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家(彥遠自稱)世代傳承書法和名畫的收藏,從高祖河東公時期就開始珍藏這些珍貴的藝術品。河東公的書法技藝卓越,尤其擅長大字書法。根據(jù)傳記記載:“他并沒有經(jīng)過專門的師法學習,但天賦異稟,書法雄勁有力?!保ǘㄖ莸摹侗痹辣肪褪撬缓檬抡咚鶄黜灥淖髌贰#┪业脑嫖簢珡男【徒邮芾蠋煹慕虒?,他巧妙地融合了鐘繇和張芝的書法風格,尤其擅長書寫尺牘(古代書信),作品堪稱完美。我的祖父高平公從小學習王羲之(元常是王羲之的別稱,但此處可能更準確地應理解為對王羲之書法的指代)的書法,自從鎮(zhèn)守蒲州和陜州后,他的書法風格開始接近王獻之(子敬是王獻之的別稱)。等到他擔任臺司(高級官職)后,書法風格又變得與王羲之相同。他的書法經(jīng)歷了三次變化,被當時的人們所稱頌。除了將金帛財物散施給有需要的人之外,他還全部用來購買圖書。自古以來的名家作品,都被他保存在箱子里。元和十三年,憲宗皇帝多次尋求珍貴的書法遺跡,當時的人們不敢私自收藏,于是都進獻給了朝廷。到了長慶初年,又在豳州散失了一部分。我家世代傳承的藏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不存一二了。 我的父親尚書大人從小就沉迷于書法藝術的精妙之處,他掌握了各種書法的楷模。我從小到大,一直學習和熟悉這些書法藝術,但竟然一個字也沒能學會。我日夜自責,但在收藏和鑒賞方面,我還是有一些心得的。因此,我搜集了自古以來關于書法的論述共一百篇,整理成十卷,命名為《法書要錄》。另外,我還撰寫了《歷代名畫記》十卷。如果有好事者能得到我的這兩本書,那么對于書畫的事情就已經(jīng)很完備了,我怎敢說自己已經(jīng)詳盡無遺了呢! ●卷一 后漢趙一《非草書》余郡士有梁孔達、姜孟穎者,皆當世之彥哲也。然慕張生之草書,過于希顏、孔焉??走_寫書以示孟穎,皆口誦其文,手楷其篇,無怠倦焉。于是后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為秘玩。余懼其背經(jīng)而趨俗,此非所以弘道興世也。又想羅、趙之所見嗤沮,故為說草書本末,以慰羅、趙,息梁、姜焉。竊覽有道張君所與朱使君書,稱“正氣可以銷邪,人無其釁,妖不自作”,誠可謂信道抱真、知命樂天者也。若夫褒杜、崔,沮羅、趙,忻忻有自臧之意者,無乃近于矜技,賤彼貴我哉!夫草書之興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蓋秦之末,刑峻網(wǎng)密,官書煩冗,戰(zhàn)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圣人之業(yè)也。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故其贊曰“臨事從宜”。
翻譯:后漢趙一的《非草書》一文提到,我郡中有兩位士人,梁孔達和姜孟穎,他們都是當代的杰出人物和智者。然而,他們對張生的草書卻仰慕至極,甚至超過了他們對顏回、孔子的敬仰??走_寫草書給孟穎看,他們都會口誦其文,手楷其篇,從不感到厭倦。因此,后來的學子們都競相仰慕這兩位賢人,地方官員也創(chuàng)作草書篇章,每個人都撰寫一卷,視為珍貴的收藏。我擔心這種做法會背離經(jīng)典而追求俗氣,這并不是弘揚道義、興盛世風的行為。同時,我也想到羅、趙二人可能會因為被嘲笑而感到沮喪,所以我來闡述一下草書的起源和演變,以慰藉羅、趙二人,同時也平息梁、姜二人的熱情。 我私下里閱讀了有道張君寫給朱使君的信,信中稱“正氣可以消除邪惡,人如果沒有邪惡的念頭,妖孽就不會自己產(chǎn)生”,這確實可以稱得上是信道抱真、知命樂天的人啊。至于那些褒揚杜度、崔瑗,貶低羅暉、趙襲,并且欣然自得的人,難道不是接近于炫耀技巧,輕視他人而抬高自己嗎?草書的興起,大概是在近代吧!它既不是上天所降示的,也不是河洛所涌現(xiàn)的,更不是圣人所創(chuàng)造的。大概是在秦朝末年,刑罰嚴酷,法網(wǎng)密集,官府文書繁多冗長,戰(zhàn)爭和攻伐同時發(fā)生,軍書往來頻繁,羽檄紛飛,所以創(chuàng)造了隸書和草書,以追求書寫速度。草書是為了顯示書寫的簡易和迅速,而不是圣人的事業(yè)。它貴在刪繁就簡,減少重復,化為單一,力求書寫容易、易于理解,這不是通常的書寫規(guī)范,所以它的贊語說“臨事從宜”(即根據(jù)實際情況靈活變通)。 而今之學草書者,不思其簡易之旨,直以為杜、崔之法,龜龍所見也。其扌蠻扶柱桎、詰屈┧乙,不可失也。齔齒以上,茍任涉學,皆廢倉頡、史籀,競以杜、崔為楷。私書相與,庶獨就書,云“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丑,在心與手,可強為哉?若人顏有美惡,豈可學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疒爾>,捧胸而顰。眾愚效之,只增其丑。趙女善舞,行步媚蠱。學者弗獲,失節(jié)匍匐。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坐,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腮出血,猶不休輟。然其為字,無益于工拙。亦如效顰者之增丑、學步者之失節(jié)也。且草書之人,蓋技藝之細者耳。鄉(xiāng)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征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徒善字既不達于政,而拙草無損于治。推斯言之,豈不細哉!夫務內者必闕外,志小者必忽大。俯而捫虱,不暇見天。天地至大,而不見者,方銳精于蟣虱,乃不暇焉。第以此篇研思銳精,豈若用之于彼七經(jīng)?;鼩v協(xié)律,推步期程。探賾鉤深,幽贊神明。鑒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析疑論之中,理俗儒之諍。依正道于邪說,儕雅樂于鄭聲。興至德之和睦,弘大倫之玄清。窮可以守身遺名,達可以尊主致平。以茲命世,永鑒后生,不以淵乎! 翻譯:然而現(xiàn)在學習草書的人,不考慮草書簡潔易寫的宗旨,竟然認為杜度、崔瑗的書法是如同龜龍般難以企及的境界,那些扭曲拗折、復雜難辨的筆法是不可舍棄的。從換牙的小孩以上,只要稍微涉足學問,都廢棄了倉頡、史籀的書法,競相以杜度、崔瑗為楷模。在私下書寫的信件中,人們也只會說“因為時間緊迫,所以來不及寫草書”。草書原本是容易且快速的,現(xiàn)在反而變得困難且遲緩,失去了它的本質。每個人的氣血、筋骨都有所不同,心思有疏密之分,手有靈巧笨拙之別,書法的好壞,在于心和手的配合,哪里是可以強求的呢?就像人的面貌有美丑之分,難道可以學習而使面容相似嗎?從前西施心痛,捧胸皺眉,那些愚蠢的人效仿她,反而增加了自己的丑陋。趙國的女子善于跳舞,走路婀娜多姿,學習者不能得其精髓,反而失去了節(jié)奏,爬在地上。杜度、崔瑗、張芝這些人,都有超越世俗、超凡脫俗的才華,他們在博學之余,把書法當作一種消遣。后世的人仰慕他們,專門以學習書法為事業(yè)。他們鉆研深入,仰慕高超,忘記了疲勞。日夜勤奮不息,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十天用壞一支筆,一個月用完幾丸墨。衣領衣袖像黑色一樣,嘴唇牙齒常是黑的。即使在眾人之中,也沒有時間談笑游戲。他們伸開手指在地上畫,用草書在墻壁上刻劃。手臂磨破,皮膚刮傷,手指腳趾折斷。腮邊出血,還不肯停歇。然而他們寫的字,對于書法技藝的精進并無益處,就像效仿西施皺眉的人增加了自己的丑陋,學習趙國女子走路的人失去了自己的節(jié)奏一樣。 況且,擅長草書的人,只是技藝中微小的一部分罷了。鄉(xiāng)里不以此評定人的才能,朝廷不以此考核官吏,博士不以此講授考試,選拔人才也不以此作為標準,征聘人才不問及此,考核政績也不考查此。只是擅長書法既不能通達于政事,而拙劣的草書也無損于治理。推而言之,這難道不是細微之事嗎!注重內心修養(yǎng)的人必定忽視外在表現(xiàn),志向小的人必定忽視大事。低頭捉虱子,無暇看天。天地如此之大,卻看不見,是因為正專注于小小的蟣虱,所以沒有閑暇去看。如果僅僅用這篇文字去鉆研思考,哪里比得上把它用在研讀七經(jīng)、研究歷法音律、推算天文歷象等方面呢?去探討深奧的道理,贊美神明的旨意。洞察天地的核心,推測圣人的情感。分析疑難問題,辯論庸俗儒生的爭論。依據(jù)正道駁斥邪說,將雅樂與鄭聲區(qū)分開來。興盛美德的和諧,弘揚倫理道德的玄妙。窮困時可以堅守節(jié)操留下名聲,顯達時可以尊崇君主實現(xiàn)太平。用這些來聞名于世,永遠成為后人的借鑒,不是很深遠嗎! ○晉王右軍《自論書》吾書比之鐘、張,當抗行,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張精熟過人,臨池學書,池水盡墨。若吾耽之若此,未必謝之。后達解者,知其評之不虛。吾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惟鐘、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賢,仆書次之。須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平南、李式論君不謝。(平南,即右軍叔平南將軍王е也。李式,晉侍中。) 翻譯:晉王羲之《自論書》 我的書法與鐘繇、張芝相比,應當可以并駕齊驅,有人認為我超過了他們。張芝的草書還只能排在我后面。張芝的書法精熟過人,他臨池學書,池水都被染黑了。如果我像他那樣沉迷于此,未必就會輸給他。后來理解我的人,知道我對自己的評價并非虛言。我盡心盡力地精研書法也很久了,尋找過去的書法作品,只有鐘繇、張芝的書法確實是超群的。其他人的作品只是稍微好一些,不值得太在意。除了這兩位賢人,我的書法可以排在第二位。必須深入領會書法的意境,點畫之間都蘊含著深意,有些意境是用言語無法完全表達的,只有真正領悟其妙處的人才能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平南將軍、李式都認為我不比任何人差。(平南將軍,即我的叔父王廙,他也曾任平南將軍。李式,是晉朝的侍中。) 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匪乎銀鉤。昔秦承相斯見周穆王書,七日興嘆,患其無骨;蔡尚書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故知達其源者少,ウ于其理者多。近代以來,殊不師古。而緣情棄道,才記姓名?;驅W不該贍,聞見又寡,致使成功不就,虛費精神。自非通靈感物,不可與談斯道。今刪李斯筆妙,更加潤色,總七條,并作其形容,列事如左,貽諸子孫,永為模范。庶將來君子,時復覽焉。筆要取崇山絕仞中兔毛,八九月收之,其筆頭長一寸,管長五寸,鋒齊腰強者;其硯取煎涸新石,潤澀相兼,浮津耀墨者;其墨取廬山之松煙,代郡之鹿膠,十年已上強如石者為之;紙取東陽魚卵,虛柔滑凈者。凡學書字,先學執(zhí)筆,若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執(zhí)之。下筆點畫芟波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若初學,先大書,不得從小。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一一從其消息而用之。一 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 翻譯: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 在文房四寶中,用筆最為關鍵;而在六藝的奧秘中,沒有比書法(銀鉤,指書法中的筆畫)更重要的了。從前秦朝的丞相李斯看到周穆王的書法,七天都贊嘆不已,遺憾其缺乏骨力;蔡邕進入鴻都觀看石碑,十個月都不愿返回,贊嘆其出類拔萃。由此可知,能通達書法之源的人很少,而對其道理感到困惑的人很多。近代以來,人們很少向古人學習。他們只憑情感而背離了書法的正道,只能勉強記住一些姓名。或者他們學識不夠廣博,見聞又很少,導致書法無法成功,白白浪費了精神。如果不是通靈感悟、善于觀察事物的人,就無法與他談論書法的真諦。現(xiàn)在我刪減了李斯的《筆妙》,并加以潤色,總結了七條,并描述了它們的形態(tài),將事項列在下面,留給子孫后代,作為永遠的楷模。希望將來的君子們,能時常翻閱。選筆要取用崇山峻嶺中絕壁上的兔毛,在八九月間采集,筆頭要長一寸,筆管要長五寸,筆鋒要齊整,腰部要強健;選硯要取用新制的煎涸石,要潤滑與澀感適中,能浮起墨汁并閃耀光澤;選墨要取用廬山的松煙和代郡的鹿膠,經(jīng)過十年以上制成,堅固如石;選紙要取用東陽魚卵紙,要柔軟、光滑、潔凈。凡是學習書法,首先要學習執(zhí)筆的方法。如果是楷書,筆頭要離手約二寸一分;如果是行書或草書,筆頭要離手約三寸一分。下筆時的點畫、波折、屈曲,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書寫。如果是初學者,要先寫大字,不能從小字開始。善于鑒賞的人不一定善于書寫,善于書寫的人不一定善于鑒賞;善于用筆力的人書法多骨,不善于用筆力的人書法多肉。多肉少骨的書法叫做“墨豬”,多力而筋道豐滿的書法被稱為佳作,無力無筋的書法則是病態(tài)的。要根據(jù)這些變化來靈活運用。第一種(筆勢)像千里外的陣云,隱隱然有形狀存在。 點: 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 撇:陸斷犀象。 戈: 百鈞弩發(fā)。 豎: 萬歲枯藤。 捺:崩浪雷奔。 橫折鉤”:勁弩筋節(jié)。 右七條《筆陣出入斬斫圖》。執(zhí)筆有七種:有心急而執(zhí)筆緩者,有心緩而執(zhí)筆急者,若執(zhí)筆近而不能緊者。心手不齊,意后筆前者敗。若執(zhí)筆遠而急,意前筆后者勝。又有六種用筆:結構圓備如篆法,飄灑落如章草,兇險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飛白,耿介特立如鶴頭,郁拔縱橫如古隸。然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書道畢矣。永和四年上虞制記。 翻譯:關于執(zhí)筆與用筆,有《筆陣出入斬斫圖》所列的右七條原則。執(zhí)筆的方式有七種:有的是心思急切但執(zhí)筆卻緩慢,有的是心思平緩但執(zhí)筆卻急促。如果執(zhí)筆離筆尖太近而不能緊握,就會導致心手不協(xié)調,意念落后于筆鋒,這樣的書寫是失敗的。相反,如果執(zhí)筆離筆尖稍遠并且動作迅速,意念先于筆鋒,這樣的書寫是成功的。 此外,用筆還有六種風格:像篆書那樣結構圓滿完備,像章草那樣飄逸灑脫,像八分書那樣兇險可畏,像飛白書那樣窈窕出入,像鶴頭書那樣耿介特立,像古隸書那樣郁拔縱橫。然而,在書寫時心中要存有委曲婉轉之意,每個字都要根據(jù)其形狀來塑造,這樣才能達到書寫的妙境,書法的道理也就全部領悟了。這是永和四年(東晉時期)在上虞(地名)所制的記錄。 ○王右軍《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夫紙者,陣也。筆者,刀槊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筆者,吉兇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夫欲書者,先干研墨,凝神靜思,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爾。昔宋翼常作此書,翼是鐘繇弟子,繇乃叱之。翼三年不敢見繇,即潛心改跡,每作一波,常三過折筆;每作一點,常隱鋒而為之;每作一橫畫,如列陣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鈞之弩發(fā);每作一點,如高峰墜石,屈折如鋼鉤;每作一牽,如萬歲枯藤;每作一放縱,如足行之趨驟。翼先來書惡,晉太康中有人于許下破鐘繇墓,遂得《筆勢論》。翼乃讀之,依此法學,名遂大振。欲真書及行書,皆依此法。若欲學草書,又有別法。須緩前急后,字體形勢,狀等龍蛇,相鉤連不斷。仍須棱側起復,用筆亦不得使齊平大小一等。每作一字,須有點處,且作余字??偩?,然后安點。其點須空中遙擲筆作之,其草書,亦復須篆勢、八分、古隸相雜,亦不得急,令墨不入紙。若急作,意思淺薄,而筆即直過。惟有章草及章程行狎等不用此勢,但用擊石波而已。其擊石波者,缺波也。又八分更有一波,謂之隼尾波,即鐘公《泰山銘》及魏文帝《受禪碑》中已有此體。夫書先須引八分、章草入隸字中,發(fā)人意氣。若直取俗字,不能先發(fā)。羲之少學衛(wèi)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比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jīng)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wèi)夫人書徒費年月耳。羲之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遂成書爾,時年五十有三?;罂诛L燭奄及,聊遺教于子孫耳,可藏之,千金勿傳。 譯文: 紙,就是作戰(zhàn)時的陣地。筆,就是作戰(zhàn)時的刀槍。墨,就是作戰(zhàn)時的盔甲。硯臺和清水,就是作戰(zhàn)時的城池。心意,就是統(tǒng)率軍隊的將軍。本領,就是輔助將軍的副將。字的間架結構,就是作戰(zhàn)的謀略。下筆,就決定了書寫的吉兇。筆畫的往來,就如同軍隊的號令。筆畫的曲折,就如同戰(zhàn)場上的殺戮。 想要寫字的人,要先磨好墨,然后聚精會神,靜靜地思考,預先構想字形的大小、俯仰、平直和起伏,要使字的筆畫血脈相連,意在筆先,然后才能下筆寫字。如果寫的字筆畫平直相似,形狀就像算盤珠子一樣,上下方正整齊,前后齊平如一,這樣的字不能算作書法,只不過得到了字的點畫而已。 從前宋翼常常寫這樣的字,宋翼是鐘繇的學生,鐘繇就責備他。宋翼三年不敢再見鐘繇,于是潛心改正自己的書法,每寫一捺,常常多次轉折筆鋒;每寫一點,常常隱藏筆鋒來寫;每寫一橫畫,就像列陣的云朵那樣舒展;每寫一戈,就像百鈞重的弩機發(fā)射那樣有力;每寫一點,就像高峰墜落的石頭那樣峻峭;每寫一折,就像彎曲的鋼鉤那樣有力;每寫一牽絲,就像萬年枯藤那樣纏繞;每寫一放縱的筆畫,就像人行走時那樣急促。宋翼起初寫的字很拙劣,晉太康年間有人在許昌挖了鐘繇的墓,于是得到了《筆勢論》。宋翼讀了這本書,依照這個方法學習,名聲于是大振。想要學習楷書和行書,都依照這個方法。如果想要學習草書,又有另外的方法。需要起筆緩慢而收筆急促,字體的形勢,就像龍蛇一樣,相互鉤連不斷。還需要有棱有側,起筆和收筆都要有變化,用筆也不能使字的大小整齊劃一。每寫一個字,如果有該點的地方,就先把其他筆畫寫好,最后再寫點。點要在空中遠遠地擲筆寫成。寫草書,也需要雜以篆書的筆勢、八分書的筆勢和古隸的筆勢,也不能寫得太快,使墨不能透入紙中。如果寫得太快,就會顯得意思淺薄,而筆鋒就會直過無勢。只有章草和章程書、行書等不用這種筆勢,只用擊石波而已。擊石波,就是缺波。八分書中還有一種波,叫做隼尾波,就是鐘繇的《泰山銘》和魏文帝的《受禪碑》中已經(jīng)有了這種筆勢。 寫字首先要把八分書和章草的筆勢引入隸書之中,才能激發(fā)人的意氣。如果直接取用俗字,就不能激發(fā)人的意氣。王羲之小時候學習衛(wèi)夫人的書法,以為書法不過如此。等到他渡過長江以北,游覽名山,見到了李斯、曹喜等人的書法,又到了許昌,見到了鐘繇、梁鵠的書法,又到了洛陽,見到了蔡邕寫的三體石經(jīng),又在堂兄王洽那里見到了張昶的《華岳碑》,這才知道學習衛(wèi)夫人的書法不過是白白浪費了時間而已。王羲之于是改變了原來的老師,在各種碑帖中學習,終于形成了自己的書法風格,這時他已經(jīng)五十三歲了。擔心生命如風中之燭,隨時可能熄滅,姑且把這些書法心得傳授給子孫后代吧,可以珍藏起來,千萬不要輕易傳授給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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