意,嘗試一起去尋找幸福?!療釥栱f絲,我就是這樣想的……我錯了嗎?” 可是年輕姑娘還不相信而且羞于表達(dá): “你的意思是說……”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結(jié)婚,”小伙子喊起來,“你還能想什么別的!” 說完啦;全都說出來了。她可以幾個月地夢想著這些話:她不知道它們這樣動聽。 “我們結(jié)了婚,”小伙子繼續(xù)說,“我們在這里再呆幾個月,用來攢些錢;然后我們在村里租間小房子……你什么都沒說啊,熱爾韋絲?” 怎么說?。『韲颠煅柿?。必須要說嗎? “可孩子呢?” “瞧!他和我們一起過。如果再有孩子,也給他就個伴……你知道,熱爾韋絲,我向你保證今后誰也不敢再說你的壞話。” 他們身后,廚房的燈亮了,燈光撫摸著年輕姑娘的淺褐色頭發(fā)。熱爾韋絲為了避開燈光,退到長凳的最邊上;可是萊昂沒有跟過去,用懇切的口氣說: “怎么樣,熱爾韋絲?” “什么怎么樣?” “你愿意嗎?” “可是我怎么對你說啊!這太……” 然后,她低聲地說: “也許你對我了解得還不夠?!?/span> “我,我不了解你!得啦,要是大家都像我這樣了解你就好啦!……我確信沒有第二個熱爾韋絲。” “可是,”她仍然低聲地說,“也許他們不愿意?!?/span> “誰不愿意?老板,老太太?他們有什么權(quán)力管你!” “他們接納了我,當(dāng)別人不要我的時候?!?/span> “你干活補(bǔ)償他們了,不是嗎?……熱爾韋絲!” 她看見他這樣驚慌失措,就抓住他的一只手說: “那好,”她說,“我盡力而為吧?!?/span> “這不是回答;應(yīng)該說:是的……是的……我們結(jié)婚。你說,我的小熱爾韋絲。” 姑娘轉(zhuǎn)向他,微笑地看著懇求她的這張誠實的面孔。她突然伸出手,觸到金色的小胡子,這么可愛,有點滑稽,令人感動: “是的,”她說。 可是她立即說: “當(dāng)心:老太太!” 可他們幾乎聽不見趿拉舊拖鞋的聲音。老太太出現(xiàn)在門口,她的影子一直投射到院子的中央。當(dāng)她覺得自己被發(fā)現(xiàn)時,咳嗽了一聲,小聲的干咳,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他能干什么去了,九點多了!” “誰,老板嗎?”小伙子問,“他肯定是去咖啡館了;別擔(dān)心;他會回來的。” 老太太戴著頭巾,他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感覺得到看他們的目光里沒有溫情。 “貓不在,耗子鬧,”她嘟囔著。 回到廚房后,她又添了一句: “別鬧個沒完沒了……” 這太過分了。已經(jīng)威脅上啦;對他們倆之間,她已經(jīng)感到了一種不安,一種疑慮。 “老巫婆!”萊昂說。 他想摟住姑娘,可熱爾韋絲說: “老實點,她還會出來的?!?/span> “至少,把你的手給我?!?/span> 她在長凳上伸出了手;萊昂抓住這只手,攥住,握在自己的手里。美好的熱天,美好的庇護(hù)!應(yīng)該忘記一切去更好地感受,再多感受一會兒。 在他們周圍,夜幕已經(jīng)降臨:起初很暗,他們幾乎看不見河谷中的樹。但是在小山的邊緣,一輪圓月,幾乎是紅色的,出現(xiàn),升起,突然在胡桃樹陰森的身影上方發(fā)出光芒;他們又可以看見河谷中高大的楊樹瀉出搖曳的光。他們又分辨出牧場上的奶牛,它們還在吃草,聽得見它們在草地上粗重的呼吸聲。所有這些事物都是熟悉的,可他們似乎從未這樣深刻地理解它們。 “今天晚上,我們沒有聽見河水的聲音,”熱爾韋絲注意到。 “因為磨坊主沒有開閘。” 隨后,萊昂用低沉,有些沙啞的嗓音說: “要有信心,熱爾韋絲。你看,世界是丑陋的,有窮人,有孤兒,而大家因為成見誤解他們,然后侮辱他們。是的,是的??墒鞘澜邕€不是那么丑陋,當(dāng)兩個這樣的人有朝一日能夠相遇,他們想:'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再沒什么可怕的了,無論是疾病還是不幸;我們將有自己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并不比別人的差?!療釥栱f絲,你不信嗎?” “信?!?/span> “我們相互開誠布公,我們相互知根知底,我們學(xué)會了在苦難中相互敬重。你不認(rèn)為,憑著這些,我們可以面對生活嗎,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手拉著手?哎,熱爾韋絲?” “是的,”她低聲說。 他沉默片刻,眼睛盯著墻上的紫藤??墒菍釥栱f絲來說,聽到他的嗓音已經(jīng)成為一種需要。她問: “你想什么呢?” 因為他遲遲沒有答話,她又問: “這么難回答嗎?” “不容易。另外,這是愚蠢的想法。另外……反正是挺蠢的。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情。就是,當(dāng)我們結(jié)了婚,如果我們碰到了他,你過去認(rèn)識的那個小伙子,你就告訴我:就是他。我提出這個要求不是為了我自己,對我來說,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不再考慮了。這是為了你,熱爾韋絲,為了不再有誤會什么的!這完全是出于尊重。” 她很快地說: “你碰不到他。他離開了村子。” “哦?那好……那好,太好啦!你肯定覺得我蠢,嗯?” 她搖搖頭。不;這是,也是愛的承諾,是她可以聽到的最棒的承諾之一。她按住他的手: “你說得真好,萊昂!” 一只貓頭鷹叫起來,很近,也許在胡桃樹上。熱爾韋絲笑起來,然后她打了個哆嗦: “我開始感到?jīng)隽恕!?/span> 萊昂擔(dān)心地說: “你可別著涼了!我去給你找件外衣?!?/span> “不,不,算啦;我很好?!?/span> “真的嗎,熱爾韋絲?你在這兒,在長凳上,和我在一起很好嗎?” 她重復(fù)說: “我很好?!?/span> 突然,聲音輕輕地: “你知道嗎,熱爾韋絲不是我的真名。人家叫我熱爾韋絲,是因為我的父親叫熱爾韋?!?/span> 她猶豫著: “我叫瑪麗?!?/span> “瑪麗?……瑪麗……是我喜歡的名字……你愿意我這樣叫你嗎?” “在沒人的時候?!?/span> “當(dāng)然……瑪麗……哦!我真高興?!?/span> 他低聲說: “瑪麗。” 然后,更大聲地說: “瑪麗……” 他很高興: “你看,水到渠成?!?/span> 他靠得更近,這次輪到他把手伸到年輕姑娘的臉上,他撫摸著下巴、面頰、太陽穴,就像一件一件地數(shù)著自己的寶貝。手停留在耳朵下面: “哦!”他說,“是這兒,這個小窩窩最軟?!?/span> 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靠在未婚妻的肩膀上。她假裝要躲開(老太太可能看到他們;另外,熱爾韋絲有些擔(dān)心小伙子不喜歡紅發(fā)女孩的氣味)??墒?,他就像個孩子似的請求: “就一會兒行嗎?” 眼睛噙滿淚水。人們感到非常幸福的時候,就會流淚嗎? 幸福的感覺!草地上響起腳步聲……它徑直穿過田地。它近了。它就要到了。熱爾韋絲挺直身體: “他來了!注意!起來,萊昂!” 農(nóng)場主進(jìn)了院子。 “熱爾韋絲,”小伙子小聲說,“永不變卦,嗯?喂,回答我!熱爾韋絲?” “不變,”她聲音哽咽地說。 農(nóng)場主走到房門口時站住了,他皺著眉頭,目光嚴(yán)厲,輪流打量他們: “這個時候,你們在外面干什么?” “我們等您,”萊昂回答,“我們耐心地等?!?/span> “你,別耍小聰明!你不會這套……你們給馬廄換草了嗎?……還有雞呢?……雞還沒關(guān)呢!” 兩個年輕人相互看著,不好意思了。 “我沒想起來,”熱爾韋絲終于說。 “你沒想起來!你想起什么了,瘋丫頭!……快去把雞關(guān)起來!還有你,去把飯桌擺好;明天,不許賴著不起床?!?/span> 真笨!恰恰今天忘了關(guān)雞。他原來就一肚子火兒,只不過要找個借口。她正好給了他借口。吃飯的時候,他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突然,他的嘴角扭曲了,一拳砸在桌子上……雞舍通往農(nóng)場的一個角落。熱爾韋絲聽見身后的腳步聲,抱怨一句并加快了腳步。在屋角,農(nóng)場主追上她,并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 “別跑這么快,”他說,“我有話說?!?/span> 她想脫身。唉!按住她的手不是萊昂的手,手沒有松開。 “我干什么啦,你想怎么樣?” 月光正照在農(nóng)場主的臉上,突出了僵硬的面龐,向前突出的下巴,橫在瘦臉上的兩道濃重的黑眉。 “聽著點兒。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那些裝瘋賣傻的小把戲。你動手晚了,我的美人。應(yīng)該馬上結(jié)束這事,否則沒有好下場,你明白我的話嗎?” 他使勁地?fù)u晃她,她的肩膀撞在墻角上。她呻吟著: “你弄疼我了!你還不松開我?” “剛才,那個人沒有弄疼你嗎?” 姑娘的上衣在扭打中開了,露出了胸脯,直到乳房的隆起處。熱爾韋絲用另一只手捂住。 “你現(xiàn)在知道害臊了!”農(nóng)場主冷笑著說。 他最終放開了她,加上一句說: “今天晚上,你不許鎖門?!?/span> “不!” “不?” “不,你說什么呢?不,求你,別今天晚上?!?/span> “你開著門,要不然我撞開門。你自己看著辦?!?/span> 她不敢動,后背貼在墻上。直到這個時候,老太太開始咳嗽了:她站在離他們幾步遠(yuǎn)的暗處。 “別管她?!彼龑ψ约旱膬鹤诱f,“她該知道好自為之了?!?/span> 這時他嘟囔著威脅的話: “來吧,我說了。全都來得及?!?/span> 不幸。這是預(yù)料之中的,這是命。她擺脫不掉……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但是,直到最后,她還抱著希望。但愿出現(xiàn)一個奇跡;可是,這樣一個夜晚,我們就不能期待一個奇跡嗎?——不,全都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孩子、因悲痛而死去的母親、拒絕你的人們、最終接納了你的農(nóng)場主,可是,他從第一個夜晚,和每次他愿意的時候,今夜依然這樣,還有今后,直到他把垮了、老了、再也沒用的你拋棄…… 熱爾韋絲插上雞舍的門閂,然后在院子里走了幾步,比她懷孕的時候更疲倦,更沉重。她本來應(yīng)該全都告訴小伙子;他或許可以理解,他是那樣地理解她。她重復(fù)著:“瑪麗……是我喜歡的名字……水到渠成?!?/span> 有人叫她。 “我在這兒呢,”她回答,“我就來。” 可是她躡手躡腳地穿過院子,坐到大樹陰影下的一個柴捆上。今夜這樣美麗,整個村莊沉睡在月光下(我們已經(jīng)聽不見牛的叫聲),胡桃樹葉的強(qiáng)烈氣味……不可能一切都完了。只要不再低頭,迎擊主人,對他說:“不。不,我不再愿意了。我們相愛,我們要結(jié)婚。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就走……什么?你想對他說……你想對他說什么?我全都對他說了,他理解了我,他原諒了我。萊昂,他可不是你這樣的人?!苯裉焱砩希婚_門?;蛘撸词顾_門,那也是為了告訴他她不再愿意了。即使她不得不再次讓步——她不再讓步——也將是最后一次。 她站起來,把手放在脖子上:這兒在跳動,在攪動,像是打了個結(jié)。也許還有痛苦,但是尤其要有希望,甚至信心?!耙行判?,熱爾韋絲。”是的,她會把一切都告訴他。兩個人相愛,他們不求別的,只求相愛,像其他人一樣生活,如果天上有一位上帝,他就不會拋棄他們。這次自由了,她半敞開上衣,去更好地感受夜的清涼。 突然,從河谷中央傳來河水的潺潺聲。磨坊主打開了他的閘,自由的水在砂石上流淌。這只是聽到過無數(shù)次的那水聲,一種有生氣的清脆的聲音:像是無數(shù)的鳥在歌唱。這聲音在她心中回響,讓她十分幸福,已經(jīng)足夠了。她靠著胡桃樹站著,胳膊松松地垂下,嘴半張著,敞著胸口,她想一切都是美好的,她從未這樣幸福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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